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九、戏台上的秘密-水魅

孩子们向往已久的日子终于到来了。

啸天湖过年的气氛与其说表现在外面,不如说涌动在人心里。岁月流淌到这一天,好像一垄稻谷收割到田头,前面已无去处,自然回头看身后。人也累了,刀也钝了,不该坐下喘口气了吗?对,喘口气,这才是啸天湖人过年的基本含义。

杀猪杀羊的事情是没有的。水灾前的猪早卖掉换了口粮,灾后养的还是猪崽。秋冬季节农田收获了不多一点荞麦和萝卜白菜,远远不够�口,说到底,能指望换几个盐钱的还是在水里。过年前几天,农业社借来水车,大家车干了啸天湖所有大大小小塘塘坝坝,真可谓挖地三尺,掘尽了小小地盘上一切能攫取收获的地方,希望给新年添一缕色彩。

尽管如此,啸天湖人还是尽其所能地庆祝他们的节日。肖海涛为别人送来的红纸写对联,肖仲秋给要灯笼的孩子织灯笼。连肖菊林也忙活得很,有几家赊了土布来染,他一盆煤水一盆煤水地踩,脚杆黑了很难洗净,水草在骨棱棱的脚上擦来擦去,直擦得血痕道道也褪不下颜色。

副乡长刘雪涛果真兑现了他的诺言,将秦天、肖海涛、水炳铜请到樟树街,参加排演湘剧《打猎回书》、《金龙探监》。那几日他们可真有点忘了啸天湖,直觉得世界上还有令人开心的事。

大年三十,秦天将父亲和弟弟一家请过来吃团年饭。家里惟一可杀的那只鸡,早几天就已杀好,玉兰今天切下半只,将晒干的红萝卜片垫在下面,做成一碗主菜。然后是猪头肉炒大蒜,白萝卜炖湖藕,红�鱼,干豆角,酸白菜。

这自然是一年三百六十天里最丰盛的一顿大餐了。

铁牛这些天特别乖,不乱说一句话,不乱做一件事,一举一动都看爸爸脸色眼色。他的目标是免去按照惯例该挨的一顿打。啸天湖有个习俗,每个小孩都要打一次过年,那意思是从新年开始会更听话,不再调皮捣蛋。

以前有两次打得厉害,一次爸爸打断了一根青皮树枝,一次妈妈打完叫他跪着,地下插一炷香,香不燃完不准起来。究竟犯了什么事却没有印象了。能有多大事呢,还不是爸爸妈妈拿他出气!铁牛感觉到,今年更不一样,爸爸整天没有笑脸,几次大声吼骂妈妈,半夜还听到妈妈强忍的哭声。

当然,有爷爷在铁牛就比较放心,何况是过年了,总不能随便就发火吧。

铁牛规规矩矩坐在墙边,像模像样陪爷爷说话。爷爷给他的红枣、外婆从她娘家带来的花生,他左右两手悄悄在裤兜里攥着。现在不敢吃,也不想很快把它吃掉,攥着捏着,手心都出汗了,心里无比痛快。当然也有口水不断冒出来,不仅因为手里的,更是因为闻到一阵阵一年里从未闻到的菜香。他尽可能不显出贪馋模样,涌到嘴里的口水也小口小口地咽下,免得发出声响。他害怕那声音让爸爸听到。

热热闹闹的团年饭终于吃完了。铁牛感到奇怪的是,明明吃过了那些好菜,却没体会到它们的滋味,肚里也不知饱了没有,爷爷爸爸都离开饭桌,他自然也得离开,可离开了又觉得饭还没开始吃。

天渐渐黑下来了,令铁牛更激动的年三十晚就要到来了。

终于听到爷爷说:“铁牛,你们去送恭喜吧,到别人家不要乱讲话啊。”

啸天湖流传着一个笑话。姚竹村的小女绰号叫“祸坨儿”,肖海涛弟弟叫“福坨儿”。一次,别人将姚竹村的女儿送回家,对她奶奶说:“把您祸坨儿送来了。”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那人说:“不是福坨儿呢,是祸坨儿呢。”她奶奶说:“是福坨儿呢,福坨儿呢。”弄得那人老半天才醒过神来。

所以爷爷嘱咐铁牛不要乱讲话。

铁牛终于一蹦起来,由秀月姐姐领着,巧月跟在后面,一行三人,举着点了一支蜡烛的红灯笼,走向一片黑沉沉、冷飕飕的夜里。

“送恭喜”是这里孩子们一项传统活动。年三十晚,孩子们成群结队出来,举着灯笼,从大路小路走向各家各户。每到一家人门前,他们亮开嗓子一齐吼:“恭喜啊!”那家便立即开门,扯开的衣襟里早兜着些吃的,红薯片、花生、蚕豆、葵花子,如果遇到糖果,那就是喜从天降。最差的人家也有一把炒米花。有的主人用拇指、食指、中指尖尖地撮一小把。有的主人手握大拳,好像抓一大把的模样。其实葵花子不过十来颗,蚕豆三四粒,花生一两颗而已。一边说“好了好了,快赶第二家”,一边就势往外推。

这回孩子们进屋时眼光齐刷刷盯着主人的手,再也不说一句什么恭喜发财的废话,刚刚出门,立即开始比较,你几颗,我几颗。少一颗的马上就骂开了:“猪压的,小气鬼!”所有当时他们能记起来的脏话痞话都骂出来了。一边笑,一边骂,一边用手背揩擦着流到嘴里的鼻涕,举着小灯笼,沿坎坎坷坷弯弯曲曲的泥泞小道,又向第二处或喜或忧的人家走去。

辛辛苦苦忙了大半夜,回到家就开始清理,花生捡出一小堆,红薯片捡出一小堆,葵花子蚕豆炒米花胡乱扒到一起。铁牛有一个专门安顿它们的小坛子,放进去好好保存着,慢慢享受。若是吃得太快,妈妈就会骂:“你这个消食马桶!”

铁牛是不会“守整岁”的,忙完自己活计,小心翼翼听一阵大人说话,往往是肖海涛、肖仲秋和表哥长根、十春他们来聊天喝酒。又不敢插进他们中间往火堆边挤,一会儿又冷又困,只得上床去睡。

终于熬过三十晚没有挨打。新年初始,大人就不会打孩子了,因为墙上贴着一张红纸,写的是:“老幼言语,百无禁忌”,这可是祖先的祖先立下的规矩。要在往年,铁牛就跟在爸爸屁股后面走东家串西家,看大人们就着火炉边的瓦钵子喝酒。钵子里其实没什么好东西,都是吃剩的鱼头肉尾,临时加把萝卜白菜一锅烩。

大年初一秦天也没带儿子,一个人匆匆忙忙拜年,初二就上樟树街城隍庙唱戏去了。

午饭后,秀月匆匆忙忙把猪食、柴火弄回家,对着外婆的小梳妆镜将自己梳理一番,还弄了些刨花水在头发上,看上去湿亮亮的。最后狠狠心将年三十晚上得的葵花子抓一把给巧月,哄她留在家帮妈妈做事,就一溜烟去叫银秀。银秀讨好卖乖跟妈妈缠了一阵,终于得到允许,两人一路蹦跳着往喜儿家跑。

进了屋不见喜儿,只有她妈元宵坐在桌前摩挲一面铜镜,旁边放着几块包鞭炮的红纸。她正把红纸沾着水,专心致志往脸上嘴上涂抹。

银秀问:“喜儿呢?”

元宵头也不回:“谁晓得死到哪里去了!”

两人吓得脖子一缩,悄悄退出来。

出门一看,喜儿正蹲在外面墙根捂着脸哭。

她们轻脚轻手地一个拉一个推,把喜儿拖上大路。

喜儿哭肿了眼睛,脸上还留着掐红的指印儿。问了半天,喜儿说,她把妈妈的绿豆粉吃掉了。

“绿豆粉?”

银秀摆摆手说:“我知道,就是搽脸的。”

“搽脸的?”

“我在铜师公家见过。搽上绿豆粉脸就变得白嫩些。”

秀月晃了晃脸,“她妈真爱漂亮啊。”

“要不怎么叫元宵花旦呢。”银秀咯咯笑起来。

秀月拧一把银秀的脸,“以后你当新娘也搽绿豆粉吧。”

“呸!你当新娘呢!”银秀追打着秀月,三人嘻嘻哈哈朝街上跑去。

铁牛自然有他一伙。百喜、秦三和骆飞亮,四个攒足了劲“可上九天揽月”的家伙,这时成了脚踩风火轮、长出三头六臂的哪吒,要去寻着东海龙王的三太子,松动松动浑身发痒的筋骨。

湖区人遭了灾,山区人可没遭灾。今天天气又出奇的好,一轮红红的太阳当头照着,把地上湿湿的泥土晒得直冒热气。樟树街上好久没演大戏,今天果然一派人头攒动、热闹非常的景象。

舞台自然就在城隍庙里。刚迈进雕着许多菩萨神仙的石头牌坊,骆飞亮就咦呀一声叫着往外跳。原来他看地面踩成了一锅稀粥,怕弄坏了新蒲鞋。

“一双草鞋,怕什么。”

骆飞亮咧嘴说:“是你爸爸送的呢。”

铁牛说:“让我爸再给你一双。”

飞亮犹豫地摇摇头,“是糯草做的呢,做得好精致。”

“秦社长给你做媒,送给你相亲的吧。”

骆飞亮炸红了脸,支支吾吾。

铁牛急了,“还不进去,前面就没地方站了!”

百喜将他的脚一把提起,“来来,脱掉脱掉。”

城隍庙里人已熙熙攘攘,几棵樟树上都爬着人。也顾不得别人骂骂咧咧,几个只管朝前挤,最后在台脚前站下来,前是顶前了,可是只能从木板缝里看演员的脚,看不到台上的戏。

这一出戏叫做《打猎回书》,他们谁都不懂,反正看热闹。戏还没开始,演员在后台化妆,两边侧幕里锣鼓班子还偃旗息鼓,只有二胡有一声没一声咿呀着。

矮个子的百喜在木板戏台下钻了一圈回来,头顶落了许多泥沙草屑。他诡秘地眨了眨眼说:“我看见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手抓着手。”

秦三无动于衷,东瞧瞧西望望,一副闲人模样。骆飞亮眼睛闪光了,“嘿,去看看!”

铁牛脑袋一扭,不屑地说:“看,什么好看!骚鸡公!”

百喜不罢休,说:“我听见他们讲话了。”他突然抓着铁牛的手把他拉到一边,对他耳朵说:“好像是你爸爸。”

铁牛顿时冒火,“你胡说八道!”

“你去看!”

“不去!”铁牛一甩手,气呼呼回到台柱边。

两人默默地站了一会,百喜手肘又拐了拐他。到底经不住诱惑,铁牛还是被他扯走了。飞亮要跟上来,铁牛撅着屁股一脚踢去,“不要你来!”

他们歪头从木板缝里朝上看,果真有两只垂在长板凳下的手握在一起。可是无法看到手的主人,也听不到他们说话。

铁牛气愤地说:“不是我爸!我爸穿的是草鞋,不是布鞋!”

百喜悄悄说:“你爸手上是不是有条伤疤?”

铁牛正把眼睛贴近板缝,忽然一把泥沙“刷”地扬下来。铁牛“呀”了声低头就往外跑,“猪压的,老子眼睛瞎了!”

百喜要给他吹沙子,他给百喜当胸一拳,带着哭音嚷:“不要你管!”

秦三帮他把沙子吹出来,“你们玩什么啰,马上看戏了。”

戏剧终于开始。一阵哐哐当当锣鼓过后,威风凛凛的小将军领着一小队人马出场了。那人一开口,百喜就叫:“铜师公!铜师公!”

果然是水炳铜扮演的刘承佑。

“晓出凤城东,分围浅草中,红旗遮日月,白马啸西风。反手抽羽箭,翻身挽鹊弓,千军齐仰望,一箭贯长虹。”

字正腔圆、中气十足的戏词,立即获得台下懂戏和不懂戏的人一阵噼噼啪啪掌声。

四个人掉头又往人缝里钻,遇着秀月、银秀,还有一帮她们在山里认识的女孩子,正叽叽嘁嘁说个不停。他们懒得打招呼,又一顿横穿竖闯,终于找了个看见演员半截身子的地方。

接下来李三娘上场。旁边有人交谈:“这是啸天湖的肖海涛,声音不错,可惜屁股大了,身段太硬。”

另一人说:“啸天湖唱戏的,只有那个秦天,是文武戏全才的角色。”

“他怎么不演刘承佑?”

“听说他演《金龙探监》里的王金龙呢。这个角色原是铜师公演的,不晓得怎么他们斢换了。铜师公声腔虽然不错,就是人有邪气,不如秦天堂正气派。”

“看硬派人物演偷情也好呢。”

铁牛刚才很高兴,又听说什么偷情,似懂非懂地,想起台下看到的那手,忽然心里忐忑起来,梗着什么下不去。他心中焦急,两手撑在秦三肩上左晃右瞧,就是看不见侧幕里的情景。

他不声不响离开同伴,钻到樟树下,正想如何把树上的小孩哄下来,忽然听到有人念锣鼓词:“打那打昌,打打依果依,昌扯昌……”

“嘿,十春哥!”

肖十春拉他过去,“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小心踩伤了。”

“你没去打锣鼓?我爸爸呢?”

十春摸摸铁牛的小辫,“你爸在后台化妆,你去吗?”

“他不在侧幕里?”铁牛急切地问,眼睛骨碌碌盯着十春。

“下出就是《金龙探监》了,找个地方看你爸的戏吧。”

铁牛这才暗暗舒口气,放下心中一块石头,悄悄回到同伴身边。

他终于痛痛快快说:“我们看下出戏吧,现在逛街去!”

街上的商店虽然开着门,却没有几个人影。他们忽然看见谢大成和牛丽珍在一家饮食店里吃包子。铁牛问百喜:“你哥呢?”

百喜心烦地朝店里瞅,“到姑妈家去了。”

自从爷爷死后,姚先喜就和弟弟分家了,百喜和二哥一起生活。看着百喜穿的布鞋脚趾全出来了,铁牛想一定要爸爸也送双糯草蒲鞋给他。

走在街上,几个人都觉得肚子很饿,铁牛拿出仅有的两分钱买了蚕豆,每人分几颗,边嚼边吹牛。回到城隍庙,发现人更多了。飞亮又开始脱蒲鞋。

百喜忽然说:“我有一个办法,就看你们有没有胆量。”

“什么办法?”铁牛立即来了兴趣。

“我们装成不认识的人打架,掀掉别人的凳子……”

“这是谁出的好主意呀?”随着一声好听的女人声音,他们熟悉的郑干部忽然出现在眼前。

几个小子面面相觑,直吐舌头,以为要挨骂。郑爱英却开心地笑了,“我还以为是梁山好汉来了呢,谁晓得是啸天湖的。你们看不见吧,随我来。”

几个人这才咧着嘴笑,跟她走进街对面一座房子,从一个又小又黑的楼梯登上这家人房顶平台。

“太好了!太好了!”铁牛高兴得跳起来。

“怎么样?”郑爱英揪着铁牛的小辫子摇来摇去,“看人是小了些,听声音一样。戏是听的吧。”

铁牛这次不但没反对她抓自己辫子,反而觉得郑干部的手好舒服。当她另一个手拉着自己的手时,不禁注意起来。忽然想起在舞台下看到的手,也是这么圆圆白白,这么细长细长的,心里顿时塞进一团乱麻。从啸天湖到樟树街,还找得着这样好看的手吗?妈妈的手好粗糙啊,有时给自己擤鼻涕好像都要擦掉一层皮来,仿佛撞着树干似的。

铁牛的呼吸粗重起来了,爸爸演的戏也没心思看下去了。

直到日落散场回来,铁牛一直闷声不响。

当晚秦天有晚场,没有回家。后来铁牛看见家里有一双新布鞋,妈妈说是刘乡长送给他爸的。

从此,那块沉甸甸的石头就硌得铁牛的心生痛生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