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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菲成了是非的中心,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从不同人群的嘴里听到许多关于芳菲的绯闻。芳菲虽然在日报上班,但是和晨报在同一个院子里。我是很轻易地听到他们的散言碎语的,典型的有这么几种,比如女人们在一起,会说,芳菲
离婚了,真看不出来,连芳菲这样的模范女人都离了。男人们会在一起说,知道芳菲为什么离的吗?不知道吧,她自己不自重,和晨报的许总……听说,他们从前在一个单位上班,许可证是为了芳菲才专门调到晨报的,出这种事,不离婚才怪了。还有一种声音说,不会吧,就算许可证想吃芳菲的豆腐,可芳菲为了躲着他,才调到日报的。更离奇的话还有,没听说过吧,许可证让芳菲扇了一耳光!也有不负责任的说,谁知道呢,这种事情……谁知道呢……
我知道这些议论没有一点根据,都是人们好奇心作怪。当然,我也不知道芳菲离开晨报到日报的真正原因(芳菲跟我说过,可那些涉及情感的话,可信度又有多少呢,无论她是谁)。但是我还是不能听到这样的议论。我听到了,心里别提有多难受,可以说叫五味俱全。我相信芳菲。从我对芳菲的了解中,知道芳菲和许可证是不可能有半点暧昧关系的。但是,也不排除万一,我和芳菲不是差一点就……我后来和芳菲也不是形同陌路吗?我每念及此,就深感后悔。
我也曾认真想过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在许可证还未调到晨报的时候,芳菲曾经利用许可证的朋友,做不少广告。芳菲也让许可证牵头请过客。也许就是这时候,许可证觉得有机可乘吧?不过,他们关系的决裂,也应该在那时候就埋下了种子。这是因为,芳菲一得知许可证要调到晨报当副总编,她就有一种危机。要是我来理解芳菲,那就是,你许可证死皮赖脸,我芳菲惹不起还能躲不起吗?
听到人们的议论,我很想找芳菲聊聊。可好几次,电话都拿起来,又想算了,我还没想好找她聊什么,她刚离婚,我又孤单一人,到一起能聊什么?
没想到我却意外地接到芳菲的电话。
芳菲在电话里把我骂了一顿。芳菲的骂里有许多友爱的成分,这我是能够听出来的。而且,说是骂,其实更多的是抱怨。最后,芳菲说,咱们什么朋友啊,你真没把我当朋友啊,小麦出这么大事你都不对我说一声。
原来,她也听说小麦的事了。
我嗫嚅着。我说也不是……我……我不想说……
芳菲说,不想说?对我不信任是不是?
也不是。
那是什么?
其实……芳菲你能打电话来,说明我们还是朋友的……其实……
算了,我也不想听你解释了,达生海马晓不晓得?
我也没说,不知他们晓不晓得。
我听到芳菲在电话那一端的喘息声,她轻轻地叹口气,说,怎么样啊?
什么……什么怎么样啊?
还能有什么啊,小麦啊……好了好了,你现在在哪里……算了……还是我晚上请你吃饭吧,晚上,到外婆的厨房吧,你把海马和达生也叫上。
我说,叫不叫许可证啊?
芳菲说,他不是都忙大事吗?随你吧,你要是想叫就叫他。
我听出来芳菲的口气。我说,那就不叫他了。
芳菲说,随便你啊,我是无所谓的。
我听出来,芳菲说无所谓,其实她是有所谓的。看来,他们之间真的过节很深啊。我突然又觉得,我在日报和晨报听到的,关于芳菲和许可证的那些话,看来不是没有根据的。
我打电话给海马,通知他晚上到外婆的厨房喝酒。我说海马,六点钟,你要准时去啊,
海马说我去。海马说我都好久没有喝酒了。海马说在哪里啊?
我说在外婆的厨房。
海马说外婆的厨房啊,我听说过,那可是高档的好地方啊,可那地方不是饭店啊?
我说不错,不是专营的饭店,但是也有不错的套餐。
我在电话里听到小汪的声音了。小汪说,又喝酒去啊,又要把我扔下啊,我也要去,把我带上。
能在电话里听到小汪的声音,让我很高兴,说明他俩还行。
我说,海马,是这样的,今天没有外人,就我们几个,我,你,还有芳菲和达生,连许可证都不来,你把小汪也叫上,我让达生也叫他老婆一起来。
海马说,方便啊?
我说,没什么不方便的,芳菲请的客,一定要叫上小汪啊。
海马说,芳菲不是和她先生……他们离没离啊?
我说,我怎么知道啊,离了吧?这是好事啊,时髦人才有资格
离婚,芳菲还巴不得呢,他们孩子又大了,跟谁也没有拖累。
海马说,好吧,我看小汪去不去。
我又给达生打了电话。达生说他老婆去不了了。达生说他老婆,给人家照看病人,是二十四小时全程陪护的。
我和达生又闲聊几句,问他这些天干些什么。
达生说,还能干什么啊,在家打打谱,准备暑假里,招几个小孩子下围棋。
我马上就觉得,这倒是条不错的路子。不过,凭达生的棋艺,最多也就能做孩子的启蒙老师吧。
我说,达生真有你的,你这条路要是走好,说不定能走出一片天地来。
达生说,谁知道呢,走走看看吧。
最后,达生得意地说,老陈,现在咱们再下一盘,我恐怕要让你四子了。我感觉我棋艺长了很多,你要是不怕死,咱俩可以杀两盘,三盘两胜,不过两盘就结束了,我二比零赢你。
达生的话并没有激怒我,我反倒平静地说,你好好打谱吧,争取暑假一到,就把围棋班开起来,收几个学费,混混生活。
我刚通知完,芳菲又给我打电话,问我通没通知。
我说都打过电话了。我说,怎么,有变化?
芳菲说没有。芳菲说,我是说,你下午要是不忙,就早点到外婆的厨房,我们可以先喝点茶,聊聊天,等他们。
见到芳菲还是让我眼睛一亮,她头发弄得特精神,穿着也很典雅,天蓝色衬衫,配白色休闲长裤,衬衫的小圆领和灯笼袖,让她显得很愉快,让别人也很愉快。实话实说,我每次见到她或想到她,我就想到我们之间的曾经的尴尬。我就会不由自主地看一看她的美手。我就觉得,她肯定也想到我们有过的肌肤之亲。我就想她也和我一样吧,假装早已忘记了从前。实际上,我们都没有忘记。
茶刚沏上,芳菲就说了,小麦究竟怎么回事?
我用春秋笔法,把我知道的关于小麦的情况跟她叙述了一遍。芳菲静静地听我讲,偶尔抿一口茶。在我讲的过程中,芳菲始终没有说话。她听得很仔细,很认真。她好像故意要在我面前展示她的美手,她时而两手重叠,放在茶桌上,时而两手交叉,把下巴放在手上。她眼睛一直望着我。我叙述还算平静。芳菲听了以后,也只能是沉默着。是啊,此时,所有的抱怨、指责,都是毫无意义的。
芳菲给我续上水,表情沉重,她说,在开发区的时候,小麦多单纯啊,连许可证都要为她死,谁知道她发展成这样。
我只能是叹息。
我们自然又说了一些别的。芳菲还感叹一下人生什么的,伤感了一阵。
后来,芳菲说,在小麦没出事之前,你们真的就没有联系过?
我说没有。我不知道芳菲为什么要说这个话。我又说,肯定没有。
芳菲感慨地说,小麦是真心对你好,她怕连累你。
我说我知道。
接下来,我们长时间地没话。
达生、海马、小汪他们一起来了。
再次见到小汪,让我吃了一惊。小汪肚子鼓起来了。小汪怀孕了。
流言不可信,就是亲口所讲,也让人大加怀疑了,海马旧书摊被收的时候,他哭着,说小汪要跟她
离婚,这一眨眼,肚子都这么大了。
芳菲也发现了。芳菲小声地问她,几个月啦?
小汪说,快五个月了。
芳菲说,咱们怎么都不知道?
芳菲说,去没去
医院查查?
小汪说,查过了,真倒霉,是双胞胎,拿什么养活他们啊。小汪说着,白了海马一眼,又说,倒霉透了,要不是怀孕,我真想一脚踢了他,死没用处的海马。唉,也怨我,怎么不小心就怀上了呢?
海马嘿嘿笑两声。
芳菲说,双胞胎好啊,哪就能养活不了两个孩子,你别愁,自然会有办法的。
小汪说,有什么办法啊,你看海马那德性,连自己都养不活。
海马还是嘿嘿笑着,海马说,我早就想好了,要是龙凤胎,就把儿子送给朋友,我们自己养一个女儿,要是没人要,就把儿子倒插门,给人家做养老女婿。
小汪说,什么养老女婿啊,干脆都送人得了,小乖在人家,还能有口饭吃,还能有件衣服穿,反正我是养不起了。小汪用手抚摸着肚子。小汪的手在肚子上转着圈,就像抚摸孩子的脸蛋。
小汪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芳菲说,好啊,要送,送一个给我,我就怕你们舍不得呢。
我也大言不惭地说,我也要一个。
芳菲说你不能要,你连自己嘴巴都顾不上。
达生说,你要生五胞胎就好了,我们每人要一个。
小汪哭笑不得地说,达生你没安好心,达生你当我是猪啊,一窝生那么多啊。
达生说,真的,美国就有五胞胎。
小汪大叫着说不要不要!
大家哄哄地笑一阵,摩拳擦掌要吃饭。
外婆的厨房是每人三十块钱的标准,送简单的小菜,酒水另外算钱。这种吃饭当然不是大块吃肉的那种,所以芳菲建议换地方,说,小汪带着大肚子来,是重点保护对象,要让小汪好好吃一顿。
达生说,要不,咱们还到春城饭店吧。记得,咱们十多年后的第一次联络,就是在春城的。
达生的话让我心里有些难受。那次聚会,的确让人难忘。那时候,达生的身份还是大老板,开着切诺基豪华吉普车。那时候,小麦还在场,小麦喜欢用腿碰我的腿。我们许多话,就是用碰腿来替代的。那时候还有许可证。可眨眼工夫,也就大半年吧,什么都变了。那时候我们跃跃欲试,我们还有许多想法,就连海马,也还做着作家梦。短短的几个月,就让我想起那么多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阵阵叫沧桑的东西。
到春城饭店坐下来,我发现海马身穿长袖衬衫。大热天的,绑着长袖衬衫,捂得严严实实的,肯定有什么情况。我怀疑他们小两口子又干架了。
我说海马,穿这么整齐啊。
达生一听就笑。
小汪也笑。小汪还红了脸。我就知道了,海马身上又挂了不少伤。海马怕身上的一道道伤痕露出来不好意思,只好穿上长袖衬衫遮遮丑。
海马说,我身上有伤,怕你们不好意思。
芳菲说,得了你,你身上有伤,关我们什么事,我们凭什么不好意思。
我也说,我们身上想有伤还没有呢。我说以后干脆这样,这种伤,就叫作爱情伤。
芳菲表示赞同,说,伤痕要是结了疤,就叫爱情疤。
小汪在我们的笑声中,推一把身边的海马,说,你是个死没用处的东西,卖书卖得好好的,不认真,卖着卖着,一本都没有了,你们说他有什么用吧。
海马说,我都跟你说过了,天灾人祸,有什么办法。
我说,快了,书快退回来了。这个月马上就结束了。这个月一结束,联合整治也就结束了。
小汪说,死海马不听我话,现在不卖书了,就在家好好写东西啊,可他东西也不写,到处乱跑乱蹿,我都给他气死了!我气起来,就想咬他几口。
海马说,你还没咬啊!就差点没给你咬死!
达生也
幽默了一句,那就叫爱情咬了。
我们都跟着笑起来。
小汪说,我都想写诗,达生你不要笑,我在厂里可是写过诗的,我比海马还能写,我一天写过十首诗,我的诗,还在我们厂食堂的黑板报上登过。海马你说是不是?
小汪说话时,脸上有两个小酒坑,牙齿也白闪闪的,怎么看都像一个可爱的邻家女孩。可就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女人,却能把海马打出一身伤来。真是匪夷所思。不过,至少说明,海马很爱她,她也很爱海马。我猜想,他们要是有稳定的收入,或者有点事做,小家庭一定是和和睦睦的。
由于我和芳菲事先说好,关于小麦的事,达生和海马要是知道了,就知道了,要是不知道,也不说算了。芳菲的意思是,这种事情,还是少传播的好。芳菲还跟我表达过另一个意思,就是,我现在住着小麦的房子,一旦让公安机关知道我住着小麦的房子,说不定我也会受到某种牵扯。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虽然小麦的事,和我一点关系没有。但我们毕竟
同居过一段时间,何况现在还住着小麦的房子。公安机关无所不能,他们不会放过一点有价值的线索的。
所以,不说也好。
喝起酒来,就没真没假了。人虽少,没有人多时的气氛,但人少有人少的好处,就是你一杯我一杯好量化,谁都偷不了懒。
这样喝酒从前可是没有过的,三杯两杯就把芳菲喝醉了。所幸还没有醉到人事不醒的时候。
不能喝了,不能喝了,芳菲说,都到我家去,打牌……
打牌啊,啊——小汪尖叫着,说,我也要打!
大家都赞成打牌,这可是个好主意。
我们嘻嘻哈哈杀到芳菲家。我也不是第一次到她家了。你知道,我在她家,被她家的防盗门发出的怪叫声差点吓破了胆,也把我们的好事吓跑了,还让我们之间的尴尬存在了十多年。
小汪对打牌是意想不到的热衷。她嚷着不要海马上场,嚷着要和芳菲打对家,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可以把我和达生打败。
牌就这样打起来了。
没想到我和达生手风很顺,我们不露声色就把芳菲和小汪打了个二比O。小汪可不是省油的灯,她看一眼倒在沙发上睡着的海马,说,再打一局。
你不累啊?芳菲说。
没事,不累。
牌场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前两局要是打成了一比一,这第三局才有意义,谁赢了,谁就获胜了。前两局要是二比O,领先方就很好打,赢了,可以扩大战果,三比O,让对方心服口服,输了,反正已经取得了胜利,让对方赢一局,不过是发给对方一个安慰奖罢了。
第三局果然让小汪和芳菲赢了,而且干脆利落,她俩打到老K时,我们小二还没打过。小汪和芳菲非常得意,叫嚣着要打第四局,非得把比分扳平了不可。我和达生都觉得太晚了。我说再打一局,天就亮了。芳菲说美死你了,要不了那么长时间,五牌就结束,五牌就把你们给打趴下!芳菲如此一激将,牌又开打起来。确实如芳菲所料,一开始我们就处于下风,再加上达生老是瞌睡,错误不断,她俩都打到十了,我们还没摸过锅底,小二还没动窝。小汪和芳菲非常得意,还不停地用嘴巴打击我们。牌抓起来以后,芳菲哈哈大笑,说这个牌好得一塌糊涂,都不知道怎么打了,都不忍心打了,简直就是大痴丫抓的牌。芳菲的言外之意,就是大痴丫也能打赢我们,同时也顺带打击我们连大痴丫都不如。我就顺水说芳菲是个大痴丫,达生也附和着。
这局牌,就在嘴仗中结束了。不用说,我们又输了,而且输得一点脾气都没有。芳菲说,不好意思,头两局我们让给你们,后两局我们才简单认真一下。我和达生表示心服口服。可我们向窗外一望,大吃一惊了,天什么时候都亮了。
芳菲张罗着要做早饭给我们吃。
小汪打了一夜牌,说,不能再麻烦你了,我困死了,我要赶快睡觉。
小汪带着海马走了。
达生跟我说,走啊老陈。
走。我说。
可达生没有等我,他追海马去了。
突然间,芳菲家,就剩我和芳菲两个人了。
芳菲站在我面前,她拉拉衣服,说老陈你别走,我煮点稀饭,你喝一碗。
我说不了,我也得回去睡一觉。
芳菲说,睡一觉也得吃饭啊。
我说我随便走到街上吃一点。
芳菲没有再坚持。一夜下来,芳菲的脸色有点发暗,也有些疲惫,眼泡也像肿了些。她跟我认真地笑笑,抱歉地说,真不该玩一夜,小汪还带着个肚子。
我说,是啊是啊。
其实,小麦出这么大的事,我们还打牌……
芳菲的话,让我心里也一沉。确实,打牌时,我还真的就没想到小麦。芳菲的话,让我突然又心事重重起来。
芳菲往我身边靠靠,说,要不你回去也行吧,我也得休息一下,下午还要去谈一个广告。
那我走啦。
常来玩啊。芳菲也朝门口走两步。
我站在门口跟她笑笑。芳菲也跟我笑。我想,如果我说,我不走了,就在你这儿睡一觉得了,她一定会同意的。
我没有说,也许还不是时候吧。
但是,我却说,我哪里敢啊……
什么话说的,有空你就来。芳菲快乐地把我关在门外了。
我站在芳菲家门口踟躇良久,心里很空,很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