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想把悲痛化为力量,报效老师。但是事实上做不到,我们心理素质太差,承受不了这沉重的打击,我们是大浪淘出来的泥沙,是筛子底下的碎米,是太阳中的黑子,是路旁的野草,是南极的陨石。我们自暴自弃。
早自习,按校规是要读语文或英文的,但是我们教室里空无一人——有的坐在校门前的“花季餐馆”下棋,有的躲在“雨季电游”过关斩将。坐在教室里值班的,只有可怜兮兮的班长。
上课时,教室里可热闹——跟下课一样——其实,下课时教室里还安静些,因为上课玩累了,下课时趴在桌上养神。
上课时,作恶作剧的人多的是,那形式可丰富多彩呢!
可以写条子,可以打扑克,可以折纸飞机,可以投纸团,可以“地震”,震得你屁滚尿流哈哈大笑。还可以吃麦片、牛奶。有一次,张磊和孟空军打赌:赌数学老师一堂课的口头禅“嗯”和“你们说”,是否超过50次。张磊说不会超过,孟空军说肯定超过。结果,张磊败了,赔上一袋麦片和牛奶粉。孟空军怕发胖,不能当飞行员,于是他在班里大请其客,一人一杯!正当大家喝得兴致勃勃的时候,英语老师来了,命令大家把牛奶、麦片倒掉。大家疯疯癫癫的,像一伙酒鬼,有的往室外倒,有的故意朝内洒。我遭灾了,一身脏兮兮的。
至于生物课,那就更是上出了特色和水平。生物保,迟到了没关系,老师从来不批评你,只要求你当众唱支现代歌曲。现代歌曲,谁不会唱?随便鬼哭狼嚎几句也就过得了关,而且能够迎来阵阵气壮山河的喝彩。
你想,这样的课上起来有多少收获?开始,打打闹闹,吵吵笑笑,倒也还好玩,有种超脱感。但是久了,腻了。过细地一想,觉得太无聊,太空虚,也太可怕了。大学还要不要考?难道我们上高中,仅仅是为了来潇洒走一回?难道不想自豪地走向高考考场去抖一抖威风?可是我有什么办法能扭转乾坤?“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大家都在这么想。可是大家都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
上课铃响了,是语文课。调课小姐马上把一张小字条《调课表》往黑板上一贴,顺口交代一句:“语文改自习!”走了。
“哦——又自习啰!”教室里起哄了。
“不要叫!谁要叫,出去!”是张峰的声音,粗喉咙,大嗓子,他好不神气,还跳起来吼:“我要记名字了!”说实在话,一般同学不怕打不怕骂,但是怕值日生把名字写在那个黑材料本儿上。
“方小春,你的语文学得好,你上去当一回语文老师,好吗?”有人提议。
“对,对,他在小学就当过几回老师。”有人附议,“还经常帮老师改作业。”
但方小春的胆子与年龄成反比,越大越胆小,有时候像小姑娘一样羞羞答答的。
“我提议,请王娜当一回老师。”方小春正了正眼镜。
王娜不以为然地冲上讲台:“同学们,我们来学习《为了忘却的纪念》。现在,先默读课文一遍。”
张磊伸懒腰:“王老师,我都默读了三遍了,你怎么还不上课?”
“谁没有上课?这叫自学教学法,你懂吗?”
我们把课文读了一遍。可是一点不懂。唉,鲁迅的作品真不好理解。我们要求王娜主讲。她把《预习提示》表情朗诵一遍,然后提出一连串问题,要大家回答。
王娜:全文共分五个部分?每个部分的大意是什么?本文用了哪三个典故?鲁迅要忘却的是哪些青年作家?为什么要忘却?
都是“抢答”,拿她开开心。
最后她布置一道作文题:为了忘却的纪念。
又是一堂语文课,又是改自习。
王娜好为人师,未经大家推荐,她就站到讲台上去了。她说:“现在来作文讲评。谁认为自己写得不错谁就上台读。”
我怕失去自我表现的机会,举起右手往讲台上冲,王娜被我赶下台去。她一个嘴啃泥,摔倒在地。一场大笑。
“同学们,你们想想,我要努力把谁忘却?”我眉飞色舞。
“王——王——王——”哄堂大笑。
我发出警告:“再笑的罚扫教室一个星期。”
这一招真灵,都怕劳改。
“我要忘却的是我们郑老师!”我宣布。
全班哑然。
“郑老师死了吗?没有死为什么说要——”
矮墩墩的张峰起身质问,脸红脖子粗。
“郑老师虽然没有死,但我们对他的怀念比死了还难受。我不禁要问:是谁使我们师生离散?是谁逼得我们郑老师远走他乡?是谁使我们班‘家破人亡’?是谁呀?”我眼泪汪汪。
我的眼泪滴在大家的心上,我的眼泪变成了愤怒的波浪。
“把罪魁祸首抓出来示众!”
“有胆量的站出来!”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还我们语文老师!”
一浪高过一浪。张峰又跳起来吼道:“你们还要大吵大闹?我要告诉校长去!”
“兔崽子,校长是你家的吗?”孟空军一听他“要告诉校长”,气没打一处出。
“同学们,你们知道吗?郑老师的走与某人的告密有关系。”杨林的头发一甩。
“同学们,我们班是有叛徒。没有叛徒的出卖,我们班哪会垮得这样惨。”是张磊的大嗓门在震响,“我们请公安局的来抓叛徒!”
“对,你爸是刑侦队的队长!”
“我也听人说过,咱班有‘特务’!”女同胞的尖声。
我心里好舒服,有这么多人说出了我想说的话。孟空军望着我会意地笑。
我知道,我有大量的支持者,于是跳到讲桌上讲话:“同胞们,我们班有个‘庆父’,这个庆父不除,我们总有无穷患难产生。为了捉拿告密者,我悬赏大洋两千块!”
“快把钱摆出来!”张磊嚷着。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白龙也还是条汉子吧!这就是钱!”我从颈项上取下双龙起舞牌,“是纯金的!”
“12K的吗?”
“24。”我坚定地回答。
“你这牌值1000元吗?”张磊歪着头问。
“起价2000。”我把牌在桌上扔了一下。
“为数可观,可供我玩一年电脑!”张磊说。
“可观可观,买个书摊。我要把金庸和琼瑶的小说全部买光。”方小春也很神气。
“怎么?没有一个勇士呀!”我东张西望,故作姿态。
“白龙,大家都有顾虑。换个方式吧?”
“什么妙计?”我问。
“每人发张纸,写检举书。可以留名,也可以匿名。”
一会儿,大家都交了卷。
我特别盯着张峰写的啥玩艺儿。
“我没有告过人家的密,也不晓得谁告了老师的密。我没有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
孟空军也把张峰的“白皮书”认真地审视了一遍,他小声地对我说:“这叫做‘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吗?”
我说:“对!这叫不打自招!”
“又叫做贼心虚!”空军说。
张磊笨拙地站出来表态:“我不敢写。我可以口头交代行吗?”
“你怕啥?你读了那么多武打小说,全没有学到一点英,雄本色?”杨林笑道,“你爸是公安局的。可以做你的保镖。”
“你知道吗?那些英雄,那些美人,那些英雄救美,全是金庸挖空心思捏造的。”
“你越读越蠢,那不叫捏造,叫‘虚构’。”这是方小春的声音。
我宣布:“今天第七节课又是语文自习课,全班男同学。到防空洞里开个会,事关重要。”,
班长:“我们也是半边天,为什么不能参加?”
“你们要是想男女平等的话,就派个代表。”孟空军指示。
“好,团支部书记刘莎参加,怎样?”我问。
“我要参加。我代表民主人士。”王娜举起了双手,表示要求强烈。
我和孟空军二话没说,决定同意她参加。她是当事人,她最有发言权。
但是班长大发雷霆,她说:“我是一班之长,你们凭什。么排挤我?”
孟空军笑嘻嘻地解释道:“班长小姐,是黑会呀!到时候出了事,你愿意背黑锅吗?你不介入,才是上策!”
“刘莎呢?”
“她呀!自有用途。”我嬉皮笑脸地跟她说。
她苦笑一下。她心中有底:刘莎是校长的亲戚,团支部书记。她是个好人,从来不在我们这些三教九流面前摆架子,也从来不喜欢打小报告。有时候,还能为我和孟空军说话呢,也就是说,为我们打掩护伞。河马买她的账。
防空洞里阴凉得很,比有中央空调的宾馆会议室还舒适。遗憾的是没有华灯,果真是开黑会。
“弟兄们,你们听听我们郑老师的来信吧,他现在多艰难多痛苦啊。我来念。”
“别念。”王娜把信守了过去。
大家齐声喊道:“念,念!”
人多势众,王娜把信还给我。
我没接:“你读吧,你是节目主持人,你读得有感有情。”
“对!对!”大家鼓掌。
王娜果然念得不错,活像一个话剧演员。在几支光束的照耀下,她那满脸的泪珠,仿佛阳光下闪光的露珠。
“是谁害得我们郑老师落到这个地步?!”不知是谁的声音,因为那声音已经变调。
“团结起来,把我们班的大叛徒捉出来,让他来个高高兴兴!”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电光一起集合到他身上,他南瓜脸,青蛙肚,大象腿。他叫石磊,外号叫磊胖子,全校有名的举重健将,体重199斤,比他爸还有分量。最会吃,据说校园餐馆被他吃穷了。
“对!弟兄们团结起来,抓出叛徒,洗雪仇恨,报效郑老师。我们要为我们班里的振兴而奋斗。”二号胖子张磊扬起了拳头。他也胖得够有水平,但不是一号胖子石磊的对手。
“叛徒是谁?是好汉的站出来!”群情愤激,吼声在防空洞里回响着。
“站出来呀!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你躲得住吗,兔子的尾巴长不了!”
“你的尾巴再长,我也要斩断!”
不知是谁把电光投注到张峰身上。
张峰气焰嚣张,跳将出来,凶声凶气:“你们搞什么鬼!搞什么鬼!你们狗眼看人!我从来不搞阴谋诡计,我从来是搞光明正大的。今天,你们搞阴谋,你们摆明是鸿门宴,百鸡宴吗?我退席,我到校长室去!拜拜!”
这时手电筒同时熄灭,洞里一片深黑,伸手不见五指。
张峰分不清东西南北了,像白日的蝙蝠一样,东撞西碰的。不管碰到谁,都要引起一阵怒骂和斥责。
“想溜?没门!”
“惟一的出路,是弃暗投明!”
“我们张磊的老爸是刑侦队长,那才有实权。”
“你已经陷人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之中。”
“烧死野牛。”
张峰气得哇哇直叫,要哭了。
“哥哥!哥哥!”张峰跺着脚嚎叫着。
“这里谁是你的哥哥?谁愿意做你这个叛徒的哥哥?”有人拿他开心,“还有姐姐吗?”
手电筒一起刷亮了,照出张峰愤怒的脸,也照出大家气歪了的鼻子。
“你说——老实交代,你是怎样告密的?交代得好,饶你,交代不老实,要把你打得眉清目秀——变成熊猫。”
“要给你来个将军洗脸!”
“把你回在这里,放条蛇进来,同你做伴。”
我们这些话,真真假假,不可全信,但也不能不信。什么“眉清目秀”,什么“将军洗脸”都是从电视上学来的。这些刑法的厉害,张峰是害怕的。他那个吸毒的哥哥就是蹲过大牢的,对这些刑法的滋味,不是没有领略过。
“你交代不交代?”我质问。
“我交代什么?我交代什么?”张峰怒吼着。
“你还要装佯?”是石磊的脚尖在张峰的脚腕上踢了一下,张峰往地上一跪。
我连忙说:“谁要你跪下?站起来。我们不私设公堂,我们不做违法的事,不搞逼供!”
“不,他习惯了跪着生活,让他跪吧!”是张磊的粗嗓子。哈哈大笑。
“他是日本小姐!哈哈哈……”
张峰揩干眼泪,挺起了腰杆:“你们都是日本鬼子狗养的。”
众怒难犯,有几个人强迫他跪下。
他故意挺起胸,拳头一挥,“我情愿站着死!”
刘莎以首长的身份讲话了:“大家文明点,让张峰同学把话说完。”
“我只说看见白龙和孟空军到了19楼。”
“你怎么看见的?”
“我爸是云天大厦的电工,那天带我去吃自助餐。”
“你看见王娜了没有?”
“也看见了,但没对他说。”
“他是谁?”
“何主任。”
“河马?”我问。
张峰点头。
“你怎么报的密?”
“不是有意的。”
“死不老实。”张磊凶声凶气。
“你这祸根子,你害得我们班好惨。”
“为什么说不是有意的?”刘莎问。
“我只跟我爸说了,我爸就报告宾馆保卫股。保卫股就给河马主任去了电话。”张峰没有平时说话那份锐气、那份尖刻了,而是断断续续地说着,低着头,抹着泪。
“别装蒜了,猫子哭老鼠——假慈悲!拿出你平日那凶相来吧!”
“你爸是云天的几品芝麻官儿?”
“工人。”
“工人?工人也多嘴?还有野心啰!”
“我看,你爸也像你一样,狗咬耗子——喜欢管闲事,多嘴多舌。要把你爸也揪来批斗。”
“你们为什么要侮辱我爸爸?”张峰愤怒地喊道,“为什么?”
孟空军说:“大家说,怎么办?”
“罚!重重地罚!”张磊拳头举得很高。
“罚什么?”有人大声发问。
“多嘴!打嘴巴,自己动手打!打一百下!左边右边各五十。这叫左右开引”
“还要做下蹲运动和俯卧撑各一百下!”
“还有,变狗爬!”
“要把郑老师请回来!”
民愤极大,七嘴八舌。有的磨拳,有的擦掌,还有的把张峰推推搡搡。张峰火了,狂喊狂叫:“你们枪毙我吧!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我张峰,还有后来人。”
同学们又哄堂大笑起来。
“谁愿意做叛徒的后来人?”张磊大喊大叫,显出十分滑稽的样子。
张峰气得浑身颤栗。
“下蹲运动开始!”张磊下命令。
“做就做,还能锻炼身体!”张峰自我解嘲。张峰做起下蹲运动来,大家跟着闹哄哄地数数:“一、二、三、四……”而且声音越来越大,似乎都吃了兴奋剂。
张峰越往下做,越觉下肢瘫软,上肢沉重,头重脚轻!
“我坚持不了啦。”张峰气喘吁吁地说。“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我读起毛主席语录来。
“我真的坚持不了啦。”张峰声音颤抖着。
“坚持,坚持就是胜利!”张峰的对手全成为啦啦队了。
“我真的……”话音未落,张峰往后一仰,倒下了。
“你装死!不行,重来!”
刘莎把手电筒一照,只见张峰像一只死青蛙……
大家惊呆了,不再说话,因为电光照出一淌殷红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