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猎手-水魅

铁牛、小胜、秦三沿大堤溜达一阵,面向河水坐下来。

黑瘦矮小的小胜翘着下巴喊:“看!美鸡子(鸊鷈)!”

在平静幽蓝的水面,两只形如半大鸡的��正随着轻微水浪一闪一闪飘动。从云层穿过的暗热阳光下,它们头顶和双翅的靛蓝色羽毛闪烁青铜般光泽。有时一只潜入水中,有时两只同时潜入水中。潜水时,只见双翅一抖,甩起一串银珠似的水花。有时又像踩水游泳的人,身体隐在水中,只露出短而尖的嘴巴和镶着黄缎子边似的圆圆的鼻孔。

铁牛拾起泥块使劲掷过去。泥块在离它们不远处“砰”地溅起水花。两只鸊鷈“呼———”振翅而飞,身下带起一条银烛似的细细长长的水柱。它们并不远飞,在空中盘旋一圈又落下来,头并头尾并尾在水面一摇一摆遨游,发出“嘟噜噜———”“嘟噜噜———”鸣叫,向岸上的小捣蛋鬼们示威。

铁牛没劲地坐下来,“我要像它能射猛子就好。”

“我们比赛射猛子好啵?”小胜说。

“我射不赢你。我们打架吧?”铁牛头昂到小胜眼前。

“打就打,哪个怕你呀。”小胜站起来往手心吐唾沫,拍了拍,一边退一边摆架势。

秦三拉住铁牛说:“还有心打架啊。”

三个人懒洋洋沿堤坡走到田塍上。

两边稻子已经青中带黄,因为渍水,软软地勾着头。水下那截禾秆已成灰黑,走在路上可以闻到浓浓霉味。

铁牛脑袋左晃右晃,他的小辫子就左甩右甩。走在后面的小胜忍不住扯了一把。

铁牛回头一凶:“莫搞!”

小胜说:“你家哪个要你留辫子?丑死啦!”

铁牛又回头一凶:“要你问个屌!”

秦三拉开铁牛,让他走在自己前面。

铁牛一边脚踢路边的稻子,一边闷闷地说:“唉,我就怕倒围子淹死我的梅树,还有一蔸好壮实的黑豆。”

突然,三个同时停下脚步,四处张望,听到不远的稻田里传出“董!董!董!”的叫声。

他们沿田间小路迅速朝有声音的稻田跑去。

声音突然没有了。

“别动,不要讲话!”秦三指指两个同伴。

他们蹲在两旁比他们头顶还高的禾苗下。

声音又来了,“董!董!董!”

铁牛附着秦三的耳朵说:“就在这丘田里!”

他们猫着腰,踮起脚板,向那声音接近。

终于从分行的禾苗中,看到一只像黑母鸡那样的野禽,当地人称之“董鸡婆”。它在半青半黄的禾丛中,一步一步踏着浅水走路,“董———”一声叫,脖子就向前一伸,脑袋上那件鲜红的东西就一闪,一副高傲自得又小心谨慎的样子。

秦三悄悄指派两位同伴:“你走那边,你走那边,我守这里。”

两个孩子龇牙咧嘴喜不自禁,撅起屁股从两边小路包抄过去。

秦三偷眼瞟去,那家伙好像察觉到什么动静,不叫了,伸长脖子,警惕而恐怖地东张西望。

因为两侧的包抄者看不到董鸡,还一个劲朝它侧后奔。

董鸡已经确信附近存在危险,头一低,在禾行中间急急蹿跑起来。

偷袭只好取消。秦三站起来大喊一声:“朝田中间跑!捉住它!”他首先冲锋,两手挥打禾苗,脚踩着水,一路噼噼啪啪猛扑过去。

两侧袭击者应声而起,高一脚低一脚,踩得稻田一片稀里哗啦。

董鸡凭它个小灵活的优势东蹿西藏,还是敌不过三条猎狗般气势汹汹的袭击者,居然发出一串“嘎嘎嘎”的叫唤声,好像喊救命。

一会儿铁牛看见了,大叫:“在这里在这里!”一会儿小胜看见了,“在这里在这里!”

秦三机智沉着地边走边看,眼见董鸡婆的红脑袋在黄黄的禾苗里一闪,一个鱼跃,管他禾苗不禾苗,泥水不泥水,直扑过去。

董鸡在万分惊恐中突然“嘎———”地一声长鸣,“扑扑扑”翅膀乱扇,脚爪带着水草田泥,擦秦三头顶掠飞而过。秦三没来得及爬起,小胜、铁牛就眼睁睁看着这团黑羽毛带着一个鲜艳惹眼的红点子,忽闪忽闪飞越几丘稻田,落到一片禾苗中去了。

“完了完了!”袭击者们眺望远方稻田,一阵哀叹。

三位狩猎者捧水抹脸,怏怏地踢蹋着踩倒的和没踩倒的禾苗,朝路上走。

突然秦三说:“董鸡婆蛋!”

大家围过来看,几棵被董鸡弄得倒在一堆的枯死禾苗上,一个圆圆的、用稻草软叶铺成的、蒸钵大小的光溜溜敞口窝里,摆着四只麻绿色禽蛋。

他们高兴极了,秦三连窝捧起,飞奔上路。

他们拿着比鸡蛋小而圆似乎还有微温的董鸡蛋左瞧右看,放到耳边摇摇,又向阳光照照,尽情享受围猎的收获。

秦铁牛玩到太阳落水才回家。一进屋,捧着两个董鸡蛋就寻妈妈。屋里已经黑麻麻,后面厢房传来巧月姐姐剁猪菜的声音。

铁牛摸索着打开碗柜,拿个碗小心翼翼摆下董鸡蛋,到灶头圆洞里摸到还有些烫手的饭钵,揭下盖碗,筷子插了两插,出来坐到门坎上吃。

菜是蒸茄子,虽然没油,放了米汤的,吃起来很软和。饭里有剁得很细的红薯根。狼吞虎咽吃完饭,到水塘边打半桶水洗了脚,寻出底里有层黑泥垢的旧布鞋穿了,坐到门坎上,听见住在前边厢房的外婆的咳嗽声。

“外婆!”

外婆应了声,“玩得这么晚呀,你妈妈发脾气呢。到哪里玩去了?”

外婆有一盏很小的豆油灯,像庙里菩萨前面的灯。一个铜铸的碟子,下面弯弯的杆,杆底一个雕着些小妖怪的铜座。外婆的油壶收藏在床后,是个方形铁皮壶。油灯干了,她就颤颤巍巍端起油壶,向灯盏滴几滴油,用筷子把上端干枯的灯芯挑转头来。外婆除非积麻、纺线、补衣服,平时她是不点灯的。外婆老了,皱巴巴的手已经纳不动鞋底了,只在白天纳一纳袜子底。铁牛冬天穿的那双布袜子就是外婆纳的。

他见外婆敞开着那只掉光了漆的木箱,把几件衣服叠在一个包袱里。有一件薄薄的棉袄,油灯下有些发亮,不像平时穿的家织布。铁牛伸手摸了摸,外婆把他的手拿开。

“这件袄子,是我到肖家来镇嫁(陪嫁)的衣服,是洋绸面子呢,我到肖家再没制过一件好衣服。”

铁牛似懂非懂,又见外婆拿出一双奇怪的鞋子,是红的,看上去硬当当、脆薄薄,好像纸壳糊的。

铁牛问:“外婆,这是什么鞋?”

外婆说:“这呀,是外婆到黄泥村去穿的。”见外孙似乎没懂,又说:“是外婆死后穿的呢。人到阴间去呀,要是没鞋穿就走不动,还会缠着这个家里。”

铁牛顿时觉得萤火虫似的灯影外,有什么黑家伙一晃一晃,心里紧张起来。

外婆把寥寥的衣服捡到一大块四四方方的青布里,然后对角折起,打了结。

外婆挽着包袱,一颠一颠走到床边,撩开蚊帐,将包袱放到床上。

“来,”外婆拉一下铁牛,便坐到矮靠背椅上,让铁牛站在她两腿中间,“你几天没梳健毛(辫子)吧。”外婆就哆嗦着手解开他辫尾那条小布带,用梳子一下一下轻轻地刮,然后把垢结的泥块仔细拈下来。

除了父亲,铁牛的亲人都给他梳过辫子。妈妈每次都像完成任务似的,用力刮几下,一推:“好,捡粪去!”秀月姐姐梳得好,又不痛,又能刮到痒处。还有表嫂菊香也梳得好。巧月姐姐梳得慢,捉蛇似的,扎出辫股歪歪扭扭。偶尔,爷爷也跟他梳一回。爷爷手重,扪得很痛,还一边讲古人如何如何的大道理。外婆梳理最多,外婆梳得很轻,很细心,但是不解痒。

他睡在外婆脚头,用手摸摸外婆的脚。外婆的脚比他的脚还小,脚背骨头凸起来,像只芋头,脚板心却凹进去,像一个空壳的螺蛳。外婆的脚趾一个紧贴一个,每个都又短又扁,像石板缝里的生姜,扳都难扳开。

外婆说:“孩子,要攒劲读书啦。读得书多无价宝,一字不识是枉然。我们这里是个苦地方,你看过的什么日子啰。你一个哥哥就是饿死的呢。”

铁牛惊讶道:“我还有哥哥?”

外婆床上的竹垫子每天都抹得很干净,蚊帐过不久也要洗的。外婆洗蚊帐就叫铁牛给她踩。大脚盆里放满水,脚板踩在粗麻麻的蚊帐上,不知是痒还是舒服。但是铁牛总觉得外婆床上有种什么气味。他长大后回忆起来,才觉得应该称作“老”味,人老了就会有特殊味道。

铁牛说:“外婆,我热。”

外婆伸手窸窸窣窣从蚊帐围板后掏出芭叶扇,轻轻给他扇风。

“也是六月间,你爸爸,你妈妈抱着你,夜里在船上乘凉。”

“后来呢?”

“你父亲把竹板横搁在船上,睡着了,一翻身,竹板子歪了,他先跌到水里,船就翻了。你妈妈抱着你也跌到水里。”

“唉,”外婆歇了歇,“你爸爸一下水就醒来,在水里摸,摸到你妈妈,顺手把她扯上来,推到船底上。一看,你还在妈妈怀里,嘴巴还衔着奶头没松口呢。”

“嘿嘿。”铁牛笑了。

“你家里好苦呢。你父亲分家时,分了三升蚕豆两升红谷子,还分一百多光洋的债呢。你妈妈生你那天,一粒米也没进口,只吃了一碗米汤伴的藠子叶,好作孽啊。”

在外婆细细哑哑的叙说里,铁牛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