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月不肯帮忙,说这种事她是第一次碰到,让卓文君自己拿主意。然而,这种事卓文君也是第一次碰到,不晓得怎么办,直截了当审问吧,司马相如肯定不会讲;严刑拷打逼供吧,又下不去手,左思右想,除了继续倾听司马相如梦话这个被动的守株待兔的笨办法之外,再没有什么更好的破敌良策了。她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先从司马相如的梦话里探听出茂陵女的真实姓名、年龄、住址,以及他们是如何认识的、现如今关系到了哪一步、上没上过床(如果上过,上过几次),下一步司马相如意欲何为,是准备纳茂陵女为妾,还是想把茂陵女当情妇长期秘密供养……等探听出她想知道的这一切的一切之后,再决定自己采取何种对策。
心里明明想得好好的,谁知由于昨晚上彻底未眠,困得厉害,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并且睡得死沉死沉,醒来已是东方大白,别说探听她所想知道的一切了,就连司马相如几时睡的,说没说梦话,全都不知。醒来后,卓文君自然是后悔不及,只恨自己的瞌睡大,白白浪费了一个宝贵的夜晚。这是第二天晚上的事。
第三天晚上,为了确保探听成功,万无一失,卓文君先是养精蓄锐,美美地睡了一个午觉;然后又在吃晚饭时麻痹司马相如说,她今天晚上要去朋友家打牌。司马相如漫不经心地问:“是打八圈呢还是打通宵?”卓文君说:“好长时间不玩了,可能要打通宵吧。”司马相如便信以为真地哦了一声,不再问了。
因为卓文君经常出去打牌。自从当上了贵妇人,整天无所事事,闲极无聊,卓文君便迷上了打牌。三天两头打,一打就是一个通宵。卓文君还有几个固定的牌友,都是身份年龄地位跟她差不多的贵妇人。她们经常轮流做东,今天上你家,明天上她家,后天去我家。不管到谁家,都要负责供应茶水、瓜子、小点心等,饿了还要负责做夜宵。由于卓文君牌风正,从不偷底摸张,从不耍赖,输了钱从不“放羊”,大家都喜欢跟她玩儿。
至于她们那时候打的是什么牌,无从得知。也许是麻将,也许不是麻将,因为据说麻将这项常盛不衰日久弥新的国技是宋朝才发明出来的,而汉朝时只有六博、双陆等玩艺儿。但不管她们玩的是什么牌,都会是一种带赌博色彩的游戏,如若不然,她们决不会玩得那么上瘾,通宵达旦。可是那天晚上,去到一个牌友家后,一俟大家在牌桌前坐定,卓文君便首先宣布:“今晚上只打八圈,到时候不管谁输谁赢,都得算账散伙儿。”大家自然齐声反对,这个说:“好几天不玩儿了,玩还不玩个痛快?”那个道:“你提议这么早散伙,是不是还想回去跟园令大人亲热亲热?”卓文君道,“老半百的人了,哪有那么大的瘾!哪像你们—天不亲热就过不去!我今晚上确实有事,咱们丑话说前头,只打八圈,你们要是不同意,咱们干脆不玩,坐这儿喝会儿茶说会儿话。”见她如此执拗,大家只好附和道:“行行行,八圈就八圈,就你知道早些回去和老公亲热,我们也知道……”老娘儿们到一块儿就是这样,嘻嘻哈哈,口无遮言,啥粗说啥。
俗话说牌打精神,意思就是说打牌的时候必须全神贯注,一点也分心不得。要是像卓文君这样一边打牌一边想司马相如现在睡了没有,茂陵女是谁,—心不在焉,神不守舍,不输钱才怪哩。打到第七圈时,卓文君还一盘没和。大家都故意不提醒她八圈快到了,以为她肯定会捞本,继续打下去。谁知八圈一打完,她马上站起来,说:“算账,散伙!”大家说:“真要散伙?你输了那么多,不想捞捞?”卓文君斩钉截铁地说:“改日再捞吧。伴月,点灯笼,咱们走!”
走到外面,伴月悄声问:“夫人,你回去这么早,是不是还想听听先生说什么梦话?”卓文君没好气地说:“你少管!”伴月吐了下舌头:“哟,夫人还生我的气呐!哪有主子记恨奴才的道理?”卓文君说:“哼,道理,什么道理?我现在啥也不跟你说,回头咱们再算账!”
急忙忙赶回家,一见司马相如已经睡下,并且还扯起了呼噜,睡得死人一样,卓文君心中大喜,连脚都顾不上洗,就赶紧脱衣服躺到司马相如身边,屏息敛声,静静地等待。果不其然,等了不到两圈麻将的工夫,司马相如就说起了梦话,又接连喊了两遍茂陵女、茂陵女。卓文君像西方警匪片中常见的警察向坐在测谎器前的犯人诱供那样,把嘴贴到司马相如耳边,捏腔拿调地问:“茂陵女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今年多大了……”一连问了几声,司马相如竟不回答,脸上反而显出很烦的样子,还把脸扭了过去。卓文君这才意识到欲速则不达,心急不能吃热米饭,于是便换了一种方式,继续捏着腔拿着调,循循善诱地说:“我就是茂陵女呀,你心里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司马相如嘴唇翕动了几下,好像反抗什么似的说:“不,你不是,你不是……”卓文君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我就是你的茂陵女呀,先生难道将我忘了不成?自从那日一别,我日夜思念先生,先生也思念我吗……”睡梦中的司马相如皱了两下眉头,似乎在思索什么,在辨别这到底是不是茂陵女的声音,突然吭哧翻了个身,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哝道:“纳妾……”卓文君大喜过望,紧紧抓住这两个字问:“先生说什么?纳妾?先生想纳茂陵女为妾吗?要真是这样,那就是小女的天大幸事了,先生,你说呀,你是不是想纳小女为妾……”直到司马相如又扯起如雷的鼾声,卓文君才放弃这种继续从司马相如嘴里掏出更多的东西,扩大战果的徒劳的努力。
不过,能从司马相如嘴里掏出“纳妾”这两个字,已经是出乎意外的了不起的收获了。真是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难知心呀,卓文君呆怔在那里想,我只说与他齐眉举案白头到老,没想到他果然脊梁沟里背茄子—干—起了外心,在外面勾上了一个茂陵女,还想纳她为妾,将她娶进家来,与我平起平坐……愈想愈气,不禁悲从中来,立刻坐到案前,展纸挥毫,饱蘸泪水和痛苦,写下了那篇著名的《与司马相如书》:百花争艳呵绫有五色,琴还在弹呵新声代替了旧曲。锦水河上有鸳鸯,汉宫里有丹青树,树木亲密地并存呵,可叹那世人迷于淫色不醒悟。红色的琴弦已断,明亮的铜镜已缺,朝露已干,美妙的弦歌已歇,老来吟叹伤离别,望你保重身体莫念我,锦水滔滔,与你永别!
写毕,卓文君将笔一掷,立即唤伴月收拾东西。伴月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不解其意地问:“夫人,深更半夜的,收拾东西干吗?”卓文君说:“回娘家!”伴月一惊:“回临邛?”卓文君说:“对,回临邛!”伴月问:“何时走?”卓文君说:“现在就走,马上就走。”一看卓文君脸上的泪水,伴月心里全明白了,好言相劝道:“夫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也得等先生醒来,问个清楚……”卓文君厉声打断她:“你少哕嗦,愿跟我走就立即收拾东西,不愿跟我走你就留下!”一听卓文君讲出这样的话来,伴月哪里还敢怠慢,急忙开始收拾东西。主仆二人就这样匆匆离开了家,离开了仍在睡梦中的司马相如,坐上马车,直奔临邛而去。
第二天一早,司马相如大梦初醒,发现卓文君没在他身边,还以为她打牌没回来。接着又发现情况不对,屋里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的,好像遭了抢劫一般,立即喊伴月。喊了半天,却只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家人。走了,走了,都走了,老家人喃喃地说。司马相如问谁走了。老家人说,夫人和伴月呀。司马相如问她们上哪儿去了。老家人说,回临邛娘家去了。司马相如奇怪道,没是没非的卜她们回临邛干吗?老家人说,你倒问我,我还以为你知道哩。司马相如说,我不知道呀,一点儿都不知道……说着,忽然瞥见案上摊着一张写满字的宣纸,急忙拿起来一看,原来是卓文君写给他的信。刚读了两句,便知大事不好,卓文君负气出走了。接着又蓦然记起昨晚在睡梦中,似乎有一个阴险的声音一直在他耳边聒噪,引诱他说出点儿什么。肯定是卓文君所为,肯定是他昨晚上又说了什么不好的梦话,让卓文君听到了,唉!
司马相如起先是生气,既生自己的气又生卓文君的气,同时还觉得自己委屈。我固然有错儿,他想,可是你卓文君是不是有点小题大作,做得太绝情了呢?看当今满朝文武,达官贵人,哪个不是三房四妾?哪个不是妻妾成群?惟有我司马相如自始至终守着一个老婆,仅仅是在心里捏出来一个茂陵女的形象,不小心在说梦话的时候喊了出来,让你听到了,你就受不了啦,就给我来这一手,就要回娘家,就要与我永诀,倘若我真要纳妾,你岂还不与我闹翻天?你愿走你就走,我一辈子也不会去临邛叫你,看离了你卓文君我司马相如能过不能过!
这么一想,司马相如就真生了气,决心自个儿过。他认为离开卓文君,他不但能过,而且只会比以前过得好绝不会比以前过得差。因为身边再没有人管他了,他想何时吃饭就何时吃饭,想何时睡觉就何时睡觉,想不洗脸就不洗脸,想不洗脚就不洗脚,总之,想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想不干什么就可以不干什么,为所欲为,自由自在。孰料,仅仅独自过了三天,他就觉得过不下去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金丝雀,由于在笼子里关得太久,翅膀早已退化、萎缩,一旦将笼子打开,给他自由给他蓝天,让他翱翔,他反倒飞不动了,反倒不习惯不知道怎样享受这种他企盼已久的自由了。更何况,多年耳鬓厮磨的夫妻生活,早已使他和卓文君融为一体,卓文君早已成了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成了他须臾不能离的拐杖,一旦丢掉这根拐杖,他就无法行走无法生活,就吃饭不香睡觉不甜,整天像掉了魂似的怔怔忡忡,恍兮惚兮。家人们见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纷纷进言:“先生,还是去临邛,把夫人接回来吧。”“先生,家里离了夫人,实在不行啊!”……起先,司马相如嘴还挺硬:“不去,又不是我撵她走的,是她自个儿走的,我凭什么去接她?”结果,第四天一大早,谁也没吭声,他就开始伏在案上奋笔疾书:五味虽甘美,怎赶得上稻子和糜子?五色绸缎虽光灿,也比不上御寒的皮子与粗布。我心里原想娶的绿衣女,不过是想让她操劳厨役。锦水上有鸳鸯呵,汉宫里有丹青木,读了你的好诗,收回我的脚步。我不会辜负那并生的丹青树,使你感到老年的孤独。
写完这封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悔过书的《报卓文君书》,司马相如感到如释重负,周身轻松,立即唤家人备马。又是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家人进来回禀:先生,马早已备好。司马相如心里好生纳闷: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要出门?老家人不吱声,只是咧着嘴嘿嘿地笑。司马相如又问:你们知道我今日要去什么地方?老家人说,除了临邛,还能有第二个地方么?司马相如一听这么有意思的回答,也不禁朗声大笑起来:真是知我者,家人也!老家人受到夸奖,又斗胆问了一声:先生此次去负荆请罪,打算给夫人带些什么礼物?司马相如扬起那封刚刚写好的《报卓文君书》:这就是我带给你们夫人的最好的礼物!
说毕,司马相如大步出门,飞身上马,直奔临邛,找他的卓文君去了。
以上所写,全是建立在假设的基础上,假设实际生活中没有茂陵女这个人,假设茂陵女只是司马相如自己捏造的一个幻影,以填补他的感情空白,以慰藉他因得不到其他女性滋润而逐渐干涸焦渴的心田。然而事实却极有可能是另一种情形——茂陵女确有其人。不然的话,司马相如决不会在《报卓文君书》里说,他原准备娶的绿衣女,不过是想让她为卓文君操劳厨役。
那么,茂陵女究竟是谁,就要颇费一番思量了。
郭启宏先生在其历史剧《司马相如》中,将茂陵女说成是陈皇后为感谢司马相如替她写了《长门赋》、使她重新得到皇上的宠爱而赏给司马相如的一件礼物。路野认为这是戏剧化的处理手法,因而不可信。大家可以想想这个理儿,陈皇后明明知道卓文君是个女强人,是个大醋坛子,还要赏一个茂陵美女给司马相如做妾,这不是故意破坏他们的夫妻关系吗?这与其说是感谢司马相如,还不如说是害司马相如。何况陈皇后也是女人,而且还刚因和卫子夫争风吃醋跟皇上大吵大闹,致使龙颜不悦,一怒之下收回皇后的册书、印玺、绶带,将她打人长门冷宫。陈皇后这个女人可以说是深受女人之苦之害,怎能好了伤疤忘了疼,自己刚跳出火坑,又把卓文君往火坑里推呢?自己刚脱离苦海,又把卓文君往苦海里按呢?不可能,决不可能。
如果由着路野的性子瞎想,他会把茂陵女想象成一个风尘女子,没准儿就是成都(或者临邛)洗头城里那个骂司马相如的坐台小姐。回去听卓文君一说“卖豆浆”是一句很厉害的骂人的话,司马相如气得一蹦多高,非要去找那个坐台小姐算账不可,但是却被卓文君的一通哭闹打乱了计划。不过第二天,他还是去了。先找到那家洗头城,径直闯进去,然后又准确无误地从坐在那里等客人的小姐中找到昨天骂他的那个坐台小姐,怒发冲冠地质问:“昨天你为什么骂我?”谁知那个坐台小姐早把昨天的事忘到九霄云外了,眨巴着眼睛问:“你是谁?我还认都不认识你,怎么谈得上骂你?”司马相如说:“你别转脸不认账,我昨天刚来过!”坐台小姐说:“来我们这儿的人多于,我不能个个都认识。你说我骂你,我都骂你什么啦?你讲出来呀!”司马相如说:“你、你、你骂我是卖豆浆的……”费了好大劲儿才把这句话说出口。坐台小姐一听,恍然大悟,噗哧一声笑了,拍着额头连声说:“我想起来了,想起来了,原来是你呀!先生,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再说,昨天的事也不能全怪我——你一来就蜕要学按摩,而且还说是给女的按摩,于是我便误会了,把你当成做那号生意的了。先生,实在对不起……”
人家态度这么好,又是道歉又是赔笑,司马相如就再没理由生气了,就宽宏大量地摆摆手说:“既然不是有意的,那就算啦,我也不跟你计较了,我走啦……”说完,转身就走。不料却被坐台小姐一把拉住:“先生,来一趟不容易,怎能说走就走?坐一会儿再走也不迟。”司马相如心中暗想,反正现在回去也没事儿,尽是和卓文君怄气……脚下略一迟疑,早被坐台小姐拽进一间小屋。
由于吊着厚厚的窗帘,屋里光线很暗,司马相如感觉自己像是掉进了一眼深井,过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这是一间鸽舍似的小屋,乍一看装修得‘蛮漂亮,但却随处给人一种不洁的感觉:地毯上满是痰迹和被烟头烧灼出的黑洞,沙发明明还很新却被坐得坑坑洼洼,还有几处开了缝,露出里面的海绵……司马相如好奇地看看这儿摸摸那儿,最后问:“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不怎么样嘛!”坐台小姐没好气地说:“谁来谁糟蹋,还能好到哪里去?”司马相如又问:“你们这儿说是洗头城,怎么不见洗头的东西?”坐台小姐说:“先生莫非想洗头?请稍等……”一扭身子,噔噔地跑出去,不一会儿便拎回来水桶、脸盆、洗发膏等一套洗头的东西。司马相如本没打算洗头,只是随口问问:如此一来,只好洗了。“洗一回多少钱?”他先问价。坐台小姐说:“对别人是五十,对您,一分钱不要。”司马相如说:“这就怪了。”坐台小姐说:“怪什么,一点也不怪,就算是我给您赔礼道歉。”司马相如摇头道:“哎,这可不行,你刚才已经道过歉了。不管怎么说;你们这也是生意,要是都不收钱,岂不是要饿掉大牙了?”坐台小姐就叹一声:“唉,要是每位客人都像先生这样开朗,这样和气,这样设身处地地为我们着想,我们的生意也好做了。不过,越是这样,我越是不能要您的钱。”司马相如说:“你若真不要钱,我就真不洗了。”坐台小姐说:“我说的是真心话。”司马相如说:“我说的也是真心话。”坐台小姐啼笑皆非了,说:“我还是第一次碰到先生这样的人。好吧,我就收您二十块钱,描描这一道儿。”司马相如无比执拗地说:“不行,你收别人五十,我也照付五十,一分不少。”坐台小姐又长长地一叹:一好好好,就依您一我这辈子真没见过您这样讨价还价的,我真服了您啦先生!“
这才开始洗头。当司马相如解开头发时,坐台小姐不禁发出职业性的由衷的赞叹:“先生的头发真好呵!,这么黑,这么长,这么密,简直像一匹黑缎子……以前在家里,都是嫂夫人给您洗头吧?”司马相如说:“她忙成那样,哪有时间给我洗头?是我自己洗的。”坐台小姐饶有兴趣地问:“嫂夫人是干什么工作的?”司马相如说:“跟你差不多……”坐台小姐误会了:“也是给人洗头的?”司马相如笑笑:“当然不是洗头的,是卖酒的。”坐台小姐就说:“卖酒这工作好啊,既体面又赚钱。”司马相如就说:“好什么,也是勉强煳口……”两人就这样一边洗一边聊。坐台小姐拿出了她的全部本事,格外卖力地给他洗,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不轻不重不急不徐,像犁地一样在他头上抓挠,洗得司马相如舒服极了,身上的骨头都快要融化了。洗完后,又让他躺在椅子上,给他做头部按摩,在他头上脸上拍拍打打捶捶掐掐的,不多时,他的眼皮就睁不开了……
司马相如是被耳朵眼里的一阵奇痒给弄醒的,睁眼一看,原来坐台小姐正在用一根头发捅他的耳朵。一见他睁开眼睛,坐台小姐高兴地拍着手说:“醒了醒了,总算醒了!先生,对不起,我是怕您着凉……”司马相如揉揉眼睛:“我刚才睡着了?”坐台小姐说:“可不,睡得可香了,还扯起了呼噜呢。”于,是司马相如便自责地拍了一下脑袋:“唉,我怎么就睡着了呢?……谢谢你使我享受到这么好的服务,我也该走了——”说着便从椅子上一跃而起。不料又被坐台小姐一把拽住:“先生,别急着走呀,我们这儿还有更好的服务……”司马相如便问什么服务。坐台小姐却不往下说了,一双黑眼睛含情脉脉地望着他,突然一抬手,轻轻一点他的肩膀,司马相如便像中了魔法似的倒在沙发上,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坐台小姐早已身轻如燕地坐在他大腿上了,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嗲声嗲气问:“先生是真不懂呢,还是故意装糊涂?”司马相如从未经过这阵势,心跳骤然加速,慌忙摆着手说:“别别别,这种地方我真的是第一次来……”坐台小姐嫣然一笑:“看来只好我教您了……”说着就拿起他的手往自己胸脯上放。犹如被火烫了一下,司马相如急急缩回手。坐台小姐就不无嘲讽意味地笑:“您怕啥?是我让您摸的。”司马相如壮起胆子问:“摸一回多少钱?”坐台小姐说:“不多,八十。”司马相如吓了一跳:“还不多呢,洗洗头才五十,摸一下就要八十块钱,太贵了!干脆还是你摸我吧,我一分钱都不要。”错了,路野发现自己搞错了,这件事不是发生在司马相如身上,而是发生在一位农民大哥身上。那位农民大哥是个卖菜的,有一天进城卖菜,卖到天黑也没卖完,就找了家小旅店住下,打算第二天接着卖。晚上闲着没事儿,就想到歌舞厅开开洋荤,找了位陪舞小姐,上面的那段话,就是那位农民大哥与陪舞小姐说的,路野张冠李戴,错误地将它安到了司马相如头上。不过这也无关宏旨,因为这个情节本来就是路野胡编的,那时候成都(或者临邛)只能有妓院和妓女,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洗头城和坐台小姐。洗头城和坐台小姐都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新生事物。且看路野怎样编下去:听了司马相如的话,坐台小姐笑得前仰后合,差点儿没笑断气,笑够了才说:“先生,我是逗您玩呐!我哪能要您的钱?”司马相如说:“不要钱我也不能摸,咱们还是谁也别摸谁,规规矩矩地坐这儿说会儿话吧。”于是坐台小姐便从腿上跳下来,欣然道:“行啊,咱们说什么?”司马相如说:“随便拉拉家常……小姐是哪儿的人?”坐台小姐回答:“茂陵。”司马相如就慨叹:“茂陵出美女,真是名不虚传呵!小姐今年芳龄多少?”坐台小姐就噘起红红小嘴:“先生难道忘记了女孩子最忌讳别人问她的年龄吗?”司马相如忙说对不起,他真的忘记了。坐台小姐这时提议:“说话太沉闷,不如唱歌,先生喜欢唱吗?”司马相如摇摇头:“我只会弹琴。”坐台小姐说:“这岂不是更好?你弹我唱,珠联璧合……”说着就跑出去,搬了一张绿绮琴回来。司马相如一看便说:“这张琴太一般了。”坐台小姐说:“先生好像还挺内行?”司马相如说:“别的方面不敢吹,对琴的优劣本人还是略知一二的。这张琴实在不怎么样,凑合着弹吧……”说着,便接过琴,揽在怀中,轻轻拨出几个裂帛般的音符。坐台小姐一听,先是呆然如痴,尔后,突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司马相如大吃一惊,赶紧停下来说:“小姐你这是干什么?起来,快来!”坐台小姐仍跪在地上不起:“我们这里是不许问客人的姓名的,可是现在,我不能不问了,先生尊姓大名?”司马相如回答:“鄙人司马相如。”
坐台小姐又一迭连声地问:“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琴剑双绝的司马相如吗?就是那位辞赋巨擘、曾经写出过《子虚赋》《上林赋》的司马相如吗?”司马相如微微颔首:“正是鄙人。”坐台小姐遂琅琅背诵道:“楚使子虚使齐,齐王悉发境内之士,备车骑之众,与使者出田。田罢,子虚过诧乌有先生,而无是公在焉。坐定,乌有先生问曰:”今日田乐乎?‘子虚曰:“乐;’‘获多乎?’曰:”少。‘’然则何乐?‘曰:“仆乐齐王之欲夸仆以车骑之众,而仆对以云梦之事也。’曰:”可得闻乎?‘……“
司马相如惊得目瞪口呆,慌忙搀扶起坐台小姐:“小姐竟能将拙作《子虚赋》背诵如流,一字不错,实实大出我意外!”坐台小姐眼噙热泪道:“久慕先生大名,想不到今日竟在这里得见,小女真是三生有幸;还望先生多多原谅小女适才的唐突、冒犯!”言毕,双膝一软,又要下跪,司马相如急忙又搀扶住她:“小姐定然出身于书香门第,怎么会沦落今日这步田地?请问小姐芳名?家住何方?”坐台小姐泣不成声地说:“别问了,先生,别问了,再问我也不会告诉你……先生只要记住,我虽然沦落到今日的地步,但身子依然是干净的,没有被玷污,就行了。”司马相如说:“我记住了,记住了……”见小姐满脸是泪,情不自禁地掏出汗巾去替小姐擦。坐台小姐身子猛一哆嗦,厉声道:“别碰我,一下也别碰我!”吓得司马相如赶紧将手缩回去:“为什么?”他怯怯地问。坐台小姐掩面而泣道:“因为我不配,我一个洗头城里的坐台小姐,怎配让先生这样高贵的人替我擦泪呢?先生这双手是什么手?是弹琴的手,是舞剑的手,是写《子虚赋》、《上林赋》的手呵!我只想好好看看先生这双手,行么?”司马相如说:“这有何难?看吧——”遂将双手直直地伸过去。坐台小姐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手,犹如捧着两只刚刚出壳的小鸡雏,一面细细端详一面道:“多么修长,多么有力,又是多么洁净,真是一双神奇的与众不同的手啊……小时候,父亲逐段逐字地教我读先生的《子虚赋》的时候,我就有一个梦想,何时能见先生一面,何时能看先生这双手,我也就死而无憾了。”这是司马相如第一次从坐台小姐嘴里听到“死”这个令人恐惧的字眼,以后他还将多次听到。他悚然一惊道:“你小小年纪,何出此言?太不应该了!”坐台小姐凄然一笑说:“我不是今日才想到死,我脑子里早就有死的念头,只是因为两桩心愿未了……”司马相如便问哪两桩心愿。坐台小姐说:“一是见先生一面,二是将弟弟抚养成人。”司马相如颇感兴趣地问:“你还有一个弟弟?”坐台小姐轻轻点头:“是的,我还有一个弟弟。而今,我终于见到了先生,弟弟也已长大成人,我可以毫无遗憾面带微笑地去死了。”司马相如再也顾不上坐台小姐方才的禁令,一把抓住她的手,大声叫道:“不,你不能!你不能这样悲观绝望,蝼蚁尚且贪生,石缝中的小草尚且顽强地生长,你怎能这样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你的生命不属于你自己,你没有权力这么早就结束它!答应我,赶快从脑子里剔除那个不应有的念头,今后,连那个字都不许提!”
丹麦王子哈姆雷特说: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一个问题。现在,司马相如同样被这个问题所困扰,只不过他是替别人操心。像司马相如这样爱替别人操心的人并不少,路野的一位朋友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整天东奔西忙,都是为别人,为别人出谋划策,如何跑官儿如何做生意如何打官司,乃至如何闹离婚。我们今天不说他,只说司马相如。虽然那天在他的再三恳求下,坐台小姐最后答应暂时放弃死的念头,但司马相如仍是那样放心不下,第二天又跑去了。从此,他就成了那家洗头城的常客,三天两头一趟。促使他三天两头往那里跑的原因除了他怜香惜玉的本性,除了唯恐那位坐台小姐轻生的念头死灰复燃的担心;还有坐台小姐那谜一样的身世。一连串的问号萦绕于他的脑际,驱之不去:小姐从哪里来?到底出身于什么样的书香门第?又是如何家道中落,沦落到洗头城这样的地方的……光想弄个水落石出,可坐台小姐始终守口如瓶,就是不告诉他。除此之外,还有坐台小姐那反复无常的性格,也令他欲罢不能。坐台小姐对他时而冷若冰霜,一见他就是责怪:“先生,你怎么又来了?,我已经不想再见到你,希望你以后再也不要来了。”时而又热情似火,一见他就扑上来搂住他的脖子说:“先生,你怎么才来?你怎么才来?想死我了,想死我了!”弄得司马相如晕头转向,不知如何是好。一次,他索性开门见山地问:“你今天把话说清楚,到底欢迎不欢迎我来,要是不欢迎,今后我真的—次也不来了。”坐台小姐一声不吭,只是用那双深不可测的黑眼睛幽怨地望着他,半晌,才深深叹口气说:“看来,先生真是不明白我的心呀!自从那日见到先生,先生就完全占据了我的心;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先生,无时无刻不在盼着先生来……可是同时,我又害怕先生来,因为这里不是先生常来常往的地方,我怕此事让外人知道,败坏先生的名誉……”听到这里;司马相如不禁哑然失笑问:“原来你担心的就是这些?”坐台小姐摇摇头:“不止这些,要是光这些,就好了。”司马相如就纳罕:“那你还担心什么?”坐台小姐沉吟片刻,方接上道:“更让我担心、害怕的是夫人。一来,夫人也是我一向极为敬仰的;甚至可以说是我心目中崇拜的偶像,是我力图效法的榜样,我不愿伤害她,做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二来,我早就听说夫人性情刚烈,眼睛里容不得一粒沙子,更何谈容得下我?我怕咱们的事万一让夫人知道……”“咱们的事?”司马相如愈听愈糊涂,“咱们在一起只是说说话,有什么事?她知道了又该如何?”坐台小姐又幽怨地瞪他一眼:“难道先生真的不喜欢我?”司马相如顿时呆住。不是坐台小姐这个问题提得太突然,而是他还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他喜欢她吗?喜欢眼前这个正用一双黑黑的大眼睛默默地望着他,等待他回答的小姑娘吗?如果不喜欢,他何以三天两头往这儿跑?何以一日不见她就若有所失、郁郁寡欢?想到这里,他郑重地点点头,说:“喜欢。”想不到坐台小姐紧接着又提出一个新问题:“先生到底喜欢我什么?”司马相如略一思索,便顺畅流利地回答:“我喜欢你的青春年少,喜欢你的聪明伶俐,喜欢你眼睛看人的这种定定的、一直看到人心里去的方式,喜欢你脸上这种依稀似笑还非笑的笑靥,喜欢你头发上这种仿佛闻香不是香的香味,此外,你身上还有一种傻乎乎不通庶务的娇憨,更是令我心醉神迷……”“好了先生,不要再往下说了!”坐台小姐满脸通红地打断她,“不要把世间所有的好词都用在我身上,我不配。先前我已经答应先生不死,现在,也请先生答应小女一件事。”司马相如一拍胸脯说:“只要是我能办到的,别说一件,就是十件八件我也答应你,说吧!”坐台小姐说:“请先生务必把我从这个肮脏的地方救出去!”司马相如说:“这还不容易?掏几个钱把你从这里赎出去不就得了?”坐台小姐说:“小女先谢谢先生的搭救之恩。不过,出去后我怎么办,以何为生?先生想过吗?”司马相如说:“谋生的门路多了,比如,你可以做个小买卖,自食其力,还可以……”坐台小姐再次打断他:“但那都不是长久之计,同时,我也不想离开先生……”司马相如挠挠头:“哎呀,这可就难办了……”思忖半晌,蓦地一拍大腿说,“有了!”坐台小姐急问什么有了。司马相如说:“我先问你,你真的愿意跟我,真的不嫌弃我这个老头子?”坐台小姐说:“只要先生不嫌弃我,我哪敢嫌弃先生?”司马相如说:“那好,我就纳你为妾!你同意吗?”坐台小姐一听,又扑通一声直直地跪下,潸然泪下道:“我再次谢谢先生!不过这事儿先生不应该先问我,而应该先问夫人……”司马相如搀起小姐说:“我先问她做什么?纳妾这事儿又不犯法,上启天子下至老百姓,都可以纳,我司马相如为什么不可以?只是我要叮嘱你几句,我把你娶过去后,你和夫人就是姐妹了,你一定要尊重她,厨房里的事你要多干些,因为你年轻,她在先你在后,她是大你是小。你夫人表面上看挺厉害的,其实也是刀子嘴豆腐心,待人也是极宽厚仁爱的,咱们三人共同生活,同起同眠,同行同止,一定会琴瑟和谐,非常幸福美满的,你说呢?”坐台小姐泪如雨下地啜泣道:“可惜小女没这样的福分,先生是夫人的,只是夫人一个人的,她绝不会同意先生的这种安排,绝不会同意先生娶我的……”司马相如则拍着胸口大包大揽:“最了解夫人的是我而不是你,这事儿你尽管放心,我去给她说!”
这件事的结果大家早已知晓,无需赘述。这件事只不过印证了那句至理名言——最了解女人的还是女人。别看司马相如是卓文君的丈夫,与其朝夕相处生活多年,其实对卓文君一点都不了解,根本不知道卓文君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这也怪司马相如倒霉,偏偏遇着一个卓文君,正如著名剧作家郭启宏先生所说:“司马相如纳妾似无可厚非;所不同的,司马相如偏偏遇着一个卓文君,固然成就了一段大风流,却又堵塞了几多安乐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