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打电话的记者并没有善罢甘休。第二天一早,几个扛摄像机的记者就凭着特有的能耐找上门来。采访车停在院门口,一个男人向堵在门口的刘嫂打听媛媛家门牌的确切号码。
刘嫂故意一问三不知,记者一脸惊异,那神情好像在嘲笑中国人不知道北京。
大头这时正好走过来。记者说明来意后提示他:“她父亲叫雷敬德。”
“哦,知道。”大头点头应着。刘嫂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装做没看见,一本正经地告诉记者:“早搬了,有年头不住这儿了。”
记者有些半信半疑,溜达回采访车,几个人凑在一起,合计着对策。
雷敬德和媛媛对门外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父女俩正在欣赏一本本关于媛媛的剪报,照片上的媛媛仪态万方,始终带着富有亲和力的迷人微笑。
雷敬德翻来覆去地研读过剪报册里的每一篇文章,这早已变成他生活的一部分,或者说是寄托。他对媛媛发表了他分析后得出的结论:“丫头,这些报纸你看下来就会发现,尽管你人没变,但经历点儿事后,在写文章的人手下,变化就大了。作为演员,更要为自己把握好人生的方向,不受舆论左右,不随波逐流。”
这时,从院外传出大头的声音,“敬德,敬德,我今天首功一件啊!几个电视台的丫头小子要找媛媛采访,让我全部挡驾了。”他正得意地讲述自己如何智退曹兵的故事,门外传来刘嫂阻拦一伙人闯人的声音。显然,刘嫂已经招架不住了。
门外,一个陌生男人的声音问道:“雷媛媛在家吗?”
“媛媛,里屋去。”雷敬德镇定地指挥女儿道。
大头抢先一步冲到外面说:“哎,你们怎么又杀回来了?”
记者说:“老先生,我们有新闻采访的自由,您不能妨碍我们。”
这时,雷敬德出现在门口,张开双臂护住门,“我告诉你们,除非你们能踩着我的身子过去,否则休想打扰我女儿!”雷敬德如同一只发怒的狮子拼命地护着自己的幼犊。
经验告诉这些记者们,这种年龄的老先生认起真来较死理儿,铁石心肠,再充分的理由也打动不了他们。他们不再争辩,转身悻悻地走了。
电话铃骤响打破了瞬间的沉寂。电话是马明远打来的,他告诉媛媛,已经收到了雷敬德寄来的捐款证明书,他们将马上召开记者招待会发布消息。此外,台湾一位著名导演发来传真,邀请媛媛在一部影视剧中担当女主角。
媛媛得知消息后喜出望外,父亲的支持使她的勇气倍增。她上前搂着雷敬德的脖子说道:“爸,谢谢你,谢谢。爸爸,你,你是我……”
“女儿啊,我是你爸爸。“雷敬德堵住了媛媛的后半句话。
媛媛幸福地笑了。她知道,她想说的后半句话根本就是多余的,她和雷敬德之间不需要那样的表达,永远不需要。
经历了那么多世事纷扰后,韩笑笑回到了故乡小镇。几天来,她越发思念媛媛,思念她们少女时代的友谊。思念驱使着她几次不知不觉地走到媛媛家门口,这天晚上,她终于鼓起勇气走了进去。
结果两人有说有笑地聊了一晚上,回忆了许多往事,中学的老师、同学,甚至是她们单相思过的男生……时光仿佛倒流了十年。韩笑笑告辞后,媛媛依依不舍地把她送出去很远很远。两人在夜色中漫步,带着暖意的清风拂在她们脸上,很舒服。
韩笑笑说:“你看多逗,咱们好像走了个圈,一起从这里出去,又约好似的一起走回来了。”
媛媛感叹道:“只是咱们和家乡都有了变化。”
韩笑笑问:“恨我了吧。”
“为什么?”媛媛望着她。
“理由太多了。”
媛媛说:“不,陆游在《钗头凤》中有三个字,说得特别好。”
韩笑笑纠正道:“‘不应有恨’,是四个字。”
媛媛笑了:“你比我学得扎实。”
“可没你出名。”
“我非常想把现在出的这个名让给谁,有人要吗?”
韩笑笑说:“马明远给你把税补了,你可以轻松了。”
“可是我的这儿不轻松呀!”媛媛指指头说。
韩笑笑动情地说道;“媛媛,我过去一直在暗中和你比拼、较劲,但现在看来是我输了。出了这么多的事后我才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是不能和人比的,和别人相比就好像一个人在前面跑,你去追,可如果她是按自己擅长的方式去做的,你不仅追不上,而且连自己要去的、能去的地方都忘了。”
“笑笑”
“别说感动,感动了就好像我是在检讨自己向你道歉似的。”
“我是觉得你说得很棒。”
韩笑笑颇有几分得意:“那是,我是谁呀?”
这时,一辆三轮车驶来,车夫招呼道:“两位姑娘想坐车吗?”
媛媛、韩笑笑相视一眼:“当然!”说完分头坐了上去。“
车夫问:“去哪儿?”
韩笑笑提议:“到处走走!”
车子轻快地跑了起来,洒下一路欢快的笑声。
把韩笑笑送回家后,三轮车又带着媛媛回到家。媛媛一边道谢一边递上车钱。
车夫忍不住问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开心!”
媛媛说:“因为我变小了。”
“变小了?”车夫没听懂,叨咕着骑车走远了。
媛媛刚走了几步,就发现路灯下站着一个如此熟悉的身影。
“爸!”媛媛奔过去嗔怪道:“你干吗等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瞎操心。”她边说边挽起父亲往家走。她觉得开心极了,她找到了生活中最本真的感觉。而经历了这么多世事,她更深深懂得了这份本真,才是最踏实,也是弥足珍贵、值得坚守的。好比她此刻拉着父亲的手回家,一切平凡得不足挂齿,却又幸福得不可言传。
一架波音747飞向蓝天。马明远处理完公司棘手的问题,告别了母亲淑琴,飞往与媛媛同样的目的地。他说服自己此行的理由是征求媛媛关于台湾那家影视公司传来的策划方案和合同文本的意见,其实,他更想实现的目的是了解一下,究竟是怎样的家庭培养出了媛媛那样优秀的女孩。不知为什么,他还经常不经意地想起雷敬德,心里隐约盼望再见他一面。这种说不清楚的思念连他自己都很费解。或许,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缘分吧。
马明远得到雷敬德的隆重接待。他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小伙子。雷敬德在县城最好的饭馆预定了酒席,邀请刘嫂一家、大头作陪。其实,从马明远一进院门,刘嫂就不断地往雷敬德家里张望。开始,她看着他的身材、容貌暗暗和她家世军做比较,越端详心里越犯嘀咕,这小伙子怎么看上去那么面熟呢?她在记忆的内存里搜索着,猛然,一张久违了的面孔跃人眼帘:淑琴!那小伙子何尝不是淑琴的翻版?
菜已上齐,酒已斟满。马明远端起酒杯站起身,对媛媛一家和诸位亲友说道:“作为媛媛的朋友和合伙人,我感谢大家过去对她的关心、爱护,在这里我就先干为敬啦!”说完将杯中酒喝下。
世军心里颇有些酸意,“明远,你到我们这儿来,按我们这儿的规矩应该由我先敬你三杯。”说着一口气连喝三杯,又拿着喝空的杯子向众人展示一番,很男人气地把酒杯撂下。
马明远不甘示弱:“好,我陪着。”一口气也喝三杯。
雷敬德感到两人似乎在较量,忙打圆场说:“我看酒喝得差不多了,咱们改饮料怎么样?”
“叔,男人哪有喝饮料的?要改你们改,我喝酒。”世军说着又去倒酒。媛媛怔怔地望着他想去拦阻,刘嫂急着向大头使眼色。
大头会意后按住他的手:“世军,差不多就行了!”
“大头叔,平时值勤不能喝酒,今天您就让我尽尽兴,行不行?”世军固执地坚持着,他觉得喝痛快了心里反而会释然很多。
“世军,叔陪你喝一杯。”雷敬德不仅不再阻拦,反而给自己斟上酒。
世军说:“别,您心脏不好,您陪我算怎么回事呀?”
“哥,我陪你。”媛媛给自己倒了杯酒。
“你是个女的,陪我喝什么?”
马明远接过媛媛手中的酒说:“世军,来。”说完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好样的!”世军又一口气喝空了杯子,再倒。
马明远涨着红红的脸摆摆手:“我,我不行了。”
世军也明显地有了几分醉意:“男人嘛,喝就要喝倒,喝好。”
“世军……”雷敬德心疼地望着他。
“叔,求求您,我求求您,您就别再护着他了,您也疼疼我好吗?”世军话里的醉意更浓了。
“哥,我替你喝。”媛媛抄起世军面前的酒一饮而尽。她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哥,从小到大你都关心我,照顾我,如果我有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请你原谅。”说完再次一饮而尽,眼里闪动着泪光。
酒过三巡,世军借着酒力兴奋起来,话也越发不受大脑管制了。“明远,我先说两句。我这妹子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
媛媛一边撇嘴道:“喊,你才比我大三岁。”
世军一挥手:“闭嘴,今晚不许你讲话。”
马明远说:“让世军哥说。世军,你比她大三岁也就比我大三岁,你也是我哥哥。”
世军接着说:“好,我以哥哥的身份要求你,今后如果她有气到你的地方,你别反驳,那是一定会有的。但你得忍,不许急,她是敬德叔的眼珠子,是心尖儿。十指还连心,更何况心尖儿呢?”
马明远伸出右手,和他的手握在一起,用力量表达了承诺。
世军说:“好,我相信你。我告诉你,好好对她,她对她错都有我这个当哥哥的担着。”
刘嫂早就在一边坐不住了,她觉得儿子在酒席上的失态给自己丢了面子,也给身上的警服丢了脸。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世军哪里也配不上媛媛,却对媛媛如此一往情深……酒席散后,她把世军扶回家,放倒在床上,一边给他脱鞋子一边忍不住埋怨了几句。
世军从床上蹿起来,扭身推门走了出去。夜风吹得他清醒了许多,也舒服了许多。他漫步到派出所院中,坐进警车里,把椅子放倒,躺在上面,怔怔地望着窗外星空中的一轮皓月……
媛媛喝多了,回到家中身心疲惫却毫无睡意。她抑制不住地想说话,于是搬出一本本相册摊在床上,向马明远介绍她的家庭、她的过去。马明远显然被媛媛童年时代的照片吸引了,屏息凝神地看着、听着,跟着她的思路飞回遥远的年代。
“这是我两岁的时候照的,这是我三岁的时候。”照片上,一个可爱的小女孩无忧无虑地笑着,一双眼睛灵透得像两粒黑葡萄。
又翻了一页,马明远像被气功大师点了穴一般呆住了:一张与他收存的一模一样的全家福呈现在视野中。
“我弟弟很早就离开家了,后来爸爸曾找过他,可是……所以现在家里只有这么一张他小时候的照片。”
正在切西瓜的雷敬德停下手里的刀,注视着马明远,一种强烈的预感攫住了他。
“我也特意带了张照片来。”马明远快速从自己的行李箱中取出一个硬皮夹子打开,淑琴、雷敬德小超的合影昭然于三双眼睛的注目下。
雷敬德凝视着马明远。
马明远望着雷敬德。
“你爸爸叫……”
“马华。”
“妈妈……”
“淑琴。”
许久以来盘桓在雷敬德心里的疑窦豁然解开,尽管一切尽在情理之中,顺理成章,他的胸中仍然炸响了一连串鞭炮,直炸得他心脏皮翻肉绽。他的嘴唇颤抖着,呼唤着“小超”的名宇,晕倒过去。
救护车鸣着刺耳的尖叫声奔向医院。
这一夜格外不平静,却又格外漫长。
紧急抢救后,雷敬德的心律恢复了正常,他沉沉地睡了过去。从始至终,他死死拉住马明远的手,好像生怕再次失去他。现在,马明远试图将自己的手撤出来,不行。他的手仍被雷敬德紧紧抓住不放。
三天以后,雷敬德渡过了危险期。但脑血栓导致的半边神经麻木使他暂时不能开口说话。这天阳光格外明媚,马明远、媛媛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雷敬德到医院的花园里散步。
马明远说:“我听到过别人说我马华爸和我妈的结婚时间,我也背着他们去派出所查过,所以我知道我在他们结婚前就出生了,我也知道我妈是再婚。”
媛媛问:“他们知道这些吗?”
“他们不知道,我也不想告诉他们。马华爸爸待我很好,我怕他伤心和多想。”
“淑琴妈妈现在还好吗?”
“等爸爸康复后,我让两位老人见个面。”
马明远俯身将嘴贴在雷敬德耳畔:“爸爸,您愿意我送您到北京去做康复治疗吗?如果愿意,就眨眨眼睛。”
媛媛盯视着一直两眼无神的雷敬德。
雷敬德的眼里渐渐有了神采,使劲地眨了眨眼睛。
命运又把三个人的生命捏到一起。马明远从老板变成媛媛的弟弟,多么不可思议啊。媛媛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生活中总是充满戏剧性,而她是那么希望自己和别人一样活得平淡而踏实。她和父亲、弟弟坐上了飞回北京的班机。韩笑笑也赶到机场来为他们送行,她马上要赴美国留学了,或许那里才是最适合她的地方,两个姐妹抱在一起泪水盈盈。一切往事,美好的不美好的,终将成为一段回忆,或许她们会带着第三者的眼光,审视过去,笑看过去,像欣赏一部十年前的老影片儿。
淑琴静静地躺在床上,仿佛世上的一切已经与她毫不相干。雷敬德的轮椅被悄然推人淑琴的卧室。望着曾经与自己在同一屋檐下受过苦、流过泪的女人,他的唇微微颤抖起来。人生是多么无常啊,再度重逢竟是这样一番境地。
轮椅靠近淑琴,雷敬德将嘴凑到她的耳畔:“淑琴,老伴儿,我们又见面了。”
淑琴面色平静地直视着屋顶。人生,在她的视野里就像断了天线一片雪花的电视屏幕。
媛媛一头扎到马明远的肩上痛哭失声。
她的哭声感染了马明远。他的眼角湿润了:“姐,别哭,咱们一家不是团圆了吗?别哭,姐。”
从医院里出来,马明远车开得很快,清新的空气从窗外吹进来,两人都舒服了许多。车子停在香山脚下。他们一鼓作气地往上爬,爬,爬……随着脚步越来越沉重心情却越来越轻松,一味向上的过程使他们忽略了脚下的磕绊。
两人站在香山上,漫山红叶,层林尽染,美不胜收。风吹拂着媛媛的长发,阳光给她黑亮的秀发披上一层金色。马明远有些崇拜地看着她,不禁脱口而出:“姐,你真美!”
媛媛淡淡一笑,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一座寺庙说:“小超弟弟,有时候我真想出家,一了百了。可一出现这个念头,我就想到爸爸,爸爸怎么办?爸爸会伤透心的,我是爸爸捡来的孩子,他为我付出了一生。”
“姐……”
“人太复杂,有时候我不明白,当你用善良待人时,得到的却往往是相反的结果,活着真累。”
“姐,你千万别那么想,不被人所理解,甚至为人所利用都是暂时的,善良的人总能在这个世界上找到自己生存的位置。”
“也许吧,也许你是对的。也许,爸爸更对。”
媛媛和马明远眺望着层层叠叠的远山,心境豁然开朗。
从香山回来,路过媛媛母校时,马明远开着白色“宝马”车缓缓地驶进学校大门。
车子沿校园慢慢绕行,教学楼、体育馆、操场……媛媛从那些衣着朴实、充满朝气的女孩子身上恍格看到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小超弟弟,我就是在这所大学肄业的。”
“姐,咱们不说那些不愉快的事,不是已经商量好了,等这次公益演出结束后,你继续圆你的大学梦吗?”
“过去的事哪儿忘得了呀!”媛媛轻轻叹了口气。
漫步在操场的跑道上,刘晓的身影迎面向她跑来,她仔细一定神,那影子瞬间被一阵轻风吹散了。她向前跑动起来,韩笑笑似乎就伴在身边,以轻松的口吻说着并不轻松的事情。
湖水波光粼粼,偶尔被风吹皱,掀起些许波澜。柳树伸出柔曼的枝条,对着一池静水顾影自怜。树每年依然绿,水每年依然清,湖畔的人却换了一拨又一拨。
媛媛笑了笑说:“人生真是变幻无常,你想得到的往往得不到,没想要的却找上门了。我在学校上学时只想做个好学生,让爸爸高兴,谁知道学没上成却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这样子不好吗?这样子最好。姐,我可以想像韩笑笑当年那种自以为高贵的样子。姐,她比不上你,所以她出局了。”
出局了?不,媛媛想,每个人注定有每个人的道路,就像灿烂的繁星,只有安于在各自的轨道上运行,才能把银河系装点得格外迷人。
车子绕到学校礼堂门口,看着出出进进的学生们,媛媛的目光又变得迷离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许辉的地方,他骑着摩托车,浑身散发着一股挡不住的英气。她告诉马明远她和许辉就在这里交接过译稿和报酬。
“姐,咱不提他好吗?他把你害成那样,我讨厌他。”
“不,我爱过他,我真的爱过他。他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过我。爸爸说过,做人要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姐,我不是说许辉不好,这人能干、聪明,但太会钻空子,哪儿有便宜事就往哪儿钻,还谁都不服,这种人成不了什么大事。姐,你不要再去想他了,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我有句话……”
“说,你说,没事。”
“姐,其实你们俩早分开是好事不是坏事,那个人不值得你老想着。”
媛媛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知道为什么,一提起“许辉”这个名字,她感到特别疲倦。想起晚上为希望工程的义演,她看了看表,嘱咐马明远尽快回去做准备。
黄昏时刻,雷敬德坐在轮椅上,媛媛给他穿上一件了自己亲自挑选的新外套。在这件夹克的映衬下,父亲好像年轻了十岁,气色也格外好。媛媛深情凝视着操劳一生的雷敬德,有些辛酸,“爸,你真帅!”
雷敬德向窗外望了望:“还记得我一穿新衣服就会下雨的事吗?”
窗外,正好有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
“真准。”媛媛笑了。
电话铃响。媛媛对电话那端的马明远说,自己马上就要出发了,让他赶快来接雷敬德一同观看晚上的义演。
放下电话,媛媛半跪在雷敬德身边说:“爸,今晚的演出很重要,是为希望工程捐款的义演。我不能陪你了,弟弟会来接你。”
雷敬德抚摸着媛媛的头发:“乖女儿,去吧,有你小超弟弟照顾我,你就放心地去唱。”
媛媛换好衣服,依依不舍地出门。
雷敬德微笑地向她摆摆手,一切祝福之辞尽在不言中。
媛媛心里默念着,我得镇静,一定把歌唱好,爸爸会坐在前排位置上,我要让他为我感到骄傲。
媛媛走后不久马明远就到了。没说几句话,就推着雷敬德的轮椅往外走,“爸,我们得赶紧去了,演出就要开始了。”
雷敬德忽然面露难色,“小超,爸恐怕去不了了。我们就在家看电视吧!你看,家里的电视这么大,跟在剧场看也差不多。”
马明远似乎从雷敬德平淡的口气中预感到什么。他走上前打开电视,演出已经开始了。
“爸,你是不是觉得不舒服?要不我们回医院去。”
“不,不回医院,我歇一会儿就好。我要在家里看媛媛唱歌。”
媛媛唱歌的身影映人宽大的屏幕。马明远坐在雷敬德身边,雷敬德的手紧紧拉着他,“小超,你看媛媛唱得多好呀!我把她从雨天里捡回来时,才那么一小点儿,好几岁了,还不会讲话,真怕她是个哑巴,可现在你看她唱得多好呀……”
“爸,这也是您一辈子的心血呀……”
“孩子,爸这辈子最对不起的是你和你妈妈,多少年了,这是压在我心里的一块石头。”雷敬德顿了一下:“小超,你知道吗?你的名宇是谁起的?是你妈妈。她希望你长大后超凡脱俗,希望你超过我,她的愿望实现了,我看到了,我真高兴。我欠你的,儿子,欠你和你妈妈的太多,太多……”
“爸爸!”
“老天公平,总算让我见到了你们。爸爸是个穷人,扫了一辈子大街…”
“爸爸。”
“爸爸虽然扫了一辈子大街,但平生最得意的事情,除了看到你和媛媛都长大成人了外,就是把媛媛给我的钱都捐给了希望工程。还有许多孩子和爸爸的童年一样,爸爸不愿意看到穷孩子们过爸爸的童年生活,如果你和媛媛能够明白这个道理,爸爸就知足了,知足了……”
雷敬德越说越激动,马明远只觉得抓紧他的手在慢慢松开,猛转头,见雷敬德的脑袋正在缓缓地垂下,脸上还挂着满足的笑容。
“爸,你怎么啦?你怎么啦?!爸,你怎么啦?!爸爸!!……”
伴随着马明远揪心的呼唤声,演唱会也进入了高潮。媛媛在经久不息的掌声中再次走上台,忘情说道:“我现在要给大家唱一首大家熟悉的老歌,也是献给我父亲的一首老歌。”
音乐声起,《酒干淌卖无》的旋律回荡在演出大厅里。
未开口已然泪成河。二十多年来的一幕又一幕,伴随着她富有激情的演唱划过她的脑海,为跳跃的音符、震撼心灵的歌词配以最完美的画面。可惜,她的听众们看不到那画面,而能看到那画面的人已不能再坐在电视机前。
急救车载着生命垂危的雷敬德呼啸着奔赴医院……
花问果实,果实呀,你在哪里?果实说,花呀,我在你心里。
我们在寻找爱的时候发现,其实,爱就在我们心里。它不知不觉地滋长着,当我们毫不经意地意识那丝萌动时,殊不知,心灵的花园里已满园春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