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江河回到寝室,就找夏兄去了。
他自然无法找到夏兄!
这时候,夏兄正独坐在他们上课的小教室里。没有开灯,教室里黑乎乎的,只有沉默的桌椅陪伴他。
他在这里坐了差不多一天一夜了。
昨晚,当他看见姚江河搂抱着明月的时候,也和明月看见自己的裸体画一样,认为姚江河是一个多么卑鄙的人物!他愤怒地冲回自己的寝室,欲哭无泪,欲叫无声,嘴里只是发出模模糊糊的呻吟。
他已记不清自己是怎样换下的湿衣湿裤,又是怎样地拿了一把雨伞走出了屋子。在他跨出宿舍大门的时候,守门的老太婆是这样问过他一声的:“这么大的雨还出去么?”这一句平常的问话,在此时此刻的夏兄听来,关切之情浸透肺腑。他没有回答,只是对着好心的老人笑了一下。这其实不是笑,完全像哭!因为他的泪水就快要流溢出来。为了掩饰,他迅速地钻进了雨伞之中。
雨声啊,如雷贯耳,无孔不入,成了全世界最权威的声音了。
夏兄被雨声挟裹着,包围着。他仿佛是被冥冥中的力量牵引似的,恍恍忽忽地向前走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了更为汹涌澎湃的声音了。
他来到了洲河边。
夏兄在潜意识中是要到镜花滩上来沐一沐雨的,但是,当他站在那土坎上的时候,发现昔日美好的滩面,全变成了一片肆虐的黄汤!那曾经留下美好记忆的柳树,也有一半儿浸泡在黄汤里了。
今天上午,上游的宣汉已下了暴雨,洲河暴溢了。
黄汤怒吼着席卷向前,凶猛地冲撞着堤岸,美丽的柳树,可怜巴巴地任其蹂躏,左摇右摆。
雨滴打在水面上,发出铺天盖地的暴响,像从九天落下的瀑布,直直地掉入深潭。
夏兄将举在头上的银灰色的雨伞,缓缓地抛入黄汤之中。
他本是要欣赏一下雨伞被黄汤席卷而去的模样,可是他失望了,由于下雨,对面滨河路的灯光一盏也没有亮,只有洲河宾馆楼上的一颗巨灯,把淡黄色的光线隐隐约约地送到河面上来。雨伞一接触水面,随即隐去。夏兄的目光凭着意向追随它的行踪,可越往远处看去,越呈现出深黑色的空茫了。
夏兄变成了一个水鬼。这时候,要被人突然撞见,一定会被他那副模样吓个半死的。
他站立了十余分钟,终于返转身来,蹀躞而行。刚走几步,被工人们遗弃的一根铁条绊了一跤,重重地扑在地上。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却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浆,有几粒砂子溅到眼睛里去了,他只得用手背不停地擦。
泪水夺眶而出。
经这一摔,夏兄浑沌的头脑清醒了许多。
这是怎么回事呢?他问自己。他觉得,今天这一天,特别漫长,像过了一年似的。不,足有几十年,甚至一生!
从小到大,夏兄觉得自己从来也没有这么迷茫过。以前,生活越是艰难,他的理想越是执著。
“可是,认真想起来,我的理想到底是什么呢?”夏兄回答不出。
事实上,夏兄所受的家庭教育并不多,但在他骨髓的深处,和中国许许多多的农家子弟一样,光宗耀祖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在他很小的时候,也就是在他父母都还健在,村里人也并没有歧视他家的时候,在一个月亮坝里,他就喜欢听见多识广的老人们讲述贫家弟子发奋图强终于出人头地的故事。这样,在他血液的基因里,便有了多愁善感的种子。是为了逃避现实,更是为了从书中找寻人生的途径,他终于把自己生命的赌注,押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
三十余年过去了,他除了由一个小学生变成了研究生,还有什么值得骄傲呢?
他生命的旗帜始终是黯淡的!因此,所谓的理想,也就虚无缥缈,不可捉摸。
尽管他也经历了中国的大动荡时期,然而,他对人的认识,对社会的认识几乎等于零。这是他理想虚无缥缈,生命旗帜黯淡无光的根本原因。……夏兄觉得,他应该转移视线,读一读社会这本大书了,唯有把线装书和社会这部大书联系起来,唯有在烟波浩渺的楚文化之中去找寻与当今时代相印证的座标,他这研究生才没有白读。
夏兄终于与镜花滩,与那棵美丽的柳树作最后的告别,迷茫的思绪豁然开朗,步履轻松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宿舍大门已经锁闭,夏兄轻轻一叫,守门的老太婆就起来开了。她知道夏兄出去还没回来,根本就没睡着。这是一个心很细的老人,凡住在这宿舍的学生,大致行踪几乎都逃不过她的眼睛。前一段时间,她常常看见夏兄与明月在一起,知道他们恋爱了,暗地里既为夏兄高兴,也为明月高兴,因为她断定夏兄是一个诚实的人,是一个好人,而明月曾经在书上发表过论文,老人是知道的,对一个女孩子来说,真不容易!可近些时候,老人再没有看见夏兄和明月在一起了。对这种恋爱三天两头告吹的学生的习性,老人早已习惯了,并不大惊小怪。可她却特别关注夏兄,别的男子可能逢场作戏,夏兄绝不会,这是老人的直觉告诉她的。因此,她看见夏兄在雨里出门,就知道他心情不好。尤其是夏兄双眼红润地看她那一眼,老人差点流下泪来了。
“唉呀!”老人看见一身泥浆的夏兄,禁不住惊呼道。“你这是做啥呢?你这不是把自己往死里整么!”
夏兄憨憨地笑着说:“没啥没啥,淋一会儿雨舒服多了。”他觉得这老人像母亲一样。
“你出门不是带了伞的么?”
“森…是的,被风吹跑了。”
其实并没有风,门外的树木,像站得笔挺的岗哨,只有雨水从叶片上一溜一溜地泻下来。夏见意识到自己这个谎撒得不圆。
老人倒不计较,连声说:“快回去换衣服,不然要感冒的。”
更见马上打了一个喷嚏。
“大娘,你不要急着关门,我待会儿还要出去。”
“你还要出去做啥?”
“我想到教室写篇文章。”
“这么晚了还写文章?寝室不可以写么?”
“我想到教室去写……可能要写得好些。”
这是一个心理空间问题,老人是不理解的。
“怪!你们读书人真是怪!”
夏兄到寝室换衣服去了。为了不让老人久等,他换得非常迅速,雨伞是没有了,就披了一张塑料薄膜。那情形,如果不是因为腋下夹了纸笔,完全像出海的渔夫。
他叫老人不要管他了,他要天亮才会回来。
老人叹一口气,就幽幽地将大门闭了。
这时候,姚江河正躺在床上迷迷登登的,隐隐约约听到有人在走廊上说话,并不知道那是夏兄。
这一夜,夏兄写出了长达五千字的文章,实际上相当于一则日记,对自己的思想作了全面的梳理。搁笔之后,他才发现四周静静的,大雨不知何时已经停歇。窗外,微茫的曙光映在水灵灵的梧桐叶上,像一幅静默的剪纸。他的手臂酸痛,五指僵直,难于屈伸,然而,他的心是踏实的,沉甸甸的。他觉得自己第一次看清了这人世间是多么美好!
夏兄把这则长长的日记重读了一遍,再一次确认了自己到底为什么而读书。以前,他读书的目的既狭小且不明确,现在他明白了,自己攻读的先秦文学可以说是中华民族的始祖文化,要研究它,责任是重大的,层次低了,目标小了,是无法承担这一重任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闻教授之所以能在先秦文学领域垒造出一座大山来,除了他丰厚的学识,更重要的,便是他胸怀祖国,并有很强的自省意识。
夏兄终于疲惫不堪,躺在桌上睡着了。
两小时之后,他被走廊上的吵闹声惊醒。别的年级的学生上课了。在这楼上,除了研究生上课的教室,还有本科生的。
夏兄揉了揉眼睛,带上纸笔走了。
他早饭也没吃,就去敲姚江河的门。他要找他好好谈一谈。
结果,姚江河一整天都不在寝室。夏兄先后敲了三次,都没人应。他想起明月。昨晚,明月突然昏迷了,到底怎么回事呢?在他们恋爱的过程中,明月是从未出现过这种事故的。夏兄本已回到寂静的教室看书,可怎么也不安心,就又匆匆忙忙地去找明月。
明月也不在。
夏兄禁不住有些怅惘,觉得自己太过小气了。不管怎么说,学友患病,是应该及早过问的。
找不到他们的行踪,夏兄又回到教室,继续看书。他看的还是那些书,却看出了更为博大的境界。
晚饭时分,夏兄再一次去找明月和姚江河,还是不在。
“看来,我于他们是多余的人。”夏兄想。
但他立即又否定了这种想法。他明白这种思想依然是没有摆脱的原因,依然是狭隘的,他应该坦然面对才是。否则,他要和姚江河所谈的话,是无法进行的。
“当然,有了姚江河的关心,明月就不会有事。”夏兄又想。此时此刻,他对姚江河充满了感激之情……正在夏尼思谋着这些问题的时候,姚江河却在四处找他。
他送明月回到女生宿舍,自己的屋不进就去敲夏兄的门,见夏兄依然不在,他的心着实慌了,想他是不是在教室里呢?他又急急地往教室方向走,到楼上一望,教室里黑漆漆的,一时竟没了主张。
是不是在闻教授家里呢?想到这点,姚江河眼睛一亮,又往闻教授家里赶。结果闻教授也不在!姚江河迷茫了。
他呆呆地在教授楼前的花园里站了会儿,就出了校门,到了街上。
他知道在大街上是无法找到夏兄的,只是无目的地晃荡。
一个多小时之后,姚江河失望地回到寝室,却惊喜地发现夏兄就坐在他的床上!
“你好!夏兄。”姚江河双目发光。
见到姚江河,夏兄也异常高兴。
两人像分别了许久的朋友。
“我找了你一天。”夏兄说。
“我陪明月看病去了。”姚江河说。他立即观察夏兄的神情。
夏兄神情坦然,关切地问:“如何?”
“胸膜炎。没有事的。”
“现在呢?”
“我把她送回去了,大概已经休息了。”
姚江河没有把自己苦找夏兄的事情说出来。
夏兄正要说什么,守门的老人突然扬声在喊:“姚江河,接电话。”
“你坐一会儿。”姚江河对夏兄说,就跑到门卫室接电话了。
是李新打来的。
“江河,我今天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你们那部电话生意怎么那么好,几次都拨不进去!”
“拨进来也没人接,我今天陪同学看病去了。”
“晤。明天有课吗?”
“上午没有。啥事?”
“今晚上我想找你聊一聊。”
姚江河有点犹豫。说实话,他也很想跟夏兄长谈一次。
“今天这么晚了,改天吧,反正我们隔得不远,随时都抽得出时间。”
“不行,江河!”电话那边的李新着急起来,语调凄切地说:“今晚我必须跟你谈一谈,不然我真的要死了!通州城这么大,只有你才会理解我的。”
姚江河无可奈何,只得说:“那你过来吧。”就放了电话。
回到寝室,见夏兄呆呆地坐在那里,姚江河心里涌起复杂的情绪,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对这个诚实的师兄实在有愧。他立即去给夏兄倒开水,才想起两天没打过开水了。夏兄叫他不要管这些,但姚江河坚持端上锅,到盥洗室接了半锅水来,放在电炉上烧。
姚江河坐在藤椅上,与夏兄面对面,两人都有话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为打破这尴尬的局面,姚江河按下了录音机的键钮,屋子里立即荡漾着深沉的旋律。是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交响曲》。
夏兄对这只曲子同样是熟悉的,他在与姚江河同室共住的时候,这支曲子曾严重地影响了他,使他深厌而痛绝。现在听来,这曲子表达的情感和思想,是多么深入人心。
“你今天干了啥?”姚江河问道。
“看了一点书……别的什么也没干。”
姚江河迟疑了一会儿,又问道:
“昨晚上……你没在寝室?”
“是的……我到外面淋了一会儿雨。好久没下这么大的雨了接下来又是沉默,只有柴科夫斯基的乐曲,水一样流贯其间。
“我……”姚江河正要说话,门外李新在叫:“江河!江河!”
他是骑摩托车来的。这一次来与以往不一样,没有带谭A弦,而是一个人。
见有了人来,夏兄很是失望。他要说的话还没有开始呢。
姚江河把李新介绍给了夏兄,又特别对李新说:“这是我师兄,名字很有意思,就叫夏兄。他读的书多得要命,足可以把我淹死。最近,他有一篇学术论文在《楚辞学刊》上发表了。”
李新在电话中说他快要死了,实际上他的神色是昂扬的,只是听了姚江河对夏兄的介绍,脸上才有了一丝半点的怅惘。那是潜藏得很深的自卑。他毕竟曾经是诗人,口头上对文化不以为然,甚至大肆践踏,可每每听到别人取得了成果,心里总要升起一种酸涩滋味儿。
夏兄与李新握了手,就告辞了。
姚江河想挽留他,可有李新在场,他们之间的话是不好说的。
这样,两人都失去了一次推心置腹长谈的机会。
夏兄一走,李新就拉下愁容来,闷坐在姚江河惯坐的藤椅上不发一言。
磁带早已转完,屋子里寂静无声。
“你不是说你要死了么?”姚江河以开玩笑的口吻问道。
李新翻了翻眼皮,哭丧着脸说:“真的,江河,我遇到麻烦了。”
说得十分认真。
姚江河也收了调侃的神色,做出严肃的样子,关切地问道:“到底出了啥事?”
这当儿,电炉上的水发出响亮的叫声,随即一股蒸汽把锅盖冲起来,又落下去,漫出的水流在烧红的电炉上,滋滋地响。
姚江河拨掉插头,往杯子里放了一小撮茶叶,就端起锅来倒水。
“不慌,泡浓点儿。”李新说,抢着往杯子里又放了些茶叶。
两人坐定,李新就讲开了他的故事。
“谭A弦违背了我们的约定。”李新第一句话说。
姚江河自然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约定,也不便问,静听李新讲下去:——在我们相好之初,我是不大愿意的,因为我有那么好一个妻子,不仅品貌好,在单位上又是业务骨干,人们都说我找到她是几辈子的福份。但是,谭A弦一直缠着我,在我自己这一方面,过去的情份也始终没有忘记,经过一段时间的暗中接触,似乎变得更加火热,就答应了她。准确地说,是我自愿背叛了我的妻子,与谭A弦好上了。对此,我心里一直很不安,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一个正常人过的生活,不知哪一天是要出事的。于是,在谭A弦情绪好的时候,我试探着对她说:“A弦,我们割断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吧,不然,最终只会害了你。”
那时候,她正在为我冲速溶咖啡,听到这话,杯子啪地落在地上,开水溅出来,把她的两只脚背当即就烫红了。我们刚刚从床上起来,她光着脚,蓬松着头发,样子十分可怜。
我硬起心肠,既不说话,也不去理会她,看她怎么做。我在想,要是她跟我大吵一场就好呢,那样,我就可以没有遗憾没有愧疚地离开她了。
但是,她没有这样,而是走到我身边,跪在我的膝前,泪流满面。
我的心在一点一点软化,像一块冰糖浸入开水中。事实上,我的铁石心肠本来就是做出来的。我的手终于插进她蓬松的乱发,把她的头抱在怀里。
她呜呜哭泣,哭得十分悲伤。
“亲爱的,我这是对你好,知道吗?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是绝对不会说这话的。”我这样劝慰她。
她只是哭,不听我的劝慰。
我的心乱成一团,连声说:“你叫我怎么办呢?你叫我怎么办呢?……”谭A弦终于说话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她这话可能是说给自己听的,可能我听来,她纯粹是在怪罪我了,意思是你既然要与我割断,为什么要同我上床呢?女人啊?真是不可捉摸,当时的情形,你不同她上床么,她那缱缱缠缠的样子,仿佛是在呼唤你,催促你。可是,你一旦同她上了床,麻烦事跟着就来了。
我知道自己惹了祸,无话可说。
“李新,你后悔了是吗?你是觉得这样做对不起你妻子么?”
女人的心是敏感的,她一句话就可以把你的心思说穿。
我只得默认了。
她又是一场好哭,直哭得昏天黑地。我那天所要做的事情一件也没做成,全被这哭声耽误了。
但是我想,既然闹到了这个地步,长痛不如短痛,不如就此了结。不管她怎样哭,我都不去理她。
这明显是出乎她的意料的。不是说女人最强的表现就是不断地哭么,这时候她不哭了,从地上站起来,自己去洗了脸——要平时,她非要我给她洗不可——理了理乱发,走过来温情脉脉地和我坐在一起。由于没了烦人的哭声,我好受了些,但还是不想说话,生怕一不小心,就惹火烧身了。
“看你那一副怀有深仇大恨的样子呢?”谭A弦说,她竟然笑了起来,两只眼睛像红桃儿似的,泪光还残存在上面。但是,她笑得一点儿也不勉强,而是特别纯真,在泪光的映照下,那笑就显得格外的凄楚动人。
我不知自己是一副什么模样,大概的确很难看,听她这一说,我把绷紧的脸放得和缓了些。
她倒在我的身上,脸贴住我的肩头不停地摩挲。我硬撑着的铁石心肠再也支持不下去了,抽出手来把她搂住了。我的手很轻,准确地说只是放在了她的腰间。她摩挲的动作有了停留,肩头有了一阵轻微的颤抖。我知道她是在等我把她搂得紧一些,但我没有这样做。她似乎也想通了,没有过于强求,头却比刚才贴得更紧,并颤颤地说:“我的脚好痛哟……”我看了看她的脚背,红红的一片,比初烫时扩展了许多。我想我是应该找点儿药来给她敷上的,便站起身来,到抽屉里拿出一小瓶上好的白药递给她。
她不接,那意思是叫我给她敷。
我做出很不愿意的样子,打开瓶盖,用指头慢慢地给她敷了。
然后,我将碎在地上的杯子收拾干净,又拿拖布把地拖了,坐到沙发上去沉默着。
这一次与她隔得较远,足有两尺宽的距离。
尴尬了一会儿,谭A弦终于说:
“李新,我当真那么讨厌么?”
声音细如寒蝉,但听得出她的心态是平稳的,这让我高兴,因为只有在她这种心态之下,我们才可以讨论问题。
于是,我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认认真真地对她说:“你一点儿也不讨厌,相反,你是很可爱的,正因为你可爱,我才不愿意伤害你。我们这种关系,是不能维持长久的,因为我已经结了婚,而且,越是维持得长久,对你伤害越深。所以,你要理解我的一片苦心,不要以为我是在讨厌你,甚至害你。”
你猜她说出什么话来?她说:“我理解你的心思,你是害怕我破坏了你的家庭。”
我再一次无话可说。她的话来得很直,也大大地伤了我的自尊心。在她心目中,我不但是一个自私鬼,还是一个懦弱汉。但是,我的心却很沉,很痛,因为谭A弦的话像锥子一样戳到了我最重要的症结。
谭A弦并不对我的沉默生气,相反,她以少有的大度对我说:“李新.我是真心爱你的。我们心心相印的历史,也是好几年了,要叫我一时割断,真是舍不得。就让我作你的情妇吧!这是我自愿的,你没有责任。我向你保证,我绝不破坏你的家庭。”
我被她的话感动了,同时,她的话也稳住了我的心,使我的心理上解除了最大的顾虑。但我知道,我绝不能立即喜形于色,如果我立即说:“好,只要你不破坏我的家庭,我就答应你!”那我就真不是人了!我只是淡淡地对她说:“这对你太不公平了。”
“我们之间,不要说公平不公平,只要你爱我,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爱我吗?”
你叫我咋办?我想江河你遇到这种情况,也一定会感激涕零地说:“我爱你!”我就是这样说的。
我们立即拥抱在一起。
这样,不破坏我的家庭,就成为我们两人之间默认的约定。——说到这里。李新打住了话头,深深地呷了一口茶。
以前听李新讲话,姚江河总觉得有一种不太舒服的滋味儿,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他也说不出来,可今天,他听得特别入迷,李新短暂的停顿,他也等不及了,问道:“谭A弦又怎样违背了你们的约定了呢?”
“不要慌嘛,说起来真是气人呢!”李新又呷了一口茶,接着他的故事往下讲——有了那个不成文的约定,我们就更加大胆,更加放肆了。只要不让我的妻子知道,什么事情都像没有发生一样。有一位哲人说过:“任何错误在被人发现之前都不叫错误。”那段时间,我对这句话理解得特别深刻,而且坚信说这话的哲人也与我有同样的经历。
江河,男女之间的事你是知道的,任何一方有了外遇,哪怕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只要自己的丈夫或妻子不知道,就万事大吉了。现在这个社会,又不像五六十年代,把男女私情看成仅次于阶级斗争的罪恶。晚上,我开始学会不归家了,总是推说公司有事,尤其是我当了副经理、经理之后,这个理由就更充分。我的妻子是相信我的,每次我电话上告诉她我不能回去,她都要千叮万嘱,叫我注意身体。
如果我说我晚上接待外面的客人,跟他们谈生意,她必定嘱咐我要尽量少喝酒。我的肠胃很不好,酒喝多了要出事的。在我和谭A弦私通之前,若我真的有事不能回去,妻子这样嘱咐我,我心里甜蜜蜜的,恨不得这嘴也能从电话上送过去,狠狠地吻她。可是现在,我嫌她罗嗦了,往往是她话还没有说完,我就把话机扣上了。
电话一搁,我和在一旁静听的谭A弦都兴奋得无以言表,只差没有大声地欢呼胜利了。我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在屋子里疯闹。闹过一阵,华灯上来了,夜市热闹起来了,我们就相拥而出,选那最偏远的角落或者最豪华的酒吧,去吃小吃,麻辣烫,去唱歌跳舞。我们轻松而又自在,觉得这个社会实在是太美好了。
当然,我们也有担心,确切地说,是我一个人担心。我担心被人发现,事实上,我妻子是不出门的,她下班回去,不是读点儿闲书,就是做些织毛衣之类的女工活。她虽从小生活在城市,却对这城市有些隔膜,不喜欢它的喧嚣。我所担心的,是被妻子的朋友发现。别看她不喜欢交往,朋友却不少,因为她对人坦诚,又乐于帮忙。即使我和谭A弦勾肩搭背地走在最阴暗的角落,也觉得背后有熟人盯着我们,时不时地回头张望。这样做的次数多了,谭A弦就有意见了,有一次,走进一个精品店前,我又这样做,因为妻子的那些朋友都是爱美的,有好几个对精品都有特别的嗜好。谭A弦看来早就猜测到我会这样做,我的头刚一转过去她就一把将我推开了,气冲冲地往前走去。
我吃了一惊,因为她的动作来得太突然了。可是,我还是没有忘记将周围看个明白,见确实没有相识的人,才急急忙忙地往前追去。
谭A弦分明是往前走的,可我追了很长一段路,竟然不见她的影子!我着慌了,也不怕人发现,就站在街心四处看,并时不时地喊一声:“A弦!”
来来往往的都是些似曾相识的面孔,只是不见谭A弦的行踪。
我傻乎乎地到处找,像个初恋的少年。那情形,任何人看了也不会相信我竟然是通州城最大的百货公司的副经理——那时我还是副经理——结果,谭A弦就跟在我的后面,我往前走多远,她就跟着走多远,但绝不在我眼皮下露相。我找得好苦,腿软了,心灰了,通州城的大街也差不多被我逛完了,她才慢摇细摆地走到我前面来。
你说这可恶不可恶呢?
我顿时来了气:“你藏到哪里去了嘛!”
谁知她的气比我更大,几乎是吼着说:
“我为什么要藏呢?我就那么贱,那么见不得人啦!哪里是我藏,是你的眼睛溜到别人身上去了!”
江河啊,要是我聪明,我那时就该听出危险的信号了。你看,她以前也和我一样,认为这种事情是应该隐蔽些的好,可是现在,她要求公开露面了!天啦,我后来回忆起来,这是多么危险!
但当时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意思呢。我把所有的智慧,都用来阻止她的吼叫了。
“A弦,不要吵,听话,不要吵。”我像安抚孩子似的。
她哪里听从我的劝告呢?不但不听,声音还更大了:“我不配让你这样对我说话!你心里想的我是清楚的,在你心目中,我根本不是人,而是你的床上用品!”
天啦,这不是要拿话来杀我吗?我的骨头都吓软了,因为过往行人都停下脚步,颇有兴致地看着我们两人。江河,你知道这种事总是逗人看的,那些无聊的市民,不花一分钱就看一场录相,何乐而不为呢?我知道,如果再呆上一分钟,就会吸引成百上千的人,危险抛去不说,把我这副经理的皮都剥光了!我架起她就走。
我把谭A弦弄回了公司的楼上,也就是平时我休息的地方,你那一次是看到的。
“你发了疯是不是?”关上门,我就威风起来了,依我当时的心情,恨不得煽她几个耳光。
我以为谭A弦还要跟我大吵的,结果我错了,她扑进我的怀里,伤伤心心地哭起来。
你叫我咋办呢?——
李新直直地盯着姚江河,好象要姚江河给她指出一个办法似的。
姚江河急于听下面的故事,问道:
“你当时咋办的呢?”
他的声音,好象因为长久的沉默而变得空茫。
“你等一会儿吧,我去方便一下。”李新说。他出门到盥洗室去了。
姚江河完全被李新的诉说营造的气氛笼罩了,有好几次,他都把自己想成了李新,并为此紧张得发抖。
为了摆脱这种情绪。姚江河站起来往杯子里续了茶水。
李新回来了,一坐下来,就把姚江河刚刚续上的茶水喝去大半。
“当时么,真把我难住了?”李新接着说——她这一哭,再一次把我的心哭软了,我的气也消去大半,竟也迷迷登登地把她揽在怀里,可怜巴巴地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我呢?”
她哭得更凶,断断续续地说:
“我知道我做得过分了……我错了……可是李新,你不觉得我可怜吗?跟自己心爱的人逛逛街,却像小偷似的,我实在感到痛苦……你能理解我吗?”
我能不理解吗?我当即说:“亲爱的,我能理解。”说了这句,我却迷们得不行:理解归理解,以后该怎么办呢?这些明明暗暗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呢?
听了我的话,谭A弦便踮起脚尖,抱住我的头狂吻起来。我也不去想别的了,情绪一上来,什么事都忘记了。那一夜,我们两人都特别风情。第二天一早,还没有尽兴似的。虽然吵了架,可我们都觉得没有发生过。
俗话说:没有千年不漏的茅草屋。我和谭A弦的事,终于被我妻子知道了。
那一天,我故技重演,照例给妻子告了“假”,说公司要从成都某厂家进一批货物,货主已到通州,我要和他们在办公室作长时间的谈判,如果时间太晚,我就可能在公司里休息了。
妻子照例温柔地答应了,照例对我干叮万嘱,并说近来风传通州流行“二号脖,在外面吃东西,一定要小心为是。我照例不耐烦,她话音未落,我就把电话搁了。
那一天,我和谭A弦没有出去——要是我们出去就对了——她坐在我的腿上津津有味地对我说:他们那中日合资公司里有一个日本小伙子在追求她!
我做出津津有味地听她说话的样子,实际上心里充满了醋意。
我问道:
“那小伙子长得咋样?”
“不错!”谭A弦很干脆地说,“你知道日本人的五官是长得不错的,就是个头儿矮了一些。可那小伙子不矮,至少比你高半个头,而且比你壮实,跟他走在一起,一定有可靠的安全感。”
谭A弦那一副洋洋自得的夸耀实在让我受不了。那一刻,我觉得她的心离我太远了,我只想把她从我腿上推下去。
“既然这么好个男人,你就答应他吧。”我的口气是生硬的。
谁知谭A弦根本就不把我的坏情绪当一回事,咂了咂嘴说:“我正这么想呢——不过还没有最终作出决定,我还要考验他一阵子。”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嫁给了他,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到日本去了。”
谭A弦兴奋进来,憧憬地说:“当然!我不羡慕日本别的地方,就想到富士山去看一看。那里的雪景太迷人了。”
我怒不可遏,直杠杠地说:
“就怕还没走到富士山,你的地位就被别的女人取代了!”
谭A弦的表情立即忧伤起来,沉默片刻,怅怅地说:“那也没关系,至少我拥有片刻的主妇的地位。”
我知道我又惹祸了,语气和缓了些:
“亲爱的,你以前不是保证过吗?为什么近来你常常提到这个问题呢?”
谭A弦凄然流下泪来,幽幽地说:
“我毕竟是一个女人,而且不是一个坏女人,我不想这样不明不白地消耗我的青春,我要有个家!”
这却不是我能给他解决的了,我只得说:“那你好好去找个男朋友吧……但我不希望你找那个日本人……这么多中国男人,为什么一定要去找个日本人呢?……请你原谅,我对日本人天生有一种恶感,在街上见到他们都要怒目而视,更不要说自己心爱的人去嫁给他们中的一员了!�
“你恨日本人我管不着,我嫁给日本人你也管不着?”谭A弦冷冷地说。
“当然,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思想,各人有各人的自由。只要你愿意,就答应嫁给他吧。”
我这一句话是真诚的,却把谭A弦气得暴跳如雷:“你对我一点儿也不留恋,只想把我推出去了事,你卑鄙!卑鄙!”谭A弦边骂边从我腿上跳了起来。
她的声音太响亮了,好象要把屋子震炸一样。那时候,不过只是晚上八点钟,公司还在热火朝天地营业,她歇斯底里的吼叫,一定被那些顾客和柜台小姐听到了。虽然柜台小姐都已习惯了我和谭A弦之间的关系,但我毕竟是公司的领导,此事张扬出去,毕竟不光彩。然而,我要制止她的吼叫,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轻言细语地求情了。
“你说有个日本小伙子在追求你,我为你祝福,又有那一点错呢?”
“是的,你没错!你给日本人戴了绿帽子,感到光荣,感到自豪,是吗?”她依然是吼叫着。
她的话太尖刻了,与她那一副文静模样完全不相称。我简直被她的话吓住了,立即故作姿态地说:“你以为我想你去嫁给别人吗?难道你看不出我很痛苦吗?”
要说卑鄙,这才叫卑鄙,因为这些话完全是违心的。江河你说是不是?——姚江河模模糊糊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听李新继续说下去。
—我的这句话很灵验,谭A弦立即不再吼叫了,双目一闪,泪如雨下,泣咽之声凄楚动人,过了一阵,将信将疑地问道:“真的么?”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说了这句.我自己部觉得自己卑鄙到了极点。
可女人是不管这些的,除了特别有头脑的女人.绝大多数女人部单纯得既对爱又可怜,谭Α弦的模样你是看到过的,她是单纯之中尤其单纯者,在好话孬话之间.她宁愿相信好话,哪怕那好话分明是一句谎言。
她又回到我的腿上来了”,并含娇带嗔地对我说:“我刚才是考验你的,实际上没有那么回事。当然,有一个日本人是问我求过爱,但不是一个小伙子,而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说起来可笑,他成天缠往我.信誓旦旦,说自己之所以在日本久不成婚一就好象是为了专门等我似的,并说这是上大的旨意,有了你,我哪里还去想这种事呢?别说他是一个矮敦敦的半拉子老头了,就真是我刚才说的高壮小伙,我也丝毫不会动心。我对他说:‘去找你的日本姑娘吧,她们比我温柔贤惠得多!’你猜他怎么说:‘整个日本岛上的姑娘.没一个我看得上的,不然,我也不会等到现在了。你如果不答应我,我今生今世死不瞑目!’我差点儿笑起来,心想:是没一个日本姑娘看得上你吧?但我是不愿意伤害他的,便对他好言劝慰,谁知他居然哭起来了。我还差点被他的真心所打动——当然不是答应嫁给他.而是认为日本男人还挺重感情的。他在公司的地位不高,刚被经理刻薄,我还暗地里想以后有机会多多照应他一下。
天啦。第二天发生的事你连想也想不到!”
“啥事?”
“他日本的老婆带着两个孩子看他来了!”
“真的么?”我倒吸一口冷气。、
“当然是真的!客观地说.他老婆长得很一般.又瘦又小.菜黄脸.像营养不良的样子,但很懂礼貌.显然是一个敦厚贤良的女人。
一个好女人嫁了这么一个色鬼,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下决心要收拾他一下!”
听谭A弦这么一说,我连头也抬不起来了,我觉得她是说给我听的。但我不露声色,含含糊糊地问道:“你怎么收拾他呢?”
谭A弦显得越加兴奋,像做了一件壮举似的,绘声绘色地描绘道:“那天中午,他们一家正在吃饭,我突然闯进去了一声色俱厉地质问那矮小的男人:‘她到底是你的什么人?’我当然用的是日语,因为那女人不懂中文,我的话是必须让那女人听懂的。矮小男人吓得满脸通红,小胡子一翘一翘的,那一副萎琐模样,任何人见了都会恶心。女人不明白怎么回事,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他妻子啊!’我就装着哭起来,骂男人欺骗我,‘你是说没一个日本女人你看得上吗?你不说你没有结婚吗?你不是说你是专门等我的吗?
……’一连串的问话,逼得那男人更加矮小,好象马上就要钻入地底似的。这时候,那女人哭起来了,接着两个孩子也哭起来,我就溜之大吉了。”
“后来呢?”我问道。我不知道自己对这件事为什么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后来我就不知道了。”谭八弦骄傲地说。
我的心很沉重.谭A弦是全不理会的。她在我额头上来了一口,娇声娇气地说:“我累了”,睡觉吧。”
我是没心想睡觉的,但只要我稍微一拒绝,又会惹出一场是非来。我不发一言,和她相拥着上了床。
这时候,突然有人敲门了!
我以为是柜台小姐要请示什么,心里很生气,早不来迟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来!尽管如此。我还是准备起来开门,一则就算对工作负责吧,更重要的,我实在不想马上躺到床上去,做那些已经开始厌倦的事情。我希望有人插进来,换一换空气,那样我会好受得多。
见我穿衣起床,谭A弦拉住了我:
“不要理他们嘛!”
“不行,这样影响不好。”
“又是影响不好!既然影响不好,你为什么不想想别的办法?”
我一时没明白她所说的“别的办法”到底指的什么,心想这门必须要开,因为敲门声非常固执。
这时候,我因为糊涂而忽视了一个重要的问题:柜台小姐有事找我,从来都是打电话上来的,从没有直接上来敲门的先例。
我把门打开了,你猜是准?
是我妻子!
看来她早就听到屋子里有一个女人的声音了,进屋就用眼光搜寻,倒霉的是,我睡觉的房间的门没有关严,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的谭月弦。
唉,那情形就不用说了!妻子像看一件新鲜货物似的审视着我,从上看到下,又从下看到上。我像接受检阅的士兵,站得笔挺,头脑完全是浑沌一片。
妻子终于开口说话了:
“生意谈完了么?”
我无话可说。
“你忙吧,我走了。”
说完,妻子下楼去了。我不敢看她的表情,也不敢看她走路的步态。如果有一把刀,我真的有可能一刀把自己结果了!
我居然关了门,像幽灵似的走到谭A弦身边去。
甚至有一种恶心的感觉。我跑到洗手间,呕吐好一阵才出来。
“你身体不舒服吗?”
谭A弦光着身子下了床,关切地来问我。
我猛一掌把她推翻到床上去,提起手色就往楼下跑。
回到家我才知道,妻子不是专门来查我的岗的,而是我父母来了—一他们住在城西,路程较远,平时并不常来,这次来,是要跟我商讨一件重要的家事的。妻子就说我在公司有事。但父母说事情急,他们时间也紧,话说完了,他们还要回去的。老人在别处住不惯,哪怕是自己儿子家也是如此,这是人之常情。妻子就给公司打电话,问我到哪里谈生意,不知道是谁接的,说我今天没有谈生意,妻子不相信,就给我打传呼。传呼关了,又给我打手机,手机也关了。妻子只好亲自跑一趟,结果就惹出那一场事来。
我回到家里,父母刚刚离去,妻子坐在沙发上安然地织毛衣.但脸上的悲伤是清晰可见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瓷盆,里面有残存的西瓜皮,显然是妻子用来招待父母的。见我回去,妻子只淡淡地看我一眼,既不高兴,也不发气,只是对我说:“给你留着几块,放在冰箱里。”
我放了包,打开冰箱,把放在陶瓷碗里的西瓜端出来吃。我吃西瓜有个习惯,就是把瓤子掏出来放在碗里,加少量的开水,放几块冰糖。妻子尽管说糖吃多了不好,但还是依从了我的习惯。
我一勺子一勺子把加有冰糖的西瓜瓤喂进嘴里,可是江河,你知道我吃出了什么味道?
苦味!
我开始以为是心理原因,认真辨别,可真是苦味!
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怪事呢!
我的泪水差点流出来了,一边大口大口地吃那苦味西瓜,一边在心里对我妻子说:我的好妻子啊,我对不起你!
在我吃的过程中,妻子收拾了茶儿,我吃完之后,她又接过去把碗洗了。
江河,你说说,我怎么舍得我妻子呢?——李新泪眼朦胧,完全动了真情。姚江河被这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但有一点也是不明白的,问道:“那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不是借用康妮的话对家庭大骂特骂么?”
“那正是我处在昏愦的时期。江河,你不要怪罪我,还是听我说下去吧。今晚耽误了你的睡眠,很不好意思。”
“朋友之间,就不要说这些客气话了。”
于是,李新又接着讲——
我跟妻子的那些事我就省略了,但从此我就立下誓言,要对得起我的妻子。说实话,在妻子那里和在谭A弦那里获得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谭A弦所给我的,是一种新鲜的刺激,这种刺激打破了我四平八稳的生活轨迹,让我看到了浪漫的丰富的一面;妻子所给我的,是一种港湾的温馨,那里,没有别的装饰,朴素到了极点,然而,却充满了最为可贵的人情味儿。我有时对照自己在想,男人实际上是很贱的,要他一辈子躲在具有浓烈亲情味的家里,他反而如坐针毡,无法消受,非要走出妻子的目光,在别的女人间惹出事端来,闹得鸡犬不宁,坐卧不安,才懂得了妻子的可爱,也才异常地想家。就像当年“语蕊”诗社一个诗人写的:“男人总是要出海的,用雄性的目光结成银网,网回一篮金鱼……”事实上,真正网到了“金鱼”,事情就麻烦了,再想抽身,就必须付出代价了!
不是么,我第二天去上班的时候,见我的屋子一团糟,床上的东西,抽屉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缠成一团,不但泼了水,还用脚踩了,墙壁上更是糟糕!谭A弦扯一团丝棉当毛笔,用广告颜料满墙壁地写着:“流氓李新!流氓李新!流氓李新!”
我哭笑不得,只呆呆地发怔。这都是我自己惹出来的祸端,我是罪有应得。但同时,我也发了狠心:这样也好,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我们都脱胎换骨,从此断交吧!
我反而感到轻松起来。
你知道,我那屋子是刚刚装修过的,花了不少钱不去说它,为装饰这房子,我还住了一周医院,这份苦心,唯妻子理解我,公司的职工理解我,岂是谭A弦能够理解的?如果她理解,也就不会这么故意破坏了。我自然立即找人来将墙上的字刮了,重新进行了粉刷。屋子该怎么收拾还怎么收拾,我毕竟是头儿,我不能邋里邋遏给我公司掉价,给我公司的职工掉价。
这之后的几天风平浪静,谭A弦既没打电话,更没到公司直接来找我。我每天下班之后,都要回到家里去。我浑身轻松,自己由鬼变成了人,那么一身轻松的大自在,江河,你没有体会是感觉不深刻的。说真的,不怕你笑话,那时候我又想写诗,因为长久以来我看到了通州城的第一束阳光!然而,我的笔已经钝了,一本正经地坐到书桌前,千言万语就退潮了。我把笔一扔,心想:为什么要写诗呢?就带着一颗平常心,享受这以前轻率地扔掉的幸福生活吧!
我几次想对妻子说起我做的那件蠢事,表达我的歉疚之情。可每次我的情绪一上来,妻子像有感应似的,立即用别的话岔开了。
我懂她的意思:这类事情,让它在肚里烂掉算了,说出来反而就有一听到我的声音,像是生死离别似的恋人,带着哭腔问道:“你好吗!”
‘“我好。你呢?”
这一问,问出她一片凄凄惨惨浸人肺腑的哭声,那颤抖的音符从电话那头传来,显得格外意味深长。
电话里有人在哭。有人在劝她,显然都是她公司的人。
我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便简捷地对她说:“你中午来吧。”
她来了,比以前消瘦了许多。
见我粉刷一新的屋子,她笑了,笑得很动人。
经过那一番折磨,我的感情克制多了,没有像以前样,她一进来就拥抱她,吻她,而是像一个真正的有气度的男人似的坐在沙发上,请她坐。
她好象也克制多了,在离我远远的地方坐下了。
我们在心理上都有了距离。
如果把这种距离保持下去,彼此间成为一个朋友就好了。遗憾的是,我们都没有做到。说一会儿无关痛痒的话,我们就都涌起一种渴望:要用更为热裂的方式表达情感,偿还几日来的相思。于是,我们又重温旧情了。
结果,比哪一次都要舒坦,都要猛烈。
女人是敏感的,我妻子自然又知道了。
这给她的打击是多么沉重,给她带去的痛苦是多么巨大。我妻子好象迅速地衰老下去了。不是自夸,我妻子是很漂亮的,年龄比我小不了几岁,可看上去总像二十出头的人,显得水灵灵的,可一两个月下来,她就变成了一个明显的有三十岁年纪的样子,眼角的鱼尾纹清晰可见。
她还是不对我大吵大闹。
我妻子就有这份涵养!她绝不像别的女人,稍不对头,就使出女人的十八般武艺,以为这样可以征服男人,实则使男人更加讨厌!
顺便给你讲个笑话。我有个朋友,跟我一样的情况,就是说在外面找了情人,而且被妻子知道了。但我那朋友很精,夜宿没有固定的地方,她妻子想抓住他情人并撕破她的脸皮,可始终也办不到。想来想去,她想出了一个绝招:给丈夫规定,每周必须做爱四次,少一次也不行!有时,我那朋友半夜三更回去,她立即要求来,朋友不敢有半点推辞,否则一晚上就不要想清净。唉,女人也真真可怜啊!
我妻子绝不效仿她,尽管她曾当着我的面给妻子传授这经验。
但是,我却无法抗拒妻子柔情似水的眼睛透露出的那股内在的力量。
我知道,我妻子是在等着我的觉醒。
现在,我对两个女人都要小心。对谭A弦自不必说,她是瓷缸做的,稍不注意就碰碎了,在妻子的一方来说,以前我走哪里,通常情况是可以不告诉她的,因为她相信我,现在,我即使真的要去办事不能回家,也要耐心细致地给她解释,因为在她的心目中,我已失去一个丈夫应有的尊严了!
我打电话时那一副小心谨慎的样子,江河,你也是见识过的吧。我知道你在讥笑我,还说我与谭A弦的关系“很好玩”,的确.很好玩,因为无法定位。莫名其妙,就有一种滑稽感。
痛定思痛,我要彻底地摆脱谭A弦,回到我妻子的身边了!
然而,我是多么天真!在我把话说出门之前,谭A弦却抢先一步:“李新.你真的爱我吗?”
“真爱你。”
“不,我觉得你根本就不爱我。”
“……为什么这样说呢?”
“你要是爱我一就该给我想条出路。”
“你所说的出路……是指哪个方面?”
“一个女人的出路!你总不能让我一直到老都以情妇的身份出现吧?作为女人。一生的最大渴求之一就是披上婚纱,对此你不会不知道吧?”
我不寒而栗。
我想劝她另找一个好男人一个正经经地嫁给他,好好中生地过日子,但有了前次的教训,这话不敢出口。我试探着问道:“你的意思……你需要我做什么呢?”
“我正想问问你。你觉得你应该做什么?”
我无言以对。
“离婚吧!李新。离了婚.我马上嫁给你,我们就能以正经夫妻的身份,体体面面地过日子了。”
我如五雷轰顶;
意料中最坏的局面终于出现了!
我长久无言,心里呐喊道:“这是绝对办不到的,我是绝对不会离开我的妻子的!”
谭弦是聪明的,她立即看出了我的心思,鼓励我道:“你妻子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一个不解风情的女人!不然,你就不会出来找我了!”
你看,她把我们之间发生关系的责任,干净利索地推到我的身上来了。这是多么可恶!
我知道事态严重了。
“这样吧,A弦,容我考虑一段时间再作决定。”
“你所说的一段时间到底是多久?”
那咄咄逼人的架式是多么令人生厌!许多女人以为这是她们的本事,殊不知,这工是她们最恶劣的品质之一!
“一段时间就是……怎么说呢,就是一段时间吧。”
“十天算不算一段时间?”
“短了”
“十年算不算一段时间!”
我有些愤怒了,以沉默来回答她。
“你不要装糊涂,我反正一辈子跟定了你,我要嫁给你!”
“那你就等吧。”
“我没有耐心等了!我要你立即就去办离婚手续!”
“你这不是要把我血疯吗?”
“放心,你不会疯的,一个卑鄙无耻的人,是绝不会轻易发疯的!”
她把我的皮也给剥了。
我想煽她几个耳光,但浑身疲软连手脚也抬不起来了。
“我给你放三天假,从今天开始.三天之内,我绝不来找你,也不给你打电话,让你放心地去办离婚手续。现在拿一张离婚手续很简单,就像随手抬一张纸片,我想三天足够了。再见。”
说完她把门一摔走了。
留下孤独无助的我,如坐针毡。
三天之内,她的确没来找我,也没打电话来。
期限一满,我就躲起来了。
但是,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毕竟有那么大个公司摆在那里,许多事情需要我去处理。有一天上午,我刚蹑手蹑脚地出现在公司门口,谭A弦就挎着一个月亮包晃到了我的面前。
我像夜半遇鬼一样,惊慌失措。
“你好,李经理,听说你最近很忙?”她以酸溜溜的语气对我说。
“……是的。你有事吗?”
公司里的人是知道我与她的关系,他们都很尊重我,很维护我。我躲起来的那几天,谭A弦一来,他们众口一词,说我到外地出差去了。谭A弦分明知道这是谎话,也没有办法。后来她学精了,不问他们,只躲在阴暗角落里等候。结果,终于将我捉拿归案。
这时,公司里的人都为我捏一把汗,紧张地看着我。
“我找你有事。”谭A弦说,“我们能单独谈谈吗?”
“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谈吧,我真的很忙。”
谭A弦笑了笑说:
“有些话,两个人说起来很有情趣,要是当众说出来,就很不雅观了。”
公司里几个纯洁的小姐不好意思地别过脸去。
江河,你看她那形象是多么文静,可把她惹火了,啥话也说得出来,啥事也干得出来。
她把我镇住了。我跟她一起上了楼。
门一关,她就找我要离婚手续。
我铁青着脸,不理她。
下面的话,我说起来是伤面子的,要不是我们是多年的好朋友,我是不会当着你说的——李新眉骨上的痣兀自跳动了几下。
姚江河只专心地听.不发一言,想鼓励李新说下去,又怕把别人的秘密听多了,以后李新后悔;想不叫他说.又觉得他的故事实在具有诱惑力,况且,人家找你彻夜长谈。就是要来倾诉的,你没有理由阻止他。
—一她狠狠地抽打着我的耳光,把我右边的脸打得火辣辣的,肿得老高。好象是怕这样有碍观瞻,又打我的左脸,直到两边对称为止。她的手看起来细小,打起人来像着火的鞭子抽打一样疼痛。
我没有阻挡,更没有还手,让她打。见我这副模样,她更来气了,揪注我的头发,把我这一颗不大的头像摇拨浪鼓一样胡乱扭动。我头皮发炸,带血丝的头发一撮撮地掉落地上。我还是没有还手。但是,我一个男人的自尊,全被她践踏得干干净净了。我是多么悲哀啊!
我哭了起来,不是疼哭的,而是在哭自己的尊严啊!
谭A弦这才松了手,象累得不行似的,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
坐了一阵,谭A弦站起来抱住了我的头,摸着我火辣火烧的脸,竟也悲伤起来了。她的手不停地在我脸上抚摸,特别温柔,特别多情。我后来在想:同是一双手,给人的感觉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区别呢?
两个人像孩子似的,哭成一团。
这之后,我的心态完全变了。以前的所谓热烈,再也找不回来了。
她就常常闹着自杀。
这恐怕是女人最有力的杀手锏吧,江河,你说呢?反正我怕这一招。只要她一说要自杀,我就浑身冰凉。
说了好几次,她并没有自杀,我略略心安。
可有一次,她真做出行动了!
我们还是在那楼上吵了架.谭A弦就一言不发地出门去了。
这在她是从来没有过的,开始设引起我的注意,过了几分钟,我才感到形势不妙,急匆匆地追出去,人海茫茫,不知去向。见我猴急狗跳的样子,一职员才告诉我,说谭A弦朝通州桥方向走了。
我的脸都丢尽了!
我顾不得许多,又朝通州桥方向跑,人挤人,肩挨肩,有几次我都差点把别人撞倒了,还差点把路旁一家烟摊子掀翻了,我听见主人家在愤怒地说:“捶死你狗X的!”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还是跑,心里充满了悲凉,心想:人背时水都噎人呢!
到通川桥,见谭A弦果然从桥头下去,已到水边,那一副万念俱灰的神情,仿佛立即就要举身赴水了。我奋不顾身地冲下去,一把抓住了她,好说歹说才把她劝了回来。
现在、这种事就常发生了,谭A弦抓住我特怕女人自杀的弱点,常常以此要挟我了。
江河.我该怎么办呢?我多么想回家啊.多么想回到我的妻子身边啊,要是有来生,我再也不找他妈的什么情妇了;我虽然是一个经理.但过得不像一个人的样子。就说今天晚上,我依然是逃难的,因为谭A弦又威胁了我.要我晚上十点钟给她交离婚手续。今晚上我这一逃,又要意出明天的一场生死斗争,这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有办法啊,我除了逃.还能做什么呢;我并没有把我的去向告诉妻子,她又是一晚不能安眠了。
江河,实实在在地说,在这个世界上,还是自己的妻子好啊!
姚江河从来没有觉得李新有这么亲近过,此时此刻,他是把他当成真正的朋友来看待了,他应该以自己微弱的力量去关切他,安抚他了。
“你凄子在哪个单位工作?”姚江河问道。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她在红旗医院。”
“红旗医院?叫什么名字?”
姚江河突然想起给明月看病的那个名叫张衣的女医生来,凭直觉,他觉得应该是她似的。
“张衣。”
姚江河震慑无声。
见姚江河那表情,泪眼朦胧的李新问道:“难道你认识她?”
姚江河迟缓地摇了摇头。他想,把关于张衣的一切情形告诉李新,哪怕是无关紧要的,都会增加李新的痛苦。
但是,张衣的的确确是一个难得的好女人,好妻子。
姚江河只是说:
“李新,你好自为之吧。”
李新痛苦地摇了摇头,迷蒙睡去。
东方破晓,窗上树木的叶片间,已漏出一块一块的青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