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铃响了。
门铃又响了,响得烦死人。我气势汹汹地吼道:“谁呀?”我仍然没有去开门。因为现代的叫化子都喜欢摁门铃了。不通话,我是不开门的。
门铃又响了。
“白龙!白龙!”声音很小。我想,肯定是孟空军来了。
我一个鲤鱼打挺,起床了。
我大吃一惊。是河马主任,屁股后面跟着一个贴身卫士——高二年级组长。河马主任的肚子挺得高高的,白衬衫下像藏着个地球仪,或者说藏着个大气球,一起一伏的。从一楼爬到我这六楼,对他来说是冒着几分危险的。年级组长,瘦精精的,相形见细。
河马主任在大沙发上坐下——不请自坐。年级组长东张西望。
河马主任只顾张大嘴吁气,不住地自言自语:“唉,楼层太高了,为什么不配电梯?人家外国就不一样,高层建筑都有电梯。招商局应该有钱……”
“给我一杯水,好吧?”
我忙说:“沏毛尖茶还是——”
“什么尖都不要,只要白开水,我要吃药。”
“你爸爸呢?”年级组长边四下张望,边打听。
“找我爸有啥事?”我不耐烦地问。
组长脸色一沉:“你怎么能这样?我们无事不登三宝殿嘛。主任大人身体这样不好,也来了。”
河马主任把速效救心丸塞进地球仪之后又说:“好闷,你们家没安空调?”
我故意说:“坏了。”
河马主任的情绪才平静下来,他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今天来有两个目的:一是求你爸帮忙,学校有几个门面,我们也想招点商。校长的意思是请你爸——”
我爸是个直人,他不喜欢搞权钱交易。我呢?愿意做这个人质?但是我表面上不得不装出高兴的样子。
“一是关于你的问题。你是个聪明人,有能力,有特长。我们知道你的心态:希望打进重点班。这好办。我们高中部调班制是期期要搞的。你,暂时安下心来,到时候我们会以某种理由帮你把问题解决。”河马主任又喘大气了,又往嘴里塞进了个什么小玩艺儿。年级组长见风使舵:“学校领导已向我这个年级组长授意,你必须把这次编班风波的有关情况交代清楚。我们的目的,是为了教育大家。”
“孟空军呢?”我试探。
“我们市办学校,又是挂了牌的重点中学,怕他一个电业局的工会主席?我如期交电费,他们敢不给我供电?他态度顽固的话,我们准备来个快刀斩乱麻。”河马主任又恢复了元气。
我心中有数: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我们勒令他停课反省!”组长说。
“我呢?”我故意笑嘻嘻反问。
“你现在的态度还不错——我们希望你同他划清界限。”河马主任表态,“我这是代表学校的。”
“你安下心来,把检讨书写好。越快越主动。”组长皮笑肉不笑。
他们告辞了,很有礼貌。我使劲地把防盗门一关,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我坐在沙发上发愣,似乎一下子认识了一个社会,一个阶层,一个人。
门铃又响了。接着敲了三下门。这表示自家人回来了。
我妈回来了,她一见茶几上有两个茶杯,还有些香烟头,便问:“又来了狐朋狗友?”
我笑而不语。
“妈,要是我的朋友来了,会只献上一杯白开水吗?”我眉毛一扬,说。
“谁来了?找我的?”
“不,找爸爸的。”
“又是黄市长的表弟吗?讨厌!”妈妈皱着眉头忙问。
“不是的,是两个打手。”
“打手?什么打手?”妈瞪我一眼。
“河马主任,外加组长。”
妈妈脸色大变,不知是惊还是喜:“你呀,你为什么不泡雀巢奶粉,那食品柜里不是还有香港货……你呀,不会看客待客,你真不懂人情世故。”
“妈,你懂人情世故,为什么也下岗了?”
“我是吃了你爸爸的亏。他不会做人。他要是会做人,会保不住我?你可不能像你爸一样,脾气——水牛脾气。唉,你怠慢老师了,有好果子吃?”
“妈,你懂吗?我要是热情一点,他们每天都会想来。”我笑眯眯地说。
妈妈瞪了我一眼:“不要胡说。检讨写好了吗?”
“我想请人代写。”
“你呀,懒得出油。来,我给你写。”妈妈是个干脆利落的人,说完,往电脑前一坐,“我早要你学电脑,你呀,不学……”
“你说。我打。”我妈虽然不是生母,但对我很好,说话做事都是大大落落的,无拘无束。我自然也把她视为生身母亲。
“标题——我的——不,白龙的自白书!”我不正经地说道。
她尖叫着:“你有神经病吧?什么叫自白书?是政治犯吗?”
“那你说怎么写?”
“就写‘我的认识’。”
“那不太玄了一点?”
“就是要大帽子底下开小差——没有人。文化大革命时期,我天天写检讨,写出了经验:大帽子底下开小差!”
“那些过程呢?”
“哪些过程?”
“例如撕榜的过程。”
“能溜就溜,能躲就躲,能避重就轻的就避重就轻。毁榜的过程,你可以说没有看见。”她说完了,我直点头。
“打恐吓电话的事怎么交代?”
“是原声原调的吗?”
“多是假声假调的。男声扮女声,女声扮男声,理科普通班的诈称文科重点班的。你信不信?下面是我们在校长家窗外偷录下来的。”
“你们还来了这么一招?真可怕。”我妈以夸张性的动作显示出强烈的惊讶。
下面是原声录音效果——
(男声)“你是老徐校长吗?”
(男声)“你好。哪位?”
(男声)“我是教委呀!老胡。”
(男声)“哦,您好,您好,胡主任。有何指示?”
(男声)“你们江南学校高中部编班——怎么回事呀?矛盾这么多,反响好强烈呀。明天,我们纪检会可能来看一看,听听大家的意见。”
(男声)“欢迎。”泄了气的皮球似的。
妈妈命令我马上摁下暂停键,显出十分惊讶的样子:“啊呀呀!……吓一吓也好。不然,不然,……嗯……
“还有不?”
我说:“好戏在后头。”
我又摁了一下开关键。
(女声)“徐头!你真是个坏头头。我是重点班的学生。你收了我爸送给你的金项链。你心中不——”电话停了的声音。
(男声)“你是徐校长吗?我这一次能进重点班,应该感谢你的关怀。”
(男声)“哪里哪里?这是应该的。”
(女声)“我是孩子的妈。我的孩子编进重点班是应该的。请问:你收受我家两千元红包也是应该的吗?”
(男声)“混蛋!”
停机。
(男声)“尊敬的徐校长,您好。我希望你不要再捞了。人为财死……”
停机。
我妈的感情变得深沉了,从那脸色看得出。
“妈,你还想听吧?”
“算了,算了,听起来心烦。如今这世道,连当个校长都不得了啦。唉,什么世道!解放初期,你外公也当过中学校长,哪里是这个样子?”
“王娜还出走了呢!”我说。
我妈又是一惊:“为什么?”
我说:“表示抗议呗!”
“哎哟,有话好好说嘛,抗什么议?”
“白龙,刚才录音机里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弄来的?”我妈问道。
“我和孟空军演的双簧。我扮演各种角色打电话。孟空军躲在窗外偷录。”我洋洋自得地描述偷录的情景。
“你们真鬼。”
“妈,我就把这些事全部写出来,就是我的自由书。式四份,学校,教委各一份,我同孟空军各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