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让爱重来

第一章

舞台上的灯光刺得媛媛睁不开眼睛,而台下的观众却是始终如一的那么热情,雷鸣般的掌声一次又一次在剧场中响起。她唱完了最后一首歌,大幕徐徐落下,掌声依旧弥荡在大厅里,观众久久不愿离去。而演唱会的确已经结束了。

媛媛径直走进后台化妆间,以最快的速度换下了耀眼夺目的演出服,然后奔到后台门口,焦急地向外张望。

突然,一个记者发现了她,观众们随着记者像潮水一般地向她涌来,顿时后台门被挤得水泄不通。媛媛被簇拥在鲜花中间,鲜花映衬出她的光彩照人,记者的闪光灯更是喀嚓喀嚓地闪个不停。而媛媛的心思却根本没放在这里,她一边不断推开拥挤上来的人群,一边用目光向远处搜寻。“对不起,对不起,请让一下,我在找我的爸爸,他说好在这里等我的。”

站在远处的舞台监督听到后,神色慌张地跑了过来,费了好大劲才分开了围在那里的人群,附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刹时间,媛媛一下子呆住了,随后张大了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一哭,好比晴空中打了一个响雷,人们立刻安静下来,惊愕地互相看着,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不,这不可能,我要去找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眼泪顺着那张美丽的脸庞流淌下来。

媛媛边喊边发疯似的推开身边的观众,向剧场门口的停车场跑去。

她一口气冲到自己的汽车前,坐进汽车,后面的排气管立即猛地吐出一股浓烟。车轮打了一个滑,橡胶轮胎和地面猛烈的摩擦,发出了一股胶皮燃烧的味道。

汽车像一头受惊的怪兽,尖叫着冲出了停车场,驶进了车流滚滚的大街。

黑暗无边的夜张开了大嘴,好像要吞噬一切。雨滴重重地砸落在地上,涤荡着白天的繁华给这座城市带来的污垢。

汽车依旧在雨中狂奔,车轮碾在路面的积水上,溅起一片片水花,打在马路沿上,发出劈啪的响声。

雨,越下越大,雾蒙蒙地将天地融合在了一起。

突然,十字路口的红灯亮了,横向行驶的车流启动,媛媛的车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直直地冲了过去,当车主人发现并猛打方向盘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为了本能的躲避,汽车发出怪兽般凄厉的尖叫声,一头撞向了交警指挥台。

随着一声巨响,车停下了。

只有雨刷器还在呼扇呼扇地摆动着,窗外的雨水已混淆了天地,雨点击打着玻璃窗,像是鼓褪,点点敲在鼓的中央,让人心颤。车头冒出的一股白烟,在雨中显得格外醒目。两个前灯被撞得粉碎,碎渣撒落了一地。

媛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切惊呆了,随后痛苦地趴在了方向盘上,沮丧的心情不可名状。时间在这一刻好像凝固了。

几分钟后,交警们骑着摩托车赶来。媛媛缓缓地抬起头,面对警察们的大呼小叫,她拉开变形的车门,慢慢地将身体挪了出来。

一道闪电撕破了黑暗的夜空,像一把利剑劈向混饨的天地,轰隆隆的雷声由远及近,犹如千军万马从天边驶过……

媛媛斜倚在车头上,无奈地看着眼前这混乱的一切,不禁仰面长叹。雨点无情地砸落在她的脸上,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好像流进了她心灰意冷的心中。

十字路口的各种车辆都停了下来,路边的行人渐渐向路口中央围拢过来,以中国人特有的好奇心打量着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后面的司机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而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夹杂着雨水,使车祸现场愈发混乱不堪。

此时媛媛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她只是自言自语般喃喃地说:“我要找爸爸,我要找爸爸……”她目光呆滞地望向远方,渐渐陷入了对往事的沉思。

初夏的阳光温暖而柔和,洋洋洒洒地散落在地面上,一阵阵微风吹来,更让人感到舒服。

清洁队的浴室因为年久失修而显得斑驳陆离,十几个锈迹斑斑的秃头水管孤零零地戳在那里。

雷敬德打开其中一个水龙头,水柱喷涌而下,重重地砸在他那满是灰尘的脸上。水流顺着他的脸颊流淌到胸前,冲刷着那一块块铁疙瘩似的肌肉。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仿佛这一抹可以使一天劳作的艰辛奇迹般的烟消云散。他抄起平时日夜陪伴他的口琴,吹起节奏明快的《游击队员之歌》。这曾经是他们这一代人最熟悉的曲子之一,经雷敬德之口在男浴室中演奏出来,更有几分独特的味道。

“啊朋友再见,啊朋友再见……”跳动的旋律立刻激起了工友的共呜,浴室中回荡起一群汉子雄壮的和声,有力却不和谐。但伴奏的声音透着熟练和投入。

与雷敬德同组的大头唱得更是卖劲,破锣一样的嗓子喊得比谁都响,几乎近于亢奋,如同在发泄压抑的情绪。

“春天早过了,你们不能总在那儿闹春吧?”清洁队队长边砸着门边大声叫道。

雷敬德停止了吹奏,用洪亮的声音向外喊道:“队长,你年纪大了,别忌妒年轻人嘛,还不快进来和我们一块儿闹春?”

哄的一声,浴室里的笑声像炸开了锅。

队长走了进来,边走边自嘲地说道:“进来可以,春是闹不了了。”

“痛痛快快洗个澡,包你能焕发青春。”说着,雷敬德把队长推人水柱中。

队长说道:“你开我的玩笑?我可是带着喜讯进来的,不告诉你了啊。”

雷敬德和众人一时都愣住了,大头第一个反应过来:“雷哥,一定是嫂子要生了。”

雷敬德恍然大悟,猛地扒开人群,踩在大头背上踉跄地冲了出去,连掉在地上的口琴都顾不得捡。

被踩疼的大头呲牙咧嘴地叫道:“哟哎,你不能生出一个就踩死另一个吧!”

雷敬德跑回更衣室,打开柜门,伸手在里面摸着,但什么也没摸到。他暗自思忖:准是大头那小子搞的鬼。

“大头,我的新衬衣呢?”雷敬德生气地喊道。

众人见势围了过来,用好奇的眼光注视着他,大头更是装出一脸的无辜。

大头说:“别穿新衣裳啦,要不然会下雨的。”

“少废话,我总得给儿子留个好印象吧。”

无奈,大头嬉皮笑脸地打开自己的柜子,慢慢掏出了那件新衬衣。

“本想着借来穿穿去见女朋友呢。”

雷敬德一把抢过来,边穿边说:“看你那点儿出息,等你结婚时,我给你置套中山装。”

雷敬德兴奋地冲出澡堂大门,高兴得像个孩子,连动作都格外轻巧、敏捷。他打开那老掉牙二八型“凤凰”自行车的车锁,踢开车支子,一个健步蹿上了车座,风风火火地蹬了起来。

大头从澡堂门内探出半个身于,晃动着手里的白毛巾,大声喊道:“雷哥,你生儿子,我就生女儿,咱们以后是亲家。”说完便哈哈大笑起来。

雷敬德回过头来应道:“你别想美事了。”说着说着,他不禁猛的蹬了几下脚蹬子,车子加速扬长而去。

大头望着雷敬德的背影喊道:“哎,悠着点!别忘了你已经长了一辈啦!”

真的被大头说中了。

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刚才还耀眼的阳光转眼间就没了踪迹。几片乌云从天边升起,像泼在天空中的重墨,慢慢扩散开来。路边的旗子在扑扑地抖动,风中裹着一股新鲜泥土的清香。

雨真的就要来了。

雷敬德不禁加快了车速,脚下蹬得飞快。

到了桥边,他停下车,倚在桥边石柱上,抬头看了看此时已是阴云密布的天空,自言自语道:“不会吧,难道真的要下雨?”

在桥头的另一侧,仁立着一个年轻的妇女,中等身材,她那张年轻的脸上却写满不同寻常的生活阅历。她双目直愣愣地盯住不远处的雷敬德,神情迷茫而无助,好像在渴求什么而又欲言又止。

雷敬德来不及多想,急匆匆地又骑上车。那年轻妇女也同时转身离去。

雨马上就要来了。

一阵狂风吹起,夹杂着尘土和树叶,弥漫在小巷子的巷口,人们用手捂住头,慌张地向家跑去。

雷敬德顶着风艰难地骑车来到巷口,风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这时,在巷口的一个角落处,那个年轻妇女从墙后无声无息地走了出来,任凭风卷起沙砾打在脸上,她双手紧紧地抱着用棉被包裹着的一个孩子,走到路中央一动不动。

雷敬德被风吹得实在是睁不开眼睛,他一只手扶住车把,一只手挡在面前,车子在风中歪歪扭扭地前进,眼看就要撞到那个妇女了,他大声叫嚷,那女子却毫不躲闪。慌忙之中只见车子一歪,随后他连人带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年轻妇女见状,却一声不响迅速走到跟前,一猫腰将孩子放在地上,转身飞快离去。

“哎……”

雷敬德一下子懵了,望着襁褓中的孩子不知所措。当他反应过来要去追时,年轻妇女早就没有了踪影,而眼前这个孩子却真实地躺在他的面前,发出哇哇的哭声。

雷敬德赶忙抱起婴儿来,笨拙地搂在怀中,但孩子好像受到了惊吓,更加哇哇地哭个不停。他伸手揭开盖在孩子脸上的包布,露出一张粉扑扑的小脸,孩子身边还夹着一封信,雷敬德连忙将它打开:“别追了,我是有意的,相信你是好人。她叫媛媛,是个女孩……”

豆大的雨滴打在信纸上,溅湿了一大片。雨水也打在孩子稚嫩的小脸上,说来奇怪,孩子却顿时不哭了,睁开明亮的小眼睛,好奇地看着雷敬德。

看到孩子不哭了,雷敬德的心也平静下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焦急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在医院产房中,雷敬德的妻子淑琴满头大汗,双手揪住身下雪白的床单,枕头已经湿透了。实在疼得受不了时她就不断大声喊:“敬德,敬德,快来呀,我受不了了。”

在产房外走廊上,雷敬德的邻居刘哥、刘嫂夫妇在焦急等待着。刘哥是雷敬德几十年的老朋友,平时家里有什么事情,都少不了这对热心夫妇的帮忙。

“这个敬德太不像话了,淑琴非跟他急不可。”刘哥说道。

“你不说谁知道,保密。”刘嫂说着白了丈夫一眼。

雨越下越大,雨滴敲打在公用电话的玻璃门上,又汇成一股股的水流淌下来。窗外什么也看不清楚,只隐约见到公路上过往汽车的前灯从眼前—一晃过。

雷敬德一手抱着孩子,另外那只手抓起电话,将准备好的一枚硬币塞进投币口后,急匆匆地拨打起来。

电话那头是他的好兄弟大头。别看大头平时大大咧咧的,但真遇到了事情,绝不含糊。

“大头,出事了,你赶快过来帮帮我……”雷敬德一时也没工夫细说清楚,弄得大头一头雾水。最后,他干脆说道:“别问那么多,没空跟你解释,我儿子和老婆还在医院等着我呢。”

放下电话,雷敬德深深地呼了一口气,镇定了一下。对于一个要做爸爸的人来说,短短的时间里突然又多出一个孩子来,的确有些措手不及。

医院里,淑琴眉头紧锁在一起,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流淌下来,身体随着生产前的阵痛不断地颤抖,断断续续的呻吟中夹杂着声嘶力竭的叫喊声:“敬德,敬德……啊……敬德……”

突然,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在产房中响起,一个新生命诞生了。这哭声犹如天使在歌唱,滋润着产房外每一颗揪紧的心。

雨下得比刚才小了许多。

雷敬德抱着孩子躲在路边的公共汽车站中避雨,他一边等一边不住地向远处张望。不一会儿,大头骑着清洁三轮车赶到了。他虽然披了雨衣,但膝盖下部还是湿透了,脚上的布鞋也在不住地滴水。

雷敬德抱着孩子迎了上去,冲着大头解释道:“今天真够背的,赶上下雨不说,还莫名其妙地捡了个孩子。这当妈的心太狠了。”

“你说淑琴?我都给你搞糊涂了。”

雷敬德看着大头被弄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连忙想解释,但又怕一时说不清,于是长话短说:“不是淑琴,晦,跟你说不清。现在把孩子先抱到你那儿去,你想办法让孩子吃好、睡个好觉,回头我来处理。”

大头更懵了,不知所措地接过孩子,喃喃道:“我还是个童男子呢,哪干过这事儿,要是让我女朋友知道了非和我吹不可。”

雷敬德听了,不耐烦地说:“说你没出息还真没出息啊,女朋友没了还可以再找,可这孩子是条生命,就算你帮帮我。”

大头无奈,勉强点了点头。

雷敬德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肚,他转过身,扶起自行车,向医院方向骑去。

大头抱着怀中的女婴,一副无所适从的样子,直到看着雷敬德的背影从雨雾中消失,才无奈地转身离去。

雷敬德冲进了医院,顾不得拧干身上的湿衣服,大步流星地向产房走去。在拐弯处,他和一个护士撞了个正着。

“哎哟!”护士一声惊叫,手中的病历撒了一地。

“真对不起!”雷敬德连忙弯下腰去捡,一边捡一边道歉。

他将捡起的病历用胳膊肘擦拭着,边擦边自言自语地说:“都怨我不该穿这身新衣服,不然老天也不会下雨。”

“别擦了,这病历让你越擦越脏,还新衣服呢?老天爷真的是分不出新旧了。”护士说着一把抢过病历。

听到这话,雷敬德抬起头,认真地说:“真的,是新衣服,下雨后才弄脏的,特灵,好几次了。”

为了让护士相信他的话,他还真诚地向她点了点头。

“扑哧”一声,护士笑出了声,说道:“行啦行啦,我看你病得不轻,快去看病吧。”

雷敬德听了摇摇头,赶忙解释道:“没病,没病,是我老婆生儿子了,对了,产房在哪儿?”

“二楼,向左拐就能看到产科的牌子。”说完,护士抱着病历转身走了。

雷敬德听了,生怕记不住,不住地自言自语:“二楼,向左拐,就能看到产科的牌子……”说着抬起湿脚向二楼跑去。

谁料到刚迈了一个台阶,由于鞋滑,他不小心踩了个空,打了一个趔趄。远处的护士回头一看,捂着嘴笑了起来。

产房外,刘哥夫妇仍然守候在那里,等待着雷敬德的到来。

雷敬德匆匆赶到产科病房,为了快点儿看到自己的孩子,急赤白脸地往里冲,结果一把被刘哥夫妇拽住。

“看你慌的,当是回自个儿家呢!”刘哥抢先发话。

“别急,淑琴母子都平安,以后你这当爸爸的就要受累了。”刘嫂以一个女人特有的角度说。

这时,护士长从产房内走出,冲他们几个人喊道:“谁是雷敬德?”

“我就是,我就是。”雷敬德连忙上前赔着笑脸。

护士长上下打量着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不禁责怪说:“你怎么这么脏?这样哪能抱孩于,到病房等着吧。”

说完,护士长转身就要走。雷敬德赶紧追上去问:“大夫,请问是男孩吧?”

护士长看了他一眼说道:“看来你这个人还重男轻女哪,不告诉你,自己瞧去。”

雷敬德无奈,嘿嘿一笑向病房走去。

雷敬德一进病房门,就看见淑琴身边躺着的婴儿。孩子粉红色的小脸露在外面,紧紧闭着小眼睛酣睡着。那神态和雷敬德有着说不出的相似。他高兴得一把抱起儿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小家伙醒了,雷敬德见状,顺势抱起儿子转着圈儿。

看着丈夫抱孩子的样子,淑琴心中顿时充满了一种满足感。

“别转啦,他还经不起折腾。”淑琴有点儿担心,轻声地说。

雷敬德停下来,抱着儿子在淑琴床边坐下,深情地看了一眼妻子,拉起她的手说:“你还真行,真的给我生了个儿子,我这回当爸爸啦,回家后我好好犒劳犒劳你。”

望着丈夫欢快得像个孩子似的,淑琴娇嗔道:“看你高兴的样儿,我这罪可受大了,你得好好的补偿。”

“那当然,那当然,我要让你和儿子成为重点保护对象。”雷敬德边拍胸脯,边信誓旦旦地说道。

他的脸上写满了初为人父的自豪。

初升的太阳将光芒撒播在大地上,恩赐着她的每一个子民。古老的河北县城在阳光中又迎接来了新的一天,一切都是生机勃发的样子。

雷敬德骑着三轮车接淑琴母子回了家。

街坊邻居纷纷过来同雷敬德打招呼,雷敬德掏出糖果,向他认识的每一个人抛撒着,好像同时抛撒着喜悦之情。小县城好像一下子因为雷敬德一家的归来而显得格外热闹。

第二天,雷敬德回到了清洁队办公室,他赶忙拆开一条喜烟,一根根向工友们分发着,接受着大家纷纷向他道喜,雷敬德不禁有些飘飘然了。

老队长自然是最高兴的一个,他拿起烟盒,用粗大的手指打开包装的锡纸,熟练地从里面抽出一根。雷敬德连忙上前点上,老队长享受似的深深吸了一口,然后他用手指蘸了身边会计桌上印盒中的红印油,飞快地抹在了雷敬德脸上,开心地说:“恭喜,恭喜,这下咱们扫马路的又有继承人了。”

工友们哄堂大笑,雷敬德也跟着笑了起来。

“敬德,脸不准洗,回去让淑琴看看。”一个工友开玩笑地说。

憨厚的雷敬德正拿出一包糖果,向人群中抛撒。听到这话后连忙应道:“不洗不洗,大家吃糖,大家吃糖。”

突然,雷敬德发现少了一个人,下意识地问道:“哎,怎么没见大头?”

老队长听到后,愤愤地说:“这小子今天旷了工,我回头找他算账!”

雷敬德听罢,脸上的笑容转瞬消失了。天哪,他把大头和孩子那边的事情都给忘光了。

他不敢耽搁,从清洁队办公室出来后直奔单身宿舍。大头的屋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孩子的阵阵啼哭声。

几分钟前大头双手托着那个孩子,呆呆地坐在他的单人床上。突然,一股温热的液体顺着他胳膊流了下来,紧接着孩子就哭了起来。大头慌慌张张地把孩子放在床上,一边哄,一边用毛巾擦着自己身上的尿迹。这时,雷敬德推门走了进来。

雷敬德住的地方是祖上留下来的老院子,因为年久失修,房上和墙边长满了青苔,一到下雨天就漏。外面下大雨,屋里下小雨,对雷敬德一家来说,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比起连住的地方都没有的人,还是幸运得多。况且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对周围的人和一草一木都熟悉,还怀有深深的感情。这里毕竟是自己的家。

他从外面夹了煤准备生火做饭,正在烟熏火燎地摆弄炉子时,同住一院的刘嫂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大碗鸡汤走过来,汤上还冒着丝丝的热气。

“我说敬德啊,快把这鸡汤给淑琴端过去喝了,这老不下奶会把孩于饿坏的。”刘嫂关心地说道。

雷敬德见状赶忙说:“嫂子,你们家也不富裕,刘哥还病着,就别麻烦了。”

“怎么是麻烦呢?反正你刘哥也得喝鸡汤,多点儿少点儿就那么回事儿。”刘嫂见雷敬德推辞,有点生气了。

“还愣着于吗,快端过去啊!”

“哎。”雷敬德执拗不过,憨厚地笑了笑,接过刘嫂的大碗进了屋。

雷敬德的小屋子里床占了一半空间,光线很暗,墙上挂满了他的各种各样的奖状,还有一张他和淑琴的结婚照片。

他进屋将鸡汤小心地放到淑琴的面前,“喝吧,刘嫂又送来了,真不好意思。”说着,他低下了头,看了看屋子一角的蜂窝煤炉。

淑琴喝完鸡汤,低声说道:“我奶水不够,儿子老是吃不饱可怎么办?”

雷敬德听了,不禁局促起来,咬着嘴唇叹息说:“是啊,让你这城里的姑娘嫁给我受罪了,我会想办法的。”

淑琴回应道:“你有什么办法啊?就凭你那儿点工资?要是再生一个咱们就得全把嘴缝上了。”

雷敬德听罢,抬起头,看着淑琴说道:“看你说的那么难听,我真的还想要个女儿。”

“我说你怎么这么小农意识,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痛苦吗?一点儿都不会疼人。”说着说着,淑琴真的有点生气了。

雷敬德为了安慰妻子,连忙解释道:“那不就是我的一种愿望嘛!”

淑琴不耐烦地说:“别愿望了,还是实际点吧,赶快给儿子起个名吧。”

雷敬德听到这里,立刻来了精神,接过妻子的话说:“早想好了,生女儿就叫媛媛,媛媛是淑女的意思……”

淑琴打断他的话说:“你怎么那么多废话,现在生的是儿子嘛。”她显然对丈夫的话不太满意。

雷敬德接着说:“儿子的名字就更好起了,铁蛋儿、铁娃儿、铁锁儿都成。”

淑琴急了,生气地说:“你俗不俗啊,除了铁就不能再叫个别的了。算了,还是用我妈起的名吧,就叫雷超。‘超越’、‘超凡脱俗’的超。我要把儿子培养成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不能像你一样再去无休止地扫马路。”

雷敬德沉默了,因为他不知说什么好。对于妻子这样的话,每一个男人的自尊心都会受到伤害。没有什么比一个妻子侮辱丈夫的职业更令人沮丧的了。

淑琴不依不饶地说:“敬德,你别老穷横穷横的了,放下架子去北京见见我爸妈,他们没准儿还会帮帮忙的。”

雷敬德终于忍不住了:“我不指望你爸妈,我有能力养活你们母子俩。”

屋子里突然沉静下来,静得让人有点不自在。

太阳收尽了它最后一道余晖,夜晚到来了。

刘哥站在院子里踱来踱去,不时走到雷敬德家门口望一望。刘嫂见状,从自己屋子里走了出来,狠狠地捅了一下他的腰眼。

“看什么呢?跟做贼似的。”

刘哥吓了一跳,转过身来说道:“羡慕呗,看人家有了儿子多乐呵儿,可咱有了儿子还得送给舅舅养。”

“你怪谁啊,就你这身子骨儿能把我愁死。敬德也没那么轻松,淑琴母子俩是黑人黑户,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啊。”刘嫂同情地说。

正说着,雷敬德拿着一只空碗走了过来。

刘嫂走上前关切地问道:“淑琴奶水还是不多吧?”

雷敬德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点点头:“是啊,我估计是营养不良。”

刘哥凑上来说道:“我早就说过让你把淑琴的户口转过来,你们口粮不够啊,可你就是犯懒。”

雷敬德急忙为自己辩解:“不是我犯懒,我是不愿进京去见淑琴爸妈的冷脸,他们瞧不起我。”

刘哥说:“那又能怎样,能当饭吃吗?两张嘴等着你哪。”

“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一个大男人挺得住。”雷敬德说着抬起头,向远处看着。

刘哥又说道:“别冒傻气了,大人要吃饭,孩子要吃奶啊。”

雷敬德听了,默默不语地点了一下头。

在大头的单身宿舍里,煤油炉吐着淡蓝色的火苗,炉子上的粥锅腾腾地冒着热气,两个工友手忙脚乱地给婴儿擦着屎屁股。几个大男人干力气活儿不比谁差,但真的碰上伺候小家伙方便这类事情,还真难为他们了,左弄右弄尿布就是换不好。

可能是粗糙的大手弄疼了她,婴儿哇哇地哭起来,而且没有丝毫要停下的意思。

“一定是饿了,大头你买的奶呢?快给孩子喂呀。”

大头仰起他的大脑袋,白了对面的工友一眼:“你怎么说话呢,我要是有奶还熬粥干什么。快点把红糖给我拿过来。”

三个男人忙得团团转,一会儿擦,一会儿喂,过了很久,孩子安静地睡下。大家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夜,安详而宁静。

雷敬德斜倚在床边,看着正在熟睡的儿子,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福感和满足感。看着丈夫人神的样子,淑琴捅了他一下说:“你看他长得多像你,明天咱们去照张全家福怎么样!”

“好啊。”雷敬德高兴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家人很早就起来,雷敬德骑三轮车驮着淑琴母子去了照相馆。

雷敬德一家人没走多久,大头就抱着那个婴儿来找他了,因为这个小家伙几天来实在是把他折腾得够戗。

“雷哥,我扛不住了,孩子饿得直哭……”大头走进雷敬德的小院,一进门就大声嚷起来。

刘哥听到后,从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说:“大头,你喊什么?敬德他们去照全家福了。”

大头着急地问:“雷哥是不是把这孩子给忘啦!”

刘哥被问得莫名其妙,疑惑地说:“什么孩于?你抱的是谁的孩子?”

大头懒得解释,急匆匆地说:“捡的捡的。我得还给雷哥。”说完,转过身走出去了。

看着大头的背影,刘哥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孩子?敬德怎么一下子有了两个孩子?

照相馆到了,雷敬德停下车,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扶着淑琴,小心地走进大厅。照相师看到后,热情地招呼这家人人座。看着这幸福的一家,照相师乐呵呵地说:“一家三口多幸福啊,我一定把你们的笑容拍下来,做张大的全家福。”

照相室很小,一面墙前立着几幅印刷精美的背景图案,对着它们的是一个木制的箱式照相机。淑琴是北京人,一家三口自然选择了天安门作背景。

“笑笑,笑笑……”照相师上前耐心地给他们摆着姿势,同时也调着相机的焦距。

不知为什么,可能是不太习惯,除了孩子外,成人在相机前表情都很僵硬,从脸上强挤出的那一点笑容显得很不自然。

“自然点,刚才笑得多好。”照相师继续耐心地引导雷敬德一家。

一家人慢慢地放松下来,雷敬德脸上又渐渐露出憨厚朴实的笑容,淑琴的表情也比先前自然多了。

照相师握着那架老相机快门的手柄:“我可要照啦,千万别动。

此时,大头突然破门而入,怀里抱着那个婴儿。

在场的人看到他都愣住了,尤其是雷敬德,好不容易酝酿出的笑容消失得一干二净。这个时候他怎么也想不到大头会来,还带着那个捡来的孩子。这该怎样向淑琴解释呢?

大头的到来一下子破坏了和谐的气氛,照相师生气地说:“你捣什么乱?害得人家都不会笑了。要照相等下一拨。”

大头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梗着脖子回应道:“等不及了,孩子饿得直哭,要吃奶。”他说着将目光投向呆坐在那里的雷敬德,顺势用眼角偷偷扫了一眼他身边的淑琴。淑琴也是一脸茫然。

看雷敬德没反应,大头一把将孩子塞到了淑琴的怀里说:“嫂子,给她喂口奶,都哭了一宿了。”

淑琴暂且接下了孩子,满脸疑惑地问道:“怎么回事?我可不是奶妈。”

大头一愣,“雷哥,你没告诉嫂子啊?”

时间在一秒一秒地流逝,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雷敬德。

雷敬德见再也瞒不住了,只好一五一十地坦白道:“这孩子是我捡的,就在生小超的那天。”他看着妻子淑琴的眼睛,多么希望从那里看到接纳和宽容啊。

淑琴像被电了似的,连忙把孩子塞给他,紧接着把小超从他手中抱了过来,站起身生气地说:“不照了,回家。”说着向外面走去。

雷敬德一屁股坐在地上,怀里紧紧搂着那个婴儿,不知如何是好。

大头也没想到事情竟然发展成这样,暗地里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太鲁莽。看着地上发呆的雷敬德,他内疚得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

雷敬德咬了咬牙,好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抱起孩子追着淑琴跑了出去。他想,不管发生什么事,先带回家再说。

一整天,雷敬德和妻子都没有说话。夕阳收尽了余晖,夜晚悄悄地降临了。

吃过晚饭,雷敬德抬出了一只祖传的大木盆给孩子们洗澡,淑琴也过来帮忙。大盆中放进了两个孩子,两个小家伙儿挤成了一团,那犹如藕节一样的小腿扑腾扑腾地端着,激起一阵阵水花。两个孩子都是那么健康,惹人喜爱,雷敬德看在眼里,爱在心头。

刘哥一家吃完晚饭,来到雷敬德家里闲坐,看到那封信后议论道:“女字旁的媛,淑女的意思,我看还是圆圆乎乎的圆好,生日比小超大两天,那就是姐姐啦。”

淑琴低着头,没有做声。

雷敬德偷偷抬起头,望着淑琴小心翼翼地问道:“媛媛长得挺俊,就是太可怜,咱们留下吧,就当是双生,龙凤呈祥嘛。”

淑琴终于开了口:“你别试探我,现实点儿吧,咱们哪有那个能力。”

“也是,你的奶水不够啊!”雷敬德有点内疚地看了看妻子。

刘哥听到两口子说到这里,突然感到很尴尬,觉得这么好的朋友没有帮上忙实在有点过意不去,赶紧抢白道:“我给你们端鸡汤去。”

其实雷敬德也很清楚刘哥家的境况,刘哥一直病休在家,没有经济来源,只靠那一点点劳保工资勉强度日。平常对自己一家的照顾,已经是感激不尽了,现在还能要求什么呢?

雷敬德看了看妻子说:“还是先养几天吧,也许她妈妈心软了会找来。”

“要是不来呢?再说,孩子被扔掉,会不会是有什么毛病?还是把她抱给富裕人家养吧。”淑琴提醒丈夫说,其实这也是她顾虑的问题。万一收养的是一个不健康的孩子,无异于雪上加霜。

雷敬德有些不高兴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孩子这么小,你狠心再扔了她吗?”

淑琴听罢也来了气,说道:“可是拿什么喂她?小超还吃不饱呢。就算她是个淑女我也得先喂儿子。”

雷敬德怕真的闹僵了对媛媛的收养更不利,为了缓和气氛,安慰淑琴说:“你别急,我拿口粮到乡下换奶来养活她。”

淑琴听到这里,也就没再说什么。她真的不知道万一收养了这个弃婴,他们将面临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一个安静的月夜,但雷敬德和妻子都因为想着各自的心事而一夜未眠。

从那以后,白天清扫大街的时候,雷敬德都特意准备一个口袋,把清扫垃圾时挑出的一些有用的东西装起来,比如酒瓶子、废报纸什么的。等积攒到一定数量的时候,就拿到收购站去卖掉,换几个零用钱贴补家用。

一天,大头在垃圾堆中发现了几个易拉罐,捡起后放到了雷敬德的口袋中。他一边放一边冲雷敬德发牢骚:“你这样可不成啊,靠拾几个破烂能换回几个钱?看你现在又黄又瘦,我们还指望你当下任队长呢,搞个先进单位多发点奖金。”

“别瞎扯了,我问你什么时候结婚?我要送你一套中山装。”雷敬德重复着他对大头的承诺。他和淑琴结婚的时候,穿的还是亲戚的一套旧中山装。在他看来,新郎在婚礼上能穿上新中山装,是很体面的。

大头听罢赶忙摇摇头说:“我可不敢要,看着你这样我都怕结婚了。媛媛最近还好吧?”

雷敬德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嫂子不冷不热,我看她迟早要翻脸。”

大头说:“难啊,不如把媛媛送到孤儿院去,让政府养着……不好,不好,这不像咱们工人阶级办的事儿。今天下班后我去劝劝嫂子。”

雷敬德白了大头一眼,语重心长地说:“我只怕你好心做坏事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又是一个早晨。小城还在酣睡,不知远处谁家的公鸡洪亮的报晓声打破了这份静谧,将人们从睡梦中唤醒。

雷敬德一家人还没有起床,屋里的几条铁丝上挂满了尿布,昭示着同时养育两个孩子的艰辛与快乐。雷敬德坐在床角靠着墙,淑琴斜倚着他睡得正香。媛媛横躺在床上睡觉,嘴角还挂着甜甜的笑容。床上惟独没有小超。原来,小家伙被媛媛挤到了地上。当他醒来发现身边没有妈妈的时候,哇地哭了起来。

哭声惊醒了雷敬德和淑琴。

淑琴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身边的孩子,结果什么也没有,她立刻从床上跳了起来,向地面看去,发现了躺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小超。看着孩子哭得发紫的小脸,淑琴心疼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她飞快地下了床,不顾一切地从床下将小超抱起来,然后神了一条床单被将孩子裹得严严实实。

“这日子没法过了。你看,媛媛这么小就知道霸占地方了,小超以后还往哪儿睡。”淑琴真的生气了。

雷敬德光着脚站在地上,连连向妻子解释:“小孩子懂什么霸占,都怪我没护好。”

“你今天就送她走,她要不走我带着小超走。”淑琴情急之下,说出了长久以来一直想说的话。

雷敬德听后一惊:“往哪儿走?总不能把媛媛丢在马路上啊。”

“送到孤儿院,交给政府去管。”

“孤儿院?是不是大头给你出的馊主意。”此刻他突然想到大头以前说过的话,心里不住地骂这小子没有良心。

“怎么是馊主意,我们根本就无力养活两个孩子。”

是啊,凭着雷敬德的这点工资,养活两个孩于真是捉襟见肘,妻子也着实不容易。想着想着,雷敬德也觉得没什么话可说了。他回过头无奈地看了看床上的媛媛。媛媛显然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继续做着她那甜甜的美梦,脸上又露出了那可爱的小酒窝。

这天一早,雷敬德早早地来到清洁队,看到了正在洗刷清洁车的大头,他二话不说,对准大头的脸,上去就是狠狠的一拳。

“雷哥,你这是什么意思?”大头显然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一下子懵了。

周围工友见状,马上围过来拉开他们,雷敬德气得喘着粗气,瞪着大头,恨不得一口把他吃了,说道:“让你嘴贱,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把媛媛送到孤儿院是你说的吧!”

大头恍然大悟,委屈地说:“误会呀,真的是误会,只怪我这张嘴笨,可是,就是想送,咱们这儿也没孤儿院呀。”边说边不停地揉着半边已经开始发肿的脸颊。

看见院子里闹闹哄哄的,老队长走出办公室,拨开众人来到他俩面前。问清楚原委后,觉得的确是大头的不对,但雷敬德不管怎样,动手打人也不对。老队长严厉地批评大头,然后对雷敬德说道:“敬德,你消消气,我想大头没那么坏。”

此时,雷敬德满腔愤怒,甩了一下胳膊,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清洁队的大院。大头难过地靠在了墙边,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一句话来。

白天,居委会的小屋外,三五个闲来无事的家庭妇女在谈论着家长里短,津津有味地相互交换着她们从各处得到的小道儿消息,然后加上自己的想像,编成一篇篇刺激的新闻。

“听说了吗,清洁队的那个雷敬德乱搞男女关系,出事了。”

“怎么没听说,闹得可凶了。”

“人家都说他老婆淑琴当年下乡到咱们镇乡下,怕吃苦,又回不了城,就勾搭上咱们这儿拿城镇户口的雷敬德。”

“对,淑琴是城里知识分子的闺女,大家闺秀嘛,雷敬德乐还来不及呢。”

“乐啥呀,人家根本和他不是一条心,雷敬德只好在外面乱来了。”

这时,居委会毛主任听到她们的谈话,实在是听不下去了,走出门来冲那几个妇女吆喝道:“你们别在居委会门外瞎造谣,谁能拿出证据?雷敬德是个孤儿,我看着他长大的,我就不信他会有私生子。”

说完,毛主任一抬头,发现雷敬德竟然抱着媛媛在不远处站着,像一根木桩一般一动不动地钉在了地上似的。显然,他听到了她们的对话。

毛主任赶紧走上前去,赔着笑脸对雷敬德说道:“敬德,他们在胡说,你可千万别信。有事吗?你抱的是……”

毛主任突然变得有点语无伦次。

“我告诉你,这个孩子是我捡的。”雷敬德看了看周围那几个妇女,有意提高了嗓门说道。

说完,他抱着媛媛头也不回地走了。

几个刚才还在卿卿喳喳的妇女这个时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尴尬地站在那里。

雷敬德走在路上,头脑里不断回响着她们的谈话,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些人们啊,你们的良心都哪里去了,都让狗叼去了吗?”

又是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孩子们都睡了,雷敬德和淑琴还在讨论着媛媛的去留问题。

“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这个孩子,这样下去我非相信那些谣言不可了。”淑琴首先发话了。

雷敬德听后沉默不语,只是一个劲儿地望着墙角发呆。而这更令妻子感到不高兴,她继续追问道:“你怎么了?不说话能解决问题吗?”

妻子不理解他,甚至还相信外面卑鄙的谣言,这更让雷敬德感到伤心。于是他气鼓鼓地说:“你要信就信吧,人正不怕影子斜,我没什么好说的。”

“人言可畏呀,你不怕,我还怕呢,这让我以后怎么出门。”淑琴有点激动,她不理解这个捡来的孩子怎么有这么大的魔力,能让丈夫横下心留下她。

雷敬德说:“那好,我用人格保证,我爱你的心没变,我没有做对不起你的事,媛媛确实是捡来的。”

听了丈夫这番信誓旦旦的言辞,淑琴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赌气的表情也有所缓和。她相信丈夫绝不会撒谎欺骗她。雷敬德虽然很贫穷,但人品还是很诚实的。想到这里,她移了移身子,依偎在丈夫的怀中,温和地说道:“我就是想听你说这句话,想当初是你的口琴声吸引了我,让我放弃了回城的想法,和你在这儿同甘苦。妈妈几次来信催我回去,我都婉言拒绝,可是,现在有了这个多余的媛媛以后,我们的生活就变了味道。你答应我,明天一定要把媛媛送出去,找一个富裕人家碰碰运气。”说罢她抬起头,深情地看着丈夫,希望得到他的应允。

雷敬德此时的心情像打翻了的五味瓶,眼前一个是妻子,一个是媛媛,他不忍心伤害其中任何一个。但是他必须做出选择,这令他痛苦万分。为了应付眼前受尽委屈的妻子,他无奈地点了点头。

突然,小超从睡梦中惊醒,继而哭闹起来,小腿还在不停地乱端,身边的媛媛被吵醒后也跟着哭了起来。淑琴赶忙上去哄这两个孩子。奇怪的是,任凭怎么哄,两个孩子就是哭个不停。

此时雷敬德灵机一动,掏出口琴,在孩子身边吹起了《摇篮曲》。悠扬的曲调慢慢弥散开来,弥散到小屋的每一个角落,也沁人孩子的心田。媛媛立即停止了哭闹,紧接着又破涕为笑,好像深深地被这个曲子所感染。而小超却丝毫没有要安静下来的意思,反而闹得更凶。淑琴看到这里,心里也不住地称奇,看来这对“父女”确实有非同寻常的缘分。

第二大,雷敬德来到一户人家的院落前。这个院子看上去十分气派,朱红的大门,青色的砖墙,高耸的门楼上贴着两个门神,一看便知是个富裕人家。雷敬德有点动心了,心想要是媛媛能在这样的家里生活,总比跟着自己受苦好。于是,他暗暗记下了门牌号码,然后狠狠心将媛媛放在了大门台阶上。

媛媛此时睡得是那样香甜,丝毫没有意识到将要发生的事情。

雷敬德放下媛媛后还是不放心,躲在了小巷的一角,希望亲自看到那户人家打开门后将孩子抱回去。宅院外不时有人路过,奇怪的是竞然没有人发现这个孩子的存在。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眼看天就要黑了,雷敬德的心不禁又悬了起来。

终于,他按捺不住焦急的心情,偷偷地跑到了大红门前。犹豫了片刻后,回头看了看周围没其他人,“眶,眶,呕”猛拍了三下门,听到里面有动静时,转过身迅速跑开了。此时,雷敬德心如刀绞,一阵阵内疚袭上心头。

不一会儿,门里走出了一个中年妇女,年龄四十开外的样子,面容和善,看上去有几分发福。当她正在纳闷为什么不见敲门人的时候,猛然低头看到了媛媛。作为一个女人,她顿时明白了一切,然后赶紧追出来几步向四处焦急地观望,想找到没走远的大人。她实在是不见人影,天又渐黑了,为了安全起见,只得将孩子暂时抱进家门。

回家的路上,雷敬德如释重负,深深地出了一口气,毕竟孩子找到了更好的归宿。同时,失去了媛媛又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惆怅,好像掉了魂似的。那天晚上回家的路他走了很久很久,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一大早上,清洁队的工人集合在大院里,三三两两地有说有笑,身后的一些工具车辆都已经准备妥当,只等老队长一声令下后出发去外面工作了。只见雷敬德一个人默默地斜倚在清洁车的车把边发呆。自从几天前把媛媛送走后,他的内心一直忍受着痛苦的煎熬,好像失去的不止是媛媛,而是很多很多,甚至觉得失去了生命的活力。现在他真的开始有点后悔自己那天的举动,但这一切已经晚了。惟一让他感到安慰的就是媛媛从此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而这一点,他是想都不敢想的。

就要出发的时候,大头风风火火地从远处跑到雷敬德跟前,晃了晃手里用草绳绑着的一大块鲜肉,向他诚恳地说道:“雷哥,下班把这个拿上,给孩子们熬点肉汤喝。”

他抬起头看了大头一眼,没有做声。自从上次打了大头之后,雷敬德心里就觉得对不住他,但那时他的确是太生气了。

大头看雷哥不说话,就接着说道:“不是我买的,是我女朋友专门托我送给你的。她在肉联厂工作。”

雷敬德接过了肉,然后向大头点了一下头,起身要向外面走。大头紧追了两步,忐忑不安地说:“还生我的气呀。都怪我这张嘴不会说话,我和女朋友商量好了,把媛媛先抱到我这边养着,她可爱孩子了。等嫂子想通了再抱回去不迟。”

雷敬德听罢停下脚步,拍拍大头的肩,叹了口气说到:“我错怪你了,不过一切都晚了。”

说到这里,雷敬德的心又是一阵酸楚。大头愣在了那里,好像若有所思的样子。他突然明白了雷敬德的话意味着什么,心猛地沉了下来。

黄昏缓缓张开黑夜的翅膀。

劳累了一天的雷敬德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回家,还没进门,便听到院子中传来嘈杂的吵闹声,他心里不禁一激灵。再往里面仔细一看,原来是几个警察正在院里和淑琴争吵,街道主任站在一旁,怀里还抱着一个婴儿。说是争吵,其实淑琴占了绝对上风,警察和街道主任被训斥得面红耳赤。

雷敬德赶紧冲进院内拉着淑琴大声叫道:“淑琴,淑琴,怎么啦!”

淑琴此时还在冲着一个警察不依不饶地叫着:“这孩子我们家不要,你们该把她带到哪儿去就带到哪儿去,就是铁定不要了!”

看见丈夫回来,淑琴好像底气更足了,叫的声音也越发大了起来。

“可您也不能把孩子扔在别人的院门口呀!”警察们说着说着也急了。

“谁说是我扔的?谁看到了?”淑琴回应道,说着还抬起了头,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毛主任见到雷敬德回来了,一把将他拉到旁边,语重心长地说道:“敬德,我知道你们也有你们的难处,我也正在向上反映,寻找解决办法,但你们不能就这么处理呀……”

淑琴看到毛主任把雷敬德拉到了一边,心里立刻有点异样,她生怕丈夫被说动,将媛媛抱回来。于是马上转向街道主任,气急败坏地说:“有话对我说,他不管家里的事。”毛主任听到这里尴尬地松开了手,然后不再做声。

这时,一个警察实在看不下去了,说道:“嫂子,人得讲良心……”

一听这话,淑琴立刻被激怒了,像发怒的母狮一样吼叫道:“我没良心,你有良心,你把她抱回家养着试试看。站着说话不腰痛,谁家不需要柴米油盐,可现在哪有多余的。再说,这孩子是个哑巴,将来长大了嫁都嫁不出去,我们总不能为她养老送终吧。”

毛主任听了后,为了打消淑琴的顾虑,对雷敬德说道:“敬德,相信我们会帮你解决问题的。”

淑琴听到后,不屑地说:“别打官腔了,这话我不信。”

毛主任一听来了气,“别不信,弟妹。敬德是孤儿出身,他的工作和以前的生活全是国家给解决的,你问他是不是!”

在大家争吵的过程中,雷敬德始终望着毛主任怀里的小媛媛,看着孩子那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一天的疲劳转眼间烟消云散,他的心情突然好了很多,感到了一种从没有过的平静和满足。身边这些人的争吵声好像不存在一样。

最后,争论仍没有结果,一个警察转过身,斩钉截铁地问道:“敬德,你的人品我了解,一句话,这孩子你还要不要?”

淑琴听了,赶紧追着答道:“不要。”

这个时候大家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雷敬德,等着这个男人做出最后的决断。雷敬德看了看淑琴,又看了大家一眼,以一种出乎意料的、平静的语气说:“要。”话音未落,在场的人立刻安静下来。淑琴听到后,好像注视陌生人一样注视着丈夫,绝望地坐在了地上。

本是孤儿的雷敬德做出了人生中最重要的选择,因为他知道失去父母的感受。他决心用爱来关怀这个可怜的孩子,让她过上幸福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