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响起又重又急的敲门声,玉兰在叫:“妈妈!妈妈!”
铁牛外婆很快就起来了,打开门,还进来一个人,是铁牛爷爷秦青山。
铁牛妈妈说:“外面又是风又是雨,一下子涨了两尺水,快要崩堤啦。铁牛和巧月一道,马上跟爷爷上堤去。我还要把几样东西捡上楼。”说完风急火急到正房去了。
铁牛爷爷说:“他外婆,这家伙还没醒吗?”他撩开蚊帐,双手拽住孙子两只胳膊,提起来放到椅子上,拍拍他脸颊,“健牛哇,还没醒呢,倒围子呢!”
铁牛脖子软塌塌的,脑袋东掼一下西甩一下,这才慢慢睁开眼。
爷爷一把拽起他。外婆把包袱挽到手上,“好,走�。”
站到屋檐下,汹汹的风雨从黑暗中阵阵扑来。
爷爷又拐到灶脚寻一把树枝柴草,用绳子密密绕紧。铁牛外婆连忙提起那只已经轻飘飘的油壶,往火把尖端淋一圈。铁牛抢着点燃了的火把往外走,一阵风刮起火灰溅到眼睛里。
玉兰对儿子说:“到爷爷那里听话,别乱跑!”
突然,铁牛挣脱爷爷的手,跑进屋去开碗柜。
妈妈急得骂道:“还翻什么尸啊!”
铁牛和爷爷走在前面,巧月牵着外婆跟在后面。
爷爷一手举火把一手拍着铁牛头上的斗笠,“你刚才拿什么东西?”
“董鸡婆蛋,我今天捡的。”
爷爷说:“要得,我搞点韭菜炒了,让你好好吃一餐。”
越接近河边,沙土路越松软。铁牛外婆穿双油鞋,棉鞋模样,布底布面,经过反复涂油,不会渗水,却坚硬如铁,很快把外婆的脚磨痛了,鞋子陷入含水沙地,如拳的小脚一提,袜子就踩到水地上。
走上湖边渠道,看到大堤上一溜溜火把像掉在地上踩了一脚的萤火虫,拖着长长尾巴在风雨中明灭闪烁,许多人在光影里来回奔跑,堤上挑“堰封”,堤下担卵石,还有打桩的,挖浸沟的,拖浪把的,抬木头的。砂石倾倒声,铁器碰撞声,榔头捶击声。
爬上大堤,河水果然涨到快平堤面了,人不需弯腰,伸脚一撩就可撩到河水。刚刚用新泥挑起的两尺宽堰封,犹如大堤这只手臂长出的一道新肉,被“砰砰”拍来的水浪打得流血了,发出空洞的回声,泥沙糖一样被融化,变成无影无踪的东西。“持家犹如针挑土,败家犹如浪淘沙”,这谚语的形象注释就在这里。
在忽明忽暗的火把光照下,天空深黑如渊,好像就在你手边,好像又在游走的梦里。大河里一星一闪的水光才非常真实地让人感觉到这已是个洪水称霸的世界,这位霸主正胸有成竹地把弹丸之地的啸天湖衔在舌尖上玩耍,玩腻了,黑暗无边的上下颌一抿,一股恶痰般的狂涛就会把它吞下肚去。
少年铁牛倒没什么恐惧,穿行在来来往往人丛中,既懵懵懂懂又激动兴奋。他被爷爷拖着跑,扭头左瞧右看,却没看见爸爸和秀月姐姐。
到了爷爷家,爷爷倒置火把朝前晃动,指给他们说:“秦厚德的厢房披厦都浸垮了。”
铁牛吃了一惊,今天下午还和秦三在一起捉董鸡婆呢,谁想现在他的屋就垮了。铁牛从火光里看到秦三家的正屋还立着,可是两旁厢房和披厦却像瘦得肩胛骨都戳在皮外的病人,死气沉沉趴着,那骨头就是屋檩和桁条。水浪在屋里屋外噼噼叭叭响,河风将浮在水面的猪栏栅子、鸡笼、零碎木头和模糊不清的茅草、家什都刮到堤边柳树丛里,它们大概被绳子圈住,在树下的水浪里一挤一散一浮一沉晃悠。
铁牛外婆惊叹道:“作孽呢,还没垮围子就把屋冲倒。”
铁牛这才真正嗅到倒围子的气味,他心神恍惚地跟着爷爷高一脚低一脚走,一声不吭。
青山爷安顿好老的小的,自己去屋场外用篾缆捆住房柱,牵到苦楝树上扎紧。抬头看看那边依稀的火光,想起儿子秦天整天忙在堤上,他的屋一定还没紧扎,于是将绕成圈圈的篾缆扛上肩,往大堤走。
风声满耳呜呜直吼,拍堤大浪就在脚边,一声比一声响亮。他摇摇晃晃地走,突然觉得堤上火把稀疏,人影不多了。一个念头立时奔进心里:围子保不住了!人开始疏散了!
他虽然不慌,心里却急。他这辈子见的溃堤倒垸还少?对他们这辈人来说,溃堤倒垸好比过大年三十,那是年关,愁的是柴米,是钱;这是灾关,愁的是老小,是命。躲是躲不脱的,大事天做主,人在小事上尽力而为罢了。
他朝指挥部棚子跑去,见到后喜十春他们几个青壮劳力正奔跑着收拾东西。
工棚外还有两柱快要烧完的火把,篾折子门倒在一边,门里射出马灯橘黄色光亮。他踏着篾折子朝里瞄一眼,听到儿子秦天的声音。
“那就按原先约好的,肖海涛吹第一次号,全部人员回家准备,把屋扎紧,竹排木筏再检查一次。有楼的家里把带不动的东西撂到楼上。牛已经赶到山里去了,大猪早已处理,小猪也赶上堤。第二遍号响,老的小的和堂客们立刻上堤,朝有火把的地方跑。今天晚上真是逃不过,那就吹第三遍号,这就是倒围子的信号,青壮劳力也不能留在屋里,先上堤逃命,天亮了再想办法转移。”
“要得!”
“还有一句,”秦天大声说,“几家共用的大船由肖仲秋、姚竹村负责。我们和先喜兄弟的小船作救急用。晚上看不见,马灯、火把随身带,铜锣和钹紧急时就敲响。大家听清了吗?”
“听清了!”
“散!”
“嗡”地一声,光膀赤背一身汗臭加土腥沙腥味的人纷纷涌出门来,四散跑去。
青山爷眼见顺子出来,一把抓住他胳膊拖到旁边,“铁牛他们已经到了,你回去守屋。冬霞呢?”
顺子光着上身,衣服兜着些指头大小的辣椒和扯苗的豆角,眨巴着红眼圈,说:“她跟嫂子帮忙去了……”
秦天出来了,“爸,你还在这里?”
正说话,从西堤传来“嘀嘀哒———嘀嘀哒———”的号声。
铜号声在漫天黑暗的风吼浪啸里飘飘悠悠,仿佛大病躺倒的老牛旁边那头初生小牛在无助地哀鸣。老牛已被折磨得瘦骨嶙峋难以立起,小牛却不知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谁,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向空荡荡的陌生天地绝望呼唤。
父子三人听着凄凉呜咽的号角,个个心头一凛。不远处摇曳的火把,向他们脸上抛掷片片魔魇般忽黄忽黑的光影,仿佛有个不祥之物扇动长长翅膀在他们头顶盘旋,在他们家园和亲人的上空盘旋。
多少夜以继日的运砂挑泥、挖沟打桩的防洪抗灾劳作就统统白做了?那些禾苗就该喂鱼,那栖身息命保护老小和家庭生存的房屋就注定难逃大水吞没的命运?年复一年的洪水啊,男女老少死命地保护大堤,却是保住的时候少,保不住的时候多。如果开始就没信心,不如早早弃它而逃,你何必还一代代地生息此地?
秦天仰头听一阵,沉下脸对顺子说:“你守住这边,爸跟我走。”
父子三人脚步匆匆,一个朝堤上跑,两个朝堤下跑。
秦天到家,见秀月在一星灯影里往楼上搬坛坛罐罐。
“你娘呢,婶子呢?”
秀月一手搂一只腌干菜的坛子,一手搂捆干柴,脑袋从两样东西中伸出来说:“她们下田去了!”
父子俩不多说,把竹缆摆开,一端从正屋两片排扇(竹木结构的墙)穿过,扎个死结,另一头拖到屋后大桑树上,绕了两圈固定好。然后卸下前前后后所有门板,加上能用的木材和长板凳,结结实实扎了一只筏子,摆在前坪,用棕绳系到楼梯上。
“爸,你现在走吧。”
青山爷仰头看天,皱着眉头听风响。
“好,你赶快走。我去田里叫她们回来。”
青山爷叹口气,“秀月跟我先走吧。”
秦天招呼秀月下来,对父亲说:“你老同秀月把两只小猪崽背上去。”
“要得。”
寻出两只麻袋,十几斤重嗷嗷叫的猪仔装进袋里,爷孙俩一人背一只。
看到老的小的走了,秦天拔腿朝他的田里跑。
到港边见到两个黑影负载沉重地走来,知道是妯娌两个。
秦天接住弟媳的扁担往自己肩上放,顺手推她一把:“赶快跑,上堤去,脚步快点!”
胖胖的冬霞气喘吁吁:“好,好�,兰姐,你们留神啊!”拔腿跑时,“扑通”就栽到水田里。
后面她嫂子笑道:“真是胖冬瓜,笨呢。”
从东堤传来了令人心寒的第二遍号声:
“哒哒嘀———哒哒嘀—哒哒哒哒嘀———”
“快!”两人进屋,秦天点燃一束草把叫玉兰举着,自己双手捧住装满湿稻穗的沉甸甸箩筐,一步步踏着楼梯,从狭小楼门推上去。
玉兰说:“可惜顺子他们插得迟,一把青壳,不然也跟他们割一些。”
“反正倒围子就要逃荒,你以为这点瘪谷能吃几天?”
玉兰扔了快燃到手指的火把,重点一支,照着丈夫将最后一箩稻穗提到楼上。
“哎,你说二遍号怎么像在东边堤上?”
秦天摸黑在楼上说:“一定是渡船亭子河管出事了。东堤要不倒就不倒,一倒就会倒得快。嗨,还有什么要拿上来?快点!”
玉兰正举着火把往地上照,一声铜号,像饿狼凄厉的嚎叫,钻透淤泥般沉重滞闷的黑夜,钻进啸天湖人的耳里,钻进他们虚弱悲凉的心里。它如一条猩红发亮的狼舌突然闪现在玉兰奄奄欲灭的火光里,一下将她惊倒。
她两腿如坠地的火把一样最后痉挛地一抖,残留的一点气力如烟四散,身体立即委顿,一声惨痛的号啕凄然迸裂:
“哎哟天呢天呢,怎么得了�天啦……”
就在玉兰火把坠地的一瞬,秦天“噌”地跃下地,挽住妻子,冲出门,在禾坪停住,喝声:“莫哭!”借着黯淡星光机警四望,竖耳细听片刻,然后拽住玉兰,说:“朝西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