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得太晚-台湾情人

当天回到出租屋,红樱无力地躺在床上,叶桥就在她的授意下,从张彪留下的衣服里,翻出针织厂的电话号码。然后把电话抱到红樱的枕头边,按了免提键,给厂里赵厂长打了个电话。

一听说是找张彪的,电话里的赵厂长就激动起来,赶紧问,“我们也正找张老板呢,他说是一周就回来,签定正式的投资合同。现在已经两周了,怎么没有一点消息,不光是我在等,我们全厂都在等啊,就等他回来,我们的厂子就有救了。我们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着他呢,还准备到海口去找他的女朋友呢。”

叶桥望了一眼床上的红樱,发现她只呆呆地望着天花板,便灵机一动,说,“她女朋友也不在海口啊,我是她朋友,正四处找她,还以为她跟张老板都在你们厂里呢。”

那边更急了,提高嗓音,“怎么会呢,我们已经半个月没见人影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啊,也真是怪了。张老板他不会骗我们吧?他再不回来,我这个厂长的日子就更难过了。请他来投资是我的主意,为了他,我们这么个连工资都发不出的穷工厂,也花了一万多的招待费。一万多啊,好不容易从银行借来的债,准备发给工人的救命钱,他们已经有半年没发一分钱工资了――

赵厂长还在说什么,叶桥瞥见红樱已经泪流满面,赶紧啪地挂了电话。

“我好想死啊,死了算了,死了算了。”红樱捂着脑袋,在床上翻来滚去,不时用力捶打自己。叶桥一时不知所措,只得伏身抱着她,两个人索性哭作一团。

现在一切都明白了,红樱的梦也彻底破了。大家都笼罩在悲愤之中。红樱在床上躺了两天,不吃不喝,迷迷糊糊中,总看见一条巨大的青龙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张彪在跟她做爱的时候,他胸前的那条纹身青龙就是这样面目狰狞地起起落落。她总是忘不了这一幕。现在想来,有纹身的男人根本就不是好男人,既使不是黑社会人物,也是下三烂。她为什么还要信他,还投入了她一生的赌注?现在她输了,一败涂地,无颜见人,从自欺欺人的幸福云端跌落下来,几乎摔得粉身碎骨。这怨不得别人,只怨她自己瞎了狗眼。真想一头撞死算了。可她知道,就是遭遇了天大的霉运,她也不能死。像她这种穷人,是没有权利选择死的。她还有那么多心愿未了,那么多事情未做。她必须顽强地活下去,即使不择手段,厚着脸皮,苟且偷生,也要一直赖活着,到不能再活的那一天。

到第三天,红樱走出卧室,扶在门口对叶桥说,“叶桥,我明天去医院堕胎。”

叶桥正在厨房炖鸡。这两天红樱滴水不进,把她着实吓坏了。昨天她到楼下的私人诊所,叫人来为红樱吊了一瓶盐水。一段时间来红樱都一直心神不定,确定张彪失踪以后,更加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脸都变型了,眼睛深陷,颧骨突出,她这个样子,叶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她想前阵子她还嫉妒她呢,没想到等待她的,原来是这么一场灾难。嫉妒消失了,她对她充满同情。今天一早她就去市场买了只鸡,她要为她补补身体。患难之中才见真情。见她作出决定,她就说,“那好,明天我陪你一起去。”

妇科门诊的过道里,坐了些神情各异的年轻女人。有母亲相陪或男人相携的良家女子,一脸的光明磊落,理直气壮。小姐们却是另一番情景,她们虽然依然光鲜,目光却是躲闪不定,暗含悔意。红樱走过时,目不斜视,一脸悲壮,高昂着头,仿佛独自行走在地狱的门口。

红樱选择做无痛人流。还以为这种手术没有痛苦,结果出来的时候,像变了个人。她脸色苍白,满头是汗,牙关紧咬,刚走了两步,身体就弯成一只大虾。叶桥一步上前扶起她,慢慢将她搀扶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她说了一声“妈呀,痛死我了――”,就将身体蜷成一团。

叶桥的心也跟着痛。但所有的语言,在灾难面前都显得无力。红樱的身体在轻轻抽畜,像有鞭子在体内一下一下抽打她。但她不哭,只咬紧牙关默默忍受。叶桥紧紧抱着红樱,仿佛红樱是她身上的某处伤口,那里皮开肉绽,鲜血流淌,正在经受痛苦的折磨。

红樱靠在叶桥腿上躺了一会,才开始说话。

“叶桥,你说我的命为什么这么苦啊?我没做什么坏事情啊,为什么上帝要这样惩罚我――”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哭了,冰冷的眼泪滴落在叶桥的手背上。叶桥也止不住跟着哭了,两个人几乎哭成一团。好在过道黑乎乎的,一些过往的病人和医护人员,向她们投来惊诧的一瞥,又冷漠地走开。两个人就趁着黑暗的掩护,压抑着声音,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虽然是一样的哭泣,却各怀心事。红樱哭自己有眼无珠,遇人不淑,不幸上当,财色俱空。叶桥哭自己形单影只,跟着老朱,处境凄惨,看不见半点未来的希望。

哭累了,叶桥轻轻拍打红樱,安慰她说,“红樱,这件事已经发生了,你就别再多想了。好在他还算及早露出了狐狸尾巴,如果再晚几个月,等孩子大了,或者等你生下孩子,再露馅,那岂不更糟。至于那十万块钱么,就当被小偷偷了吧,或者房子遭了火灾,晚了一两年做导游。”

“可是我做不到啊,十万块钱,是我带多少团、晒多少太阳、跑多少路、说多少话、费多少口水,才挣到的啊――”

“也许,从一开始,他就把目标盯在你身上,不然他为什么单单对你情有独钟呢?”叶桥努力回忆这件事情的来胧去脉,“那天晚上你们跳舞,是不是你跟他说了什么,让他知道你有钱?”

“我也记不清楚了。只记得是我先问他,问他在台湾是做什么的?他说是做房地产生意。然后他又问我做什么工作,我说我是导游,都干了六年了。别的好像也没说什么。”

“这就是了,谁都知道导游多少有点钱啊。”

“难怪他身上纹了青龙,一定不是什么正经人。我为什么这么傻呀,明明当时就产生了怀疑,还是不愿意往坏处想他。”

“朱董到处跟人打听,想弄清楚他在台湾的真实身份。昨天才听说,他在台湾是跑路的。”

“什么是跑路的?”

“我也不清楚。问朱董,他说就是借钱不还,被人追着四处躲债的人。”

“哦,原来是这样。怪不得呢――可这样的人,为什么跑到我们大陆来,竟然能轻而易举冒充台商?还像模像样到处跟人谈什么投资,好像真是实力雄厚的大老板,到处受到贵宾一样的高级接待,也没人怀疑。真是滑稽。”红樱又想起乌石镇的针织厂,那里的每一个人,从赵厂长到下岗女工,都对张彪毕恭毕敬,把他当成大老板,仿佛他真是他们的救世主。甚至作为女朋友的她,也跟着一起鸡犬升天,受到小心翼翼的巴结和礼遇。真是不可思议。

“这事要说呢,其实也怪我们。”叶桥叹口气说,“总以为台湾人都有钱,就像那个赵厂长,一听说是个台湾人,就把他当作投资台商。就不知道台湾穷人也很多。这也难怪,那些台商真真假假,鱼目混珠涌向大陆,谁搞得清呢?他们跟赶场似的,轻轻松松就来到大陆,我们却去不了他们的地盘,这就造成一个假像,仿佛台湾尽是富人,遍地黄金。而那些没良心的,就正好利用这种距离大行其骗,反正我们也无法了解他们的真实面目,太可恶了。”

“叶桥,这事千万别跟人说啊,否则我就太没面子了。”红樱慢慢直起身子,理了理一头乱发说,“唉,打掉的牙齿只有默默往肚子里吞。我是倒了大霉了。就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找到他,我想要报仇。”

“怎么报?海南岛他八成不敢再来了,”叶桥揉着酸痛的大腿,说,“可中国大陆这么大,他一定又到别处流窜作案,继续骗人。甚至还用同样的手段,打着投资台商的名义,什么要投资啦,开单身证明跟你结婚啦,以骗取信任。别人还不一样把他当贵宾接待?内地的亏损企业比海南还多。他不愁没地方骗吃骗喝。何况他长得也不错,又会讨女人欢心,那些三十多岁的单身女人,有点钱的,也跟你一样,做梦都想嫁个更有钱的,碰到他还不死定了?唉,还不知道有多少女人会惨遭蒙骗,财色两空,一想到这个,我心里就恨。”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我想找他,想报仇。想把我的钱要回来,还想让别的女人别再受骗。”

“总会有什么办法吧,上帝不能总是纵容恶人得意,好人遭殃呀。”

两个人一时兴起,设计了许多可行性方案,其中之一是,委托朱董在他的台湾老乡中继续打听,一旦探得张彪的行踪,就追过去,先用美人计将他稳住,引诱到一个特定的地方。再雇请几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将他捆绑起来,逼他还钱。或者请公安出面,将他捉拿归案。先还钱,再驱逐回台湾,永远不准再踏入大陆。总之应该为民除害。

叶桥搀扶着红樱,慢慢离开妇产科门诊部走廊。扶着栏杆下楼时,红樱才渐渐恢复了平时的幽默,她愤愤地骂道,“他妈的,说是无痛人流,结果比上次还痛得厉害。好像肚子都给掏空了一样。还害得我花了一千多块钱。要早知如此,还不如就做一般的手术,才两百多块。看来大医院也信不得,这个世界到处是骗子,以前的白衣天使治病救人,现在都变成了一群魔鬼,不择手段只想赚钱,一群披着羊皮的狼,杀人都不见一点血迹,吃了人肉,都不会吐一点骨头渣子。”

红樱在一年前有过一任男朋友,是个退伍军人,虽没什么钱,人还老实,长得也还端端正正,年龄比红樱大两岁,正好般配,两个人经朋友介绍而认识,谈了差不多半年的恋爱,都准备结婚了,却突然不欢而散。那人太穷,所有的家当只有七千块钱的退伍费。红樱强迫自己下嫁,但心有不甘,整天对人家颐指气使。他在长达半年的忍辱负重之后,实在不堪红樱的奚落,最后愤然离去。

那次恋爱,红樱的一只脚,也已经踏进了婚姻的门槛。分手后她才发现怀孕了。但退伍军人却不愿回头,红樱也要强,一个人就去做了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