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鸳鸯梅--第三节-神妻

天刚破晓,河上飘着浓浓的雾气,依稀可见许多零星的桦皮撮罗子,在林子的高坡上鹤立鸡群地坐落着一个用狍獐皮围成的大撮罗子。虎尔哈部尊贵的穆昆达穆克什喀就住在这里。

撮罗子前立着七根高大的神柱,周围两排七棵一人高的树墩上点着七七四十九盏盛满獾油的照天灯———虎头灯,两个男阿哈正在忙活着往虎头骨里添油。

看大撮罗子里点着的豹头灯快灭了,侍女喜塔腊正准备去添油,听到躺在木榻上的福晋乌扎喇叹了口气,她赶紧放下手里的木碗,转身走到铺着豹皮的木榻边上,小心翼翼地说:“福晋,腰又不舒服了?我给您揉揉吧。”

“不用了,怎么整都不得劲,”乌扎喇轻轻地说了一声,“你给我梳梳头吧。”

“嗯哪。”喜塔腊答应着,拿来一把兽骨梳,“福晋,您是坐起来,还是躺着?”

“就躺着吧,你先把我的头发梳顺了,我再坐起来。”

喜塔腊跪在地上,打开乌扎喇的头发,从上往下梳着。

“咚”地一下,乌扎喇隆起的肚子上拱起一个小包,是小哈哈珠子(男孩子)在伸懒腰,还是在手舞足蹈地玩摔跤?她笑了笑,手轻轻地在肚子上来回地揉摸着,闭上眼睛享受着喜塔腊灵巧的双手在她发间移动时带来的轻松舒坦的感觉。

“喜塔腊,昨天晚上的秋祭不知该有多热闹,那林子里的欢呼声和‘咚、咚’的木鼓声,听得我心里高兴得就像微风刮树叶似的,我想啊,咱虎尔哈这回可是在女罕和众多穆昆达的面前占了高山头了。”

“是啊,福晋,不瞒您说,我心里馋得不得了,人在您身边,心都不知道去了多少回了。”喜塔腊向往地说着。

“是,我也想着呢,这会儿天都快亮透了,穆昆达怎么还没回来?你说他能到那去了呢?”话还没落音,她突然一个翻身坐起来,将手捂在了右眼上,说话的声音也因为惊慌而颤抖起来,“噢,天哪!我的眼睛跳得邪乎,左眼福,右眼祸,这是有不好的预兆啊!”

“福晋,哪能呢?”喜塔腊赶忙站起来,在树疙瘩上插着的花里摘下一个花瓣,给她贴在了眼皮上,“这样还跳不?”

“好了,好了,不跳了。”乌扎喇的脸色好了些,她双手护在胸前,虔诚地祈求着,“上天保佑,但愿我的爱根能平平安安,我的哈哈珠子能稳稳当当地降生人世,这可是我和穆克什喀的头生哈哈珠子啊……”

喜塔腊轻声地安慰着:“不跳了就没事了,福晋,咱穆昆达和您都有恩都哩(神)护着呢,您想啊,自从有了小哈哈珠子,您一点都不咋的,该吃的吃,该喝的喝,像没事一样。您啊,就放心吧。”

“哎,”乌扎喇叹了口长气说,“喜塔腊,我害怕,人说女人生哈哈珠子,是一只脚踩在河边上,整得不好,就掉河里飘走了!想到这,我心里就不得劲的慌,你去吩咐钮钴禄,让他带上两个阿哈,去把瓜尔佳讷讷找来,她来,我就安心了。还有,茑萝格格说要来,怎么还没来呢?自打来到虎尔哈,我都一年多没见着她了。”

“福晋,昨天晚上热闹一夜,这会备不住都睡了。她不是说了吗,等秋祭过去,她要在这住两天,陪陪您,也说不定等会就跟穆昆达一起回来了。福晋,”喜塔腊拿过木榻上的银貂皮坎肩,盖在了福晋的身上,“您再躺会,眯个回笼觉。我这就让他们俩去叫人。”

喜塔腊走出撮罗子吩咐:“钮钴禄,你带两个阿哈到莲花泡去把瓜尔佳讷讷接来,就说是福晋叫她来的。快点,早去早回。”

“嗯哪!”钮钴禄答应着,叫上两个男阿哈飞快地走了。

抚摸着软绵绵、毛茸茸、溜光水滑的银貂皮,乌扎喇眼前出现了当初穆克什喀把那雪白的银貂送到她怀里的情景。这银貂号称“千年白”,貂皮雪白闪亮,说不上几百年才出一只。按例这珍贵的皮毛是要进贡给瑷珲女罕的,可年轻力壮的穆克什喀这阵是虎正威风狼正狠,他大着胆子把这张皮毛献给了她。一个女人能够得到这样的爱,还要什么呢?

想到这,心头荡过一阵热流,乌扎喇拿过貂皮坎肩,抱在了怀里,不一会,她就晕晕乎乎地眯着了。

“扑哧”“扑哧”,林子里传来踏在落叶上的脚步声,惊醒了乌扎喇,侧耳细听,又听到“咚”地一声,是一团东西重重地扔在地上的声音。

“喜塔腊,快跟我出去看看,一定是穆昆达回来了,他每回打了野牲口回来就喜欢这样。”乌扎喇一个翻身爬起来,往门口走去。

突然,她“啊”地发出了一声非常恐惧的尖叫,身子一软,朝后倒去。跟在后面的喜塔腊一下没扶住,乌扎喇重重地摔倒在地。看着倒地的福晋脸色苍白、双目紧闭,喜塔腊吓得魂飞魄散地尖声叫着:“来人啊,快来人啊!快来人救福晋啊!”

穆克什喀大吃一惊,他飞起一脚,把地上的芍丹踢出老远,蹬蹬蹬地飞跑过去,把双眼紧闭、脸色苍白的乌扎喇抱在怀里,着急地叫着:“乌扎喇,你这是怎么了?喜塔腊,快,快去叫瓜尔佳讷讷去啊!”

“穆昆达,已经去叫了,可现在怎么办啊?”喜塔腊吓得六神无主,只知道哭。

“哭什么?”穆克什喀狠狠地训斥着,突然看到怀里的乌扎喇颤抖起来,穆克什喀吓坏了,他一边撸着她的肚子,一边不停地叫着,“乌扎喇,你快醒醒吧,瓜尔佳讷讷马上就要来了……”

他变了调的叫声在密林里传荡,阿木巴讷讷和两个男阿哈闻声急步飞奔,林子里响起一片踩在落叶上的脚步声。

急匆匆跑到大撮罗子前,瓜尔佳讷讷冲到乌扎喇身边抱着她,一手紧紧地掐着她的人中,口中轻声地呼唤着:“福晋,福晋,我是瓜尔佳讷讷,我来了,你别怕,快醒醒,啊……”

“讷讷……讷讷……”乌扎喇终于醒了过来,她眼里满是恐惧,两手慌乱地抓着瓜尔佳讷讷的手,痛楚地呻吟着,“我,我肚子痛得厉害,讷讷……您……您、快、快救救我。”

一汪鲜血从乌扎喇身下渗出来,空气里迷漫着血的腥味。

看到鲜红的血沁出乌扎喇的豹皮裙往下淌,瓜尔佳讷讷赶快从怀里掏出合生草,给乌扎喇含在口中。她的手哆嗦着,带着颤音说:“别……别怕……福晋,阿布卡赫赫天母神会保佑您的。”

“讷讷,我,我怕是不行了……”乌扎喇含着满眼的泪求着,“我求您……帮我保……保住……我的哈哈珠子……”

“放心,福晋,您放心,咱穆昆里的小哈哈珠子都是经我的手下生的,就是那生了三天三夜的,我都接了下来,像您这样的,也见过不少了,没事的,啊,再说了,我给您含的合生草是咱肃慎女人生哈哈珠子的救命草,这个草啊,可有用了。”瓜尔佳讷讷扯起衣角擦去乌扎喇额头上的汗珠,安慰地说,“来,先让我摸摸您的肚子,看看小哈哈珠子在干啥呢。”

人们都紧张地看着瓜尔佳讷讷的手在乌扎喇的肚子上下移动。不一会,一阵欣喜涌上瓜尔佳讷讷的眉梢,她高兴地对大家说:“上天保佑,福晋肚子里小哈哈珠子好着呐,我觉着,他已经转好身子就等来到人世了!赶快把福晋抬进撮罗子去。”瓜尔佳讷讷吩咐着,“来,都过来,小心点,你们可要抱好了,千万别闪着她的腰。”

众人一阵忙乱,把乌扎喇抬进撮罗子。

乌扎喇两只手紧紧地抓住吊在天柱上的两根鹿筋,她的手在摇晃的鹿筋上一会儿滑下一会儿又抓上,随着不时发作的阵痛,她一阵阵地哭喊着:“上天啊,痛死我了!痛死我了!”

喜塔腊从未见过这场面,她不知道该干啥好,站在乌扎喇的身边,一会儿给她擦脸上的汗,一会儿撸撸她的肚子。可是,她觉得这都没有用。她盯着乌扎喇抓在鹿筋上的两只手,看到她手背上的骨节一会儿像一座座小山峰,一会儿又像一个个小山包在颤抖,脸都吓白了,女人生哈哈珠子真遭罪啊!

不知道乌扎喇叫了多少遍,终于听到瓜尔佳讷讷兴奋的叫声:“福晋,您再使一把劲,哈哈珠子的头已经出来了,来,用力,一、二、三!”

她的话刚落音,“哇”地响起一串响亮的哭声。

喜塔腊高兴地叫了起来:“赛音!福晋,是个小哈哈珠子啊!”

“是咱虎尔哈部的小穆昆达!”瓜尔佳讷讷高兴无比,“福晋,您瞧瞧,这小手小脚欢腾着哪,将来准是个搏熊缚虎的巴图鲁(勇士)!”

“瓜尔佳讷讷,就您的吉祥话,三天后您来给他洗身。”乌扎喇感激地说。

“赛音!赛音!!”瓜尔佳讷讷笑得合不拢嘴。

听着“哇,哇”的哭声,焦急地在外面转圈的穆克什喀高兴地跳起来,他顾不上男人进血房不吉利的规矩,一头冲进撮罗子。

瓜尔佳讷讷正忙着用豹皮包着手脚踢蹬的哈哈珠子,穆克什喀嘴咧得老大,眉开眼笑地搓着两手:“赛音!赛音!我的哈哈珠子!”,

“爱根!”疲惫已极的乌扎喇轻声地叫着,喜形于色的穆克什喀这才定下神来,赶紧走到她的身边,两人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欣喜的笑容。

乌扎喇指了指挂在撮罗子柱子上那把雉尾柳弯的小“弓箭”。

穆克什喀赶忙走过去,把小弓箭取下来拿在手里,得意地朝她挥了挥,大着嗓门说:“我立马就把它挂在撮罗子的门柱上,向虎尔哈部的人宣告,我穆克什喀有哈哈珠子了!”

外面地上的人慢慢地动起来。可怜的芍丹苏醒了。

刚出生的小哈哈珠子“哇、哇”的哭声更响亮……

穆克什喀走到撮罗子外面,把小“弓箭”挂在了门柱上,一边挂着,一边大声地说:“上天,保佑我的小哈哈珠子,他的名字叫纳汉泰!他将是虎尔哈部尊贵的穆昆达!”

虎尔哈部穆昆达,是我的仇人啊!

芍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撞在穆克什喀的身上:“穆克什喀,你这个十恶不赦的魔鬼!我跟你拼了!”

两个男阿哈冲上前,张牙舞爪地想拽住芍丹。

“闪开!用不着你们!”穆克什喀手一挥,芍丹被摔倒在地上。

“拼命?凭什么?就凭你一个臭阿哈?你的命能值个啥?”穆克什喀朝着摔倒在地的芍丹轻蔑地“呸”了一口。

“是,我的命不值个啥,”芍丹挣扎着想爬起来,手指着穆克什喀痛骂,“那你就把我杀了吧!我会到地下国去索你的命的!”

“杀了你?那太便宜你了!”穆克什喀恶狠狠地挥了一下手,得意地说:“你这个臭阿哈不是诅咒我吗,说十六年后上天会给我报应吗?现在,我就让你看看上天给我的报应!喜塔腊,把我虎尔哈的贝子抱出来!”

喜塔腊抱着豹皮包好的小纳汉泰走了出来,看到突然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女人,吓得脸都白了,上天啊,她的脸还能说是人的脸吗?

“报应?看到了?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报应!告诉你,上天的报应是长眼睛的,你咒我,你不想活?我还不让你死呢!在虎尔哈从来就没有那个阿哈敢咒我,就你敢,你敢,是不是?我就要让你活着看着,看着我穆克什喀后继有人,看着我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让你活着活受。想死?你就别做梦了!”说完这句话,他哈哈大笑地接过喜塔腊手里抱着的小纳汉泰,飞起一脚,把芍丹踢倒在地,又重重地一脚踩在了芍丹的胸脯上!

“啊!”芍丹痛得蜷缩着身子,嘴张着却叫不出声来。

小纳汉泰响亮的哭声在林子里传荡。

“爱根……”撮罗子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喊叫。

穆克什喀愣了一下,“钮钴禄,你们俩给我看住这个臭阿哈,跑了我要你们的命!”

“,”钮钴禄低声答应。

“再叫人去把年尼雅叫来!”穆克什喀阴险地说,“让这个臭阿哈天天伴着她,成为林子里的一对魔鬼,一对魔鬼!”

他转身和喜塔腊朝大撮罗子里奔去。

瓜尔佳讷讷脚步趔趄地迎了出来,她脸色发白,声不成调地惨叫着:“穆昆达……福晋她……她……”

林子里起风了,呜呜的,好似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