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教干部以慈母的心叩开了我邪恶的封闭的心,灌进了纯洁的清水,清洗了我肮脏的灵魂。我以管教干部的教诲作为遏制私欲的警笛,把自己的堕落当做迷途知返的路标,用高尚的德行与良知永远囚禁罪孽,囚禁丑恶……
深夜,李丽萍竭力想再睡,但她的心却焦急不安地怦怦乱跳,打破了她内心的平静,楼底下的大厅里时钟敲响了两点,整个房子出奇地宁静。忽然,陈正华的影子在她脑海里浮现……
陈正华——林森木的化身,要不是他在我铺满鲜花的人生途中糟蹋了我,也许我不会演出人世间的一幕幕悲剧,遭受了人生的磨难。林森木也决不会成为有文化的办厂能人。人生多么难以捉摸呀!她坚信陈正华比起那些受环境所熏陶,教育所灌输或者命运所鼓励的人来,他生来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准则和更纯的旨趣,只不过是因年轻时感情上的一次冲动而犯下了罪孽。脱胎换骨的林森木真是浪子回头呀,只可惜为了她而杀死了姜阿基银挡人狱。是他救了自己二次生命呀,时光消蚀了李丽萍复仇的念头,驱散了泛起的愤怒与厌恶之情。此刻,她觉得他不仅仅是一个朋友,也不完全是兄长,而是她生活中的一个忠诚的同伴。除了母亲之外,在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知心朋友就是陈正华了,而自己给他造成二次人狱。她无法否认不管是什么样的哀伤,都无法替代为他命运的哀伤,她愿意付出不管多大的代价去减轻它,她决定明天一早就去探监陈正华。
天气暖烘烘地叫人感到一身轻松,日光雾蒙蒙地笼罩着浸在春色里的一切,充分显出隐约而温柔的美。远处的山峦下面弥漫着浓厚的雾霭,只模糊地勾出牢狱粗淡轮廓,离牢狱约百步的地方,站着一些男人和女人,手里都拿着包袱。当她靠近他们时下了车,那个手拿小本子的穿着制服的看守宣布探监开始,威武的干警退到了一边,所有探监的人都争先恐后,有的甚至跑步纷纷向牢狱大门拥去,站在门口的看守数着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探监的人二十一、二十三、二十四……
李丽萍手提着中华鳖精,美国花旗参、水果等满满一篮。一个看守领她到走廊,一会儿转了个弯,看守叫道:“陈正华,李丽萍来看你啦!”
李丽萍从铁栅栏里看见陈正华的背景,他刺的光头像在皮鸭蛋似的,此时他转过魁梧的身体,面容憔悴地走到铁栅栏跟前,忧郁地看了她一眼,看守打开了牢门把陈正华放了出来,让他们坐在椅子上就走了。
李丽萍看着陈正华瘦多了,而且眼圈发黑。她心里难受极了,轻轻地喊了一声:“陈正华。”他们相视着两双眼睛两颗心,多少情、多少意,彼此都凝聚和表达在一瞬之间。陈正华似乎有些尴尬,推开将扑向怀里的李丽萍,他们面对面地坐在椅子上。她呢?尽盯着他瞧,好像生怕把眼光挪动一下,他就会不见了似的。他却不大抬起眼睛来望她,只偶尔很快地对她瞥一两眼就够了。可是每一回他把眼光收回的时候,就从她的眸子里吸取了毫不掩饰的喜悦,而且一回比一回更有信心。他们两个完全沉醉在共同的快乐中,再感不到什么窘迫了。
陈正华问道:“你婆婆好点没有?”
“脱离了危险,出院养病在家。”
“姜阿基?”
“法院通知他的家属,尸体当天就拉走了,听说火化了。”
“我杀人是罪有应得的,不知道什么时候送我上刑场?”
“陈正华。”李丽萍喊了一声。
“李丽萍,你受苦了。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女孩子要承受多大的压力。”
“陈正华!”李丽萍不知道说什么好,轻轻地抽泣起来。
“不要难过。”陈正华像大哥哥似的模了摸她的秀发。
“你为我们母女俩而间下了大祸。在你踌躇满志的时候,我给你添了麻烦,惹了祸,若是法院对你枪决,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不如陪葬你而去。”李丽萍捧起他的脸仔细地注视着。
“不!”陈正华摇了摇头。
“可怜我吧,即使你是从地狱来的,我也跟你一起去。你能同我一起吗?”李丽萍探问道。
陈正华鼓不起勇气来开一声口,更不能回答她那询问的目光和她那柔声柔气的求情,仍低头玩弄着自己的双手挂来搓去。
“请你答应我吧!”李丽萍催问道。
“你会因为我以后一辈子都感到羞耻的。”他哽咽着说,“你越了解我就越觉得可耻。”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眸如同一泓清澈的潭水,娇艳的脸上写满了理解。他按住心头猛跳的小鹿,轻轻拉开她的手说,“我知道怎么做。”
“我爱你,陈正华。”李丽萍感到喉头一阵于涩,但是她还是挣扎着继续说,“我将会用我的一切保护你,我要给你找一个律师。”
陈正华的一双眼睛显得呆滞而冷冰。
“我爱你。”李丽萍喊了出来。
陈正华以木然痴呆的眼睛凝视着她,她以深情的目光望着他。
“你听见了吗?我爱你!”她再次喊叫。
“什么爱呀?”陈正华浑身哆嗦。
李丽萍接腔道:“……一个被打入地狱的人的爱!”
他们两人都陷入沉默,好一阵子,李丽萍被自己的激情重压碾碎,在她是疯狂,在他是痴呆。
李丽萍说:“你听我说,”她又恢复了异样的平静,“我要把一切都告诉你,我要告诉你至今自己也不敢对自己说的话。”她沉吟片刻,接着又说,“夜深人静一片沉黑,似乎上帝再也看不见我们,在这样的深夜我偷偷们心自问,自己也不敢说出的话,现在我都要向你诉说。即使你恨我嫌弃而去也一样,毕竟我们生了一个儿子。我就是你以前强奸过的郑娟芝。”
“郑娟芝,可我……”陈正华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盯着她说,“你从天真活泼的幼女变成了一个丰韵的少妇,真是判若两人呀!要不是你自己说出来,我永远不敢这样去联想。哎,真是郑娟芝变成了李丽萍?”
李丽萍捧起他的脸膛,深情地凝望着他说:“你也一样,你简直脱胎换骨啦!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变成了一个知识广博的能人;一个高瘦的囚犯——变成了魁梧的厂长;一个粗鲁的法盲——一变成了有教养的君子。陈正华,你的一颗心也变得崇高了。”
“浪子回头了吧。你是否知道,每当我遇到你发怒时的目光,我马上就会产生赎罪的念头……”陈正华低垂着头流出了几满眼泪。
李丽萍用手帕擦去了他的眼泪说:“不要打岔……是的,那时我没有被你强奸之前,我纯洁无暇,心灵圣洁明澈。我生活得非常愉快。谁都不能像我那样骄傲地容光焕发,高昂着脑袋。
同学们来向我请教语文、数学解题,老师重点辅导我。那时,读书考大学就是我的一切,科学是我的姐妹。可你扼杀了我,现在我不是当年的郑娟芝了。”
“郑娟芝……”陈正华低垂着头愧疚地说,“在狂热的青年时期,我一时冲动奸污了你,殃及了你的一生,玷污了你的生活。”
“没有你也就没有我,我的救命恩人。我爱你,陈正华—一我爱你,全身心地爱你。”
陈正华沉默了片刻说:“真奇怪,因为你说得那么虔敬,那么富有力量;因为你抬眼看我时,目光里透出了极度的信赖、真诚和忠心。这使我太难受了。李丽萍,请你摆出凶相来吧,你很明白该怎么摆,告诉我你恨我——戏弄我,惹怒我吧,什么都行就是别打动我。”
李丽萍冷峻地瞪着他,想起他与自己建立起来的爱的天堂就要坍塌,她的呼吸几乎都停止了,就像她所爱过的人把她抛弃在荆棘丛生的坎坷道路上,她觉得自己的一切都完了。当他看见陈正华就在她的眼前,她的脸上就像鸟云中的月亮一样。她喃喃地说;“时间可以医治伤口,让我们忘了过去勇敢地迎接未来。陈正华,吴刚就是你的儿子。”
“你说什么?吴刚是我的亲生儿子。这……这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什么我们化名都来吴庄,难道真的是有缘千里来相会。”
“是命运注定的。”
“丽萍,请你详细地讲一下。”
“那时候,我被你奸污后,控告你入牢狱。养母觉得把救命恩人送进监狱,心神不安患肺癌死了,人家都说这是恶有恶报。
从此,我走到哪里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我,指梁戳背咒骂我,常常在我床上偷放牛粪和猪粪,门上吊着一只破鞋。当我路过村口,不但遭到长舌婆们的指指点点,而且连顽童也朝我头上扔小石子。我在痛苦中熬煎,我孤独、迷惘,使我好后悔控告了你。我再也忍受不了人们的冷潮热讽、白眼、侮辱,我只好打点行装背井离乡,流落到路边饭店当服务员。姜阿基就是路边饭店的老板,他用花言巧语欺骗了我的爱情,当我怀孕快九个月时,他又喜新厌旧地抛弃了我。我在走头无路的时候跳海自尽,却被海巡税务所所长吴善伟搭救,是他给了我生活的勇气和希望,可谁知道吴善伟是个先天性阳痿的人(病历卡现在还在法院)。当我得到吴家的宠爱,对新的生活充满着希望的时候,可吴善伟在一次军事演习中牺牲了。我悲痛欲绝地发疯了,以后便认识了你,从你那里得到了快乐和幸福。可姜阿基为了敲诈钱财,以孩子吴刚相要挟。当时我也弄不明白吴刚究竟是谁的孩子?就在三个月前,我们的血样被送到上海血站中心化验,结果姜阿基排除了是吴刚的亲生父亲,而你是……”
“吴大妈能顶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嗯……”
“你不是她的儿媳妇,吴刚又不是她的亲孙子。她能接纳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你们吗?”
“陈正华,听我把话说完。”李丽萍凝望着他说,“为了摆脱美阿基这个流氓的纠缠,我便写信向你求爱,并附上我最心爱的龙凤图案护身符。”
“这信封和护身符我一直没有收到。”
“你永远不会收到,这封信落到妈妈手里。她看见龙凤护身符后,确定我是她曾经抛弃的亲生女儿。”
“怪不得我父亲曾经咒骂你是野种。”
“为了过上平静的生活,我们恳求法院不要将吴刚告诉他的亲生父亲——林森木。”
陈正华恍然大悟道:“三个月之前,一位法医来我办公室对我说‘从你红润的脸上判定你的血型特别好,我们抽你的血,试验一下能否医治患白血病的人。’我被他们蒙住了,直到现在也不知道有一个孩子。”陈正华睑上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丽萍,是我断送了你的前途,你恨我吧!骂我,打我吧!”
“我控告你坐了狱。”
“这是我罪有应得的。丽萍,你做了我几年的妻子呀!”陈正华激动起来。
李丽萍发疯似的扑在桌子上,她纵声痛哭起来,哭声是那样充满激动和悲怆,她说:“陈正华,让我们忘掉过去的名字,忘掉过去的一切,我们永远不分离。我的希望、我的志向、抱负、心情以及对生活的每一种想法,除了我对你的爱以外都发生了变化。现在我要奉献给你的是我真挚的永不变更的爱。”
李丽萍发现他的注意力被激起了,因为眼泪顺着他的睫毛直流,他发出一声声哽咽般的叹息,差不多连气都透不过来。他一下子转过身去,走向墙壁站在那儿,背对着她一言不发。
他们沉默了……他们的脸背对着,他们的泪水彼此冲洗着对方的脸儿。至少他们一起在哭泣,遇到这么令人肠断魂销的当儿,他的手扶在墙上用极其温柔的亲昵的,真心实意的语气说:“我对不起你,丽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
“我不是来给你说这个的。”李丽萍像只小猫似的扬起苍白的脸,用那双憔悴失神的眼睛看着他,久久地、久久地望着。
“你说你爱我。”
“我爱你!”李丽萍毫不犹豫地起誓。
陈正华激动地说:“你别起警,我的感情不是语言所承诺的,我多么希望时光永远停留在此时此刻,不知道下一个钟头的命运会怎样呢?”
“这是一种多疑症,要不你太激动了。亲爱的。”
“丽萍,我永远不离开你。”他又一次在她的眼睛上吻着,他真想吸干那里边的苦涩的泪滴,让那里永远只是一片明媚而灿烂的阳光。他又说:“记得从那以后,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恶狠狠地整治过自己,我只想做一个规规矩矩的人,也终于没能如愿。
我被消失在黑暗中,被埋葬、被湮没、被禁铜。谁要是曾经见过我在阳光下欢笑劳动,而后见到我牢狱的模样,一定会怵然战栗。黑夜般的寒冷,死亡般的寒冷,头发不再有清风吹拂,耳际不再有人声喧嚷,不再有天光映入眼帘。我为枷锁所压碎,蹲在牢狱里的木板床上,一动也不动,几乎鼻息全无,甚至不能够感受痛苦了。你那时的美丽而纯真的目光,户外生活、乡村田野、残暴强奸,然后是老爹他们愤怒的脸孔,审判场上人们气愤的镜头—一闪过我的脑海,历历在目。有时好像歌唱着金色的幻影,有时好像奇形怪状的噩梦。但是现在这一切仿佛只是一场可怕的虚渺斗争,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只是遥远的音乐高高在空中演奏,然而在这坠落的深渊里再也不能听见。”陈正华沉默了一会儿又接着说。“丽萍,我刚进牢狱一直非睡非醒。
在这场刑罚中,在那间牢房里,我再也不能区分清醒和睡眠、梦幻和现实,正如再也不能区分白昼与黑夜。这一切都混饨、破碎、漂浮、混乱扩散在我心里。我不再有感觉,不再有知识,不再有思想,充其量我只是在做我。从来没有任何生灵像我这样深深沉陷在空幻之中。这时,管教干部以慈母的心叩开我邪恶的封闭的心,灌进了纯洁的清水,清洗了我肮脏的灵魂。从此,我以管教干部的教诲作为遏制私欲的警笛,把自己的堕落当做迷途知返的路标,用高尚的德行与良知永远囚禁罪孽,囚禁丑恶!”
“陈正华,让我们越过习俗的藩篱一那种既没有得到你良心认可,也不为你的见识所赞同的纯粹因袭的障碍!”
“一度罪孽深重,现在思安悔过的人能不能结婚呢?唉……”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也许上刑场枪毙啦!”
“你是防卫过失不会枪毙吧。”
“那至少要判刑。”
“我永远等你。”
“不要等啦,你们回家结婚吧!”这句话从管教干警嘴里冒了出来,“你们结婚吧!陈正华,我现在就放你走。”
“放我走?”陈正华用怀疑的目看着管教干警。
“我们的政策一贯是以法律为准绳事实为依据,这是一起防卫过失引起的案件,检察机关宣布免予起诉。你们可以回家结婚,预祝你们新婚快乐。”
他们很尴尬地站了一会儿。李丽萍想到陈正华无罪释放,这一欢乐的心情从她的明亮眼睛里,从她可爱的笑容中流露出来。
正是她那美丽的眼睛和动人的笑容,吸引住了陈正华。李丽萍说:“你觉得平静而快乐吗?”
“平静?——不,但很快乐——来到心窝里。”
李丽萍抬头望着他脸上幸福的表情,那是一张热情勃发、涨得通红的脸。“把心里话告诉我吧,正华。”她说,“同我说说你内心的重压,宽宽心吧。你担心什么呢?—一怕我不是个好妻子?”
“这与我的想法风马牛不相干。”
“我们走吧!你快去见亲生儿子和岳母大人。”
“妈妈和吴刚知道吗?”
“他们还蒙在鼓里呢。我们走呀!”李丽萍挽着陈正华的胳膊,他们激动万分地走出了看守所,脚像生了风似的兴冲冲朝吴家走去。
江南的气候已是春光融融,远近的原野一片葱绿葳蕤,呈现出勃勃生机。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李丽萍和陈正华怀着喜悦的心情到了吴家。
吴大妈正坐在床上看电视,见他们走了进来拉下老花眼镜,一只被姜阿基用尖刀刺伤的眼视力减弱,她睁着右眼说:“嗨,陈正华,我的救命恩人。你出差回来啦。”吴大妈拉着他的手端详着又说:“孩子,你出差个把星期,怎么瘦成这个样子。萍儿,你还呆站着干什么,快给他蒸一碗长白山人参汤。”
李丽萍微笑着点点头说:“妈妈,实话告诉你吧。陈正华为了营救我们,防卫过失开枪打死了姜阿基,刚从牢狱里出来。”
“怎么是这样呢?”
“这是正常的现象,公安局没有调查清楚,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也决不会冤枉一个好人,我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吗?”陈正华笑着说。
“萍儿,快去拿茶来。”吴大妈又推了她一下。
李丽萍兴奋地到了厨房。一会儿,她端了一杯人参汤递给陈正华,便问了一句:“妈妈,你要茶吗?”
“刚喝了一碗,现在不要了。”吴大妈抚摸着陈正华的手说,“孩子,快喝。”
“吴大妈,我请求您,让李丽萍嫁给我吧!”
“我认为年轻人有不少高尚的冲动往往不能持久,其中有一些冲动一旦得到满足,只会变得更加转瞬即逝。”吴大妈说时目不转眼地望着陈正华的睑,“我认为有热忱、有激增、有抱负的男子,如果同一个名声有污点的女子结婚……尽管这污点并不是女子自己的过错造成的,可是冷酷和卑劣的人们却可以把惩罚强加于她,还可以强加于他们的孩子。而且丈夫在事业上越是成功,人们就越发会把这件事当做笑柄来刺激他……那么,无论他的天性多么善良,胸怀多么豁达,也难免有一天要后悔自己当年结了这门亲,而妻子知道丈夫感到后悔以后,就会更加痛苦万分。”
“吴大妈。”陈正华说,“这样处事的人必定是自私的小人,他不配称做一个人,也配不上你所描绘的那个男子。”
“陈正华,这是你现在的想法。”吴大妈说。
“这个想法永远不会改变。”陈正华又说,“我是一个劳改释放犯,遇到你们如此的善良,迫使我向你毫不掩饰地承认了自己的罪错,我就是强奸李丽萍的罪犯。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并不是昨天才产生,也不是逢场作戏,我的心已经永远属于她……
我那美好、善良的姑娘!任何男子对女子的情意之坚定都无过于此。吴大妈,我的全部思想、抱负、希望都和她分不开,如果在这件结婚大事上你跟我对立的话,那就等于把我的安宁和幸福抓在你手里当做尘土在风中扬散。吴大妈,这件事请你好好想一想,不要把别人的幸福看得一文不值,这件事你好像想得很少。”
“吴刚那孩子?”吴大妈困惑地望着他说。
“李丽萍告诉了我,吴刚是我的亲生儿子。”
吴大妈久久地注视着他,忽然,话题一转说:“铁窗的生活害得你不可安生吧。”
“刚人狱的时候真想自杀,但管教干部用绣花般的细致和耐心,研究着那灰色国服下裹着的每一颗受伤、扭曲、变形的心灵。看档案、分类型、找规律。刑期长的、刑期短的、年龄小的、年龄大的、有文化的、没文化的、该怎样区别对待因人施教。他们对待犯人就像父母对孩子,像医生对病人,像老师对学生。”陈正华想起了入狱时的情景:
那是乌云翻滚的一天,我被关押在三0六号牢房。房里有一肥一瘦的两个囚犯(肥子就是老厂长,现在定居在美国,把绣衣厂转让给我。瘦子就是赵明医生,他开办了诊所),满脸横肉的老厂长走过来往我肩上一拍说:“老弟,犯了啥罪?哈哈哈,是不是犯了女人罪?”我心里想犯别的罪可以告人,可犯强奸幼女罪太肮脏了,便低头沉默不语。老厂长怒气冲天地说:“操娘的,保你妈的秘密。”他一拳打在我的嘴巴上。即刻,我嘴里流出了鲜血,气愤得一低头钻进他的裤裆下,猛力地把他掀个仰面朝天。他的后脑勺撞在铁栅栏上,我又猛扑过去用双拳拼命地打骂道:“狗娘养的,在老子面前耍啥威风。”突然,瘦子赵明高喊:“黄监狱长,出人命啦!出人命啦!”我疯了似的又冲过去拦腰抱起瘦子赵明,他两脚踢蹬着,两手抓挠着。这时,魁梧的黄监狱长穿着制服,手拿电警棍往我前面一杵说:“住手!”我把赵明往地上重重地一墩。不一会儿,他们俩气喘如牛地站起来。黄监狱长望着我们,厉声道:“这是怎么啦?”
老厂长两手捂着流血的后脑勺道:“黄监狱长呀,这家伙一进门来就杀气腾腾,一会儿打我,一会儿打赵明。”
“是啊,这坏蛋性子人暴,是杀人犯吗?”赵明帮腔道。
我用手擦了擦满嘴的血说:“放屁,他们全是放屁。”几名管教干部把我捉住,给我加了脚镣手铐,打入了禁闭室。
禁闭室里四周漆黑,时钟“当、当、当”地敲了几下。我知道是深夜十二点钟了,想起与人殴斗他们能放过我吗?我是罪上加罪死路一条啦!
“轰”的一声天空狂风暴雨,雷声隆隆,电光闪闪,雷电像一把把寒光闪闪的尖刀刺进我的胸膛。我绝望地把头用力地向铁栅栏撞去,即刻血流如注。在我迷迷糊糊时,只见闪电耀眼地在我眼前一闪。我猛睁开眼睛一瞧是手电筒光,原来是黄监狱长带着几名管教干部和几名表现好的犯人在查夜。突然,黄监狱长叫了一声:“林森木自寻短见哟!这孩子。”他俯下身用手摸摸我的脉膊说,“赶快送医院。”
有人说:“他是个社会渣滓就让他死嘛。”
另一个人说:“黄监狱长,他自杀与你无关,不必送医院。”
“你们都给我住口!”黄监狱长高嚷道,“我希望培植,不希望摧残,希望赢得感化,不是拧出血泪。快拿担架送他去医院。”
他们顶着滂沱的大雨迎着风暴,全身湿淋淋地把我送到医院。医生检查了一番说:“流血过多要输血,怎么办呢?”
黄监狱长把袖子一挽说:“抽我的,我是O型万能血。”
医生端详着他的脸说:“你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体质虚弱,还是不要输血为好”黄监狱长输血给我,医生在我头顶上整整缝了七针,终于把我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
有一天,黄监狱长提着蛋糕和妻子一道来医院。他的妻子打开蛋糕的包装盒说:“森木,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想起了二十五年,谁也没给我做过生日。我激动得泪流满脸,凝望着红太阳似的蛋糕,上面用奶油铸成的金光大道,大道两旁摆满鲜花,我抽泣着说:“黄监狱长,我……我对不起你。
我打了人,你还待我这么好,我……我……”
黄监狱长笑着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哎,老伴,快插上蜡烛吧。”’他的妻子说:“多少支蜡烛?”
“二十五支。”黄监狱长说。
“黄监狱长,你怎么记得我的生日和年龄呢?”我惊诧地问。
“有你的档案记载着。”他的妻子微笑着说,“老头子,点燃蜡烛吧!”
黄监狱长用打火机“噗”的一声,点燃了蜡烛说:“林森木,祝你生日愉快!”
我深情地望着蛋糕上二十五支蹿着红红火苗的蜡烛,咬紧嘴唇下定决心悔过自新,做有益于人民的人,报答他们的一片爱心。突然,黄监狱长笑哈哈地往我肩上一拍说:“你要勇敢地站起来,不要灰心丧气。孩子,吹灭蜡烛吧!忘掉昨天,走向新生。”
我鼓足劲一口气吹灭了蜡烛说:“我一定悔过自新,不负你们殷切的期望,沿着一条通向阳光灿烂的光明大道走。”
“好,好,好,大家吃蛋糕吧!”黄监狱长异常兴奋地说。
此刻,我觉得他们没有因为我行为不端蔑视我,而是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这种同情给我以抚慰和鼓舞。
明媚的阳光把我带出了医院,我回到狱中得到了老厂长和赵明的无微不至关怀和热情帮助。有一天深夜,我们对着铁窗外的天空上闪闪烁烁的繁星,赞颂党的改造政策,管教干部不是亲人胜似亲人。谈到激动处,我苦笑道:“我决不会再死在女人的问题上了。”
我们三个狱友各有所长,老厂长在家办过绣衣厂有经济头脑;赵明文化程度高脑子灵活;我年轻憨厚能卖苦力。黄监狱长根据我们的长处,安排我们协助监狱创办绣衣厂。
我说:“赵明,我拜你为师。”
赵明说:“我接收你这个一年级的学生。林森木,没有知识它就会消蚀才智,摧残情感。只要你沉缅于读书,各种修养都能向好的方面转化。”
老厂长说:“森木,你已得到了救治的途径——读书。暧,你要脱胎换骨了,林森木名字太倒运,带着‘森’字,使人感觉阴沉。”
“是啊,应该正气一点。”赵明兴奋地说,“叫陈正华吧。陈—一是大众姓;正——正风;华——中华人民共和国。”
“好呀,赵老师,我就叫陈正华。”
从此,我改名换姓为陈正华,那颗早已干枯和焦灼的心,对着知识舒张开来,注进了新的血液——我的身躯向往新生——
我的心灵渴望甘露。我仿佛僵化的心灵复活了——感到重生有了可能。我就在监狱里拼命地学习、忏悔、劳动、改造,使我踏上了弃旧图新的光明大道。
陈正华说完后笑了笑说:“妈妈,李丽萍,这就是我所走过的九年历程。”
“你们想结婚吗?”吴大妈瞧着他们问。
他们看见吴大妈皱起眉头,睑上透露出忧虑而又不可揣测的表情,可是她并没有表示出丝毫的责备或是强烈的反对。吴大妈说她已经预见到这样的事情,因为她看到了女儿和陈正华相处的那种情影,并琢磨出他有一次话语的含意,说他也许马上会结婚。吴大妈凝望着陈正华。
陈正华道:“不管我能获得怎样的地位或财产,我要把它们统统放到李丽萍的脚下。”他把李丽萍整个儿贴在自己胸前,在她清秀的额上吻了一下。
“我不生气,萍儿。不过要我赞同你们的婚事,那也不是真心的话。”吴大妈忧郁地说,“萍儿,你遭到他强奸后受尽了折磨,你现在所要采取的步骤,首先要郑重考虑婚姻大事。”
“是的,妈妈。我非常认真地考虑过了。陈正华入狱几年,管教于部们既教他学了文化知识,又教他学了生产技术,他待人接物已都很有教养。”李丽萍眼睛里充满了自信,毫无畏惧地回答。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吴大妈笑着说,‘生活是一个大烧炉又是个大染缸,它既可以把人锻炼成栋梁之才,又可以把人扔人污浊的泥潭。陈正华锻炼成有用之才。萍儿,既然是这样,你就大胆地去爱吧!你快上楼将吴刚带下来。”
“妈妈,吴刚正在做作业。”
“我被兴奋冲昏了头脑。”吴大妈自责道,“我以为今天是星期天了。”
李丽萍微微地笑了笑上楼去了,陈正华连忙放下手中的人参汤,也跟着她上了楼。
陈正华亲昵地拉着她的手低声说:“对不起,”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恳求什么?恳求她离去,恳求时间倒流,恳求世界恢复到还给她处女身。他又迷糊地说,“对不起。”
他俩轻轻地走进吴刚的卧室,看见吴刚认真地演算着数学题。他们为了不打忧他,默默地站立着。吴刚做完作业,转过身玩汽车玩具时,发现身后站着他们。吴刚一头扑向陈正华的怀抱,像朋友久别重逢高兴极了。陈正华尽管生意场上的操劳奔波,有时使他倍感辛苦,但只要看到聪明活泼逗人喜爱的吴刚,他顿时就会精神倍增。
“叔叔,我真想你。”吴刚伸出双臂撒娇地抱住陈正华。
李丽萍站在一边,看着他俩的亲热劲,装出嫉妒的模样打趣道:“只想叔叔,就不想妈妈啦?”
吴刚“咯咯”一笑,急忙跑了过去抱着妈妈的肩头,努着小嘴说:“谁说不想啦?都快想得哭鼻子哩!”
他们三人大笑。李丽萍催促着儿子整理好书包,下楼去看望吴大妈。吴刚亲昵地依在陈正华的身边到吴大妈床前。
吴大妈高兴地说“吴刚,你靠在谁的身上?”
“叔叔呐。”
“你不要叫叔叔,他是你亲爹,你应该喊爸爸。”
“奶奶,你老糊涂了,老花眼将叔叔看成亲生儿子。对不对?”
“奶奶不是老糊涂,他的确是你的亲生父亲。”
“妈妈,你骗人。奶奶骗人是不是?”
“奶奶没有欺骗你,他的的确确是你的父亲。孩子,你快叫他爸爸。”李丽萍道。
吴刚却总是不说话,他好像是被突如其来的剧变,被神秘陌生似乎是从天而降的父亲吓傻了,他怎么也不能把语调充满亲切温馨的“父亲”与身边这个胡子拉碴的叔叔联系起来,他人声喊叫道:“你们骗人,骗人!陈正华是我的叔叔,姜阿基也是找的叔叔。陈正华叔叔,你说是吗?”
陈正华尴尬地笑了笑说:“你们不必强求孩子,他还小不能接受这个事实.就是连我们……”
“你们为什么要骗我?爸爸的坟墓昨大我去看过,姜阿基这个坏蛋欺骗我,让我叫他父亲,现在你们又来欺骗我,让我喊陈正华叔叔为爸爸,这到底为了什么?”吴刚挣脱了陈正华的怀抱,蹲在地上委屈的泪水像一滴滴的流淌下来。
陈正华以深情的目光看着吴刚,心里想孩子固然有他独立的生命,可是这是他自己的孩子。在这孩子身上跳动的是他的血脉,他无比热情地大笑着,把孩子慢慢地搂在怀里,对吴大妈和李丽萍说:“一个没有坚定信念的人,行动是没有指南的,只能是主观地乱撞一气客观地被人推哪算哪。”
“你说得对,孩子。你与李丽萍结婚,你父亲、姐姐他们同意吗?”
“我和李丽萍的爱情是在冰霜冻土中艰难萌发的,一旦扎了根,谁也不能再从我们心灵中夺走。”陈正华含蓄地说。
“陈正华……”李丽萍泪汪汪地把头伏在他胸前,倾听他一起一伏的呼吸,体会出一种孩子般的依恋情绪,仿佛自己伏在大海的浪涛上躺在大山的谷地里,在宽厚仁慈的爱抚中休感。她仿佛浸在一个芳香的世界里,春风轻轻地吹,她甚至渴盼时间停止运行,宇宙停止运动,她希望就这样躺在他的怀里,直到生命的终止……
“陈厂长,我把你父亲带来啦!”这声音使他们吃惊地松开了,他们望着门外”只见驾驶员林勇身后跟着一个气势汹汹的老头朝他们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