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绿水滔滔,白鸟飘飘-水魅

河水一天天暴涨。大雨滂沱。

缺口处的木桩打了一排又一排,白胶泥垒了好几层,仍然挡不住如筛如织的渗漏。大量渗水和瓢泼似的大雨,使啸天湖田畴淹了大半,高地还见到湿漉漉的禾苗,低处已是一片白漂漂浑水了。

这就是典型的外涝内渍,比什么都可怕的恶魔。

乡政府蒋乡长、刘乡长都来啸天湖看过,召集社干部开了一个会,说了些鼓劲的话,还说要从其他农业社调些人来支援。临走,刘乡长单独把郑爱英叫到一边,面色严峻地说:“小郑啦,啸天湖形势确实很糟糕,他们已经尽了最好的努力。你在这里不太安全,是不是跟我们一起回乡上去?”

郑爱英吃惊地说:“我是这里的下队干部,还是他们学生的老师,怎么能走?现在回乡上干什么?”

刘雪涛低头迟疑一会,叹了口气,斟酌着说:“你在不在这里,恐怕都没多大意义了。这样吧,你注意安全,千万不要冒险。实在不可抗拒时,马上撤回乡政府!”

连日来,秦天几乎没回家睡过,就在围堰旁边的雨棚里打个盹。这时刚刚黎明,肖海涛匆匆跑来报告说,水炳铜、秦厚德和肖长根几家都挑起了被窝铺盖,全家老小都上堤了,要离开啸天湖了!

秦天大腿一拍,“呼”地站起来,“真的要逃跑?他们真的要逃跑?”

肖海涛全身湿淋淋地,勾头垂首僵硬地站着,一言不发。

“你们不拦住他吗?啊?就让他们这样走?”

肖海涛抬起头,泪水和雨水一道哗哗流,“怎么拦啊,谢大成和他们吵起来,玉和爹都要打人了。”

秦天呼呼直喘气,对站在一边木头似的肖仲秋说:“走!”

几个人冒着迎面嗖嗖扑来的大雨一阵猛跑。刚上北堤,就透过雨雾看见前面影影绰绰、肩挑身背的苍凉人影。

密密的、闪动无边无际银灰色光斑的雨幕里,几乎不见远方山河的身影。劲绿的蒿草、疲惫的柳树,勾着沉甸甸的、摇摇晃晃的头。被人类脚步掀起高低错落泥泞的路面上,一条条肥硕的蚯蚓顽强地从稀泥堆里钻出来,不管如珠般雨点的敲打,或昂着黑油油的无眼头颅茫然四顾,或如敢死队般一歪一扭向着它们永不明白的目标奋力爬行。

苍鹭、鱼鹰、鹧鸪、鹬�都不见了,世界上一切清醒而高贵的生命都不见了。

这一群歪歪扭扭的凄惶湿漉的人啊。

秦天趔趔趄趄追上前去,猛喝一声:“站住!”

雨水淋漓的人面一个个缓缓回转过来,支离而酸楚的灵魂此刻却生硬地平面化了,面对这位往日亲近而且拥为骄傲的人,他们目光空洞,像雨帘一样灰白惨淡。迟迟疑疑停住脚步,嗫嚅着发黑的嘴唇,听候发落。

只有队伍最后的水炳铜站得挺直,发青的嘴角似乎还浮着一缕笑意。

秦天一双赤脚在泥地里稳稳站住,深深压下一口气,透过从额上潺潺而下的雨水,狠狠瞟他一眼,“谁叫你们走的?”

水炳铜放下肩上的担子,摸一把满脸的雨水,嘴角一咧,不慌不忙道:“老秦,你问我?都是自己要走的!”

“自己要走?走到哪里去?”

“逃难去。”

“啸天湖不要了?”

水炳铜摊摊手,“那我就不晓得了。你说要不要呢?要了做什么?老秦,你不要为难这些人了,都是死命奔活命呢。”

这时谢大成从队伍前面跑回来,水淋淋的脸一片青紫色。“这些人无法无天了!擅自逃跑!就是他鼓动的!”他气呼呼地指着水炳铜。

水炳铜看都不看他,扭转脸不说话。

肖海涛、肖仲秋眼眶里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一齐扑簌簌往外流。

脚下,堤边,河水一阵接一阵哗哗扑打着堤岸,天上淫雨沉沉,啸天湖半垸子渍水漾着白惨惨的寒光。前面稀稀拉拉的逃难队伍像些被豺狗驱赶得失魂落魄的水鸭子,已经没有太多扇动翅膀的力气了。

这难道就是与温暖肥沃的啸天湖世世代代耳鬓厮磨朝夕相处的忠实居民们?

这一刻的难堪,好像超越了人世与自然的一切风风雨雨。

这一刻的沉默,好像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

身边江水哗哗,长空风嘶雨吼。看来,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可改变的了。

仿佛凝固成团的人心里,传来肖玉和尖利如刺的嘶哑喊声:“走,走哇!”

人群又开始歪歪扭扭、滑滑溜溜移动了。

谢大成心急火燎:“怎么办?你们快拦住呀!”

肖海涛、肖仲秋,连水炳铜也都一齐瞪眼望着秦天。

秦天牙巴咬得紧紧的,不断地磨来磨去,胸脯一起一伏。紧捏的两个拳头忽然朝自己胸前狠狠一击,喊道:“走吧!你们走!”

在旁边几人目瞪口呆时,水炳铜弯腰拾起扁担,缓缓挑起行李,回头重重说了句:“送走他们,我还会回来!”

谢大成举着拳头叫:“还要你回来捣乱!”

那边声音忽然响亮:“我回来帮你!”

当晚的社委会上,秦天提议,提前将所有病老妇孺全部撤走,劳动力愿留的就留,不愿留的也可以走。

经过一天准备,啸天湖居民终于踏上了远离故土的逃生之路。

秦家老小由顺子领着,巧月牵着外婆的手,玉兰照顾已经怀孕的弟媳。一直在磨磨蹭蹭、心神不定的铁牛,突然鼓足勇气说:“爸爸,我要留在这里。”

“你想死啊!大人都走了,你还留在这里!”妈妈立即骂开了。

已挑起箩筐的爷爷瞪着眼睛说:“铁牛,莫乱来!拿起东西跟我走。”

全家人都在骂铁牛,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的爸爸忽然嘘了口气,说:“铁牛留下吧。”

“你疯了!”在丈夫面前从来不敢高声的玉兰突然吼叫起来。接着青山爷、顺子都来劝说。铁牛外婆也小心谨慎地说:“还是先走吧,过几天围子没倒,铁牛再回来陪爸爸。”

又僵着脸磨牙的秦天看玉兰硬拽着铁牛胳膊,忽然狠狠瞪眼说:“你们都走,铁牛和我留下!我有吃他就有吃,我有睡他就有睡。还有船有人呢,死不了!”

青山爷是最了解儿子的,看到这样,只得点点头,“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走,那边安排妥当,顺子叔叔就回来接铁牛。”

老老小小肩挑手提,冒着霏霏细雨出了家门。

铁牛一阵风跑去把消息告诉百喜,百喜二哥见铁牛没走,也同意他留下了。

全村只剩下五个大人和两位少年。

留守者的全部任务是保住围堰不垮。只要围堰不垮,大堤、房屋就还有一线希望。

啸天湖垸内,房屋湿淋淋地蹲在那里,树木湿淋淋地立在那里,大路湿淋淋地躺在那里。此外,数百亩田地全泡在一片白茫茫的水中。

秦天将人分两班轮流守卫围堰,自己四处巡逻。

在大家劝说下,郑爱英将住宿移到山区瓦窑村,白天仍和这拨人呆在一起。

既然说过派人来支援却等了几天没有踪影,啸天湖人和她就明白了蒋乡长的意思,也就不再指望。

她坐在船梁上,面对满眼滔滔和江水中怅然矗立的大堤,她已不能激起什么诗情画意,她现在关切的是眼前这个人,这个从心灵到肉体遭受着巨大创痛的男人。

是的,人走到极限,已没什么好想,心态反而会奇怪地平静。

秦天平静地划着柳叶渔船,沿大堤缓缓行驶。

天色渐渐黯淡了。

白天淅淅沥沥的雨现在变得飘飘忽忽的,风轻浪细,星月朦胧,天地似乎全在一片灰蒙蒙世界里摇摇晃晃、悠悠荡荡,如同梦境。

在他看来,这怎么不是一个梦?眨眼之间,时光就流去了一年。去年轰隆隆的溃倒声还赫然在耳,现在睁眼看看,一切又回到眼前。可是,妻儿老小哪里去了?乡亲朋党哪里去了?没有他们的气息,看不到亲人的身影,这空荡荡的啸天湖还是啸天湖吗?这些竹树房舍还有什么意义吗?亲人啊,祖业啊,怎么眨眼间就会离他远去?

坚守,总是无休无止的坚守!以血汗开始、以泪眼告终的坚守!

“男儿有泪不轻弹”,他自然早知这句古训。他不能哭,他有生以来还不知哭的滋味。

当他看着这位坐在船头的女人,那如梦的感觉就更加强烈,无比无比的强烈!

怎么可能?一个政府的干部,一个有地位、有文化的女干部,在人前满身威仪的女干部,却鬼使神差地来到他的怀抱,与他结合,心与心,肉与肉,这样惊天动地地结合在一起,这难道是真的?难道不是一个虚无的梦?

悲喜交加!悲喜交加啊!

想到这些,秦天前所未有地迷茫了。

郑爱英怎能不理解此时此刻的秦天?然而她知道,这个秦天是不能接受平常言语的安慰的。你不能贸然闯进他心灵去。这个心灵是一个自控、自卫能力极强的系统,你不能去打破他的平衡。你最好静静守候一旁,只在他需要时,只在他召唤时,你就毫不犹豫地投入进去。

尽管内心同样波澜跌宕,外表却异常沉静。她双手握住船梁,稳稳地坐着,脸上挂着从容温和的微笑。

水浪在船边轻盈鸣响。连风雨也忽然销声匿迹了。

大江一派苍茫。天地正在黑夜与白昼的缠绵间犹疑进退。

他们已绕啸天湖河堤划了大半个圈子。

两人心照不宣或心心相印地沉默多时,终于有了个打开重门的美丽的钥匙。

他们的目光一齐落到河边一处柳树丛里。在那儿,在浪花上摇曳的葱葱的绿树梢头,一群白翅雁鸥正围绕着忽起忽落,嘎嘎的鸣声短促而急迫。它们像戏水的蝴蝶,又像被一阵一阵风吹起的秋天的阔叶,一旋而起,又参差落下。

这简直就是奇妙的天地间的一群奇妙的天使!

郑爱英忍不住大声说:“哇,你看,那些鸟怎么了?”

虽在划桨却如同梦游的秦天忽然惊觉过来,停桨望一阵,张了张发黏的喉咙,说:“它们发现了食物吧,要不,是鸟崽的窝儿被水淹了。”

“我们看看去!”郑爱英顿时来了精神。

秦天努力摇摇脑袋,仿佛要使自己更加清醒。“树太密,进不去。”

“游水去!”

秦天搁了桨,怔怔地凝望着。

郑爱英已经走过来,轻轻摇他肩膀,“去吧,好吗?”

秦天终于点点头,“好,我去,你呆在船上别动。”

船靠堤岸,秦天正脱着上衣,郑爱英忽然嘻嘻笑起来,“全脱了吧,还害羞什么。”

秦天皱皱眉头,“不好吧……”

“天地间只有你我两人,怕什么呢?秦天,我,我还没好好看过你身体呢。”郑爱英柔情地抚着他臂膀,轻声说。

秦天在无奈中忽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新奇刺激,兴奋与躁动顿时喷涌而来。他干净利落地一溜褪下短裤,朝她脸孔抚摸一把,说声:“我下了。”潇洒地朝后一仰,像条翻网的�鱼,白晃晃身体“嗖”地跃入水中。

“嘿,漂亮!”

一闪一闪的水色中,郑爱英看着一路水花很快没入密柳丛中。

雁鸥嘎嘎惊叫着一齐振翅飞起,盘旋在柳林上空。

“我也要去。”她对自己说。晃动大辫子,迅速朝左右灰蒙蒙的河堤望了望,三下两下脱光了,溜下水来。

她一边游一边拨开树枝,来到秦天面前,“哇!好大一个鸟窝!”

秦天叫道:“小心!树枝挂人!”

郑爱英攀住一根粗枝朝窝里看,“有小鸟呢!怎么办?”

秦天想将鸟窝完整托起,可鸟窝在树枝间盘根错节,根本拿不动它。

“只有把它们捉回去了。”

“等会儿。”郑爱英忽然一抬手搂住他脖子。

秦天未及防备,两人同时沉了下去。

他们浮出水面,攀住一根斜出的粗大树枝,忍不住痛快地大笑。

她撩开蒙着眼睛的湿淋淋头发,冲他耳边说:“我要你!”

他的血液猛地直涌上来,一只胳膊夹住快要被他们压下去的树枝,一只胳膊紧紧将她抱住。

他们热烈地拥吻着。

轻柔的水浪涌拍着他们肩膀、脖颈和脸颊,随浪而来的树叶、稻草在他们身体上轻轻触碰,不谙世事的鱼虾亲昵地环绕这雪白的、有特殊香味的肉体不停地挨擦,异想天开地把它当食物啄咬。

幽凉的、流动的河水使亲密接触的人类肌肤增添了无比的柔滑,变得更加细腻和敏感。

他们像鸟类一样,在树上做爱。

他们像鱼类一样,在水中做爱。

他们像鸟类一样,扇动爱情的翅膀。

他们像鱼类一样,摆动爱情的尾巴。

鸟儿在他们头顶盘旋鸣唱。

鱼儿在他们身边游弋垂涎。

永恒的江河包围着他们,他们与江河融为一体。

永恒的夜色包围着他们,他们与夜色融为一体。

温柔的水浪轻轻拍打他们的肩头、脖颈、下颌和双唇。她的黑发与绿叶一道飘舞。

温柔的月光静静辉映他们的肩头、脖颈、下颌和双唇。他的情根与树根一样深入。

江河浩瀚,星月无边。

时光永驻,生命长存。

在江河之滨,夜幕之下,出现了啸天湖从未见过的手电灯光。

两个人影匆匆走上堤来。

“嗨,这是他们的船!”水炳铜说。

“人呢?”谢大成说。

白晃晃的手电筒光在他们衣服上停住了。

“嗨,我说过,要拿一个漂亮女人祭神啊。”

铁牛摸了摸刚剃去小辫的光头,从大桑树拱出地面的粗树根上站起来,捡起一块湿泥朝树顶扔去。

三岔树梢中央的鸟窝里,传来苍鹭咕咕的惊叫和扇动翅膀的声音。

“别吵它们。”面色怏怏的百喜说。

“我要像它们能飞就好了。”

“你又没翅膀。”

“怎么才能长上翅膀呢?”铁牛愣瞪着树影横斜、星光疏淡的灰色夜空。

围堰在洪水的巨大压力下喷射着越来越大的水柱。

木桩摇晃着一个接一个倾斜、倾倒。

啸天湖又响起了令人心寒的号角。

夜色越来越晦暗。

大自然的泪水再一次汹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