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连滚带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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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江苏苏,正在受着某种说不清的情感的煎熬——相目标的突然出现,完全搅乱了她的生活。她只要离开家,到办公室里,坐下来,她的表情就是发呆。她的发呆,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一种是兴奋的,当她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那个时隐时现的相目标,那个代表她过去一段激情和生命的相目标,她就脸色潮红,强忍着内心的激动;另一种是想起目前的状态,那个让她突然讨厌的家和许可证,她就脸色灰暗。这种讨厌不知从何而来,起因也许是张田地,也许是别的什么,但肯定是和那个雨天相目标的突然出现有关。江苏苏脸上的灰暗和潮红,在她脸上交替变幻,谁能知道她内心涌动的潮流呢?

她呆坐着,已经快到下班时间了。

江苏苏犹豫再三,还是拿起电话,拨了一个自己熟悉的号码。接电话的,竟然是张田地。江苏苏说,张老板啊,找一下许可证。

张田地说好好好。

几秒钟之后,话筒里传出熟悉的喂声。

江苏苏对许可证说,我中午不回去吃饭了,有两个同学在我这儿玩,我跟她们一起去吃火锅。许可证说,你把你同学带回家来吧,家里还有不少客人,我做了不少菜。江苏苏说,不了,我同学才不想见到你们那帮狐朋狗友了。我同学都是大美女。我同学怕见你们这些老男人。江苏苏这是句玩笑话,可她突然觉得,这时候不能乱开玩笑的,弄不好会露出马脚。许可证果然说了,苏苏啊,你没事吧?江苏苏说,我有什么事,你管饱你自己就行了,少喝点啊,好了好了,不跟你说了,再见。

江苏苏挂了电话,终于松一口气。

江苏苏手里拿着一张纸片。纸片上写着相目标住的宾馆和电话。江苏苏是在早上收到相目标的信的。信里没有其他内容,只有这张浅黄色纸片。只有纸片上的电话号码和宾馆名称。电话是手机号码,宾馆叫明月宾馆,还写了308,这可能是宾馆房间。江苏苏从没听说过这家宾馆,可能名气不大。江苏苏把纸片放在桌子上,放在她眼睛随时能够看到的地方。江苏苏揣摩着眼前的片言只语,心里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凭直觉,她感觉相目标就在她身边,就在这座城市里,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她几次想给相目标打电话。几次拿起电话又放下。这张纸片就像一盆火,把她心都要烤焦了。自从鹿市长出事以后,她确实为相目标担心过。担心什么呢?担心他生意还能不能继续做?担心他还爱不爱鹿小丽?担心鹿小丽还能不能像从前那样风光地生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担心也就淡化了。她甚至很少想起生活中有这么一个人。那个雨天,相目标的突然出现,又搅起她心中封存已久的往事。原以为,相目标不过是一阵风,吹过以后又会平静,又会回到原有的生活轨道上来,谁知道会在几天后收到这样一封信呢?江苏苏犹豫着,想给他打电话,可又不知道电话打通后说什么。是啊,千言万语的话还不到说的时候。按照通常的道理,江苏苏应该恨相目标。她也确实恨过,而且恨得要死,恨得自己都不想活了。相目标甩了她,是用那种下流的方式。她当初恨得咬牙切齿时,对他做人都产生了怀疑。一度,她还赌咒他不得好死。但是当他的靠山鹿市长轰然倒塌以后,她又可怜起相目标来了。相目标是个极度虚荣的人。这点她是了解他的。他找鹿小丽,就因为鹿小丽有这么一个做市长的父亲。他做生意又需要鹿市长这样的靠山。只有做好了生意,他才觉得辞职是值得的,他才能人头狗面地出入社交场合和所谓的上流社会,他才能有脸见那些从前的同事,有资本在他们面前吹吹牛什么的。在这个问题上,江苏苏的美貌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江苏苏还是拨打了那个烫手的电话。可话筒里电脑小姐却提醒她拨的号码是空号。再拨,还是空号。江苏苏觉得这事不可能。他不可能留一个空号给她的。直到这时候,那家叫明月的宾馆才凸现出来——原来相目标住在宾馆里。住在宾馆里说明什么呢?说明相目标已经不住在海城了,说明他是来海城出差或是路过海城,那么他的手机号码也就不是本地的号码,拨打时,应该在号码前加一个0。江苏苏恍然大悟。江苏苏拨完长长的一串号码后,心跳突然加速。电话那边终于传出声音了。天啦,还是那种带着磁性的男中音。

江苏苏紧张地说,是我。你好。

你好。对方说。

他们在电话里没说几句,双方就都泣不成声了。这是个危险的信号。江苏苏没有敢放肆,她控制住自己,跟对方说,等一会我再打给你。江苏苏慌忙收了线。

放下电话。江苏苏下意识地朝外面望一眼,她看到小吴和另一个男营业员都在忙自己的事,对她的失态并没有注意。江苏苏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她感到很累。江苏苏再一次进入发呆的状态,开始胡思乱想了。通过简短的交谈,她知道相目标在三年前就离开本市了,到淮水去了,也知道他已经不搞时装模特广告发布一类的空对空的生意了,而是注册了一家房地产开发公司,搞商品房开发,生意做大了。做这么大的生意,凭相目标的能力,没有人在后面给他撑腰,是根本不可能的。江苏苏一下子就想到许可证给她讲的那个流行在民间的段子,抓了一只鹿,跑了一只羊,来了猴子更猖狂。跑了一只羊的杨市长,不是调到淮水了吗?也是从许可证那里,她听说了鹿市长和杨市长非同一般的关系,杨市长还是副处级领导的时候,是鹿市长一手提拔上来的。鹿市长虽然出事坐牢,杨市长还不至于忘恩负义吧?那么相目标能在淮水搞房地产,也就轻而易举了。

江苏苏平静下来之后,没有立即给相目标打电话,而是再给家里打了一个电话。她跟许可证撒谎说要跟两个女同学去转转。过后,她才觉得这个谎言容易被发现,被揭穿。因为她从来没在许可证面前提过有什么两个女同学,也从没和女同学在外面吃什么饭。她嘴巴早就在许可证的伺候下吃刁了。江苏苏想着,要在适当机会,找几个好朋友或者老同学回家去吃顿饭,打打牌,堵堵许可证的嘴。可她又一时想不起来她跟哪些女孩子更要好。她开始回忆她职中的同学,一张张面孔在她眼前清晰起来,那些亲切的面孔都是青春的,都是鲜艳的,都是欢笑的。可那些同学的脸,渐渐都变成同一张脸了,都变成相目标了。许多往事,也就渐渐地从她的心底浮上来。江苏苏想起了她在某一部电影里听到的一句台词:人生中,快乐时光只是一时的,其他时间都是在回忆。这句话,来概括现在的江苏苏,真是恰如其分。是的,她想起了和相目标在一起的快乐时光。

江苏苏给相目标再次打去电话。相目标好像知道她心事似的,邀请她中午吃饭。

江苏苏说,你从淮水来,是客人了,我请你吧。

相目标说,你把我当成客人啦?

江苏苏说,你说呢?

相目标笑笑,说,那就客人吧。

他们见面了。

这才是正式的见面。

在明月宾馆楼下的餐厅里,江苏苏见到几年未见(那个雨天在营业所的见面并不能算是见面)的老师兼情人相目标。相目标有点发福了,好像比从前高大一些。江苏苏对相目标的这种印象,可能是和身材不高的许可证朝夕相处造成的。相目标走过来迎接她。江苏苏看出来,他换衣服了。他换上一身考究的西服了。

坐下来之后,相目标说,你一点没变,真让我吃惊。

相目标点了几个菜,要了几瓶啤酒。

应该说,在见面最初的时候,江苏苏还是很冷静的,她小心地吃菜,偶尔也喝一口啤酒,淡淡地应付着相目标的话,并不主动说什么,也不显得热情。有时候,对他的话甚至表示沉默。而相目标恰恰相反,他说话的欲望似乎十分强烈,喋喋不休,还有点手舞足蹈。他说他在淮水的三年多,生意如何的火,能量如何的大,没有走不通的关节,没有办不了的事情。讲淮水那地方,人是多么的纯朴,思想是多么的乡村,金钱是多么的管用,女人是多么的丑陋。在做一个听众的过程中,江苏苏发现,相目标还是有不少变化的。他变得更能说了,思维的跳跃也大了,言辞不是先锋或具有时代性,而是俗不可耐。她甚至发现,他的长相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的鼻子变成了

麻将鼻子,眼皮好像也增厚了,就像浮肿一样。江苏苏有点吃惊,不,应该是大吃一惊。她想重新回忆一下从前的相目标,想想他鼻子的模样,想想他眼睛的模样,很遗憾,她再也回忆不出他从前的模样了。江苏苏原以为鹿市长出事以后,他和鹿小丽会很不幸,生意上和生活上会受到很大影响。可从目前的言谈中看出来,他非但不比从前差,似乎还比从前更滋润,更能耍得开,更能玩得转。她从前那种由同情滋生的微妙感觉,在饭桌上彻底消散了。

相目标终于看出了她游移不定的心态。他敬江苏苏酒。江苏苏开始还喝两杯,后来就推说酒量有限,不喝。相目标说,我知道你能喝几杯的。江苏苏说,我早就不喝酒了。相目标不依不饶,说这是啤酒,在国外算不上酒,在国外只能算饮料。江苏苏说我真的不想喝……相目标立即抢过话题说,这回说实话了吧,你是不想喝,不是不能喝。相目标口气有些软了,说,喝一杯不要紧的,这些年没见到你,你不知道,我……我……不说这些了,我见到你……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相目标喉咙有点沙了。他说,苏苏,我真心敬你一杯,我有很多很多话……不说了,不说了,所有话都在这杯酒里了,真的,我先喝了。江苏苏看到他眼睛潮湿了。江苏苏心也一软,她又喝了一杯。相目标给她倒上啤酒。给自己也倒满,他说苏苏,你这些年还好吧?你……你有孩子了吗?江苏苏摇摇头,说,没……你呢?相目标说我有一个女儿。说到女儿,相目标脸上流露出幸福的神情。但他对江苏苏的摇头更为关切,说,你还没有孩子?苏苏,你怎么……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我再敬你一杯。江苏苏听他说到孩子,勾起她伤心往事,那个孩子如果能留住……江苏苏这回没有推辞,而是端起酒杯,咕咕咕把一大杯啤酒喝了。相目标又给她倒了半杯。江苏苏说,给我倒满。相目标说,少倒一点吧。江苏苏说,给我倒满!相目标只好又给她杯子里添一点。相目标看江苏苏满脸的忧伤,他推测她生活可能是不幸福的。为什么在没提到孩子之前,她不喝酒,在提到孩子之后,她反而要酒喝呢?显然,江苏苏情绪的变化,与孩子有关。那么只有一种情况,即,他们夫妻两人有一方不能生育。那么看现在情形,问题不在江苏苏。他知道,女人在婚后,最希望有一个孩子了,一方面可以拴住男人的心,重要的,是显示自己的能力。而且女人的成就感,很大一部分依赖于孩子。那么,既然问题不在江苏苏,那一定就是她丈夫喽。相目标也不禁同情江苏苏了。事实上,相目标理解错了,他们没有孩子,问题全出在江苏苏身上。相目标再看一眼江苏苏时,吓了他一跳,江苏苏的眼里窜下一行泪水。江苏苏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端起酒杯慢慢把杯中酒喝光了。江苏苏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其实,相目标也是误解了江苏苏。江苏苏是百感交集。泪水长流的江苏苏又嗵嗵嗵三口咽下了一大杯啤酒。这回挨到相目标劝她不要喝酒了。相目标说,苏苏,你少喝点吧。可江苏苏端起杯,跟相目标放在桌子上的杯子碰一下,又一口气喝了。相目标也陪她喝了一杯。相目标本想劝她少喝一点,可劝着劝着,自己也一杯一杯陪着江苏苏了。酒喝到了这个份上,双方都有些不能自持了。

江苏苏只感到头脑要裂开来一样的疼。而且小便也憋得厉害。意识里,她觉得有人扶她上

卫生间。后来她就什么都不知道,昏昏睡去了。

一觉醒来时,江苏苏发现睡在一个男人光滑的胳膊上。她眼睛大睁着,稍事回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和相目标睡在宾馆的房间里了。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丝不挂的。她看了眼还在酣睡的相目标,趴在枕头上哭了。

相目标醒来了。相目标抚摸她,把她往怀里搂,被她使劲推开了。

江苏苏突然想起什么,她赶快从床头柜上的小包里,拿出自己的手机。手机已经关机了。关了手机,就等于和外界失去了联系。她松一口气。可她想不起来是自己关的手机,还是相目标替她关的手机。她很想回忆起这个细节,可她怎么也回忆不起来。相目标从后面又搂着她,在她耳朵、脖子上亲吻。他的手也在她的乳房上游动。她渐渐又松散开来了。她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转过身回应着他……

他们又一次亲密在一起。

这一次,江苏苏找到感觉了,她像飘上云端,她像下了地狱,她像被人卡了脖子一样喘不开气——她好久没有这种快感了。

一番拼杀以后,快乐而知足的相目标钻到卫生间了。在哗哗的水声中,江苏苏说不上来内心的感受。她由最初的激动,渐渐变得理性了。

她看着他从卫生间出来,心不在焉地问,几点啦?

相目标说,不着急的,才十一点多。

她急了,什么?

天亮还早了,刚到十二点。天亮再说吧。你再睡一觉。

江苏苏觉得自己过分了。她不知道时间怎么一晃就过去了十几个小时。她迅速穿好衣服,急匆匆往外走。相目标试图阻挡她,被她推开了。相目标拉她的手,她甩开他,小声却十分严厉地说,滚!江苏苏走到门边,又转回身,她扇了他一巴掌,恶毒地说,你去死吧!我永远不要见你!

江苏苏走在长街上,她打开手机时,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半了。江苏苏感到害怕,这时候,深更半夜的,怎么回家向许可证交待啊。有一些车辆从她身边一闪而过,也有一两个夜游的情人,还有一辆

出租车在她身边减速、鸣喇叭。江苏苏在大街上也不敢停留太久。她真的恨自己了。她一边流泪一边给家里打电话。电话刚拨通就有人接了,是许可证接的电话。她听到许可证喂一声。江苏苏也喂。许可证说是苏苏啊,你几点回来啊?江苏苏听到电话里,传来了打牌的声音。江苏苏心里平静多了。江苏苏说,他们还没走啊。许可证说,他们打牌,要玩一个通宵,喂,苏苏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江苏苏说我回不去了,我走不了了,她们也拉着我打牌。她们……她们疯死了,哪天还要杀到我们家打牌呢,还要尝尝你的手艺呢。许可证说,好啊,欢迎她们,我还没见过你同学呢?你输没输?江苏苏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什么?许可证说,你输了还是赢啦?江苏苏说,你说前两局啊?输一局赢一局,打了个平手,现在是决胜局,我们领先打九。许可证说,她们呢?江苏苏继续撒谎,她们打八。许可证说那不是差不多吗,不过七上八下九跃进,你们要赢了……好吧你玩吧,等一会你打电话回来,我找车去接你。江苏苏说,再说吧,她们疯死了。她们说,一定要分出输赢来。我们,我们真是棋逢对手了。你们那边呢,谁赢?许可证说,我还不知道谁赢,他们全都打痴了,都口吐白沫了。哈哈,夸张夸张,不说了,你打牌吧。

挂了电话。江苏苏感到冷。不是风吹在身上的冷。那种冷,是从心里吹来的,从心里慢慢扩散的。江苏苏望着黑漆漆的夜幕,看着长街上昏黄的路灯,不知道怎么办了。不过刚才的那种恐惧没有了。江苏苏又不由自主地望一眼那幢不起眼的建筑,明月宾馆三楼有一间房里亮着灯光。江苏苏痴痴地望着那橘红色的灯光,江苏苏心里又慢慢升起一丝丝暖意。江苏苏约略回顾了一天来的心情和感受。她眼泪再次悄然流下了。

江苏苏在明月宾馆的楼下徘徊。

江苏苏的身影在灯下忽长,忽短。

当江苏苏再次抬起目光,望一眼那橘红色灯光时,她向明月宾馆跑去了。

江苏苏敲开了明月宾馆308房间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