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先生终于回来了。
那天叶桥不在海口。那个团本来是红樱接的,因为要等张先生,就让叶桥出了。出团回来,叶桥拎着包推门进去,见红樱一个人,蜷坐在凉椅上,手里在翻看几张图纸。叶桥往图纸瞥了一眼,就朝她卧室望去,轻声问,“回来了?”
“回来了。”红樱抬起头来,冲她幸福一笑,双臂往空中伸了个懒腰,“不过现在不在,又出去了,还不是那个针织厂的事,说还是决定要投资。过两天又要走,先去广东,再去香港。”
叶桥把行李放进卧室,出来站在红樱身边,支过身体看她手里的图纸道,“哇,好漂亮,是新房的装修效果图吧?”
“是啊,叶桥你看,有几家装修公司都来谈了,拿了这些效果图来,依我看,这几套都不错,你看呢?”
叶桥接过一张图纸来看,白的墙,淡蓝的地面和吊顶,落地门窗闪闪发亮,看上去非常华丽迷人,就问,“你们张先生的意思呢?”
“嗨,别问他了,”红樱的笑里透着得意,“他总是那句话,‘你喜欢就好’,让我决定。又让我先别忙着装修,说等他忙完这一阵子,过段时间再说。”
两个人坐在一起看图纸。红樱突然想起什么,进卧屋兴冲冲拿了一只信封出来,抽出一张发黄的小纸片,递给她说,“叶桥你看,他把单身证明开来了。”
叶桥接过来一看,那上面果然写着张先生的出生年月,家庭住址,中间一行,写着单身未婚。下面还盖了一枚蓝色的印章,都是繁写字体,因为字小,有些看不太清。
“凭这个你们就可以结婚了?”
“是啊,这是他到台湾的法院开出的证明,证明他单身未婚,有结婚资格,就等我的证明了。”
红樱喜得合不拢的嘴,叶桥也跟着激动起来,一把按住她的肩说,“真好啊红樱,你总算等来了这一天。准备什么时候办手续呢?”
“是啊,现在的问题是,我刚刚才拿到房产证,”红樱甩了甩手,皱起眉道,“凭房产证,我可以把户口从老家迁来,要么我们就再等一阵,等我的户口迁来之后,在海口登记。要么现在就回老家,在迁户口之前在老家登记。唉,真他妈讨厌,什么破规举啊,结婚登记还必须在户口所在地。”
“好像一直都有这种规定。”叶桥喃喃说道,“不过,你一定要抓紧点啊。”
“你说我该怎么抓紧?是等户口迁过来在海口登记,还是现在就飞回老家登记?”
“现在就回老家吧,越快越好。要等户口迁来,还不知道得等多久。这种事还是快点办吧。”叶桥也跟着激动起来,好像那是她自己的婚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他好像特别忙,这不,前天才回来,说后天又要去广东,还得去香港。”
“什么时候再回来啊?”
“也许下周吧,他在香港那边好像还有事,挺急的。要回老家登记结婚,也得等他从香港回来,至少得在下周了。”
“那就下周吧,”叶桥说,“真幸福啊,红樱,总算把这一天盼来了。”两人激动地抱着一团。“这次他又给你钱了?”
“嗯,不过不多,只给了我一千美金。因为他的钱都投在生意里了,台湾那边的房子,海口这边的时装店。他是因为我怀孕,才急冲冲赶回来看我。所以手里也没多少现金。不过没关系,我手里还有些钱呢。我们反正马上要结婚了,我的钱也是他的钱,你说呢?”
“是啊是啊――”叶桥强忍住心里酸酸的嫉妒,发现红樱的眼里攸然闪过一道阴影,就推她一把,嗔怨道,“都快当新娘了,还在担心什么?”
“没什么,”她又笑开了,抬起手来捋额上的头发。叶桥发现她的无名指上亮晶晶的,一把抓过她的手来,失声尖叫,“哇,订婚戒子都戴上了,还是镶钻的。”那戒子是白金的,中间镶了一颗绿豆大小的钻石,在红樱的手指上熠熠闪光。
红樱笑开了,抚摸着那颗钻石说,“他也有一枚,是情侣戒,这次他回台湾才买的。”说罢取下来,为叶桥戴上。
“原来钻石就是这样子啊,”叶桥支起手指,羡慕不已,看来看去感叹说,“一定很贵吧?”
“也许吧。我问他,他叫我别问,说不值几个钱。他的那颗钻石要大些,我这颗就小多了。”
“听说钻石都很贵。至少也得好几万呢。”
“恐怕是吧。唉,我说他,买这么贵的东西干什么,我又不贪图那个虚荣,一般的普通金戒子就行了。可是他说,他只喜欢白金镶钻。”
“就是啦。人家有钱人都这样,谁还会戴金子啊,俗气。你看那些港台电视,有钱人订婚或者结婚,不都是戴的钻石吗?”叶桥把它取下来,戴回红樱的手上。
晚上张先生回来,穿了件黑色的体恤衫,还是那么风流倜傥。叶桥果然看见他左手的无名指上亮晶晶的,果真也有一颗硕大的钻戒。他似乎刚喝了酒回来,身上还散发出一股酒味,嘴里咀嚼着槟榔,嘴角透出血一样的乌红汁液,手里拿了一叠卷宗。红樱接过来一看,是一份乌石针织厂的投资合同书。
“合同都签了?”她抬起头来惊喜道。
“是啊,”他点了点头,回身坐在凉椅上,半仰着头,一脸疲惫。红樱手忙脚忙为他泡了杯热茶,又低头去看那合同书,不敢相信地摇摇头,拿起来走向叶桥的卧室,对正收拾衣服的叶桥说,“叶桥你看,他真要投资那家针织厂。合同都签了。这下可惨了,乌石镇又偏又穷,我可不想离开海口。”
叶桥瞥了一眼那合同的落款,果然写着张彪二字,还盖了双方的大红印章。她拿起小包,拍了拍红樱的肩膀说,“好啊红樱,我该恭喜你了,今后你就是董事长夫人了。”说罢走了出去。
朱董去三亚了,叶桥一个人悻悻下楼,来到小曹那边。
客厅里面闹嚷嚷的,一桌人正在打麻将,叶桥朝他们点了点头,就穿过客厅,径直走进最里面的卧室。一个人关在房里也寂寞,但就是这样,叶桥就不愿意再出来。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她总是看不惯那几个人,一个小曹,一个小丁,还有小丁的姐姐和姐夫,都是畏畏缩缩的样子,横看竖看不像好人。叶桥倒在床上,翻了几页随身带来的一本杂志,又觉无趣,就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发呆。她想像此时的出租屋里,红樱和张先生正甜甜蜜蜜在一起,心里就感到隐隐的痛。张先生投资针织厂,那个跟自己同甘共苦怨声不断的红樱,终于将摇身一变,身价倍涨,成为让人眼馋的董事长夫人。想着正是自己在不经意间成全了红樱,她心里就不能平衡。她咬着牙,痛恨自己太糊涂,这么好的机会都让给朋友了,自己还在跟人鬼混,不成样子。真是傻到家了。
翻来复去无法入眠,索性翻身起床,打开酒柜,找出一瓶朱董喝过一半的人头马,仰起头狠狠喝了一口,口舌顿感有火在燃烧。她闭了眼睛又喝一口,才拎着酒瓶回到床上,慢慢觉得脑子在变大,大得像一个空洞的房间,那里面什么也没有,只有尘埃在空中飞扬,一些断裂的声音在吱吱作响。
那枚手机就像一枚熟透的柠檬,静静地放在枕头边。叶桥拿过来捏在手里把玩着,然后下意识地拨响了电话。
“哈妮,你在哪里呀?”她知道他是在三亚,却故意拖着长长的尾音问他。
“我在跟赵董他们一起喝酒,你要不要过来?”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还有汽车驶过的喇叭声。一定在路边的大排挡。朱董哈哈笑着,“哈妮,你怎么了,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是想我了吗?你在哪里?”
“在我们的大床上呀,你走了,我一个人睡在床上,空荡荡的,也睡不着。”
“一个人你怎么也跑过去了?不是说你不喜欢住在那边吗?”
“是啊,可是今天我必须得过来。张先生回来了,跟红樱在屋里。另外,老家那个人又来电话了,就是那个大学副教授。说最近想来海南看我。我心里好烦。他从我的同学那里看了我的照片,就认准要找我,叫我回去。我说没空,抽不开身,他就说放假了来海南见我。”
“是吗?”朱董说了这一句,就不吭声了。这让叶桥浑身一紧,心虚地猜想,他是不是看出了她在撒谎?
“算了,不说这事了。刚才我喝了点你的酒,现在头好痛啊。想睡觉,可小曹他们四个人,还在客厅打麻将,稀哩哗啦的,吵死人了。”
“那你去跟他们说一声嘛,让他们小声点不就行了?然后把门关紧,好好睡吧。”
再说也无聊,叶桥没好气地挂了电话,把手机往那边的空枕头一扔,就关了灯。
第二天醒来,已九点过了。洗漱出来,见小丁腆着肚子在阳台晾衣服。叶桥冲她笑笑,她也冲她笑笑,说,“桌子上是你的早餐。”声音细得跟小猫一样。
叶桥回身进到饭厅,揭开一个大大的绿色纱罩,见桌上果然有一碗豆桨,两个煎蛋,还有两个小包子,一碟咸鱼。叶桥摸摸肚子,也觉得饿了,就坐下慢慢吃了起来。食物都凉了,吃进肚里,感觉一股凉意袭遍全身。这边的早餐还没吃完,那边小丁的姐姐已买菜回来,她也是单薄的瘦身材,脸上红红的冒着汗。叶桥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想,又是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