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心碎的中秋夜-台湾情人

中秋节这天,红樱正好没团,她一早就来到叶桥的公寓,两个人商商量量去逛街采购,回来精心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又在阳台上布置了赏月的餐桌,摆上鲜花、月饼和各类甜点,还有香槟酒,准备晚上林阿煌过来,共度中秋,也算为叶桥饯行。

海南的月亮,似乎比内地的月亮更圆更大,也更明亮。然而几年了,叶桥从没好好过一次中秋节。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时钟滴滴嗒嗒缓慢走着,窗外夕阳已渐渐西落,天空是一片悠远的蓝色。阿煌该来了,也许他正离开公司,开着车子向她驶来。一想到他,叶桥又止不住激动起来。明天就要分手了,这场恋情,自始至终都如此美好,美好得让她感动,让她想哭,让她不敢相信。她想她是太幸福了,即使没有以结婚收场,又有什么关系呢。人生就是一个过程,她能拥有这一段一段过程的完美,就足够了。

电话响了,是阿煌来的,告诉叶桥说,他不能过来吃晚饭了,因为突然接到通知,说市府侨办有活动,他得去参加。要来也只能晚一点了。

“他们还要我作为台商代表发言呢。”他的声音显得疲惫无奈,“听说一些政府领导都会来,我不敢怠慢。看来我只能等活动结束后再过来了,可能会晚点,红樱也在吧?你们俩自己先吃,别等我了。”

叶桥这才想起,是啊,每年中秋,市府都举办联谊活动,邀请在琼台商共度佳节,她就是在这样的时刻邂逅朱董,怎么竟然给忘了呢?

想起朱董,又难免伤情。和红樱默默吃了晚餐,就相对无言。时间显得异常漫长。叶桥在厨房洗碗的时候,突然想起当年与朱董邂逅的那场联谊会,又想像今天晚上,林阿煌上台发言的风采,会是什么情景呢?巧的是,今年的联谊会场所,也是当年的红月亮酒店。叶桥灵机一动,从皮箱里翻出还没扔掉的记者证,拉着红樱就出了门。

红樱不想去,嘟着嘴说,“我不想去见那些台巴子。”

“看一眼就走,没准还能碰到张先生呢。”叶桥拉着她,不由分说。

“那我还得带一把刀。”红樱说,“见了他,我一定一刀捅了他。”

红月亮西餐厅,还是那幅红底白字的巨大横幅,写着“天涯共此时台商联谊会”,当空而挂。跟当年一样,水晶吊灯下是丰盛的冷餐宴,一些西装革履的宾客们,笑声吟吟,济济一堂。两个人溜进门时,侨办的王主任正在台上讲话,她们站在人群的一角,目光在会场四处逡巡。红樱寻找张彪的影子,叶桥寻找林阿煌,却见黎董作为台商协会的主席上台发言。他慷慨陈辞,感谢政府及相关领导的关怀和支持,使得在琼的台商们事业顺利,生意兴隆,生活安稳,身心愉快。黎董的讲话引得一阵热烈的喝采。

接下来上台的,竟是阿煌。叶桥的心立即“砰砰”乱跳。灯光下,她看见林阿煌不卑不亢走上前去,他风度翩翩,气质儒雅。一些记者在前面拍照,他的脸在灯光下神采飞扬。这熟悉的一幕让叶桥陡然想起了朱董,也是在那里,在那无数闪烁的镁光灯下,那张成熟的台湾男人的脸,由成功和财富构建的魅力,让她砰然心动。叶桥的眼睛迷幻了。她的两个台湾情人,朱董和阿煌,在她眼前交替出现,闪烁不定,一个已如流星坠落,黯然消失,一个正如窗外的明月,冉冉东升。百感交激中,叶桥的眼睛慢慢湿了,只隐隐听见林阿煌富有磁性的男中音,正透过麦克风,温和地弥漫在大厅的上空。

“――为此,我也感谢我的太太和家人。如果没有她们的支持,今天我也不可能以台商的身份,站在这里,跟大家共度中秋――”

一阵掌声中,人群像潮水,自然裂开一道口子。那口子的中间,宛若出水芙蓉,站了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女人。她身材高挑,云鬓高耸,穿一身白色的低胸长裙,一条晶莹的珍珠项链在她的脖颈上闪闪发光,将她的肌肤映衬得更加雪白细腻。没错,正是叶桥帮他挑选的那条项链。一条银灰色的长丝巾,松松地绕过她的后腰,绕过她的双臂垂及裙边。而在她的身边,并排站立了两个小孩,一男一女,都穿着漂亮的衣裙,像可爱的天使来到人间。

叶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个女人一脸高贵,看上去比照片上更加迷人。她冷漠高傲的微笑像一记耳光,狠狠地扇在叶桥的脸上,叶桥感觉头脑发昏,两颊发烫,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她紧紧攒住红樱的手,呆若木鸡,看着林阿煌走下台来,像西方人那样,先和太太拥抱亲吻,然后再蹲下身来,将两个孩子揽入怀中。

叶桥这才恍然明白,他为什么要送她去北京,还催促让她早点动身。原来是他太太来了,他要甩掉她,为他幸福的家庭清除障碍。一阵旋晕中,她拉着红樱说“我们走吧”,两个人就出了大厅。

月亮升起来了,客厅里亮如白昼。叶桥颓然倒在沙发上,怔怔在看着窗外的月亮。阳台上的餐桌,鲜花孤独地开放着,空荡荡的酒杯闪着寒光,精美的月饼无人品尝。想着阿煌用心良苦,不惜花巨资要送她去北京读书,还以为他是多么爱她,原来不过是想甩掉她,叶桥就心寒得想哭,浑身颤抖。

“他到是想得美啊,家花也要野花也要。就好像我们大陆女人不是人,只是玩物,想玩就玩,不想玩了,扔点钱就打发了,就像打发叫花子。难道我们就那么贱吗?哼,没那么便宜。”红樱愤愤不平地念道。

月亮像一滴巨大的眼泪,凝固在天上。又仿佛是上帝的一只眼睛,在冷眼嘲笑叶桥的卑微。叶桥望着天空,想,多少家庭正花好月圆,多少情人正共享婵娟,而自己却正被人抛弃,对月嗟叹,悲愤和屈辱就像两条虫子,狠狠撕咬着她的心。

“今天晚上他还会来吗?”红樱端过两杯香槟酒过来,问她。

“也许会吧。”两杯香槟酒猛喝下去,她就感到头痛欲裂,半躺在沙发上,神思恍惚。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月亮越升越高,客厅的月光像退潮的海水,慢慢地退到了沙发的边上,门开了,阿煌来了。

红樱告辞走了,阿煌蹲下身来,摸叶桥的脸说,“小桥,对不起,我现在才来。”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脸。眼前的阿煌,还是那样温柔的目光,那样富有魅力的男人的脸庞,她鼻子一酸,眼睛又湿了。

“她――们呢?。

“你――”

“是的,我看见了,刚才在酒店――她好漂亮。”

“小桥――”

“还有两个小孩子,跟天使一样,也好可爱。”

“小桥对不起,她突然来了。”

“不要说对不起,我只是羡慕,她有那么好的福气,能嫁给你。你应该好好爱惜她,怎么又突然溜出来了?”

“我答应来看你,就一定会来的。正好儿子困了,我就把她们先送回公司,找了个借口出来看你。小桥,今天是中秋,我只能悄悄来看你,也不能陪你呆得太久。你要原谅我。最近她的状况又有些不好,说我死去的嫂子托梦给她,说我在这边有女人了,她就又变得神经起来,带着孩子就飞过来了。唉,我最担心的就是她犯病。”

“没事的,明天我一走你就好了。再也没有麻烦了。再亲亲我吧,阿煌,今晚是我们最后一夜。”

“不会的,等你在北京安顿下来,我会找时间去北京看你。”

他伏身亲她。他的脸凉凉的,像在海水里浸泡过。舌头也是凉凉的,像一条可怜的流浪狗,在她的脸上寻找回家的路。她把双臂搭在他肩上,张开嘴唇,她要迎接走失的小狗回家来。当他的舌头进入她嘴里,性爱的记忆又在她体内迅速苏醒,她的阿煌,总是能让她激情飞扬。她双臂一用力,身子就挂在他的肩上,他站起身来,像个凯旋的猎人将她抱起来,走进卧房。

一盏橘黄的台灯,用忧伤的温柔笼罩着他们。脱光衣服的林阿煌,像一条骄健的鱼,在叶桥的身体里博击游荡,而她已经融化了,成了水,成了海,恨不得用整个生命来承载他。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在外面响起。门没关,客厅里闪过一条白色的人影。叶桥本能地扯过毛巾裹住身体。阿煌也呆了,本能地捂着自己的私处。那条白影就像聊斋里发疯的女鬼,惊叫着在客厅没头没脑乱撞乱蹿,随着一阵劈哩砰隆的破碎声,阿煌突然悲怆地大叫一声“文瑶”,跳下床来手忙脚乱找衣服。叶桥也顿时明白过来,跟着翻身下床。等两个人胡乱笼了衣服在身上,冲出卧室,只见那白影正冲向阳台。那是一个高挑的女人,她裙裾飘飞,正向着阳台外的那一轮巨大的月亮,纵身飞去。好一幅美妙绝仑的嫦娥奔月图,两个人都怔得瞪目结舌。

“不――”阿煌在片刻之后才惨叫一声奔了过去,但晚了,他只抓住了纱巾的一角。叶桥仍傻傻地呆在原地不敢动弹。这情景似曾相识,仿佛在某次梦中有过。也是这样的一间大屋,洒满月光,一个身穿白裙的瘦高女人――她捂住胸口感到窒息。阳台的栏杆外,是浩浩荡荡的夜空,林阿煌的身体像一条鱼,挂在那栏杆上,仿佛随时会纵身跃出。她怯怯地叫了声“阿煌――”,就见他慢慢转过身来,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向她走来的阿煌,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阿煌。他手里拽一条长长的纱巾,脚步僵硬,脸部的轮廓也扭曲变形,像刀一样坚硬,两只眼睛闪着寒光。

“原来――是你――?!”他的声音仿佛从冰水里捞出。还没等叶桥反应过来,他一脚踢翻了屋中的茶几,那上面有叶桥精心烧制的菜肴,为他准备的月饼和鲜花,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品尝,就随着一声巨响,零落成泥。破碎的声响还没停歇,他突然揪着自己的头发,歇斯底里嚎叫起来,“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此时谁也不知道,在门外走廊的暗影里,伫立着红樱。刚才她告辞出来,鬼使神差,用叶桥的手机给林阿煌公司打了电话,告诉林太太说,林阿煌在这里喝醉了,让她快来。她只想看一个台湾男人的幸福被砸碎的痛苦和尴尬,没想到会弄成这样。她被这出人预料的一幕吓懵了,呆在外面瑟瑟发抖,不敢动弹。

有微弱的哭泣声从角落里传出。叶桥拧开大灯,见两个小孩抱成一团,蜷缩在墙角的一株散尾癸下。她走过去想牵他们起来,那小姑娘却哭叫着对她挥舞双臂,不让她靠近。

“嘉美嘉靖,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林阿煌大喝一声,一步上前要抱他们。小姑娘却突然尖叫着“妈咪――”,蹿起身就向阳台跑去。叶桥转身拦她,手腕被抱着狠咬了一口,痛得她“哇”地尖叫了一声,还是林阿煌从后面将小姑娘拖开。

有细碎的亮光在地面闪烁,叶桥蹲下身来,发现是一地珍珠。正是她为他挑选的那串项链,刚才还点缀在她的颈项上,此时像破碎的月光,洒落得满地都是。她捡起一颗,抬起头来,见他正泪满流面,俯身抱着两个孩子,双肩不停地耸动着。

小男孩显然被吓呆了,只呆呆地睁着一双惶恐的眼睛。而小姑娘则像一头发疯的小豹子,尖叫着,在他腋下扭来扭去挣扎着,四肢不停地乱踢乱打。

“妈咪――我要妈咪――你们这些讨厌的大陆女人――你们是魔鬼是瘟疫――你们害死我婶婶,又害死我妈咪――长大了我一定要报仇――我要把你们统统杀光――”

中秋的月亮啊,从没像今晚这样圆过、大过、明亮过,月光冰凉冰凉的,像海水淹没了整个世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