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滩--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第二日,天很晴,天上也很干净。因此,明得早。日头刚出来的时候,谢华就找到田二牛家。
田二牛非常惊奇,问:“是你?又来了。”
谢华笑了说:“不欢迎?”
“哪会呢!”二牛高兴地有点手忙脚乱,忙把谢华请进家里的厦房,一边对正房喊:“大,妈,谢华来了!”
田老大和二牛妈来到厦房,见到谢华非常高兴。特别是田老大,去年他和谢华父女一块儿在黄河上跑船走了七八天,已经有很深的友谊。他非常敬重谢教授,因为谢教授那样的大先生非常看得起他这个老船工。他们谈得非常投机。他也非常喜爱谢华,一是谢华把他当长辈一样敬重,二是这一辈子他都没有过个女儿。谢华把带来的一些东西放在田老大的手上说:
“大叔,大娘,这是我爸爸捎给你们的一点东西,北京的特产伏苓饼和果脯。”
田老大高兴地合不上嘴:“带啥东西呀!敢情你大还记得我们。”
二牛妈说:“女子,你们先坐,我给你拾掇饭去。”
二牛妈出去了,一会儿又进来,给二牛说:“牛牛,来,帮妈逮上个老母鸡,杀了。”
谢华忙阻拦,田老大把她拉了回来:“女子,你坐着,不要管他们,到咱家和到你家一样。”
谢华只得坐下。大家寒喧几句。就听到外边母鸡挣扎的叫声。谢华心里过意不去,她觉得田二牛一家人实在太厚道。当田老大问起谢教授近况时,谢华脸上显出一点淡淡的愁容。然后发愁地将一些情况告诉了田老大。原来,谢教授回京后,他在几个重要的方案论证会上对兴建三门峡水库提出了强烈的反对意见,随后,他就遭到了批判,也被停了职做检查。田老大叹息一阵子,也安慰了谢华许多话。
谢华刚吃完饭,村里马场子上的那挂小钟就响了起来。田二牛告诉谢华,敲钟是村里召开群众大会。田老大和田二牛去开会,留下二牛妈和谢华在家拉闲话。
田二牛和父亲到马场子后,发现村人已将马场子挤满了。问过几个人之后,二牛才知道村里通知开的是锁门会。家家户户都锁了门,大人小孩都来了。田二牛发现,会场上的气氛有点紧张。倘大的场,倘多的人,静的,没一个人说话。田二牛瞅见狗儿,就从人群中挤过去悄悄来到狗儿身边。他偷偷拉下狗儿,小声问:
“狗儿,开啥会?”
“这你还猜不来?”傍边有个女人小声说。
田二牛一看,说话的人原来是狗儿的媳妇秀云。秀云朝二牛一笑,二牛突然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二牛早已猜到了村里这次开的是什么会,只不过他是想证实罢了。不只是二牛,看看场子上每个人紧张的样子,就不难想象几乎人人都猜到了这次锁门会的意思。
大会的确是宣布移民的大会。当田俊忠宣布完二个月内第一批要走的人名单后,会场上的村民立即骚动起来。不知哪位老太婆先哭了出来,紧接着带来一片哭声。田俊忠有点着急,忙提高嗓子大声吼了起来:
“要哭的都哭吧!先把尿水儿打彻干净,再响应政府号召。三门峡水库一定是要修的。水库要修,咱们就得搬。明年这地方就是鱼住的地方了。咱不是鱼,是鱼就好啦。连咱们的河西县城都要成了水旱码头。”
这时,油娃搀了一个八十来岁躬着腰的老太婆从人群中出来。这个老太婆是油娃的婆(奶奶),是村里岁数最大的长辈。村里的人都很遵敬这个躬弓腰老太婆。油娃吆喝着人让出一条路,扶着他婆直接走到主持的桌子前。
田俊忠看了油娃一眼,他已多少猜透了油娃扶着他婆上前来的意思。他没问油娃,油娃也只是眨了一眼不怀好意地对他笑了一下。
老太婆说了话:“忠子,你不要逼,村里谁不牺惶?你还非撵人走?”
田俊忠说:“不是我撵,国家要修水库。”
老太婆噗嗵一声跪下:“我这老身子求你,给上边反映反映,不修水库行不行?咱先人还埋在这。”
田俊忠忙扶起她说:“现在活人都顾不过了,哪里还顾上先人?……”
油娃婆气得呸的朝田俊忠脸上唾口口水说:“你不要先人,俺还要哩!”然后大声嚎哭让油娃扶着她出了会场。田俊忠没动怒,连脸上的唾沫都没有擦。村民乱嚷嚷地哄哄起来,谁也听不清谁说什么。田二牛实在看不下去,他从人群中挤出去,站在田俊忠边大吼了声:
“都不要说了!”
众人一楞,都静了下来。
田二牛拍拍胸口大声说:“大伙儿揣揣良心,这事怨得村长么?迁移是党和国家的号召,咱村长也还不是第一批走的?”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田二牛的肩膀。田二牛回头一看,原来是乡政府的李干事。李干事的出现,会场上立茬没了声息。连止不住的哭声都没影没踪。村人不知是害怕政府的人,还是把一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都静静地注视着他。
“乡亲们”李干事非常和颜,连语调也是很动听的,“咱这地方很快就被水淹啦,希望尽快收拾东西迁走。这是党和毛主席的号召。银川那个地方比这儿还好,这是真真的。那儿的人听说咱们要来,都把房子盖好啦!兰砖兰瓦,松木椽,院子也有三分大,炕也盘好啦,连面都倒进瓮里啦!那边前几天还写信过来问咱河西县的移民怎么还不来?咱这地方,十年八年都得淹上一次,住得距河太近,也不安全。到银川专区后,移民的一切,国家都包。迁一家,救万家。一家有难,万家支援。咱们迁走,给国家和河南、山东的人们做了牺牲贡献。咱国家几万万人,还能让咱们移民作难?”
村民大会开到日头正中才散。第一批该走的人看来是非走不可了。一部人已经开始拆房砍树。田二牛回家后,谢华已经走了。田老大根本不允许他说“搬家”或“迁移”这样的话。田二牛无事可做,心里却非常着急。他是在乡里的会上表态要带头走的。没想却遇上了顽固的父亲。他虽然从小就犟,可就偏偏从小就害怕他的父亲。家里无事可做,他就溜出院门。他先到工作组住的地方去找谢华,没找见,他只好怏怏而归。他从黑丑家门口走过时,却听到里面有阵哭声。哭声并不大,却也揪心。他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走进了黑丑家的院门。黑丑正光着上身滚着一块磨盘。桂香却坐在房子的门槛子哭。看见田二牛进来,桂香就哭着放出声来。
二牛觉得有点意外,问:“叔,咋哩?”
黑丑说:“你问问那贼婆娘。”
二牛问:“婶子,到底咋哩?”
桂香站起来发疯地扑到黑丑身上:“你打,你打,打不死我,都不是你妈养的。”
黑丑一气,一巴掌把桂香打倒在地上。桂香就哭着在地上滚了起来。田牛好不容易把桂香从地上拉到一边,然后走到黑丑边说:
“叔,算了罢。”
“牛牛”黑丑说,“你看这人究理不究理……”
“啥事?”
“迁移,是政府定的事,不走是不行的。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蚤──明摆的理。我回来一说搬家走。你婶子就把我推到门外,还胡闹说‘你走,我没你这个男人,咱离婚。’我一气,就给了她个耳光子。”
“也不能打嘛”田二牛说,“新社会不兴打人骂人。”
黑丑叹口气说:“哎,我也是心里不顺才打老婆的。”
说到这儿,黑丑拉着二牛的手央求着二牛在磨盘上给写上“黑丑”两个字。田二牛问为什么,黑丑没告诉他。田二牛只得按黑丑的吩咐用土疙瘩在磨盘的光边处写上黑丑的名字。田二牛正在纳闷间,一会儿却见黑丑从房间里提着个凿子和小手锤出来。黑丑在磨盘边一蹴,随着一阵叮叮铛铛的声,石磨魔盘上就出来了“黑丑”两歪歪扭扭个字。
黑丑扔掉工具,拍拍手上的石沫,这才告诉田二牛,他准备用石磨盘盖好井,然后埋起来。以后若有可能再回来,只要创出这个石磨盘,那他就是找到了家。田二牛却不为以然。迁移走了,怎么能还回来?田二牛口中没说什么,但黑丑从二牛口角轻轻蔑视的笑意中知道二牛并不赞同他的做法。
这时份,有人推了院子门进来。田二牛和黑丑一看,原为是村长领着乡里的李干事。黑丑勉强和田俊忠与李干事打了个招呼,连座也没让,就弯腰将磨盘向院子中间那口水井边滚去。黑丑的慢怠,李干事上显出了股愠意。田俊忠的脸上却不显山不显水没任何表情。
李干事追问黑丑什么时候拆房搬家?黑丑却象没听见,继续滚着磨盘。他把磨盘滚到井边放下,这才弯起腰问:
“搬家?搬球家?”
李干事有点火了:“让你们拆房搬家!”
“谁让搬?你?”黑丑不服气瞪了李干事一眼。
“好哇,跟我去乡政府去一趟!”李干事说。
桂香一听这话,便以为又要抓自己男人,便大哭大嚎起来:“我不活了!你们逼我拆房,还要抓我男人。我今儿死在你们面前。”
桂香说着,便跑到井台边要去跳井。黑丑脸哗变白了。才喊了“娃他妈”一声未尽,桂香已坐在井口边把双腿伸进了井里。田二牛见状不好,一步上去把桂香拦腰抱住,一提,把人腿从井中拔了出来。
桂香哭得死去活来:“牛牛,别拦我,婶子不想活了!”
李干事被这女人吓得脸色苍白,用求援地目光望着田俊忠。田俊忠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好象眼前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二牛,走”田俊忠只说了一句。
听见村长的话,二牛松了手。桂香又哭着跑到井边坐下,把腿又伸到井中,叫:
“我跳了,跳了!”
二牛有点犹豫。
田俊忠又招了一下手,然后手一背,自己先若无其事地向外走去。李干事也急急忙忙跟了出。田二牛看看桂香又看看村长,只得匆匆出去赶上村长。
田二牛说:“村长,要出人命的!”
田俊忠说:“你信她会跳井?”
李干事问:“你说她不会?”
“哼,别说她自己跳,你就是推她,她也不会下去!”田俊忠肯定地道。
李干事这才长长出了口气,放下心来。
走到村巷正中的路岔,田二牛就和村长他们分了路,向另外一个方向走去。几十步路,不知不觉,田二牛走到了狗儿家。狗儿和媳妇正在拆一间空厦房。狗儿在房子上揭瓦,然后把瓦装进一个大笼,用绳子从房顶上放下。秀云则在房底下接笼,把瓦从笼中取下,在院子中盘个园垛儿。田二牛便帮狗儿干活,一直干到天黑,在狗儿家喝了汤,这才去回家。
回到家,田二牛却见大哥田宏昌也在家。他冷眼看了田宏昌一眼,便就坐到一边。田宏昌从结婚后这是第一次回家。回家来,带了不少礼性品。有给妈的,有给父亲的,甚至给二牛还带了一件白洋布背心褂儿。给杨桃花,他却什么也没带。虽然他心里都愿把金山银山给杨桃花,只要有。但这回他却不敢。
田老大不大理会这个忤逆的大儿子,他把田宏昌带给自己的两瓶酒动也没动,却从自己的葫芦里倒下半小碗苞谷烧酒慢慢的抿着喝。田老大没说一句话,甚至连大儿子一眼也没看。二牛妈岔着话,打着园场,生怕把大儿子冷落了。田宏昌真能忍,从进门后就一直堆着笑脸。他看到父亲不理会自己,便挑着好字眼和母亲讲话。
田宏昌回家来,是有用意的。原来,为着田老大不愿搬迁的事,田俊忠决心亲自来做说服工作。谁知田宏昌却自告奋勇说他自己去先做父亲的工作。田俊忠以为田宏昌在卖乖巧,但还是答应了他,让他先去,并说自己随后就到。田俊忠已准确地料到,田宏昌回家,是根本劝说不动田老大的。除非他这个村长亲自出马,好话说尽,并给田老大天大的脸面,估计才可能打动他这个倔强的亲家。
田宏昌看看这个冷淡而难堪的局面,但还是主动和父亲搭上了话:
“大,搬迁已经开始了,咱家到底咋办?”
田老大没说话。
田宏昌又问了一句。
田老大说:“关你屁事!别当溜尻子虫虫!”
父亲碰了田宏昌,田二牛心里也很高兴。但到了这种时候,搬迁不搬迁,父亲还不表示态度,他心里也很着急。
田宏昌一副耽心的面容:“大,你不搬,人家来硬的咋办?到时,还不是鞭子打了磨也拽了。”
田老大看了田宏昌一眼:“硬的?啥硬的?”
“派人拆房,放墙!”田宏昌答。
“驴日的,他敢?”田老大颇然大怒。
“大,你不要生气”田宏昌怯生生地小声道,“这是我猜的,不是听村长说的呀!”
田老大越是听田宏昌辩解,越认定这是田俊忠的主意,一时气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一口气将半碗苞谷酒喝了个干,把空碗重重地磕在桌子上。
这时,隐约约听到有叩院门的声音,田二牛正要前去开门,被田老大挡住了。此刻,屋内的人都听得非常清楚,好象是村长田俊忠在叫门。田老大披件褂子,大步走了出去,两个儿子也紧跟在后面。
“亲家,开开门!”果然是田俊忠的声音。
“睡了!”田老大气冲冲地答了声。
“咋睡得这早?”门外田俊忠问。
“睡早睡迟,你村长还要管?不要想在我这寻欺头。你驴日的有胆,就来拆我房!”
门外,田俊忠一时没了声。其实田俊忠也好生奇怪,他不知道田老大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讲了些没头没脑的话,还要骂了他。他可是村里从来都没有人敢公开骂的人。这时最好受的是田宏昌,他面上不动表情,心里却乐滋滋,果然和他算计的一样,他终于为小船上的事向田俊忠做了一个小小报复。
门外,静了好了阵子。
田宏昌想走,脚刚一动,田老大就发了话:
“谁敢开门,我就打断他驴日的腿!”
“大伯,你生谁的气哇?”门外传来一个动听的声音,接着就是几下轻轻的叩门声。
田二牛一下子听出来,这是谢华的声音。他忙看看父亲。父亲呶了一下嘴,也示意他去开门。二牛高兴地跑上前把门栓拉开。院门呀得一声开了,门前果然站着的是谢华。田俊忠不知啥时候早都走了。
“二牛哥,大伯生谁的气?”谢华走进门,笑着问。
二牛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田宏昌忙说:“是我大在骂牛!”
“对,对……我骂那牛”田老大也讪讪一笑,“嗨,这死牛,不听话。”
棚子下,独角牛哞哞叫了两声。
田二牛说:“大,它饿了。”
田老大说:“喂喂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