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粗壮的大手往自己脸上“噼啦啪啦”一
阵乱打后说:我罪该万死,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
生路吧,要是我看到她的脸,绝对不会干这种肮
脏的事,只可惜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了女人……
天——愤愤不平地发怒了,狂风暴雨,雷声隆隆。
海——忍不住了,怒涛翻滚,咆哮奔腾,风声、雨声、涛声、交织成一片。塘坝两旁小树仿佛化成了一把把锋利钢刀,在暴风雨中拼命地摇撼着、呼叫着……天地间好像有千军万马在驰骋,夹带着她一瘸一拐像一只落汤鸡似的朝家里挪去。
她那尖厉的痛苦像酷热的红铁不断刺激她的胸口,她两手交迭在剧痛的胸口上,挫动着牙巴骨,满脸泪痕踉跄地走进房子,一头扎在床上,禁不住“哇”的一声痛哭起来。哭声中充满着愤怒、屈辱、忧患和不平。
年迈的瘦骨嶙峋的母亲颤巍巍地走过来坐在她的床沿上,拉过她纤细的手搓揉着,轻声地问:“娟芝,你遭到了什么不幸?告诉娘。”
郑娟芝抬起红肿的眼睛埂咽着说:“放学回家……天黑了,林森木……”她哭泣着扑进母亲的怀抱。
母亲伸出温暖的双手搂住她,使她感到母亲温热的肉体,像一味温和止痛药剂贴在她的身上似的抚慰着她的心灵。
“一切都会过去的。”母亲颤动着的嘴唇贴着她的头发,身体如利刀剜肉一样痛彻骨髓,眼泪像洪波般在涌动,母亲用了好大的劲,才没有张嘴嚎啕出声,可安慰的低语消释不了女儿的愤懑与不平。
郑娟芝不停地痛哭——悲愤的泪水扑簌簌地滚落,打湿了母亲胸前的衣衫,像硫酸一样灼痛了她的皮肤。母亲经过几十年的风霜雨雪,岁月之刀在她脸上刻满深深沟壑.每一条都贮满了人世的沧桑。
突然,院子里闯进湿淋淋的一高一矮的男人,瘦小的老头子嘶哑道:“娟芝娘,林森木赔罪来啦!”
娟芝娘打了一个寒噤,踉踉跄跄地走出女儿的房间,充血的眼睛瞪着浑身筛糠般颤抖的高瘦个子林森木。
林森本身穿旧得经纬毕露的一套灰色衣服,因风吹雨打粘在身上像一张破网笼罩着他似的,他浑身哆嗦着哽咽道:“我……我看见女人……雪白的屁股,就……就……”
娟芝娘愤怒得七窍生烟,半句话说不出来,双手紧攥着衣襟,几乎手指插入布缝中,恨不得冲上去撕咬林森木。
老头子仿佛看见一阵阵怒火从娟芝娘头顶上冒了出来,燃烧着她。他撑着瘦弱的身子剧痛般的高嚷:“死鬼,看见女人屁股就胡来。快,快给你婶婶跪下赔礼。”
林森木“扑嗵”一声跪在娟芝娘面前,低垂着头看着自己的一双赤脚板,脑子里一片空白。
老头子抹了一把憔淬多皱的脸说:“娟芝娘,饶了他吧。他娘死得早,姐姐又远嫁,二十挂五还是光棍一条,独打鼓独划船的多心寒,都怨我当爹的……”老头子长叹了一声,深凹的眼眶里竟溢出了一滴混浊的眼泪,“娟芝娘,青蟹放死钳没有办法了,你就让娟之与森木成亲吧!”
“你要我的女儿与流氓成亲,休想!”娟芝娘怒气冲天地说,“林森木是啥人?哼,是一个斗大字不识的下流坯子。林家的小蟹洞能爬出大青蟹来嘛?”她气愤得手指戳着老头子的鼻子说,“成亲,屌棍子的亲,我不会放过你们。”
六十多岁的鳏夫.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愁苦的神情,他猛地抹了一把脸上滴嗒嗒的水珠,便从地上蹦起来,咆哮着:“林森木,你这条臭死鱼,臭得我这张老脸没处搁。哼,祖宗坟洞孔里出臭气啦,你还不向婶婶求个情。”
“婶婶,饶了我吧,我不是人是死鬼。你饶了我吧!”林森本粗壮的大手往自己脸上“噼啦啪啦”地一阵乱打,“我千该万死,万死千该啊。婶婶,你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吧!要是我看到娟芝的脸,我绝对不会干这流氓的肮脏事,但在朦胧的月光下只看见女人的白屁股……”
娟芝娘望着鼻青脸肿的林森木,心渐渐地软了下来,从灶堂里拿来一捆稻草。突然,看见郑娟芝蜷缩在破床上,痛苦不堪地撕扯被单,泪水浸湿了整个枕头和秀发,强忍着疼痛无声地在哭泣。她的心里像毒蛇啮咬似的悲痛难受。她为了供女儿读书,这些年来,她风里来雨里去,患了风湿病不能下海干活,一直靠卖血支撑着这个残缺贫困的家庭。
严寒的冬季,女儿上学还没有一件像样的衣裳,她就去了一趟血站,从外面抱回来一件温暖的棉衣。卖血以后不补点营养是不行的,有人劝:“你卖了这么多血,别把身体亏了,炖只鸡补补吧。”她摇摇头说:“不行,炖只鸡不合算,一只要十来块钱哩。”又有好心人劝:“不炖只鸡吃个鸡蛋也行啊!”她仍旧摇头:“那也不行,一只鸡蛋钱可以给孩子买个作业本了。”她最好的营养就是白米稀饭加白糖。
有一次,她在医院抽血时,脑袋疼痛得晕倒在地,遭到了医生一顿严厉的呵斥:“你这人要钱不要命哪?”医生通知终止她的献血。她哭丧着脸说:“医生,你行行好吧!我孩子读书吃饭都还指望这点钱呢。”在旁的医生护士听了直掉泪。这几年,女儿活蹦蹦地长大,顺顺当当地上学,可她皮包骨头一天天地衰老了。
多好的女儿呀!女儿的长相似乎丝毫没有受风吹浪打的影响,生得端庄秀丽,脸蛋白净细嫩,眉清目秀,长长睫毛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眸子。女儿不但貌美,而且天资聪颖,勤奋好学,从小学到中学年年被评为“三好学生”,同学们钦佩她的才学,亲切地叫她“女秀才”,班主任刘老师格外喜欢她,为有这样一名出类拔萃的学生感到骄傲,并料定她必有出息,将来不是科学家就是大作家。女儿也挺自信,觉得自己正走在一条阳光普照的五彩斑斓的路上……可这朵含苞待放的花朵却被林森木践踏了。娟芝娘想到这里点燃了稻草,企图烧掉笼罩在家里的霉气,红红的火苗中闪出了她丈夫临死前痛苦而挣扎变形的脸孔,耳边响起了丈夫嘱咐她的声音:“老婆,这孩子交托给你了,你一定要供她读书上学,用自己的生命保护她。”娟芝娘心想放过了林森木,自己日后也去阴间.咋有脸见丈夫呢,脸能不红心能不跳,当个鬼也没有一点德行!她吃了一惊,抬头凝望着窗外的天空。
天空的雷声愤怒似的咆哮着,疯狂暴雨渐渐沥沥。她跺着两脚喘着粗气愤恨地高嚷:“狗生的林森木,我要送你进监狱!”
“监狱!”阴森森的铁窗、耸立的高墙、威严的武警、密布的电网、冰冷的手铐……这些从林森木的眼前一闪而过,又浮现出了自已被几名荷枪实弹的威严武警在众目睽睽之下押着去刑场,“嘭”的一声子弹穿过他的脑袋,腐烂的尸体被无数只老鹰叼啄着。他那病奄奄的父亲躺在床上,呻吟地呼唤着他……
林森本想到这里,吓得胆战心惊,巨大的恐惧和求生的欲望缠纠着他。他痛苦得五官扭曲,面颊惨白无血,跪在地上用膝盖移到娟芝娘跟前,紧紧地抱住她干瘦的两腿,痛哭流涕地乞求道:“婶婶,我的好婶婶,你饶恕我,别送我去监狱。你不解恨就用锋利的尖刀挖掉我的眼睛,割掉我的XX,剥掉我身上的皮,可你千万别送我去坐牢啊。婶婶,开开恩吧!让我做你的牛马。”
“娟芝娘,森木这乌龟王八蛋,该打该罚咋处理的都不过分,可是……可是……也不能送他进监狱呀!”老头子哭得像个泪人儿似的又道,“他坐牢了,日后谁养老送终我。好嫂子,求求你放他一把。你就忍了这口气,我知道你们母女受委屈了……”
“不,不,不!”娟芝娘一连说了三个不字,她两眼冒火,脖子暴起条条育筋吼吓道,“我决不能让这个恶魔白占我女儿的处女血,我要控告他坐牢,坐牢!”
“娟芝娘,不是我请功劳,森木救过你们母女的性命,再说娟芝迟早要被男人睡的。我们鱼网、鱼叉、鱼棒全是一家人,你就饶了森本吧。”老头子一把泪一把鼻涕地乞求。
一阵深刻的悲哀摧垮了娟芝娘的意志,她感到四肢酸软无力,摇摇晃晃地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脑海里拉回了青烟飘逝的往事:
天空乌云翻滚,海风卷起浪滔,一浪高似一浪地扑打着她们母女俩驶着颠簸的小船打网鱼。
北风呼啸,海浪翻滚。突然,一丈多高的雪浪花,“轰”的一声掀翻了小船,母女俩挣扎在沸腾的大海里,生命与海水较量着,呼救的声在被咆哮的海浪吞噬。
海岸上,林家父子俩挑着活蹦乱跳的鱼虾,说说笑笑地去赶集市,估计这一次能赚五百多元。突然,眼尖的林森本看见恶浪滚滚的鸡脖子海湾上挣扎着两个人,他立即放下担子连衣带裤“扑通”一声跳入海中,箭一样游向上下浮沉的郑娟芝,一鼓作气地把她推向海岸。
老头子接过浑身打抖的郑娟芝,连忙脱下大衣盖在她的身.上,并烧起一堆火烘暧。郑娟芝和老头子眼巴巴地看着海面,只见海面上露出一块黑乎乎的船底。一刻钟过去了,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他们思悬着的心“突突突”地跳动。突然,老头子呼喊着:“林森木,娟芝娘,你们在哪里?”也许是呼喊声振动了天地。忽然,沸腾的海面上冒出一股血红的浪花,接着浮出林森木托着娟芝娘的身体。不一会儿,他们在快乐的呼叫声中上了岸,吃力地躺倒在熊熊烈火的火堆旁。
老头子仔细地瞧着昏迷不醒的娟芝娘,只见她头上有一条半尺长的伤疤,血不断地向外流。他急忙撕下衬衫上的一块布,紧紧地扎在她的伤口上,又看着她鼓胀的肚子说:“一定海水呛得太多了。”
林森木喘了一口气,急忙用手挤压着娟芝娘的肚子。“哇”的一声她吐出了一肚子水,但她还是奄奄一息昏迷不醒。
林森木果断地说:“送医院。”他抱起昏迷的娟芝娘,身后跟着老头子和郑娟芝,汗水淋淋地奔向医院。
女医生对娟芝娘进行了全面的检查后说:“流血过多生命危险,但是要输血医院里缺血呀。”
老头子猛地伸出干巴巴的手臂说:“医生,抽我的血,求你救活她。”
医生苦笑着:“你太瘦了,抽不出血。”
郑娟芝即到医生跟前伸出玉臂说:“抽我的血,我是A型的。”
医生摇摇头:“血型不对,不能输血。”
林森木抢着说:“抽我的,我是O型万能血。前天,我输血给一个陌生的病孩子。我是储血库。”
医生笑着说:“你是输血大师啦!”她拿起长长的针筒抽了他的血。
殷红的鲜血一滴一滴输入娟芝娘的身躯,她那苍白的脸上渐渐地泛起红润了,从死亡中挣扎出来……
娟芝娘脑子里闪过这样一幕,又想起了这些年来,寡母孤女生活非常艰难,种田、犁地、砍柴都少不了林家父子帮忙。森木这孩子平时诚实、善良、勤快、不赌搏、不抽烟,本本分分的。自己曾经给他做过媒,引领了几个姑娘来到林家,有一个邻庄的姑娘,长一脸黑黑压压的雀斑,身材矮而壮,见谁都眯着眼睛痴笑。可她不希望林森木找一个傻瓜,但在无法找到别人的情况下,只要傻姑同意,林家也会满心欢喜的,因为傻姑毕竟会睡觉、会生孩子、会给孩子喂奶,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但傻姑一跨进林家的破石屋,痴痴呆呆地望着林家那座祖辈传下来的石子屋,因年久失修破烂不堪泥土地面坑坑洼洼地冒着潮气。看到屋前一条弯弯曲曲高低不平的泥泞小路,两旁排列着朝天茅坑,夏天茅境上叮满黑黑压压的苍蝇,行人一靠近“轰”的一声,苍蝇横冲直撞满天飞。傻姑看后也断然摇头,口里嘿嘿笑:“你家比我家还穷!”
找不到姑娘就找寡妇。娟芝娘经多方打听,她得知有一个丈夫被拖拉机轧死的,带着两个孩子过着艰难的生活。她便把寡妇引到林家“看人家”,这个寡妇三十一二岁,人长得灵醒,有一张令人愉快的脸蛋。但结过一次婚的女人毕竟经验丰富,她在林家住了一天之后对她说:“林家一年到头从田里挖得的几元钱,全给老爹买药看病也够呛,咋能养活得了我的两个孩子呢?
要么靠讨小海,又是破船儿,万一有啥三长二短……”又一个女人叹息着离去。
林森木在家里睡了一整天,他鲤鱼打滚似的在木架床上折腾呻吟了一天。二三十岁血气方刚的汉子,咋能熬得住这个,何况是看见了女人的白屁股呢?要怨,就怨家穷娶不起媳妇呀……
娟芝娘想到这里怜悯之心油然而生。她凝望着林森木,只见他低垂着头,用牙齿咬破嘴唇,流着鲜血一滴一滴往下滴。她眼圈一热伸出手扶起林森木说:“你走吧,下次规规矩矩做人。”
林森木慢慢地站起来,膝盖上渗出了血丝,两条腿直打颤,跟刚从娘胎出来的小牛犊一样。好一阵子,他觉得血脉通了,猫着腰说:“婶婶,多谢你啦,我一定要涌泉相报。”说完刚迈开脚步,突然,被“你们别想走,我不干!”的愤怒声震住了。林森本立即缩回刚迈出的腿,抬起头随着咆哮的喊声望去,只见郑娟芝那青春焕发的美人儿竟在短短一夜之间,玉容憔悴人比黄花瘦,她悲痛欲绝地用手背抹去从嘴唇沁出的一缕血丝,她的大眼睛里露出凶狠的目光,披头散发从房间里冲出来连哭带闹:“我要控告他,我要林森水这个恶棍受到惩罚!”
“娟芝,你听娘的话,”娘掀起衣襟抹着泪,“你年轻有些事不懂,你要是把这桩丑事嚷嚷出去,林森木坐牢是小事,你的名声是大事。你总有一天要长成大姑娘的,你的丑事一嚷出去,谁敢娶你?你将成为一个嫁不出去的姑娘。”
“我不怕,他毁了我,我也要毁掉他。他不光焚烧了我的形体,还焚烧了我的清白呀!”郑娟芝不顾一切地发出歇斯底里的尖叫,“娘,我啥事都听你的,可这事我忍不了,他侵害了我的合法权益,我要让犯罪分子绳之以法,让这幕丑剧不再在姐妹身上重演。娘,我甘愿不要虚伪的名声,也要去法院控告他。”她勇敢地冲向狂风暴雨之中。
“等等我,娟芝,你别跑,娘和你一起去法院,等等……”娟芝娘惊恐万状地边呼喊边顶风浴雨地追赶着她。
林家父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突然,林森木耳中万炮齐呜,我是罪犯要坐牢呀!他像一头狂狮在屋里东碰西撞。他抓起根竹杠,要砸烂自己的脑袋,掂了掂似乎觉得竹杠不够硬,又操起斧头对准自己的脑袋说:“爸爸,儿子负了你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儿死后,请你把坟墓埋在娘的身旁。”
“你发疯啦,你咋能狠心丢下病魔缠身的爸爸,就是坐牢也还有出头之日。人生在世谁能无错呢?我心肝的儿……”老头子凄惨的哀号,那绝望的面容像一面镜子,使林森木看到了自己的罪孽。
“唉……”林森本手中的斧子慢慢地落在了脚下。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呼啸着的一辆闪着红灯长鸣的警车,仿佛压倒了狂风暴雨。警车风驰电掣般驶向娟芝家,“嗄”的一声停在门前。人潮呼喊着向这里涌,嘈杂的喧嚣在这里汇聚膨胀。警车上走出了三四个身穿警服的威严干警,娟芝和她娘挽着手也从车上下来。他们走进小石屋,林家父子呆愣愣地望着警察。一位警察拿出捏亮的手铐。林森本低垂着头伸出双手喃喃地说:“我服刑。”警察“咋嚓”一声铐住林森木的双手说:“走,上车!”
警察们押着林森木上了车,村民们越围越多水泄不通。驾驶员不得不走出驾驶室疏导吆喝着闻讯赶来的看热闹观众,观众猛地向两边闪开,警车“嘟”地迅速开出村庄。
此刻,整个村庄沸腾起来了,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院子里的一颗光秃秃的枣树,倔强地挺直黑黝黝的虬枝,在寒冷的朔风中寂寞地瑟瑟招摇。病歪歪的娟芝娘立在树下愣愣地望着虬枝,一只乌鸦“哇”的一声从远外飞来栖息在虬枝上。
娟芝娘望着两只眼睛滴溜溜乱转的乌鸦栖息在虬枝上,想起了女儿被人夺去贞洁难以弥补;想起了自己把救命恩人林森本送进了牢狱;想起了人家叽叽喳喳地指脊戳背,仿佛一把火红的铁锨捅进她的胸膛,她惨痛地拍打着枣树,撕心裂肺地高嚷:“苍天呀!你为什么要将灾难降临到寡母孤女的身上?”她痛不欲生地凝望着天空。
苍白的天空没有一丝血色,冷漠地对着人世间。
“天—一我的苍天!”疼痛煎熬着娟芝娘的心,她“哇”的一声鲜血从嘴里吐了出来。
“娘,你咋啦?娘!”郑娟芝红肿着眼睛从屋里蹿了出来,泪流满脸地扶起娘走进屋里。
娘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伸出舌头舔了舔凝血的嘴唇说:
“女儿,林森本判刑了吗?”
“三天后开庭,坐牢是百分之百的事。”郑娟芝黯然神伤地望着娘。
娘凄然地一笑:“坐牢就好。”
郑娟芝依在娘的那张油漆剥落的破床边,深沉地凝望着娘那满布皱纹的苍白尖削脸说:“药汤好端端地放着干什么?喝!”郑娟芝端着药汤扶着娘喝完又说:“明天扶你去医院做CT。”
娘摇摇脱发稀疏的头,抬起网着红筋的小眼睛,望着从屋顶漏缝里泄进来的一缕光线道:“天啊,你为啥要把灾难降临到我的女儿身上?难道把救命恩人送进监狱,我就得到病死的报应?”她接着又是一阵阵“咳咳咳”的咳嗽。
郑娟芝像细心的护士轻轻地拍着娘的后背,她说:“娘,林森木罪有应得,你的病与他坐牢无关。”她扫视着烟薰火燎的四壁,已经发黄卷起的旧年画,擦得干净却愈发显着寒碜的家具摆设,全部无言地透出她们家的日子艰难。“我下海捞鱼抓蟹卖,一定攒钱医好你的病。”
娘听了女儿的话,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眼皮无力地耷拉着,时时抽搐着的嘴角,透溢出掩盖不了的苦相。她前哺地说:
“你别老是盐巴伴饭,节约钱财为娘医治。你天生一副好心肠,可惜我活不了多久。”
“你别胡思乱想。”郑娟芝用疑虑的目光望着娘,脸上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我患的是肺癌,医生说已扩散到全身,后脑长出乒乓球似的两只肿瘤。晚期了熬不了四五天。”娘说完用苍苔的舌头不停地舔着焦渴的嘴唇。
“娘,你听谁胡扯的?”郑娟芝神色惊慌地说。
“我看见医生拿着我的CT片,并告知你我患的是晚期肺癌。”娘揉了揉发黑发紫的眼圈,黯淡的眼眸中透出忧怨的目光,她说,“女儿,你别在娘身上费心了,让娘自灭吧。明天你回学校上课去。”
“娘,你重病卧床,我离不开你。”郑娟芝俯在娘耳畔轻声地说,“等几天你的病情好转,我再走。”
“你缺了功课咋办?”娘忧郁的脸上笼罩着浓浓的阴云。
“我会补上的。娘,你患的是重感冒。”郑娟芝明知娘患的绝症,还是故意加重了“重感冒”三个字,以此来宽慰娘的心。
“是不是医院里的CT机器出了毛病,误拍了我的病情。”娘迷惘不解地望着郑娟芝说,“要是患了癌症,我能吃饭、睡觉、大小便流通吗?女儿你说得对,我是重感冒。”她打起精神朝郑娟芝笑了笑,“你放心回学校去,用功读书吧。乖乖,听娘的话。”
郑娟芝听人家说过,凡是临死的人,希望多一秒钟活在人间,由于受心理的支配总觉得自己身体健康。郑娟芝强颜欢笑地对娘说:“你在家好好养病,我挑柴去集市卖。”
“去吧,女儿。”娘咧嘴一笑,苍老的面孔在阴影里显得特别忧郁。
郑娟芝吃力地挑起柴刚迈出门槛,就听见娘“哇”的呕吐声。她立即放下担子奔回娘的房间,跪在娘的床前十分温柔地说:“娘你呕吐啦,哪里难受?”她让娘斜躺在床头上,并把枕头真在她的背部。
“我真的活不长了。”娘浑身剧痛得像弓成的一只烧熟的虾,满脸通红地猛咳了一阵又说,“我心窝火辣辣地疼痛,哎唷……哎唷……,疼死我啦。”她翻江倒海地呕吐,呕吐物沾了郑娟芝一身。
“娘,你一定要挺住,我马上喊医生。”郑娟芝惊惶不安地说。
“海龙皇带着虾兵蟹将来招魂啦,哎唷……哎唷……,疼死我……疼死我……”
“娘,你要挺住呀,不能丢下我。娘呀,你是我世上唯一的亲人。”郑娟芝伤心欲绝地低声抽噎着。
“你不是……我亲生的,是……是捡来的。小铁箱……有你的……”娘断断续续地说着,颤抖地伸出手指着小桌上的一只小铁箱舔了舔干燥、皲裂的嘴唇,当她再度开口时,声音里已带喘息,“拿过来,拿过小铁箱。”
郑娟芝把小铁箱交给娘,娘双手哆啸着打开小铁箱,心头忍不住涌起一阵心酸和忧痛,她抹了抹挂在腮边和眼下的泪水喃喃道:“你的生……辰八字,还有银质……龙凤护身符……”
“你病糊涂了,我是你的亲生女儿呀。娘,你仔细地瞧瞧我吧!”郑娟芝热切的脸上布满了阴云。
娘愁眉不展,许多伤痕累累的往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她抑制着浑身伤痛,毫不迟疑地说:“你被我丈夫捡回家来的。”她话一出口心里隐隐作痛、思绪纷乱,望着窗外树林里枯黄的焦叶纷纷凋谢,凄楚地说:“我是片焦黄的枯叶啦,我不知道前世造了什么罪孽。从小失去父母,十五岁就匆匆嫁给比我大十一岁的陌生男人。因为这男人有一座祖传下来的砖窑,可以使我不挨饿有衣服穿。拜过天地,我就上窑干活了,从河里捞出青泥,堆成一座小坟包,光着脚板拼命地踩,如同在贫穷的沼泽里挣扎,踩匀了切成泥片,卷在模具上,用手抹平、晾干、下窑.烧出砖瓦……我简直是嫁给了这座老态龙钟的破窑呀!但我没有给破窑生出半个劳力,而且破窑的主人将你捡到家,不久就被破窑压死了。这时,有个瞎子掐着手指叽咕你命硬,活活克死我的丈夫。好心人也来劝我,要我把你转送给人家,可我就是不信邪。丈夫死后,我整天感到头昏眼黑,浑身疼痛难忍,真想一死了之,但我见到襁褓里的你,我犹豫了。我渐渐地抹平心中的伤创,把自己全部的欢乐都集中在你的身上。我拼命地干活养猪、讨小海,养活着你。后来患了风湿病,不能干重活以及讨小海,全靠卖血供你读书,看着你从学校里捧回来的一张张红色大奖状,我就学会了忍耐、节欲,从贫穷和苦难中感受幸福.决心培养你出人头地,可是你却被林森木糟蹋了,我的女儿啊!”接着她又是一阵咳嗽,引起钻心般的疼痛。
不一会儿,咳嗽停止了,她喘着粗气,从牙齿缝里挤出低沉的声音:“娟芝呀,就是有人把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你都要挣扎着活下去……找到你的亲生……父母去……去……”她浑身疼痛得在床上打滚,汗水淋淋断断续续地说,“娟芝,你要把我海葬……海葬……老倌头我看见你从海里升上来,来……来接我。”她两脚一伸喘出一口长长的粗气,就闭上了眼睛。
“娘,你醒醒,你醒醒呀,娘……”郑娟芝为娘的病逝痛不欲生,为自己飞来的横祸感到耻辱痛心。她扑在娘们直冷凉的尸体上撕心裂肺地痛哭。
幼女的哭喊声在海巴村上空凄凉地回荡,村民们蜂拥似的挤进了郑娟芝家的院门,接着是一片在哀恸、一阵阵失声痛哭,一双双红肿的眼睛,一声声嘶哑的叫喊,表明这些村民们不愿失去善良的娟芝娘。他们的泪水一向比血还要珍贵,因为他们平时劳动,下海捞鱼、捉蟹、撬牡蛎、一不当心划破点皮肉就会流血,而流泪只在心受伤的时候。此刻,他们感受的正是那种挖心掏肺的痛。
郑娟芝按照娘的遗嘱,对娘实行海葬,“嘭”的一声钉子钉在红棺材盖板上,重重地敲痛了人们的心,那层薄薄的板将娟芝娘和村民们隔在了两个世界里,一群妇女蜂拥而上,扑在棺材上歇斯底里地哭喊着,她们和娟芝一样愿将一生的心血流绝化作泪水,只要能哭回一个娟芝娘,她们愿将全身的力量都变成呼喊,只要能唤回娟芝娘。钉钉子的手软了,紧紧贴在棺材上,让人不忍心的生死相依。
郑娟芝顺从地披麻带孝,泪流满面地走在送葬队伍的前面,她已经几天粒米无进,一次又一次跌倒在海坝上,滚着爬着哭成了泪人儿,微弱的声音凄惨地喊着:“娘……娘……”
村民们把几根大石条紧扎住棺材,十几个村民一拥而上举起棺材,“扑通”一声棺材沉人海底。
海愤怒了,咆哮着、沸腾着,一浪高似一浪的雪浪猛烈地冲向岸边袭击过来,溅湿了人们的衣服,海水疯狂地汹涌着,吞没了远近大小岛屿。
郑娟芝向着大海哭喊着:“娘,娘!你怎么丢下无依无靠的孤儿不管呢?娘啊娘,我来不及报答你的养育之恩。十五年啦,你舍不得吃一只青蟹、一条鱼、一根蜻子;十五年啦,你养的猪比牛大,可家里没宰过猪,你口里没有尝过一块红烧肉,全卖钱给我交学费;十五年啦,你卖过的血积起来有几盆,钞票有厚厚的几叠,可你没添过一件新衣裳;十五年啦,你在海里滚地里爬集市上叫卖……娘啊娘,我失去了齿唇相依的你,好难受呀,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吧,看看我……娘!”
一颗幼女的心在流泪、在滴血、在颤抖。
大海在奔腾,在咆哮、在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