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王胡子骑着一辆旧自行车到贵家庄去。沿路上,到处是搬家的车和人。一辆一辆大车,拉着椽檩、箱子柜子,一溜一串向滩外去。大路的沙土上留下了不少乱七糟八很深的车辙。偶然有汽车,也是装载得满满的,路边扬起一长溜子尘烟。
王胡子算松了口气,看情形,这迁移工作的开头还算顺利。
一星期前,他组织群众敲锣打鼓地欢送走了去银川移民的先遣队。这几天,他在库区下乡转村。
天,热得怪。想找个荫凉歇歇,可是连一棵树也没找到。王胡子觉得这黄河滩有些变。过去绿荫成片的枣树林,几个夜晚全被砍倒了。就连过去个个被树笼罩的村子,如今也只剩下孤单单的一些房屋,毫无生气地呆在沙土地上。除了天是兰的,漫滩漫野全是一片黄的颜色。他开始体会到了迁移的代价。
这时候,王胡子看到远方有一片野苇子地。
他急匆匆走了过去。
野苇子地一角有个坑。坑内有从地下渗出来的一泓清水。他在坑边坐着歇了会儿。然后鞠了两捧水解解口渴。嘴一抹,这才蹬着自行车又去上路。
到贵家庄时,王胡子先没进村,自然先去了村外边田俊忠的那个小院子。他与田俊忠是熟人,也有过特殊的关系。他走进田俊忠的小院,就象进自己的家门,没叩门也没喊招呼,推了门就径直进去。
王胡子进了房,田俊忠没在家,田宏昌正躺在炕上。王胡子不认识田宏昌,正想退身出去。田宏昌却慌慌张张从炕上爬了起来:
“王县长……”
田宏昌是认得王胡子的。大凡百姓都是认识县长,县长却很难认完百姓。因此这种认识与不认识确是常情。
“你……”王胡子有些疑虑。
“我是村长的女婿”田宏昌说。
田宏昌让县长坐定,就忙着去张罗烟和茶,没想突然碰到了疼处,不由搂住下身啊了一声。
“怎么?害病了?”王胡子关心地问。
“哎,不不……”田宏昌脸一红忙摇摇手。
的确,田宏昌的病是没法说出口的。原来,前两天,田宏昌偷偷地抹了一次斑蝥油,觉得非常畅快,便忍不住地连抹了三遍。谁想,乐极生悲,立时竟被烧出两个大水泡来。裤子一碰,就感到钻心的疼。他气冲冲地把装班蝥油的瓶子摔了个粉碎,把那个江湖医生的祖宗骂了八代。这两天,他只好在水泡上涂些万花油躺在炕上休息。他对丈人和巧巧只是说自己是着凉感冒了。巧巧摸摸他的头,觉得不发烧,于是怀疑说“该不是中了暑?”。中暑就中暑,只要是病就行。田宏昌认了巧巧的说法。这两天,巧巧每天都要给田宏昌熬一大盆绿豆水,说是败火。
王胡子到来,田宏昌只得忍疼下了炕。他的病,说不出口。他得装着没有事的样子。
倒完茶,田宏昌又给县长敬了一只香烟。王胡子笑着摆了摆手,从自己衣袋里掏出半截子黑卷烟。那黑卷烟足有大杆面杖粗。田宏昌不由得看得傻了眼。喝点水后,王胡子就要到村里去。田宏昌要给他带路。王胡子说什么也不肯,只身进了村。
进村后,王胡子碰到头一个人却是谢华。
王胡子和谢华的认识,足足有了一年。当时,谢华刚刚分配到河西县。
那是一天下午,王胡子又去了丰图义仓。
丰图义仓是清代遗留下来的石粮仓,号称天下第一仓。这当然是河西人的自豪。可是河西人更为自豪的是这儿出过一个名相叫阎敬铭。阎敬铭是清代关中东府三大名相之一,官拜内阁大学士兼工部尚书。为了藏粮赈济灾民,阎敬铭亲手在家乡修建了一座丰图义仓。这座粮仓在河西县城城西的黄河老崖上,就象一座坚固的小城堡。
只要下午无事,王胡子都要登上老崖到丰图义仓的老城墙上走一遭。这个习惯,他多少年没变。这日下午,他在老城墙上走,却意外地发现有个姑娘也在城墙上看风光。这儿的地势极高,整个黄河滩尽收眼里。只要天好,连十多里以外的黄河也隐隐可见。他很惊奇。他惊奇这个大姑娘好象在什么地方见过。蓦然,他想起这姑娘模样竟和他十几年前丢失掉的七岁女儿的样子非常相似。不,简直是一模一样。他甚至从这副成熟的脸孔上还能清楚的看到刻在他脑海中的那个幼稚天真的脸庞。他简直怀疑那就是自己丢失掉的女儿了。他主动去和这姑娘问话,结果却大失所望。原来,这姑娘就是谢华。王胡子虽然并没找到女儿,但他和谢华谈得很投机。他对这位北京姑娘有了相当的好感。以后,他也常常去看望这位北京姑娘。
“王县长,是你呀?”谢华非常高兴这时候能见到王胡子。
“你看你,黑多了。怕不怕蚊子咬哟!”王胡子关切地问,不自觉地流露出一点父爱般的感情。
谢华笑笑,摇摇头。
“下乡还习惯吗?”王胡子问。
“习惯!”
“那就好!要进步,就得在基层多锻炼。”
谢华点点头。
“你住谁家?”
谢华说:“开始村里让我住在一家,可是我人不熟,给村长说过,就搬到二牛家去。”
“走,看看!”
谢华领着王胡子县长去田二牛家。没进院子门,就听到有牛叫。他们二人进了院门,看见田二牛正哄着安抚独角牛。独角牛显得非常烦躁不安,它不停在地在原地转圈,不停地用头舔着鼻子,两只前蹄把地已剥了个小坑,偶尔疯狂蹦达两下,一边不停哞哞乱叫。二牛牵着缰绳满头大汗,显然他用尽办法也没能使独角牛安静下来。
“该不是牛病了?”王胡子问。
“哪会?”田牛头也没回地答,“都看过了,啥毛病都没有,就是不安份地闹腾大半天还不停。”
“二牛哥,看看谁来了!”谢华说。
田二牛听是谢华的声音忙回过头来。他看见王胡子县长也站以身后,不由惊得差点呀出声来。他随即有点局促不安。因为他刚才粗鲁地回答过王胡子县长的话。可是他怎么会知道身后站的是县长啊!
王胡子笑着拍拍田二牛的肩膀。算是安慰,表示他并没介意。谢华走到独角牛前,天真地也许是开玩笑地和独角牛说话。
谢华问:“牛大哥,牛大哥,你是不是病啦?”
牛,还是狂躁不安,转着圈。
谢华问:“牛大哥,牛大哥,是不是有大喜?”
牛,猛扎蹦跳起来,差点挣断了缰绳,两个鼻孔呼得喷出两鼓长长的热气。
谢华问:“牛大哥,牛在哥,是不是要出什么祸事?”
牛,蓦然安静下来,缓缓卧在地上,似乎还轻轻点了下头。
王胡子心里不由一怔,这件异样的事使他有点吃惊。莫不是真有什么事要发生?
谢华轻轻拍拍独角牛的头给田二牛说:“二牛哥,你的牛还灵醒,真好玩!”
王胡子和谢华、二牛一起进了上厦子房,这是谢华临时寄住的地方。他们拉了一回闲话。王胡子当然问的是村里人迁移的情况。从听到谢华的的话来看,显然王胡子对情况是基本满意的。王胡子特别赞许了田俊忠,称他是一个特别能行的干部。
这时,下厦房突然传来杨桃花的乱叫声。王胡子感到奇怪。当他知道那是田二牛的神经病媳妇后,就要进去看看。田二牛为难地挡住王胡子县长。谢华也偷偷向县长使了个眼色。王胡子会意了,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由,但也再没有坚持。王胡子拍拍田二牛肩膀。算作安慰,然后让谢华带着他去村里去找村长。
村长田俊忠正在村中的马场子上。马场上的地太阳晒得烧脚。供销社在马场子上临时设了个收购点,凡是群众带不走的东西都统统收购。变卖东西的人络绎不绝。收购点很随和,送什么就收什么。一张旧桌后面,收购到的盆罐、镢头、烂笼、香炉、树枝等物堆得象个小山。田俊忠站收购员的旁边帮着过秤。桂香来了,她送来一个尿盆和对铜门插子。收购员给他评了一毛和三毛钱。桂香不依,嚷嚷起来。
田俊忠看不惯,忍不住道:“嗨,你的东西是金盆银插子?”
收购员说:“就算两毛和五毛,行啦?”
田俊忠说:“这不和卖新的差不多了?”
“算啦,算啦”收购员和事地说。
这时,王胡子和谢华来到马场子上。田俊忠急急忙忙迎上去寒喧。田俊忠领着县长在马场子上转了一圈。问了问情况,王胡子还觉满意。正说话间,场子东南角突然有人惊呼起来。一些人喊叫着散开。
田俊忠大声喊问:“出啥事?”
后退的人都站隹了。并给田俊忠让开了一条道。田俊忠稳稳扎扎朝马场子的东南走去,王胡子和谢华也跟了上去。
田俊忠站住了脚,不由倒吸了一口气。
呀,可不吓死人──
在马场子边一间拆倒的旧房里,盘虬而出一条大长虫。这条长虫足足有丈多长,碗口粗细,碧绿的身子闪着阴森的光亮。长虫慢慢地盘成一盘,但却把头高高昂起,嘶嘶地吐着两条红信子。突然,人们觉得眼前一花,有股小风,长虫就朝人群窜过来两丈之多。场子上的人潮水般地向后退。人群惊骇,没人敢发出一声响。
有人轻轻说了句话:“牛舔鼻子蛇过道,呼雷大雨要来到。”
田俊忠一看,说话的人是张远文,便问:“喂,你说什么?”
张远文低下头,一句话再也不敢吭。
王胡子看看天,只有几溜溜白云。日头毒,哪里有要下雨的意思?他相信没雨。因为,他腿部的枪伤根本没有一点感觉。那枪伤是搞地下党时中了联保队的一颗子弹。每逢刮风下雨前,他的已愈的伤口都要发痒发疼,多少年都很灵验。因此,他很自信。
“那人是谁?”王胡子问。
“是村里的一个富农分子”田俊忠说。
王胡子嗯了一声,再没理会。这时,人群又一阵哗动。长虫缓缓地爬到挂着小钟的那棵槐树底下,在一块荫凉处盘卧下。不知谁扔了一块砖头到树下,立即好些人喊“打!”“打死它!”。片刻,一些砖块瓦片扔到了长虫身上。那长虫被激怒了。一窜,突然窜到田俊忠跟前。谢华惊吓得叫出了声,竟一时呆在那儿。眼看,那长虫就要窜到谢华身上。这时,却突然见一个人影子一晃,长虫哗得向后飞出了几丈。大家一看,原来是田老大。田老大手持着根棍子,威风凛凛站在那儿。那长虫钻进乱砖瓦堆内,瞬时逃得无踪无影。田老大是从渡口上回来的,看见马场子上聚围了一堆人,就好奇地过来。他正好赶到的是时候。
田俊忠找了几天,都没见田老大的影儿,这时见田老大从渡口回来,就把他拉到一边。不知道田俊忠悄悄地田老大说了些什么。只见田老大把棍子一扔,说:
“你就说得天花花乱坠,俺家也不迁!”
“田老大,你不迁,俺也不迁了!”桂香听着喊了起来。
立即,一些人应呼起来,还有几个人把卖掉的一些盆盆罐罐又抢到手,急急忙忙朝家搬。马场子上一片混乱,到处骂声一片。田俊忠急忙喊话制止,但效果不大。一会儿,场子上的村民走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王胡子、田俊忠和谢华三人。王胡子脸色气的铁青。谢华惊讶且被吓得脸上发白。田俊忠则难堪地望着王胡子县长。
三人,没说话。谁也不知怎样去说话。
终于,王胡子沉着脸问:“刚带头不迁的是谁?”
田俊忠说:“田老大。”
“啥成份?”
“中农。”
谢华急急忙忙插句话说:“他是村长的亲家。”
田俊忠这时最怕王胡子知道田老大是他的亲家,谁想谢华偏偏说出来。他知道谢华的用意,是怕田老大惹麻烦吃亏。但是,火毕竟是引到了他身上。他把谢华恨恨瞪了一眼。
果然,王胡子把田俊忠打量了一番,打量得田俊忠心怵怵的。
王胡子不满意地说:“你亲家,带头闹事,你这个村长应该有责任的。”
田俊忠满头都是汗。他不能给王胡子县长说他与这个亲家并不亲。因为,他知道县长并不会信。他只有在心里把田老大骂了九个过。
“怎么办?”王胡子追着问。
田俊忠想,如今是碌碡掀到了半坡──下不得,到了这一步,说啥也得干到底。于是他咬牙说:
“来硬的!”
“怎么个硬法?”
“我派民兵拆了他的房!”田俊忠说。
轰隆两声,墙倒了。
狗儿领着七八个民兵用绳拽倒了一堵围墙,田老大俩口就从上房里出来了。二牛妈放声大哭,田老大却一句话也没说,两只眼里象发着火瞪着眼前几个人。几个民兵有些怯火,谁不敢向前再走一步。
狗儿有些慌,他除因和田二牛的关系有点碍于面情外,他也更怕田老大。
狗儿颤颤惊惊地说:“田伯,……我们……实实没法子,拆房是……县长下的命令。”
田老大没说话。
狗儿说:“田伯,你就自己……拆上一间房吧,我们好交代。”
田老大还是不说话,站在那儿象尊冷冷的石像。
一时间,狗儿吓得不敢再说什么,他也不敢进去,可也不敢走。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时,田二牛和谢华进来了。
狗儿拉住田二牛,脸色一片苍白:“二牛哥……”
田二牛安慰地拍拍狗儿的膀子:“我知道了。我不怪你。你们先到一边去,我给我大说。”
狗儿就领着民兵退到不远处的一个碾盘上坐下。
看见谢华进来,田老大的脸色才转得一片温和。谢华劝住二牛妈的哭,三人就同进了正房。二牛也跟了进去。不知田二牛和谢华对田老大俩口说了些什么。一会儿,田老大和二牛妈出来了。二牛妈挎了个小篮子。篮子里是饭,还有一个非常显眼的酒葫芦。田老大手一背,二牛妈跟在后边,到渡口去了。
这时,二牛跑到下厦房把疯疯癫癫的杨桃花抱到上厦房。末了,他对谢华说:
“托你了,烦你照顾好你嫂子。”
谢华点点头。
田二牛跑到院外,一招手,狗儿过来了。
“二牛哥,咋样?”狗儿问。
田二牛说:“我将我大和我妈哄到渡口去了。你们先拆我的下厦房。这样,你们好交代。”
狗儿说:“那你大……”
二牛说:“家里我撑着。”
狗儿一片欢喜,一招手,七八个民兵就涌进了二牛家的院子。一霎间,三四个民兵就上了厦房顶,很麻利地掀起房瓦来。田二牛看了一会儿,就躲避开,也上黄河岸上去了。
田二牛到了河岸边,日正落。河风吹着清凉的水汽,把酷热扫得光光净净。这是一片绿色的草地,草地上长满了一层黑黑的地软软。往常,这时候,会有不少的妇女和娃娃到这片河滩草地上拣地软软。会有牛,会有羊,会有欢笑声。如今,什么也没有了,只有孤灵灵的他自己和黄河的涛声。远望,半废的村子,都少了许多炊烟。
田二牛坐在河边,让风吹着他。这时候,他说不清楚是什么心情。当想到再不可能回到这块地方时,他鼻子就酸。谁说他不恋土?
他傻坐着。
不知道什么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河对面中条山上已升起一盘大月。大月圆。大明月。明得河水面上闪动着银色的波光。河远方好象有船。船上有人吆喝着歌。
好个歌──
满天天的星星一颗颗明,
紧走走几步出了哎呀村;
黄河那个畔上一苗苗灵芝草,
满村里谁有我妹妹好?
日头那个当空头顶上红,
我和我妹子偷个情。
……
田二牛听迷了,痴了。当他清醒过来,什么也没有了。那只船儿早走远了。他还坐着等着。他希望还能有船过来。他希望还能听到滋润到他心头的歌。即使撑船人的吆喝声,他也想多听几遍。
等到月到中天时,他还没等到一条船,没听到一点撑船的声。突然,几声枪声却从上游遥遥传来。田二牛有些奇怪。当他站起来时,他发现黄河涨水了。水涨得好快,一会儿就涨到草滩边缘。田二牛有点着急,忙向渡口跑去。
田二牛到渡口时,田老大已经把小船拖到了堤后。堤后的那排大柳树全砍光了,只剩下一排半腿高的光树桩桩。田老大喊二牛帮忙,把小船用几股子麻绳紧紧地拴在一棵大柳树桩上。
“大,干啥拴船?年年都涨河!”
“今不同,看来黄河龙王要揭底!”田老大从来没有过如此严峻。
田二牛也听说过龙王揭底的传说。每逢龙王揭底,河水能把黄河底揭深好几丈深,把底泥高高地掀起抛到水浪上。田二牛没有经过这种事,但田老大却经过。
田二牛特别细细地瞅了一遍子河水,果然和往年涨河不一个样。往年涨河,是缓缓地向上涨。今年河水却是猛猛地涨,不时还能听到河底的轰隆声,并且看到大股从河底涌出来的泥浪。田二牛不由生出一种恐惧。
田二牛问:“我妈哩?”
田老大说:“我让回村喊人去了。叫醒人,先到村西的岗上躲一夜。”
田二还想收拾棚子里的一些东西。田老大却抓过东西扔到地上,说:
“这功夫,还顾上这些?快走!”
田二牛随着父亲刚走到村子边,洪水已紧跟着他们也漫到了村边。这时村里一片混乱。田老大脸色变了,说:
“快,咱回家去!救你妈,你媳妇。对,还有谢华!”
洪水比他们还先进村。他们不得不淌着水艰难地向家里走。当他们走进自己院子里,水已半腿深。田老大首先把二牛妈一背就走,并叮咛田二牛去照顾杨桃花和谢华两个女人。田二牛进了上厦房,谢华吓得正在那儿哭。一见到田二牛回来,谢华止住了哭。杨桃华却坐在炕沿边戏水,两只白萝卜的小腿垂在炕沿下的水里噗哩镤嗵打着,一边哈哈傻笑。看看厦房。两个女人都得管。管谁?他只有一个人,只能背一人走。田二牛想起了独角牛。牛背上不是可以驮人吗?他先出去找牛。院子里哪有牛的影子?他急忙又回来,问:
“牛哩?牛哩?”
谢华说:“刚才,宏昌哥将牛牵走了。”
田二牛一听,火冒三丈。若不是谢华在跟前,田二牛会用最难听的话把田宏昌骂一顿。可眼前咋办?田二牛没多想,就先将谢华扶出去。他扶着谢华到马场子时,看到那棵挂钟的大树,心里有主意了。他扶着谢华走到大树下,把她扶上树,并叮咛她咋样都别乱动。他这才去救他的女人。
这时,水更大了。
茫茫的明月下一片水光。
二牛在水中艰难地淌,明显地感觉到水流的阻力。轰隆隆,几声好响。显然,谁家的房子倒塌了。田二牛突然觉得一阵刺心的疼,差一点儿倒在水中。心疼象闪电一样过去,好象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但他还是有点儿紧张,便使出力快步向家里淌去。当他到了自己家的院墙缺口时,他呆了。上下厦房全塌在水中,留下一堆废墟。田二牛眼前一阵发晕,头里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好象连他自己也不存在一样。
水声。
风声。
他突然疯了般奔到塌房前,狂声喊着女人的名字。可是,没有声。
他没命地拨拉着废木塌砖。
他使完了劲。
他喊哑了声。
终于,他绝望了。
他没有流泪。一股怒火涌上了心头,满头蓬乱的发全都竖起。他觉得这是田宏昌害了他的女人。如果不是田宏昌牵走了独角牛,杨桃花会死吗?他真后悔去年夏天发酒疯时没有用小攮子捅死这个所谓的哥哥。远处几声轰隆声,又有房子倒塌。他终于想起还有谢华,于是连淌带游又回到马场子。
田二牛爬到树上,谢华还在那儿等他。谢华见他一人回来,好奇问:
“二牛哥,嫂子呢?”
田二牛摇摇头,没说话。
谢华还想问,可是她看见田二牛一副生气的样子就不再开口。突然,大树慢慢倾斜了。谢华刚刚惊叫出口时,大树咔喳一声倒了,两人都掉进水里。当田二牛重新拉起谢华时,谢华竟然吓昏了过去,软软地倒在他的身上。田二牛用一只胳膊紧紧搂住谢华的腰,另一只胳膊紧紧地抱着倒下的树身。这样,他们重新漂浮在水上。从小在黄河边长大,田二牛水性自然很好。如果是他一人,他绝对有把握游到村子西边的土岗上。可是,现在不同,有谢华。他不能把谢华丢下。他只能这样抱着倒树任洪水漂浮。
谢华还没有醒过,她几乎全身都偎依在田二牛的身上。田二牛闻到了芳香,一种女人的芳香。那柔软的而有弹性的身体紧紧地贴在田二牛坚实的胸膛上。二牛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他好长时间没有这种感觉了。虽然冷风和冷水冲击和浸泡全身,他的脸仍然是火辣辣的。
洪水冲荡,漩流无情地将他们的衣服撕烂并一条条地剥光。也不知道漂流了多长的时间,终于等到田老大几个人撑着一个小筏子来救他们时,田二牛已精疲力竭。当他们被从水中拉上来时,俩人几乎成了精溜溜的光人。
在当夜遭险的还有王胡子。
水声将王胡子惊醒时,洪水已浸塌了宿住的那间房的一堵墙。王胡子急忙从炕上翻身下来,地上的水已经一尺多高。他从水中走出十分危险的房子。
水!遍地全是明个晃晃的水!
天上还有月。明月,月光如水,水漾月光,四处一片白茫茫。水还在涨。风声,水声,喊声都在夜中传播,偶尔,能听到房屋倒塌的声。一时间,王胡子明白了,黄河涨了大水。
又是明月天涨大水。
王胡子首先想到的是村西边有个小土岗。他抱起一块木板游了出去,并尽力不断大声喊:“朝西──,都上西边的土岗上去──”
王胡子不知道有多少人听到了他的喊声,反正隐隐约约有些人向西游去。一股水流从东边村口涌来,漂着黄沫,翻着水浪。他跟着前边的几个人拼命向西游去,那股水浪顷刻间还是压在他的身上。木板被冲走了。很快,泥水灌进了他的鼻子和耳朵。他感到了窒息,胸闷,透不过气。后来,他麻木了,渐渐失去了知觉……
幻觉?
做梦?
当王胡子的脑海里产生了一点朦朦胧胧的意识时,他觉得身体象荡秋千般晃晃悠悠,又似乎是软软绵绵。有个人拼命地按他的胸膛,当他大口大口地吐了一阵子黄水后,他清醒了。
王胡子发现他躺在了小土岗上。村子里的人似乎都上了岗。岗上不少人,好几处还生了柴火。田俊忠见王胡子睁开了眼,轻声喊:
“县长,县长!”
王胡子挣扎着问:“都出来了么?”
田俊忠说:“现在还不清楚!”
王胡子问:“是谁救了我?”
有人小声说:“田老大!”
王胡子侧头看,原来田宏昌和巧巧也在身边。浑身都是泥水的田老大站在不远处,看着一片汪洋的黄河滩。一个瘦小的女人坐在田老大的身边抽抽搭搭地哭。
田宏昌说,那是他妈。
为什么哭?田宏昌没说,但眼里却闪着两点泪花。
田俊忠告诉说,田二牛的媳妇没得及救,房子塌了,被淹死了。
王胡子不知道田二牛的媳妇被淹死的情景,抑或是因为他下令让强拆了房引起的?还是田老大为了救他没及……想到这儿,王胡子身上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接着一阵酸楚。
他不敢想。
王胡子艰难地叫着二牛妈:“嫂子,嫂子……”
二牛妈放声哭出声来。
“哭个球!”田老大冷冷地骂了一声,显然,他不让他的女人理会王胡子。
王胡子知道,田老大是骂给他听的。他知道,田老大是为了被强拆房仍然记恨着他。可是,他不明白,田老大为什么还要救他?田老大这时不论骂他什么,王胡子心里如针扎一般疼。他后悔。他后悔白天不该下令让民兵强拆了田老大家的房。
“二牛呢?谢华呢?”王胡子问。
田俊忠说:“谢华惊着了,二牛正给她烤火。”
王胡子放下心。他心里十分沉重。他不知道该对田老大一家人去说什么?又能说什么?即使千言万语,也能感谢救命之恩么?
当夜,县政府派来了小船,将王胡子和谢华接回了县城。
两天后,洪水退去。
又过了两天,被洪水浸过的沙土地皮已被烈日烤干。
第五日,王胡子带着谢华重新回到了贵家庄。贵家庄除几间大房外其余是一片废墟,只有临时搭的几间小棚子在冒着炊烟。王胡子和谢华找田老大一家,结果没找见。听留下的人说,洪水退后的第二天,田老大一家就悄然迁走了。
王胡子一阵惆怅,这时,他心里说不清楚是一种什么滋味。
谢华望着高天,高天上几只野雁飞向远方。她心里喃喃道:
“二牛哥,你们究竟去了哪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