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屋里,红樱懒懒地躺在凉椅上看电视,叶桥把这事告诉了她,她“嗖”地一下支起身来,冷笑道,“我看你那个老朱,没辄了,叶桥你跟着他实在是白费青春。”
叶桥在她旁边坐下来,喘了口气,说,“他说公司其实是为我办的,全部由他单方面投资,但会给我百分之三十的股份。他不管公司,公司交给我全面负责。”
“你就这样信他了?天啦,叶桥,赶快擦亮你的眼睛吧。他这么说,实质只是要拴住你。就像钓鱼的人投下的诱饵。他对海南的旅游懂什么?如果没有你为他卖命,他靠谁去为他赚钱?他是想让你一辈子给他当牛做马,直到榨干你的最后一滴血。你怎么还相信他是为你好呢。”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现在就跟他翻脸不理?那我岂不是前功尽弃?”
“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反正要是我,我是早就不跟他来往了。昨天在街上碰到一个导游,人家问我,说叶桥傍上个台湾老板,坐宝马,不知道捞了多少钱。我说没有,人家还不信,说你在装穷,傍上大老板还继续带团,跟我们导游抢饭碗。也太没有阶级同情心了。”
叶桥越听心里越乱,索性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越想越觉得朱董可恶。
红樱的张先生又走了,说是先去广东,再去香港。办完事情就回来,两人再一起回红樱的老家河北结婚。红樱已多年没回老家,现在双喜临门,再加上怀孕,要算三喜临门了,心里一时激动不已,整天沉浸在幸福里,以至于在家也懒得做饭。两个人肚子饿了,就索性到楼下的小餐馆,叶桥要了一份梅菜扣肉,一份炒油菜,红樱因怀孕没有胃口,只要了一份酸竹笋汤,两个人就坐在门口的小桌上,慢慢悠悠地吃起来。
对面发廊亮出一片粉紫的灯光。几个浓妆的小姐露出半截白胸脯,坐在门口东张西望。一辆黑色小轿车开来,小姐们簇拥上前,围在车窗说着什么,然后围着车上的男人,前呼后拥进了发廊。红樱用脚碰叶桥,让她快看。叶桥抬起头来,麻木不仁地望着对面。这熟悉的一幕,天天上演,她们也早已见惯不惊。就在前不久的一个下午,两个人正在屋里午睡,听到外面警笛齐鸣,跑到阳台,看见一辆警车停在这门前,几个小姐被揪出来,像小鸡一样被扔到车上。那样毒辣的大太阳,小姐们抱头蹲在敞蓬车里,挤作一团瑟瑟发抖。她们只穿着背心裙子,年轻的肉体裸露地暴晒在阳光里,白花花的,像拨毛待宰的白切鸡。这才几天,她们又都鲜活过来,好了伤疤忘了痛。叶桥摇了摇头,卑微的生命总是以卑微的方式活在这世上。就是这样。
几天后,两个人相约去旅游局看考试成绩,结果真如红樱所料,她没及格。
那天一到考场,看见桌上贴着准考证号码,考生必须对号入座。红樱就慌了。监考官们不苟言笑站在旁边,连旅游局长也来了。红樱走在叶桥身边,一如既往地高昂着头,一看这阵势,脸就白了,嘴里不停轻声念叨,“完了完了。”
叶桥用胳膊碰碰她,给她打气,“怕什么,你是老导游了,如果你都考不合格,谁还合格?”
结果就是这样有讽刺意味。一个有六年带团经验、倍受几家旅行社青睐的老导游,居然考试不及格!也就是说,她还不具备当导游带团的起码资格。去旅游局看了成绩出来,红樱脸色铁青,一路都在骂骂咧咧。
“他妈的,考什么不行,五指山有多高,万泉河有多长,海南的民风民俗民间故事,荤的素的,老子闭上眼睛也能说个三天三夜。可要考那些没用的玩艺儿,什么导游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还要我一条一款写在纸上,那破玩艺又枯燥又没用,怎么背也记不住。这可真是要我的命啦。”
红樱过去学的财会专业,中专毕业后在工厂里干过,做过会计,也干过出纳。她灵牙利齿,可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几个小时,但花上一整天,却未必写得出像样的文章。对此她总结为,她是君子型人物,适合动口,不适合动手。
一回来她就蔫了。钻进卧室里不愿动弹。最近她孕辰反应严重,团也不敢轻易接,整天不是头昏无力,就是恶心呕吐,一心等着张先生回来。
叶桥探进头去,问她晚上想吃什么?昨天她想吃四川凉粉,叶桥去市场给她买了,拌成四川麻辣味的,她吃了半碗。今天一天没吃东西。叶桥靠在门口喊了两声,她没理她,叶桥就走进去,坐在她身边。
“喂,我的大小姐,你总不能一整天都不吃点东西吧。”叶桥拍了一把她的背说,“没考及格就算了,还伤心啊?等张先生一回来,一结婚,你就是董事长夫人了,又用不着那张导游证了,还想当导游带团啊?”
她的一双眼睛盯着墙壁,死鱼一样一动不动,半天才突然问叶桥说,“你那个老朱,什么时候才回来呢?”
“谁知道呢,”叶桥想了想又说,“好像就是这两天吧。”
红樱把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出那个牛皮信封,那是张先生的单身证明。她拿出来看了看,又扔到一边,叹口气说,“叶桥,我有点害怕――”
“你怕什么?”
“我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张彪他――不会不回来了吧?”
叶桥吃了一惊,“怎么会呢?你们吵架了?”
“那到没有。”她把身子缩进毛巾被里,只露一颗头在外面,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那就是了,两个人好好的,他怎么会突然不回来呢?”叶桥又拍了一把她的身体,接着说,“何况他单身证明都开来了,还花了那么多钱为你买房,买钻戒。我看你呀,是苦惯了,一旦幸福真的来临,反到疑神疑鬼起来,整天胡思乱想。”
她似乎没听懂她的话,目光恍惚,戚戚地说,“叶桥,有些事情――你不知道。”
她明显瘦了,忧伤的目光让叶桥的心抖了抖。前一阵她还嫉妒她。现在看她这个样子,叶桥对她竟同情起来。想她怀孕在身,不能吃喝,人都整整瘦了一圈,一张圆脸也成了尖脸,现在考试又不及格,张先生又不在身边,她那对幸福的等待渐渐竟变成了忧心忡忡,人也随之憔悴下来。为爱憔悴,为爱凋零,可怜的女人。叶桥从没见红樱像现在这般虚弱。
“张先生――他走的时候怎么说的?”叶桥问。
“怎么说的,说三五后就回来,最多不过一个星期。可现在,一个星期零三天了,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我感觉这次不太正常。你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会出什么事呢?红樱,我看你呀,是因为太想他了,才会这样神经兮兮。”
“但愿吧。”
她伸出手来,看了看手上的那枚钻戒,又重新缩进毛巾被里,念叨说,“但愿是我在胡思乱想吧。”
叶桥到厨房煮了两碗面,放了香喷喷的麻辣佐料,朝里面喊红樱,“来吃哟,正宗的四川红油担担面,香喷喷好吃看得见。”半天才见红樱慢腾腾地走出来,一手捂着胸口,无精打采的样子,看上去像个老病号。两个人坐在一起默默吃面。叶桥想起天癸园的房子,问她新房装修的事。她摇着头说,“还不是等那个鬼人,不然我早就开始了。”
面还没吃完,电话就响了,一听是朱董的声音,叶桥就故意提高嗓音。原来朱董已回到海口,今天刚到。他问叶桥去看天癸园的房子没有?叶桥说没有,一直没空,同时拿眼睛看着红樱。红樱一听是朱董的电话,顿时来了精神,一把夺过她手中的话筒,清了清喉咙,道,“朱董啊,我是红樱,想跟你打听个事?”
“什么事啊?”朱董在电话里说。
“关于张先生张彪。”
“张先生?你们不是就要结婚了吗?我该恭喜你们才对呀。”
“先别说恭喜的话。我想问你,你知道他在台湾的电话吗?”
“怎么啦,出什么事啦,要急着找他?”
“是啊,我有点急事。”
“哦,还真对不起,我还真没有呃――”
“可――他不是你的朋友吗?”
“也是也不是。”
“怎么讲啊?什么是‘也是也不是’?”
“我也不直接认识他。上次他是跟陈先生一起过来,听陈先生介绍,说他也想来海南看看,做点什么。怎么啦,红樱,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我不过是有点担心,好久没他的消息了,怕他出事。对了,那个陈先生在哪里呢,能不能联系上陈先生?”
“陈先生在广东,他的生意有好几个地方,深圳、东莞,具体在哪里就不太清楚,我们也好久没联系了。不过他公司的电话,我好像有,如果你急要,我可以帮你找一找。”
“那就谢了,朱董,你就帮我找找吧。越快越好?”
“什么事情这么急啊?”
“唉――其实也没什么,以后有机会再告诉你吧。现在能找吗?我等你回音?”
“现在不行,我刚下飞机,还没回工厂,就被几个朋友约出来喝酒,明天吧,明天我帮你好好找找,再打电话给你。”
放了电话,红樱望着叶桥欲言又止,叶桥讷闷地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红樱,这么急着要找张先生?”
她盯着叶桥,嘴角往两边扯了一扯,冷冷地哀叹一声,说,“唉,其实也没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