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天这几日也和啸天湖各家各户一样,分了种子,挖土,整地,砍青草沤肥料。他一边做事,一边思量对策。
这几天太阳朗朗的,水越退越快,大田里腐烂的禾稻也看见一层稀稀黄黄的叶穗了。几条主要道路都出了水,各家各户屋场台子升出水面后又渐渐晒白了。
倒口的水流缓慢得看不出来了,铲栏已经没有意义。秦天带领各户将淹死的柳树、苦楝砍了,在倒口造一道栅栏,将未走的鱼关住。
这些在田里、湖里、塘里、坝里、港子里的鱼,全成了啸天湖人换取薯米蚕豆的金钱。
稻谷已经发臭,人不能吃。有人割回洗净晒了,作为今后喂猪养鸭的饲料。多数已毫无用处,只能犁翻作肥料。
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心思,都有忙不完的活计。
先喜家、玉和家都有自己的耕牛,人多田多,自然顾不了别人。秋木匠、骆篾匠是大忙人,为各家各户修屋搭棚,剖篾织壁。别人与他们换工,为他们犁田沤凼,补�薅青。
肖海涛不会打大网,但撒网子打得不错。边做田里的事,边提网背篓到湖里港里倒口凼里打鱼。每次回来,鱼篓总是沉甸甸,腰都背歪了。
姚竹村也打撒网子,但网打出去不圆整。秦天说你反正一身压得牛死的呆力气,多打几网也差不多。他就胡乱打,反正鱼多。但他善用篾罩(钟形竹编渔具,上端圆孔,下端敞口)。水浅的弯头角脑,渠里凼里,一顿“扑、扑”地罩下去,水花团团溅起。鱼被罩住就撞击罩壁,人手从上端伸进去几抓几捞,就逮住了。
铜师公一家很平静。他日里回来,看见别人捕鱼热闹,不想便宜都给别人占了,也提起撒网子打一阵。他老婆急急忙忙拿一副赶罾子(两根竹棍交叉弯成四角、从顶到底用孔网蒙住的渔具),随着别人跑。哪里人多,一定鱼多,就跑过去。赶罾子放下水,再用一个折成三角形的竹棍从前面敞口将鱼往罾里赶,随即迅速提罾。虽说多是些较小的鲫鱼、�皮、沙鳅、虾子,一天下来也颇有收获。
秦三回来了。于是,一个由百喜、秦三和并不能使什么渔具的铁牛三人组成的捉鱼小分队最为活跃。尤其是百喜、秦三,他们有比大人更敏锐的对鱼的感觉,而且有除了大网、撒网子以外一切渔具的使用经验。他们对啸天湖塘塘坝坝、沟沟港港、湾湾凼凼比谁都熟悉,简直就像对自己脚趾上的老茧、屁股上的疱疖一样熟悉。
他们还可以不用任何渔具,一天空手出去,没有不弄个几十斤大鱼小虾回来的。他们专寻一些水湾死角,用手搬起水里稀泥,筑一道临时小坝,然后用头上的斗笠,用木桶,用手用脚,把水戽出去。一脚站住,戽水的那个脚板竖砍着,朝水面“啪啪啪”地扇打过去,水就成银色扇面向外飞。水渐渐干了,稀泥上的鱼儿虾儿原形毕露,一个个乱弹乱钻急于逃命。汗流浃背、头脸是泥的他们就把这些黑黑白白大大小小软溜溜肉嫩嫩的鱼儿一条不漏地逮住,连躲在泥里的黄鳝、泥鳅、乌龟、团鱼,全成了令他们大喊大叫又蹦又跳地高兴的可怜又可爱的俘虏。
铁牛虽不是小分队主力队员,但他能下水的地方决不站在岸上,能跑能递的事决不偷懒。塞凼筑坝他可以搬运岸上的泥块,戽水用不动木桶就用手脚。到回家时,分获的猎物比小哥们差不了多少。
这些天是啸天湖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忙不赢又忙得高兴的日子。
啸天湖人吃鱼很平常,但现在搞的鱼要拿到街上换米,换红薯丝、蚕豆,偶尔还换点儿油,招待来家做工的木匠篾匠师傅。啸天湖人煮鱼还放油那还是多少年以后的事。有人干脆把鱼放在饭上面煮,饭熟鱼也熟,省了煮鱼的柴火,只是鱼和饭味道差不多,饭有鱼腥,鱼有饭香。大家事情忙得不可开交,关于建房地基的事一时没谁提起。
这些天不见郑干部到啸天湖来,秦天想,可能是参加县里什么会去了,比如灾区的生产自救啦,非灾区的晚稻田间管理、防止秋季虫情旱情啦,等等。
但是秦天想的是成立堤防小组,建造堤防仓库。必须把这个问题解决在入冬之前。
忙过十来日,秦天实在等不住了。
这天早上,交待玉兰带秀月、巧月去把田里烂稻子割翻,明日借牛犁田。也没跟肖海涛肖仲秋打招呼,就往瓦窑村找郑干部。
正往山坡上走,迎面下来一个人,正是瓦窑村村长老焦。
老焦一把拖住他,冲口就说:“你来接人啦?那不行,不搞清不能接人。”
秦天想,郑干部又不是你瓦窑村人,更不是你老婆,我怎么接不得?
他口气生硬地嘲讽道:“焦村长,你现在是升了乡长还是县长?管得宽啊。”
老焦本来是一副马脸,再放长了就更难看:“秦天,我什么鳖长也不当,这个人我说不能走就不能走。”
秦天突然哈哈大笑:“看来,她是你老婆?”
老焦糊涂了,又瞪眼睛又抠头发,“你到底是来接肖福涛的吗?”
秦天一愣,才知说的不是一个人。“什么肖福涛啊,我寻乡政府的郑干部。”
老焦一拍秦天手臂,“见鬼了,我以为你来接你们那�骗犯肖福涛呢。”
秦天又一惊,“肖海涛的弟弟如何成了�骗犯?快讲我听!”
秦天随老焦来到他们窑厂,坐在上次挑砖渣的那个矮屋里,听他讲肖福涛的事。
肖福涛自从啸天湖溃垸后,就和骆飞亮到砖厂拌砖(将砖泥压入木框砖模里)。做了一段日子,他吃不了那苦,就跟着运砖的人往湘阴跑,这里挑上船,那里挑下船,渐渐把上上下下人混熟悉了,就冒称砖厂人的名义,瞒过厂里押船的,将几万砖卖给了别人,钱纳入自己腰包。后来厂里到湘阴收钱,人家说你没送砖来,收什么钱呀。事情败露后肖福涛就不见踪影了。直到前两天才抓住他,可是百多块钱花得精光了。
焦村长说到这里马脸还是青葱色,气呼呼地,“所以我以为你听得风声,来接他回去。”
秦天听了直摇头,“人在哪里?我去看看。”
焦村长带他到副村长家。肖福涛被关在厢房里,正睡大觉。叫起来一看,他还头发梳得抻抻抖抖,穿的是洋布衣服,就眼睛有些泡肿。看到秦天,也不起床,仰起头,睁一眼闭一眼,摇摇手说:“秦村长,你别理我。砖我是卖了,现在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
秦天一听就火了:“你骗人家钱,还这个态度,你像人吗!”
谁知肖福涛脖子一伸,比他还凶:“不像人就不像人,你以为啸天湖那些人就活得像个人?烂衣破袄,猪狗不如!”
只听“啪”地脆响,秦天一个耳光扇到他脸上。
“难怪你要过神仙日子,就去�,去骗!不争气的家伙!”
老焦赶紧把秦天拖出屋来。里面肖福涛在叫:“秦霸蛮,你打我!瓦窑厂这群猪压的打我,你也打我,你们这些恶霸!”
秦天转身又要去揍他,焦村长连忙挡住,把门关了。秦天心气难平,愤愤骂道:“没找到乡干部倒碰了这个怨鬼!老焦,我随你们怎么办,我不管!”
屁股刚刚挨凳又呼地起身就走。
上了后山坡,却又站住说:“老焦,这家伙……嗨,念他还年轻,将来要过日子,讨老婆。拜托你们,不要再传出去,何况他老兄还是村委会的,你也认得。”
老焦点头说,“只要老肖和你来,把钱赔了,就让他回去。”
秦天叹气说:“他家怎么拿得出百多块钱呢?把啸天湖坛坛罐罐搜尽也凑不齐几十块钱。慢慢来好吗?”
老焦告诉他,所有乡干部都在县里开会,大概过两天就散了。
秦天握了握老焦的手,转身往回走,只觉得高一脚低一脚,好像走在稀泥滩里。
肖海涛一家正吃午饭。秦天把老肖叫出来,两人站在屋后水沟边。
“我跟你说件事,你不能对任何人讲,听见吗?”
肖海涛一边嚼蚕豆一边点头。
“你也不要气,不要急。”
肖海涛眼睛一瞪:“什么事?”
“告诉你莫急,你就急起来了。”
肖海涛把嘴里正磨着的蚕豆皮“扑”地吐了,“到底什么事,你讲,我听你的。”
秦天才把事情大致说一遍。
肖海涛听罢,手一扬,半碗蒿菜熬蚕豆连同那只碗“叭”地甩到水沟里。
“这只猪!这个化生子!这……”
秦天一把捂住他的嘴,“你呀,叫什么?我想好了,今晚我们凑起十块钱,写个担保书,让他们先放人。过两天郑干部回来,要她出面求个情。”
肖海涛擂擂胸脯叹口长气,“唉,都是这个化生子啊,好吃懒做,�白剪绺,将来没有好下场的。”
秦天在他肩上重重一拍:“只你我二人知道啦。天麻黑了再去,免得惊动人。好,现在回去吃饭,不许露出样子。”
秦天指了指沟里的碗。
肖海涛垂头丧气,弯腰捡起碗来,却不进屋,坐在后门坎上发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