今天是人大会最后一天,读了许多会议的决议草案之类的公文。读完便逃出会场。真巧,碰上了从前门出来的老史。
老史是个爱时尚的人。五十多岁的老头子竟然也自己驾车了。他向我摆摆手,我跟着到了他的车前。
“你也办驾照了啊,史叔叔?”这话是在他的车上问的。
他说:“还不是为了送你方便。”
“你这样说,我可承受不起,史叔叔。”
和老史说话随便惯了。有时叫他叔叔,有时叫他局长大人,有时就直呼老史。怎么称呼随心情和场合而定。今天叫他叔叔是因为就我们两个人,不想让他把气氛搅和暧昧了。他是伴随着我成长的人。可能我一出生就见过他,但对他有印象是在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时候,他是妈妈那个学校的校长。单独和老史在一起时我会不由自主地回忆小时候的事。我和妈妈所住的平房,邻居的阿姨,教过我课的老师,还有小时候的伙伴。人、事、物都真真切切,可就是回忆不起我对老史更早的印象。我第一次见他是在我家里。我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他那天到我家去做什么。那时我家就在学校院里住。那个下午,我放学回家,刚把钥匙插进锁孔,妈妈从里边把门打开了。我很惊疑,往常这个时候妈妈是不在家的。我不明白是妈妈听到我开锁的声音去开的门还是她正好要开门。我进屋后过发现妈妈身后站着一个人,是我们的校长,校长当然是妈妈的领导。妈妈让我叫他史叔叔。我记得他摸了一下我的脸就走了。我现在想他临走时应该和妈妈告别的,也该和我那样的小朋友说句再见的话。可是我印象中他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可能是挥了一下手就走了。如果放在别人身上,可能不会对一个去自己家里的人,有这么深的印象。我有印象,是因为我们家里很少来客人,特别是男客人。校长到我们家作客,我怎么能没有印象?我在家里碰到史校长以后,我对他有了深刻的印象。他总在全校的师生大会上讲话,一讲就是半天,我觉得他是最有水平的人。我希望他经常到我家来,但我再也没有见他到过我家。他是我唯一崇拜过的人。
后来,我上了中学,上了大学。渐渐地忘掉了史校长,再也没有崇拜过任何人。再见到老史,我已经大学毕业。大学毕业后,我是宁可跟着那些临时歌舞团在外边瞎混也不想回来的。可妈妈一天一个电话,说那不是正经女孩儿干的工作,要我赶快回来。妈妈是守着清贫要面子的人,在她的眼里,只有国家的艺术团体才是正经做艺术的大雅之堂,而那些临时的搭起的歌舞班子就和卖笑的差不多。在我这一生中,也许没有人能超过妈妈对我重要。既然做不通她老人家的工作就只有回来。回来就意味着只有做中学教师。妈妈的天地只有她工作过的那所小学,她不可能为我找到什么好工作。为找工作,我见到了史叔叔。他已经是全市的教育局长了。是妈妈让我去的。
妈妈说:“你去见见史局长吧,找他也许会好办些。”
话很凝重也很自信。那时候,我不知道史局长是谁。等我得知史局长就我曾经崇拜过史校长时,又勾起了心灵深处封存多年的记忆。许多年前,我放学回家他怎么会在我们家里,他和妈妈怎么会关着在屋子里?我不敢想下去。多么纯洁和温雅的妈妈啊。再往下想是对妈妈极大的亵渎和不尊。
我见到了史局长,我的史叔叔。上午,刚到机关上班的时间。我走进新水市教育局长办公室的时候,史局长显然也是刚到。尽管头天下午在电话上约过,他还是有些吃惊。以为跟进了不速之客,任何一个担任领导职务的人大概都怕不速之客。我叫了一声史叔叔,他才想起了前一天的电话。
他以审视的眼光看了我一会儿,才说:“是雪儿啊。”
父辈的人在孩子眼光中没有太多年龄概念。我只记得史叔叔很潇洒,现在的史叔叔仍然不失潇洒,史叔叔在我眼里没有明显的年龄变化。
那天找史叔叔办事很顺利。他让我填了一张表,没过几天就通知我去报到了。报到那天,我和妈妈请史叔叔吃了一顿饭。那顿饭很单纯,就是感谢他让我顺利地成了一名中学教师。吃饭的时候他和妈妈都没有回忆过去同在一个学校的事,甚至连一个老同事都没有提起。妈妈是个不爱说话的人,整整一顿饭的时间都是我和史局长在说。我已经想不起来我们都说些什么,只记得分手时他拍着我的肩膀对妈妈说:“是个有思想的孩子。”
后来他到我们学校去检查工作时总会有人叫我陪他吃饭。学校里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知道我是局长老朋友的女儿。
他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侄女。”
我就只好叫他叔叔。
再后来就发展到我们两个单独一起吃饭品茶。当中学教师的那段时光,最美好的回忆可能就是和史叔叔在一起了。一个年龄大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人一起吃饭品茶,在外人眼里也许是一道暧昧的风景,但风景里面的内容却很纯粹,纯粹到没有一个暧昧的字眼和眼神。那时候我和史叔叔是多么纯美的忘年之交啊。
时尚而又风雅的老史办了驾照自己开车了。他说是为了送我方便。就算是吧,反正我对老史的依赖已经不可救药了。
“史叔叔,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呀?”
他鬼鬼气气的说:“带你去个好地方。”
我不再说话,任他随便把我拉到哪里。还好,他没有发神经,把我拉带得太远。他把车停放在一个英文名字布鲁斯,译成中文叫蓝调的酒吧前面。上午一般没有人到酒吧里消磨时间。酒吧里很冷清,几乎没有人。他带我进了一个小包间。他要了两杯咖啡。我刚刚拿起小勺在冒着热气的咖啡杯子里搅拌,手机响了,是石磊。他让我去拿支票。接了电话,我有种要爆炸的感觉。没想到这笔收入这么快就到手了。
我抱歉地说:“史叔叔,我得走。”
“什么事这么急?”
“好事。”
“你好事多啊!”
我已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总这样讥讽我,不是年轻貌美、不得了啊就是你门路广啊、认识人多啊。随便随便,我不在意,他这样说我就笑笑,表示认可。年轻貌美、不得了和门路广、认识人多都是我需要的。我就希望成为这样的人。我站起来提起包,他要送,我没让。我说事情很简单,办完就回来。
在宏达运输集团的总经理室,又一次见到石磊。他让会计送来了支票。很简单,他没有再噜嗦那些表示爱慕的话。这么容易就拿了人家的钱,我倒有点不好意思。向他表示了谢意之后,想说请他吃饭,但话到口边又改了主意。他对我的态度这样简单,也许就是因为我拿了他的钱,让我有手短的感觉。我凭什么有手短的感觉呢?是他给的,又不是我上门要的,我也是前前后后跑过腿付出过劳动的。所以,在一念之间,我改了主意。他就那样平静地坐在老板椅上以施舍的眼光看着我。也许,那眼光里还有不可告人的欲望。
我说完谢谢之后,又说:“再见,后会有期。”
他说:“再见,后会有期。”
老史还在等我吗?我说过还回去的,我想把那点时间消磨在蓝调酒吧。就在
出租车往蓝调酒巴方向拐的时候,台长打电话,让我马上去台里,要说谈话栏目的事。
我在办公室拿了策划书去见台长,台长的办公室有主管副台长,总编室主任,还有新闻部主任。他们开会说别的事,说到了要新开的栏目,台长才临时动意招我回来。
我把策划书的初稿交给台长,他顺手翻了一翻,就仍到桌子上说:“是不是太简单了?”
“这只是我大致的想法,这几天一直在人大会上忙,还没有抽出时间写得具体一些。”
“会议今天就结束了,最近这段时间你就不要再接外边的活动了,你要集中精力把策划拿出来,新闻部抽出一个人协助你做这个栏目的策划。有拿不准的事多和大家商量。”
我只有点头遵命。
从台长室出来,去财务室送支票的时候,手机又响了。是花儿。桃儿、秀芳她们三个在一起,让我赶快过去一起吃午饭。忙来忙去的,早把蓝调忘到九霄云外了,直到晚上参加人大政协一起对两会工作人员表示答谢宴会时,老史打我的手机,才想起上午把他一个人丢在酒吧的事。我只好向他表示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