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陪你们去外面走走,因为这几天又要接待外商。小赵,麻烦你了,你陪他们到外面逛逛。”吃完早茶,郑老师作了安排,驱车而去。我们慢慢地吃。
赵司机极随和,好说话。这也许是小车司机的共性。以前,我极看不起小车司机,认为他们在老板面前太循规蹈矩,太低三下四,太俯首帖耳,太奴性化。但此时此刻,我觉得他可爱可敬。我们来到这里,人生地不熟,他作为一个广东籍司机,完全可以在我们面前采取沙文主义的态度。但是他在我们面前显得十分“哥儿们”。
“你们准备到哪里去活动?有什么困难,完全可以告诉你们的郑老师——我们郑总,或者告诉我。我们是小兄弟哟!”最后一句话用的是粤语。他又用粤语问我们:“听得懂?”我也用粤语回敬他。他十分惊喜地用手拍着我的肩膀:“小弟弟,你真不错,你怎么会说我们广东话?”“我爸爸是招商局的,他常出差广州,他总鼓励我学粤语,唱粤语歌曲。”
“怪不得!看来家庭环境也还是重要的。”他转过头去问孟空军:“小孟老弟,你为什么这么老实,不开口说话。”
孟空军用长沙话回答他:“我只会说长沙话和普通话,不会说粤语。”
赵司机两眼瞪得大大的,向我投来询问的目光:“他说——”
我用粤语翻译给他听。他哈哈大笑起来,对孟空军说:“小弟弟,中国开放的大门在广东。谁不想‘东南飞’?到那时候,你不会说粤语,就会受欺呀!你晓得吗,广东人有种优越感,排外思想最严重。”
“那你为什么不排斥我们?”我问。
“这关系不一样,我是郑总的亲密朋友,而你们是他的贵客呀。我还敢排你们?我现在是要巴结你们。”
我笑道:”你真会开国际玩笑。”
“说真的,朋友多了路好走。我有些话不好说,要是你们转达,就方便多了。”他的态度变得十分诚恳。他果真还有求于我们?我心里有矛盾:高兴,他有求于我,不是可以互为利用?又有点儿紧张,郑老师毕竟不是我们的同学,而是老师。他会听我们的摆布?贴身司机鞭长莫及的事,我们还办得到?不过,我们还是愿意为他出力的,尽力而为吧。
“说吧,为了朋友,我两肋插刀,可以吧?”我显得十分有把握,十分潇洒。
“我是电大管理系毕业的。我也想今后有所作为。年轻的时候,玩车,风流,潇洒,但是总不能在我做了爸爸当了爷爷时,还是个老车夫呀!你说呢?”
我拍了他一巴掌,显出十分有把握的样子:“好,包在我身上!”
“赵大哥,香港太空服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叫什么名字?”
“叫霍世杰。”
“多大年岁了?”
“40出头,——也可能快50了,已秃顶,显老。”
“他有侄儿吗?”
“有呀,在海南。”
“他的手机号呢?”
“这要问你们郑老师,我们开车的,从不喜欢去了解这些——你问这些干什么?”
“有用。请你把我们送过去。我们到了那里,你可以回家休息。”我说。
“什么时候来接你们?”
“不用麻烦你了。我们会打的直接回芙蓉宾馆。”
“不行,郑总会有意见的。”
“你告诉郑老师,我们有很多重要事要办,说不准办好的时间。”
汽车经过一家大商场时,我们要求下车,进去买了两条领带打上,并把皮鞋擦了擦。
一会儿到了太空服有限公司。公司的保安人员,年轻漂亮,热情有礼,向我俩敬了注目礼之后才问:“先生从哪儿来?要找谁?请问。”
我胸膛一挺,说:“霍董事长在吗?”
“你们——你是霍董事长的什么人?”
“我是他的侄儿,从老家来看他。”然后指着孟空军说,“他是我的表兄弟。”
“哦!我去打个电话,请稍候。”保安人员显得更热情有礼了。他一会儿出来了,满脸的笑,显得十分高兴,“跟我来。”
他把我们引到挂着“董事长室”大牌的地方。一个穿得笔挺挺的秃头男子问道:“你们找谁?”
“找霍董事长。”我鼓起勇气说。
“你们谁是我的侄儿?”霍董事长莫名其妙地问。
“我俩都是。”我和孟空军不约而同地说。
霍董事长惊诧已极,不说话。
“您与我们的爸爸是同辈人,所以我们都是您的侄儿,您就是我们的叔叔。”我歪着头说。
霍董事长心里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了可亲的笑意。
“哦——”霍董事长长长地吁了口气。
“叔叔!”我十分亲切地叫道。
霍董事长脸上笑出了花,他好高兴。
“我们来自湖南。”
“是慕名而来的。”
“你们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您的知名度挺大呀!”
董事长胖头大耳的,笑得好惬意。
“你们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们是来求职的。”
“求职,今年多大啦?”
“15”。
“才15?唉呀呀,才15,这么高的个子,真可爱,真是太可爱的孩子!真可爱的孩子!要是我有个这么样的孩子,那就幸福了。”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们小小年纪怎么就不读书?”
“我们是没有读书了,只读了高一。”我用粤语回答。
他又是大为一惊,把我搂抱在自己身边:“真想不到,真想不到,你还会说一口标准的粤语。如今改革开放,粤语更重要。你会说他乡话,真是了不起,太了不起了!你们想找工作?”
“你们年纪这么小就能做工作?”旁边的小姐问。
我马上回答:“我们不小了,能做工作。”
“你们能做什么?”董事长问。
“我们能当服装表演模特儿。”我说。
那位小姐边涂抹口红边说:“你不觉得干这一行受了委屈?”
孟空军回答:“不。我们都喜欢干这一行,工作轻松,待遇高,潇潇洒洒过日子。”
董事长直望着我和孟空军傻笑。不过他的笑是极其善意的,真实的,我们深受感动。我们在心里说:他会好说话的。
“我看,你俩这小小年纪不读书是可惜了。小小年纪,身体这么好,还会几种语言。我太喜欢你们了,也太感动了。”他这时候才想起要用饮料招待我们,“小姐,拿两听饮料给孩子们喝。”
小姐一个电话打出去,不到一分钟,有位年轻的红衣先生送来了饮料。我们十分文雅地用吸管吸着。我发现,董事长没有喝,他说他喝了肠胃会受到影响。他没有喝,也没有说话,只是十分专注地注视着我和孟空军。我觉得有点尴尬。他把全部的感情投注到我们这两个“孩子”身上,我真有点受宠若惊了。
“叔叔,你有几个孩子?”我贸然发问。
董事长脸上的笑容顿然收敛,渐渐全然消失。“我命苦,只有一个女娃……”
我心里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我对他有了深一层的理解,我甚至觉得他挺可怜的。
“这么样,可以吗?”董事长的热情又上来了,他那大动作的手舞足蹈便是最有力的证明。
我们睁大圆圆的眼睛。我想我的眼里一定投射出紧张的企盼的光芒。
董事长把“这么样,可以吗?”六个字自言自语几遍后才吐露真情:“你俩就留在深圳读高中,一切费用,我包起来。好吗?”
“谢谢叔叔。我们不能只为自己,我们一个班的同学都面临着失学的危险。你不能只救我们两个,要救救全班。”我说。
“全班?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要救全班?”董事长脸上现出极其惊讶的表情。
那位小姐也收敛笑意,自言自语:“是呀,怎么要救全班?你们那儿是贫苦山区?”
“不,是城市里。”孟空军回答。
“你们两个孩子给我说心底话。”董事长确实是个比奶奶还慈祥的人,他把话说得特别慢,把声音压得特别低,他的耐心和诚实也就越生动地显示出来。特别使我们受到感动的是,他把“孩子”说得特别富有感情色彩:“给我说心底话,你们那个班怎样啦?到底怎么啦?”
“我们那个班是个普通班,我们班的班主任老师——”
董事长似乎对我们的来历表示出更大的兴趣和关注:“你们班主任老师怎么啦?”
我和孟空军于是把我们年级的分合过程,分班风波,郑老师(我用了个假姓氏:肖)被校方解聘后远走他乡大干事业,现在班里无人上课等系列情况作了介绍。重点是介绍全班同学怎样怀念肖老师,学校工作怎样需要肖老师。肖老师如果“不吃回头草”,这个班的结局就不可设想。
董事长听完我们的故事,大受感动,言词更多,语气更激烈,心里似乎极不平静。
“分槽喂养,那是个什么办法?办重点班,中央不是早就明文禁止过?可是下面的那些校长,就喜欢阳奉阴违。你们那个肖老师可是个好老师,真是一个了不起的老师!太难得的老师。那个申老师,太不像话,太不像话。他搞的是资产阶级的那一套,法西斯!唉,那肖老师真不错,怪不得同学们都想念他。”他像突然想起一个与主题毫无关系的话题,“那肖老师现在在哪里?”
我俩故意含糊其词地把话题拉开:“他现在搞得很好,有了房子,有了专车,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有了,有什么了不起?我霍某不是有万贯家产?可是我并不感到幸福呀!那位肖老师应该珍惜你们学生这份尊重和情谊呀!《情无价》,这首歌唱得好哇!肖老师,应该回到自己的学生中去。”
“叔叔,要是您遇到这种情况会怎样处理之?”我将董事长的军。
“要是我?我哪有肖老师那号本事?我只会做生意,不懂教育。”
“要是肖老师在您手下供职,您会同意他离职而去吗?”
“孩子,你们怎么总是这么样富于假设想像?我们生意场上是讲现实的,一件衣就是一件衣,决不能把它想像成为一条裤。”他边说,边用手指着身上的衣裤,“一条毛巾就是一条毛巾,不能把它想像成一张地毯。”
“叔叔,请您对我们提出的第二个假设,作出正面的假设性的回答。”我再三地这样恳求霍董事长。他真鬼,不回答。大概是看出了我们的骗局两三分。
“想像是科学家的事,他们一会儿把地球想像成方的,一会儿又把地球想像成圆形,那是假设;想像是文学家的事,他们一会儿想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会儿想像嫦娥下凡。他们尽搞虚构。我是商人,我刚才讲了,衣就是衣,裤就是裤,来不得假设。更来不得虚构,一虚构就变成了皇帝的新装。要是你们也尽搞假设,那么你们就是骗子。”
我俩笑了。我们觉得这个大老板挺好玩的。
“你也读过《皇帝的新装》?”我好奇地问。
“我为什么不能读?只有你们可以读?这是什么麦大作家安什么生的代表作嘛。”董事长炫耀自己,包装自己。
“对。是丹麦,叫安徒生。”我说。
“人老了,记忆力不行了。唉,真的老化了,老化了。”董事长抱歉地搔后脑。
“我爸也是这样,容易健忘。”我以此来缓冲董事长的抱歉心态。他很高兴地说,“是呀,岁月不饶人,不饶人。你很懂事,会尊重人。”
孟空军正了正领带:“叔叔。您公司有没有个姓郑的老师?”
“有哇!你认识他?怎么认识的?”大惊。
我说:“他为人可好吗?”
“责任感强,心也好,他有五大优势,原先也当过老师呀!”
“他叫郑明,是吗?”
董事长大为惊讶:“你们怎么知道他的名字?怎么知道的?你们是亲戚吗?”
“他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老师,他就是我们刚才说的故事中的肖老师。”我摊牌了。
董事长是又惊又喜,惊喜得用自己的手把头顶上那几根比油漆还黑还亮的头发翻乱了。他欣喜地摊开双臂,向我们扑来——像老鹰猛扑小鸡一样:“你们真鬼,真鬼,太聪明了,郑总就是你们的老师?是吗?对吗?哎呀呀!”
我说:“是呀!是我们理想中的老师。不过,他现在是属你管辖了。你愿意让他离开你们单位吗?”
董事长的脸色又变得阴暗起来。
“不过,他同我的合同期未满。这涉及到法律问题,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树人,是重要的。没有人,什么大事都办不成。”
“那悠同意我们郑老师——?”我穷追猛打。
他笑而不语。笑得含蓄,笑得温存。
“要是我同意他走,但他会愿意走吗?那可不是一厢情愿的事,我们有协议书,是有效合同,是有法律效用的。”霍董事长可是个好人,他的态度不是软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