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发生的另一件小事,也让叶桥十分郁闷。她甚至开始对导游这一赚钱的职业产生了怀疑。
那天一个满脸皱纹的妇人,在珍珠场拉着叶桥的手,要她帮她挑选项链。她说儿子马上就大学毕业,想买条项链送给儿子的班主任。现在的社会,不送东西就没人帮你。她希望儿子能分到一份好工作。
她穿了件发旧的衬衣,背了只至少有十年历史的人造革皮包,一看就是个吃苦勤俭的传统妇女。谈话中得知她丈夫早逝,家里全靠她一人。月工资才五百多,除了供养儿子上大学,还有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亲靠她赡养。这次来海南,是厂里组织的先进工作者度假旅游,她身上只有五百块钱,全掏出来了,拉着叶桥说,“叶导游你就帮帮我吧。”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可她不知道,在珍珠场,五百块钱要买珍珠项链,别说好的,就连中等货色都买不到,差不多就是最次等了,颗粒不均,色泽不匀,有的表层还有脱落,送人根本拿不出手。当时叶桥的心情极其复杂,实在不忍赚她的钱。尤其面对她信任的目光,但谁知道最后是怎么回事,鬼使神差,还是帮她选了条项链。
凭心而论,叶桥至今也不太清楚,海南的珍珠几分是真,几分是假。有时她宽慰自己说,这不能怪我。请看海南的旅游资料,珍珠场都是指定的一点,当然得去。不去还不行。那里挂有“旅游涉外定点单位”的金字招牌,是旅游局颁发的,也假不了。只是――只是――因为拿了回扣,心里不太踏实。当然,如果客人是贪官污吏,是带着小蜜一路招摇的大款一族,崭你没商量,几千上万的买下来,皆大欢喜。可遇到那不富裕的平民阶层,掏几百块钱都得咬咬牙关,将裤腰带捏得紧紧的,叶桥心里就会不安,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果然,一回海口,问题来了,几粒珍珠表层脱落,露出里面的塑料珠芯,客人找到旅行社,哭哭啼啼要退货。好在这类事旅行社也见怪不怪,推说导游已经出团,就敷衍过去。反正客人登机在即,也没有多的时间把事情闹大,而为这点小事而滞留在海口更得不偿失。为此叶桥不敢再露面,送机也只好另请导游,但据说那客人临上飞机,还哭丧着脸,大骂导游骗了她。
那天下午,正好林阿煌为她租下房子,在龙城花园,临海的高楼,卧室的窗口可以望到琼洲海峡。天气好时,晴空万里,还可以望见海峡那边的海安码头。那天回了传呼,叶桥的情绪就一落千丈,总想起那妇人一脸的皱纹,一脸的悲怆,为此她呆呆地站在窗口,望着外面,久久无语。
其实自从朱董出事,叶桥的心情就有些灰暗。和阿煌在一起,激情也不再像从前。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林阿煌从后面抱住她,问她为什么不高兴?是不是不喜欢这套房?她摇着头,说这房子到是好房子,只是她觉得做导游太累,身心疲惫。或许是她的素质不行,不能适应这份工作。像今天这种事总是发生,她的耳朵都起了茧子,还不知有多少客人在背后骂她。真后悔当初没取个别名,如果有朝一日碰到客人,人家找她秋后算帐,她就惨了,连后半生都别想得到安宁。
阿煌笑她,“小桥你是想得太多。如果不喜欢这份工作,就换一份得了,反正你也年轻,还有学历,不怕找不到好工作。”
叶桥冷笑,转过身来望着他说,“我年轻吗?快三十了,学历又能算什么。现在连擦皮鞋的都有大学文凭,有什么用啊。”
不敢想未来,一想就黯然伤神。叶桥将头扎进阿煌怀里说,“阿煌,我心里好怕。这样得过且过的日子,也不知道啥时才会有尽头。”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站在阳台上,一起遥望远方的大海。海风吹着,蓝色的窗帘在他们身旁不停地翻卷,两个人发了阵呆,林阿煌才说,“小桥啊,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也和现在的你一样,不敢想未来,昏昏噩噩过日子。可总会有柳暗花明的时候。那时候我哪里知道会有今天?所以说,有的时候,当我们看不见未来的路,也不用悲伤,只需踏踏实实,一步一步朝前走,到时候自然就别有洞天。”
“一步一步朝前走?那我就只能往下跳了。”叶桥故意抬起一条腿,向前跨。他一把抱住她的腰,微微往前推她说,“好啊,你跳,你跳。如果你不想活了,就往下跳。”
叶桥将身体靠在阳台的栏杆上,二十五层楼下面,滨海路像一条发灰的绸带,逶迤向南,往来的车辆看上去就像一行搬家的小蚂蚁,缓慢而有序地行驶着。叶桥感到一阵旋晕。阿煌趁势把她抱回来说,“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死了多可惜。其实人的生死由不得我们。你看这次华航空难,上面有不少是像我这样来大陆经商的台湾人,据说还有在海南的台商,唉,谁会料到呢,没准下次我回台湾,也会碰上――”
叶桥一巴掌捂着他的嘴,眼睛就湿了,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也不知是怕他的话会成为不祥之兆,还是突然想起了朱董。一想起朱董,叶桥心里就无比悲哀。电视里说,罹难的乘客被火烧得全身焦糊,面目全非,为亲人的认领带来了困难――是的她已经不再爱他,可尽管这样,她仍不希望他惨遭横祸,以这样的方式离开世界。要不是她竭力劝他回去,他也许还不会――叶桥心里一阵悸痛,抱住阿煌大哭起来。
林阿煌被她弄得莫明其妙,低下头问她,“好好的怎么又哭了?”
她抓起他的手,一边拍打他的嘴巴,一边说,“朝你嘴巴打三下,你胡说八道,得请上帝原谅。”
这小孩子的把戏,他噗嗤一笑,也听话地做了。
傍晚两个人外出吃饭,车子绕道去他的工地,几幢海边的半拉子工程,真的竟出落成一片西洋风格的别墅群。车子停在岸边不远的大道旁,叶桥眨了眨眼睛,不敢相信,说,“阿煌,真的像变了个魔术一样。”他得意地笑说,“那当然,只要有钱,什么样的魔术都变得出来。”
“我来为你打工吧。在这里工作一定很舒服。”
他没有吱声。叶桥警觉到什么,回过头去看他说,“怎么啦,你不是说想帮助我吗?”
“是啊,我是想帮你。可你来了我怎么管理你?”
“该怎么管理就怎么管理。”
“你是真的想来?不想再干导游了?”
“导游是吃青春饭,明年我就三十了,客人不叫我导游小姐,要改口叫我导游大姐,我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干了。何况,也真是太累了,身心疲惫,我已经有些厌倦了。”
“如果你真的不想做导游,可以考虑做别的。大陆的机会这么多,不一定非得到度假村来。”
“可我就想到你们度假村来,怎么你不欢迎吗?怕我在你眼皮底下晃来晃去,监视你,让你不自由是不是?”
“不是不是。”他拍了一把她的头,笑着说,“你实在要来,我当然欢迎。只是我一惯不喜欢把公事私事搅成一块。我的管理很严格。我过去工厂的工人都怕我。”
车子到达天癸园时,红樱已站在大门口,穿了条黄色的连衣裙,像根桩子。见他们到了也没有动静,直到叶桥摇下车窗,冲她叫嚷,她才回过神来发现他们。等她钻进车子,叶桥问她,“红樱你在发梦虫呀?”她“啊啊”吱唔了两声说,“我不是一直在等你们吗?腿都站酸了,肚子也饿扁了,林老板,要吃你一顿饭可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