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橘红橘红的鱼汤-水魅

回到渔棚,肖菊林一脸傻笑迎上来,腰身屁股直乱扭,“啊呀,不得了,不得了,这多鱼呀。”秦天去灶边看看,果然有一锅不错的红薯丝饭。

骆飞亮还在挥刀宰杀�子鱼,那边就七手八脚抓饭菜吃。秦天把锅盖一盖,“煮了鱼再吃!先摊鱼去!”

他们把鲢鱼、鲤鱼、草鱼、鳙鱼、鳜鱼、鲫鱼、鲇鱼、才鱼、肥坨鱼、游鱼、鳝鱼一一过刀破了,腌上盐,拍在几个大缸里,还有那些鰟鮍、虾子一类小得不能过刀的,就一囫囵全腌到盐缸里,只有毛花、银鱼、珍根鱼等不腌的鱼类才晾晒到渔折上,这种“淡干鱼”更卖得起价钱。

灶膛是就地挖的土坑。这里有的是好芦柴,肖寿芝正把火烧得扑扑直冒。大铁锅里放了半锅水,他把从家里带来的老姜切成片,又把干葱花、胡椒粉和一小袋嫩萝卜苗晒的干菜都准备好。再弄来几块船板,将十几个碗一一摆开,又撒些芦苇给大家坐。

红旺旺的灶火把他干瘦的、混合着汗水与油腻的脸映得红润起来。骆飞亮提来半桶沉甸甸的切成拳头大小的鲜嫩鱼肉,将它一块一块溜进滚滚沸腾的锅里。不一会,鱼肉向上翻腾起来。接着放盐、老姜、葱花、干菜。肖寿芝还破例倒了两勺菜油。看骆飞亮呱哒呱哒吞口水,肖寿芝推他一把,“快去做一会事吧,越看越饿呢。”

阵阵扑鼻的鱼香在沙窝四周弥散开来。立即召来一片劈劈啪啪脚步声。人们跑向湖边,手插进沙子擦一擦,转身就向灶边冲。

刚刚出水的鲜鱼肉在大火宽汤里几翻几滚就熟了,自然味道极美。山胡椒粉、辣椒粉把一锅汤煮得橙红橙红,丝丝柳柳嫩萝卜叶颜色橘黄,而鱼肉是白里透黄的,看上去一片灿烂,简直把那沙丘和湖水也染香了。

现在只有一片嘶啦嘶啦响,你分辨不出是喝汤声还是鼻涕抽搐声。还有偶尔被呛的咳嗽,被烫或被鱼刺扎着的短暂呻吟。

终于可以用手背揩嘴巴了。秦天过来摸摸顺子胸口,笑道:“你刚才喝尿是疗伤,现在吃鱼是进补,这下百病全无了。”

肖长根最后一个放碗,仰头望望秦天,“姑爷,我还没吃饱呢。”

肖寿芝说:“有的是鱼吃。你要少吃些。有人吃鱼吃死了。”

姚先喜摸着他光头,“他就想做饱死鬼呢。”

肖长根“噗”地吐了一根鱼刺,“鬼压的,这大一根刺,短棍一样。”

骆飞亮、肖十春、肖福涛把一根根拇指粗的鱼脊骨捡起来,棍子拨开灶里吱红的火灰,将鱼骨撒上去。一会儿,灶里冒出几缕轻烟,鱼骨吱吱冒油,飘起一股特殊诱人的香味。

大家坐在沙地上晒太阳。这短暂的喘息机会太难得了。

万里明空的阳光暖暖照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近看有跌跌撞撞丁丁零零的波浪,远看是清澈如夷的明镜。天水相接处像不可看透的银色幕墙,一切都是那么真清纯净。如果不是身旁的鱼腥味,你不能相信这是一个存活着万千吃喝拉撒生物的俗世。白翅褐胸的大鱼鹰在蓝天下威风凛凛地翱翔。它们不仅捕鱼,还袭击其他鸟类,甚至互相攻击,飞着飞着,两双铁爪就扣咬在一起,呼啸盘旋,发出嘎嘎恐怖的鸣叫。洁白如银、性情温和的信天翁一小群一小群地高飞,像从蓝天坠下的小片白云。那些擦着水面低飞的三三两两的鹭鸟和野鸭,苍灰或青褐的背羽被擦水而来的湖风一阵阵掀起,就像总有几只蝴蝶与它们随行。

不时有在附近扑水的鱼鹰,翅膀弹起串串水珠,闪悠悠从他们头顶飞过。几只美丽的信天翁绕着他们沙丘盘旋一阵,双翅一收就站在他们鱼摊架旁边,尖尖的、光溜溜的、看上去软绵绵的脑袋朝他们满不在乎地摇摆,淡红的小眼睛滴溜溜地瞅瞅他们,然后低头啄摊架上的鱼。比它们身体还重的鱼无法啄起,就掉头啄旁边的小银鱼。渔人们一阵吆喝,它们才慢吞吞飞走。

沙地上的水汽已经很飘渺了。暖洋洋的太阳把他们上衣晒干。有人响起了突兀的鼾声。

从上午到下午他们又换场打了两网,带来的渔垫渔折都已用光,只好将鱼晒到沙地上。

黄昏时,他们到鸟岛附近的沙坝子渔场打“麻眼”。

这里地势平缓,也有深潭,只是泥坡上长着密密丛丛的苇茬,尖厉扎脚。秦天叫有腰靴的人统统穿上腰靴,没有的缠上烂网片,或干脆在脚底捆绑芦苇。

因为水浅滩宽,太阳落山时下网,天空已北斗星闪烁了,网口还没合龙。

骆飞亮倾着身子,机械地随前面人步伐走。下湖第一天就撒了四网,疲累的程度超出他的想象。现在每挪一步都觉得自己腰肚要折断了。腰带深深勒进肚腹,五脏六腑朝上下挤开,只剩一根脊梁骨可怕地支撑着。肚腹疼痛欲裂,伴随着强烈的要拉屎拉尿的感觉,让他喘不过气来。头脑昏昏沉沉,一阵阵恶心,简直就想一死了之。虽然夜风沁凉,必定是个下霜的夜晚,却浑身淌汗,口舌生烟。

他想问问前面的肖十春,却怎么也讲不出一句话来。只得咬紧牙关,闭着眼一步一步挨,哪管地下苇茬不苇茬。他是渔行新手,不可能准备什么牛皮腰靴,脚扎了几个洞已经不知疼痛。

他正昏头昏脑埋头拉网,忽然“砰”地一声扑倒在地,啃了满嘴满鼻泥沙。懵懵懂懂爬起来,昏暗中听到一阵哈哈大笑。原来是姚先喜、姚竹村他们串通好了一齐松下腰钩,他还一直朝前用力,就扑通栽倒了。

大家笑骂一阵,终于到了合龙的时候。

网里又热闹起来。显然这一网大鱼不多。朦胧星光里,劈啪乱跳的多是些未成年鲢鳙鱼和小刀似的毛花、游鱼。它们异常密集,纵情跳跃,好像引燃了遍地的鞭炮,响声搅乱大湖之夜,连远处已经安静的鸟岛也被它惊醒,引来阵阵呼隆隆的翅膀扇动。但鸟在夜晚不愿远飞,冲到半空又纷纷旋落。

夜晚收鱼大家不再高声说话,这是规矩。打兜的,装筐的,抬鱼的,一切都在默契中进行。

午夜回到鱼棚,仍需按鱼的种类、大小分别处理摊晾出去。任何时候都不能堆积一起,那样鲜活的好鱼就会变成一堆臭饼。

网必须连夜清理。骆飞亮一边瞌睡,一边扯掉纠缠在网上的乱草柴梗。忽然,仿佛见到妈妈朝他走来,手里端着一个陶钵,正装着热喷喷的蒸红薯。他正要伸手,妈妈一晃,变成一个陌生人,朝他凶狠狠地直瞪眼。他一惊,忽然脸上挨了一耳光。

“亮伢,做事呢!”

他吃力地睁开眼,见是姚先喜站在眼前,心尖一抖,竟“哇”地大哭起来。

一连几天好天气,啸天湖渔棚收入丰硕。除了偶有渔贩船只过来买鱼,他们自己也划船到数十里水路外的湖边小镇去卖。秦天把钱粮账目全交给肖寿芝,这个老人藏钱的地方连他也不知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虽说河盗对这些成帮结队的大网人不敢轻动,内部的人与外界也没联系,可这不仅是十几个人的血汗钱,更是决定啸天湖农业社生死存亡的救命钱,他岂敢马虎大意?

这几天实在太累了。虽然白天太阳很好,岸上温暖,但是早晚和夜里仍十分寒冷。长期在水中劳作,许多人脸上、手上、脚上都长满了冻疮,奇痒难耐,晚上流脓流水,被子上硬一块软一块的。渔人的艰苦还不在餐风宿露,因为一天到晚一年四季泡在水里,水中有毒,脚丫手丫常常溃烂。尤其夏天,不得不用明矾甚至煤油浸泡,那种剧烈的疼痛叫人不堪忍受。冬天,割破刮伤的地方既无药物包扎,也不可能休养,创口久久不能愈合。洞庭湖区还是血吸虫病疫区,他们长辈亲人中得血吸虫病而死的大有人在。这些身在所谓米粮之仓的人们,一年到头并不能吃几顿好饭,田里的谷子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真所谓“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现在,他们霜天冻地出来打鱼,吃的主粮都是红薯蚕豆,当然不能尽肚皮吃饱,何况今年遭遇百年不遇的大灾,颗颗粮食都要拿钱去买。渔棚里虽说有的是鱼,但是没有别的蔬菜搭配,天天吃鱼,顿顿吃鱼,那鱼吃起来已不是鱼味,简直就与河泥差不多,端起来就打哕。而繁重的工作,很少的睡眠,使他们一个个黑瘦不堪。人说“河风吹老少年人”,岂止是河风?他们皮肤粗糙,皱纹僵硬,更多是因为他们的生活太难太难。

夜深了,秦天仍不能入睡。虽然下湖几天大家情绪基本稳定,冒险渡滩的计划成功,那一网可抵平常十网,奠定了横凌湖渔场的成功基础。姚先喜、肖长根几个也再没闹鬼。但是,出来已经好几天,谁知家里情况怎样?肖仲秋、谢大成他们能坚持住吗?肖海涛去县里学习回来了吗?那么大的溃口,没有其他农业社的支持,真不知何时能够完成。

他绕着沙丘走来走去,仰看冷蓝冷蓝的天空。他每天都要观察云彩的变化,时时担心天气变坏。一旦风雨到来,他们就进退两难了。

他想派人送钱回去,救家里燃眉之急。可是,想来想去,还是犹豫不决,一则这里人手少,另外更怕路上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