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这一天轮到任歌值夜班,按照规定,前半夜和后半夜的交班时间是凌晨2点30分。
已经是冬天了,这天晚上下起了雪,屋外的地上已经铺了一层半尺高的雪了,雪是从夜里11点开始下的,片片雪花像进行一场秘密起义似的,飘落得杳无声息。
可是,在屋里的人还不知道外面下大雪了,那是因为她们没有向窗外看,夜里窗户外面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就索性不看。
任歌看了一眼坐在对面的杨干事,说:“你走吧,”停顿了一下,又说,“叫别人看见了多不好。”像是哀求。
“有什么不好?”杨干事说,“我又没有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任歌就没有再说话。就听得日光灯”嗤嗤”地响着。
这间外一科的护士值班室,和外二科的一模一样,它们是一条大走廊上的两个相反的走廊,中间隔着一个圆形大厅,看上去像一个歌剧院的门厅。
“可是,你也不能这样坐在这呵。”任歌说,“都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吗?”
“我睡不着。”杨干事说道。
又没有了声音,任歌就站起身来,走到办公室的门口,心虚地探头向外看了看,又转过身来,看到毫无走的意思的杨干事,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还是走吧,要是让查房的看到了会批评我的。”
“任歌,告诉你,别看我一个小干事。我可不是能谁都能陪着值夜班的。”杨干事看着紧皱眉头的任歌说。
“是呵,那你去找一个更合适的人陪嘛。”
“我觉得你就是最合适的。”
任歌又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
“你坐下。”身后传来了杨干事的声音。
“干什么,”任歌背对着杨干事,说,“我去查房,不行吗?”
任歌向着走廊走去,长长的走廊只是微弱地亮着几个地灯,看上去像一个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隧道。任歌就任由自己的步伐慢慢地走着,她只想在这里消磨掉长长的时间,现在的办公室像埋了一颗定时炸弹。
任歌有些后悔了,后悔那一次杨干事来拍照片时,那么配合他。那是她们刚刚分来不久,有一天,杨干事到了任歌的宿舍,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到的,敲了门就进去了,恰巧那天朱丽莎没有在宿舍,任歌感到很奇怪,杨干事就说他想拍几张新闻照,希望她们能配合一下。任歌一听感到不是什么坏事,也不是难事,就一口答应了,并且说,我这就去给你叫人。谁知杨干事说,不用了,就她一个人就行。任歌也没多想,就跟着他到了花园里。后来照片是用出来了,却写着“主动放弃城市生活,扎根山沟奉献青春的女护士任歌。”
一时间传遍了全院,本来平平静静的任歌,一时成了医院的新闻人物,不论走到哪都有人指指点点。
没想到这并没有完,有了这次合作后,杨干事就成了任歌她们宿舍的常客,三天两头就到宿舍来坐坐,每次来任歌都不和他说话,他就和朱丽莎说,两人常常说得哈哈大笑,任歌就到外面去,可是,每一次任歌一走,杨干事也就起身告辞。有一天朱丽莎终于看明白了什么一样,对任歌说,你对杨干事好一点。任歌说,怎么好?朱丽莎说,好就是好嘛,我看他挺好的。任歌说,你什么意思嘛,你是不是觉得我在和他谈恋爱?朱丽莎说,难道不是吗?任歌气得要死,说,不是,就不是。
任歌越想越气,可是又觉得毫无办法,就觉得眼前的走廊黑得像地洞。
突然,一阵脚步的奔跑声,在她的身后响起,她心里一惊:坏了,查房的。她转过身一看,是夏冰。夏冰匆匆忙忙,像一只无头苍蝇一样,还没有等任歌说我在这,就一头闯进了护士办公室,当然她看到了坐在里面的杨干事。这时,任歌已经快步走到了门口。
“什么事?”任歌问,“夏冰。”
“哎呀,快,快跟我走。”夏冰拉着任歌就走。
“不行呵,我这里没人怎么行?”
夏冰放开任歌的手,走回办公室,对着杨干事说:“杨干事,你帮着看一下呵。”
杨干事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忙应着。
“什么事嘛?”任歌边被夏冰拖着走,边问。
“烦死了,17床那个死老头,把手动肿了。我怎么也打不进去,他又是一分钟都不能停止补液。”
任歌就任凭夏冰拖到了外二科。她知道夏冰要她帮忙为一个老头穿刺,她还知道夏冰的穿刺技术在她们五个同学中是最好的,她打不进去的病人,一定是非常难打的。
“我能行吗?”任歌说,“你都打不进去,我更不行。”
“反正我已经没感觉了,换个人可能会好一些。”
说着她们已经来到了外二科的四病室,房子里亮着耀眼的灯光,一个枯瘦如柴的老人,虚弱地躺在病床上。床边站着一个农民模样的小伙子,看到她们进来,木头一样的脸上毫无表情,好像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病床边放着一辆治疗车,治疗盘里乱扔着一些用过的棉球、棉签,可以看出刚才夏冰曾经努力过。
夏冰走到床边,抓起病人的手,捏了捏,像捏了一团面,又把手掌铺平,用自己的手掌在病人的手背上拍了拍。
“这是最好的一根血管,你来看看。”
任歌从工作服的上口袋里捻出口罩,戴了起来。她来到病床边,也像夏冰一样,抓起病人的手,又是看又是拍,又是揉。接着她向夏冰伸出了手,夏冰把止血带递给了她,她在病人的手腕上一点扎好了止血带,又向夏冰伸出了手,夏冰就把一支浸满磺酒的棉签递给她,她在病人的手背上涂上碘酒,病人的手背上立刻出现了酱油色的一团,她把用过的棉签向治疗车下一扔,又向夏冰伸出了手,夏冰把两支浸满酒精的棉签递给她,她就沿着病人手背上的那团酱油色,又涂了一遍,酱油色消失了,她把用过的棉签又扔到了治疗车下面。
这时她拿起穿刺针头,用手把针头上的套管取下,右手捏住了针柄。她抬起头看了一眼夏冰,夏冰突然觉得任歌像阿尔巴尼亚电影里的那个女医生,不过,她没有把这种感觉告诉任歌,她垂下了眼皮,她不想再看到失败,如果那样,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总不能半夜去把护士长叫来。
“好了。”随着任歌轻松的声音传来,夏冰一下子活了似的,“太好了,太好了。”接着她就忙着给任歌递胶布,一条、再一条、再一条。
“固定好一点,这老头特别爱动。”夏冰说着。
收拾完东西,夏冰对任歌说:“你现在真行呵,进步大了。”说完,夏冰又说:“任歌,我们开始吧,我们一定要发明一种东西,让穿刺变得简单,让病人少受点苦。”
任歌看着神色坚定的夏冰,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只有任歌知道,夏冰到一五八来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想借一五八的学术气氛,干出一番事业来。她忙说:“干吧,我支持你。”接着忙说,“我得赶快回去了,下班时叫我,我们一块走。”
“哎,任歌,杨干事怎么在你那。”
“我……我也不知道,哦,对了,他来拿点药。”
“哦。”夏冰点了点头。
任歌回到办公室见杨干事还好好的坐在那。
“你怎么还没有走?”
“不是让我在这帮你看着吗?”
任歌无话。沮丧地坐了下来,刚刚因为穿刺成功得到的那一点好心情,一下子又没有了。
“你看,别人都看见了。”任歌的声音带着哭声,“别人会以为是什么事呢。”
“那都是心理不健康的人,别理他们。”杨干事说。
“哎呀,不,不是那么口事嘛。”任歌说。
“我最看不起那些心理不健康的人,自己心怀鬼胎,还把别人也想成是那样的人。”
“你……我……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你不要和那些小人一般见识。”
“你,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我怎么不明白?我什么都明白。有我在你不要怕。”
沉默,就听得日光灯“嗤嗤”地响着。
任歌拉长着一张脸,把头扭朝窗户外一边,突然,她发现这是一个白夜。没有了往日那种厚厚的黑,一种隔着黑纱看到的耀眼的白。她猛地站了起来,这时,她看到了雪。她这才知道下雪了。
“哎呀,下雪了。”任歌轻轻地喊了一句。
杨干事霍地站了起来,走到了窗户边,他看到了外面白茫茫的一片,雪已经下了很久了。他看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任歌,任歌正依着窗户边上的墙壁,用一种充满诗意的目光看着窗外,她那一双本来就透着淡淡忧伤的眼睛,此时像流动的溪水,湿润丰厚的双唇轻轻地开启着。杨干事忽然被鼓舞,他冲动地绕过办公桌,一把抓起了任歌垂在一边的手。
“我……”
“哎呀,”任歌像被突然咬了一口,“你……”
她甩动着那一只被杨干事握着的手,一张本来苍白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可是,那一只被握住的手,依然被紧紧地握着。她就拼命地挣脱,脸越发涨红。
突然,她停止了挣脱,她的目光呆滞地看着门口,杨干事回头一看,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夏冰。他松开了手。
“那我先走了。”夏冰背对着任歌说。
“不……”任歌喊道,想说什么又一句也说不出。
“那也好,我送她回去。”杨干事说。
夏冰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任歌用愤怒的目光看了一眼杨干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两股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
25
一大早起来,姑娘们便掩饰不住高兴的心情,奔走相告:“下雪了。下雪了。”
头一天的晚上,夏冰已经把戴天娇和王萍平吵醒了,她一个人踩着没有一个脚印的积雪走回宿舍,那种感觉真是奇特极了,每一脚踩下去就会发出“咋喳”的声响,她比了一下,积雪有她的膝关节那么高,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的脚窝,一提脚就会带出一片雪粉,她就那样走着,感受着每一步。她想象着自己是一部电影里的女主角,那是一个在雪地里奔跑的镜头,于是,她也跑了起来,跑得踉踉跄跄,故意摔倒在地上,就索性躺在地上。整个身子仰平,脸对着天,其实脸上面是伸出的树枝,树枝上压满了雪,忽然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咔喳”折了一根,惊得夏冰就地打滚,站起来时,简直就是一个白人。
她一回到宿舍就“啪”地把大灯打开了。
“下雪了。下雪了。”
戴天娇和王萍平睁开了眼睛:“什么事呵?”
她们看到了全身披挂着雪花的夏冰,“呼”地一下坐了起来。
“哎呀,真的下雪了吗?”戴天娇说。接着她猛地拉开窗帘,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哎呀,好大的雪呀。”
王萍平抓起被子上的一件衣服往身上一披,趿着鞋跑到了戴天娇的床上,也把脸贴到了窗玻璃上。
“哎呀,真的。太漂亮了。”
她们全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应该说,雪从来没有在她们的生活中出现过,她们对雪的认知,是从电影和各种图片上得到的,是从童话书里得来的。
“明天我们可以照相了。”
“叫谁照呢?”
“杨干事。他有照相机。”
夏冰好像想说什么,迟疑了一下忍住了。
姑娘们只知道下雪好玩,她们不知道下雪还会给生活带来许多不便。第一个不便就是早晨起来没有水洗脸、刷牙了。医院里所有的水管都冻住了,用手拧开水龙头,没有水出来。
“那我们就化雪水。”有人说道。
化雪水太好了,像当年在朝鲜的志愿军一样,让人产生久远而浪漫的联想。于是,姑娘们拿上洗脸盆,到雪地里把盆插进雪里,用手创几下就装了满满的一盆雪。把雪端回宿舍,让它慢慢地化。
“哎呀,干脆用雪洗脸,不是更好吗?”又有人说。
于是,又得到了赞同。抓一把雪在脸上搓揉,一会儿,一双手变成红红的,用镜子照一照脸,也是红红的,更像一个女兵了,是漂亮女兵。
姑娘们是一定要刷牙的,可是,刷牙是一定要用水的。她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在口杯里放大半杯雪,然后再倒进滚烫的开水,雪立即变成了冰茬,像城里冷饮店里卖的刨冰,后来冰又在融化,像一个个招架不住的堡垒,最后成了没有任何精骨的溶液。含了一口水在嘴里,才发现水底有许许多多的渣子,黑黑的,就忙着吐水“呸呸”,吐过了水没办法还是用化的雪水刷牙。
“原来雪水并不干净呵。”
中午吃过饭,杨干事就来到了戴天娇她们宿舍,他挎着一个照相机,敲开门后,就冲着她们说:“照相去吧。”
“哎呀,杨干事,”夏冰有些夸张地说道,“我们正想去找你呢。”
杨干事就站在一旁憨憨地笑着,“再怎么说,也是校友嘛。”
“那好,我们就照了?”王萍平说。接着就叫戴天娇去喊任歌和朱丽莎。
戴天娇到了任歌她们宿舍,高兴地喊着:“走呵,照相去。”
“真的?谁给我们照?”朱丽莎问道。
“杨干事。”
“太好了。走吧,任歌。”
“我不去。你们去吧。”任歌说。
“哎,为什么?这可是百年不遇的大雪呵。”戴天娇说。
“走吧,怕什么?”朱丽莎说。
任歌看了一眼朱丽莎:“看你说的。我太累了,想睡觉。”
戴天娇回到宿舍就说:“任歌不去。我们走吧。”
“什么?”杨干事着急地说。
夏冰看了一眼杨干事,说:“你们走吧,我去叫她。”
夏冰来到任歌她们宿舍,任歌果真好好地躺在被窝里,她把自己裹得很严,好像冷得不得了一样。夏冰就把自己的手举起来看了看,然后突然一下伸进了任歌的被窝里。
“哎哟。”任歌大叫起来,“凉死了,凉死了。”
任歌露出脑袋一看是夏冰,就嘟囔了一句,“真讨厌。”
“快起来,照相去。”夏冰隔着被子用手来回推着任歌。
“我不去。”任歌硬邦邦地说了一句。说完,她猛地把身子翻过来,对着夏冰,“烦死了,你这个无情无义的家伙,昨天晚上为什么抛弃我?”
夏冰知道任歌是说让杨干事送她回来的事,她是在护士办公室的门口看到杨干事拉任歌的手时,才知道杨干事是故意来陪任歌上夜班的,可是,走到路上她才想,任歌是不会喜欢杨干事的,她了解任歌。现在她有些后悔,应该毫不迟疑地和任歌一起走。事实上,任歌是单独一人回来的,她举着一张流泪的脸对杨干事说:“你走,你马上走。”
“你不是喜欢我这样做吗?”夏冰是故意说的。
任歌就睁着眼睛看着夏冰:“你已经看出来了?”
“我就是要给你个机会,考验考验你。”夏冰说。
“结果呢?”任歌说。
“你动情了。”夏冰笑眯眯地把头凑近任歌。
“你才动情了呢。”任歌气冲冲地喊道。
“那你怎么还不起来?”夏冰说。
“我为什么要起来?”
“你是爱他了,然后你才会怕他。”
“你……你……我才不怕呢。”
“那走啊……”
不一会儿,五个英姿勃勃的女兵便出现在一五八的那一条主要大路上,她们穿着四个兜的干部冬装,看上去都很新,的卡布料在露天下有些闪闪发光,她们的头上都戴着深驼色的栽绒帽。在路上排成了宽宽的一排,几乎把路给拦腰截断。
在医院的中心花园照完以后,杨干事殷勤地说:“走吧,到内三科那边去,那里的风景更好。”
果真,从办公楼的后面再向前走,越过大礼堂,再越过一片梨树林,以一排整齐的柏树为界限,女兵们看到了一番新的天地。
一幢幢红砖房被撒在了一片柏树林里。远远看去,在绿林的深处,隐隐约约显现出点点红色。这时绿树尖上都戴了一顶白帽子,走近红砖房,房顶上也积满了雪,厚厚的有一尺高,从上往下看,屋檐下是红砖砌成的墙,然后是大青石做成的高墙脚,房子的结构像画中看到的外国别墅,一幢与一幢之间相隔有50米,在它们中间有用碎石头铺成的通道,一条又一条把它们连在一起。
女兵们被眼前的景色震住了,竟没有了话。在她们的心里简直不能把眼前的一切与医院这样的词汇连在一起。更让人奇怪的是,这时从一幢房子里竟传来了钢琴的弹奏声。
“是真的吗?”朱丽莎说。
“是真的。原来这里叫外宾科,专门接收东南亚国家的一些军队高级军官和他们的夫人。现在已经基本没有了,可能还有几个人。”杨干事说。
“夏冰,你居然没有告诉我们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戴天娇说。
“这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了,现在住的都是结核病人,会传染的。”
“是吗?”
“喘口气就会传染吗?”任歌就抬起头,扬起鼻子,狠狠地做了几个深呼吸。
“任歌,你……”杨干事在一旁着急地喊道。
“怎么了?我想得传染病。”任歌斜了杨干事一眼。
杨干事有些尴尬地看了一下大家:“来来来,在这里照。”
一路上好风景不断。王萍平就说:“看来我们没有到过的地方还多呢。”
“要看完一五八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实在是太大了,不光是院内,还有院外的大平地,那里更大。是一五八的一个基地。每年新兵来了就在那里训练。”杨干事说道。
他们又来到了那一大片梨树林边。比起柏树,这一片梨树林要高出一米多,这时,树叶已经落尽,就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在树于的顶端,稀稀拉拉地挂着一些雪花,像爬着一条条巨大的蚕宝宝。树干泛着白色,一眼看过去,可以想象成一片白桦林。
大家又停了下来,这无疑是照相的好风景。
“哎呀,”突然,任歌叫道,“沙老太走过来了。”
大家随着任歌的目光,的确看到了慢慢迈着步子的沙老太,在她的旁边还走着一个老头。
“哦,那是我们主任。”戴天娇说。
“哎,他们怎么会走在一起呢?”夏冰感到很奇怪。
“他们是一家人嘛。”杨干事说。
“哦。”大家释然。
说着这一对老人已经来到了他们中间。沙老太穿着一件军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浅咖啡色的羊毛围巾,感觉她的脸很干净。张主任则穿了一件黑色的皮衣,一条的卡布料的军裤,脖子上围着一条红黑格子的羊毛围巾,看上去有一种外国老头的帅气。
“沙主任。张主任。”大家忙尊敬地叫道。
“还是年轻人浪漫,到雪地里照雪景了。”张主任笑着说。
“现在你就不敢说自己不老了吧。”沙老太对老伴说。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没有老?”
“你什么时候说过你老了?老都老了,还要来赏雪景。不是你要出来的吗?”沙老太边说边对着这些年轻人挤眼睛。
“好,好,是我要来的。这不是很好吗?有这么多的年轻人。”
“主任,我给你们照张相吧。”杨干事说。
“好啊,好啊。看这雪景多美啊。已经好多年没有下过雪了,我看到的最多的雪,还是在东北上大学的那几年。那时,我也和你们一样,是年轻人……”没等张主任说完,沙老太就用手扯了扯他,示意他要照相了。
接着就照了相。大家又一起合了影,又分别合影,总之,“咋喳”了许多下。从各个角度,用不同的背景。
当他们面对一片梨园的时候,“那一棵是我栽的。”沙老太用手指着眼前这片梨树林中的一棵说。
“那一棵是我栽的。”张主任也指着一棵说。
“那一棵是皇甫栽的。”沙老太又说。
“是皇甫医生吗?”戴天娇突然问。
“不是,是他妈。我的老护士长。”沙老太说。
“有好多年了吧?”朱丽莎说。
“反正比你们都大。那时刚刚建院,这里什么也没有。就有几幢才盖起来的房子。”沙老太说。
“我们说要给后代造福。医院还没有开张就每天种树,当农民。”张主任说着把自己的手掌展开,好像在寻找曾经有过的老茧。
“那时,我和你们一样年轻。”沙老太说,“还没有想过要嫁给这个老东西。”她用手指了指张主任。
“可是,我已经看上她了。那时她干活厉害,是积极分子。”
“那时,他刚刚大学毕业,干活不行。不过,会指挥大家唱歌。”沙老太说。
天空上挂着一个雾蒙蒙的太阳,一种似有似无的阳光淡淡地笼罩在他们的脸上。年轻人就静静地听着两个老人的对话,眼睛里仿佛飘动着一种叫时间的东西。他们羡慕老人,羡慕他们面对时光的从容。
“唉,转眼间三十年过去了。”
“是呵,还能不老吗?”
“老,老。承认还不行吗?”张主任说着就指着老伴对年轻人笑着。
“你们真是太伟大了。”朱丽莎说。大家都点着头。
“是的,我们感受到了创业的艰辛,也感受到了创业的幸福。”
老天仿佛要报答人们喜爱雪的情感,总是在夜里悄然无声地降雪,白天就透着淡淡的阳光,让人们可以在阳光下赏雪。可是,三天后一五八真正陷入了一种困境。
平时,每一个灶的炊事班总是每天到离医院三十六公里的县城去买一次蔬菜,由于大雪封了公路,汽车不能通行,而使所有的食堂都没有了蔬菜。养鱼塘的鱼又几乎都被冻死了,食堂就每天卖鱼,有红烧鱼,炸鱼,清蒸鱼,熏鱼,尽管这样,人们见到鱼就开始反胃。
由于下雪,医院成了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不通车,不通邮,不通电。可以说停电就停了一切,首先,无法抽水了,食堂也不烧开水了,因此用水要到医院的抽水站自己提;不能看电视、听广播,就是外面爆发了战争,这里依然是一片歌舞升平;没有人进来,也没有人出去。
这一切都是姑娘们没有想到的,她们只知道下雪很浪漫,没有想到,雪还能带来严酷。不说这些日常需要,没有电使她们好像到了一个无声的世界,没有报纸信件使她们突然感到生命没有了通道,没有水,使清洁和美丽变得奢侈。
可是,在有些人看来这就是机会,比如杨干事。这些天他似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不知道到哪里搞了两只大铁桶和一条扁担,每天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到医院的抽水站挑水,抽水站在医院的边疆,要走很长的路才能到,况且路因为踩的人多了,成了烂泥路,非常难走,稍不留神就会摔跤。不过,在杨干事的眼里,这点困难不算困难,相反还鼓舞了他的斗志。他挑着两只大桶,穿上了军用胶鞋,感觉要比过去在家里当农民时要好多了,最起码他现在心里有了明确的目标,他是为自己的幸福去挑水,是为美好的未来去挑水。
一路上熟人不断。
“杨干事,挑水呵。”
“嗳。”脸上笑眯眯的。
“杨干事你真有艳福呵,采了一朵最美的花。”
他就还是笑,这次笑得脸都要烂了似的。也不觉得担子重了,倒像是挑着自己的爱人。
他把水桶挑到了临床科的宿舍楼,挑到了任歌她们宿舍,自从停水、停电以来,他几乎把这两间宿舍的用水包下了,每天最少三次。现在他不用敲门,就会有人开门。
“今天我要洗一下衣服,可能要多用水。”朱丽莎一脸笑容地说。
“没问题。我再挑一趟就行了。”他拎起水桶倒向摊了一地的所有容器。完了,看了一眼伏在桌子上看书的任歌。
“看书呢?”他轻声说道,像是怕惊了她。
“嗯。”任歌没好气应道。
“看什么呢?”听任歌答了话,像受到了鼓舞。
“《妇产科》。”任歌说,“要看吗?”说完任歌转过脸斜着眼睛看了他一眼。
“不,不看。”说完就提着另一桶水到隔壁房子去了。
“你不能老对别人这样。”朱丽莎说。
“什么样?”任歌把身子转过来,“你才别这样呢,我们自己可以去挑水嘛,人家好多人都是到抽水站那儿去洗衣服。为什么非要他?”
“你看你,有人给你献殷勤你还这样。要是我都高兴死了。”
“好,那我告诉你,他这是给你献殷勤,与我无关,从现在起我不用这个屋里的水。”
“你说了没用,谁都知道他这是为你。你出去听听,一五八的所有人都知道你们两人在谈恋爱。他还陪你上夜班呢。”
“你……你听谁说的?”任歌一脸的怒气。
“都这么说,反正我们科的护士都知道。”
任歌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她想难道她就在这种看不见的漩涡中走进一场恋爱吗?最要命的是,她知道自己不爱杨新民,一点也不爱,现在还多了一种讨厌。
晚上,由于没有电,大家只好点起了蜡烛,五个人都聚到了戴天娇她们宿舍,在宿舍三个不同的地方点了三只蜡烛,看起来要明亮一些。戴天娇和任歌盘腿坐在戴天娇的床上,王萍平和朱丽莎坐在王萍平的床上,夏冰坐在自己的床上,闪动的火苗使得每个人的脸都一暗一亮的。
“不知道我们那些同学现在怎么样?”夏冰扯出了一个话头。
“这还用想吗?肯定都比我们过得好呗。”王萍平说。
“哎,王萍平,”朱丽莎说,“听你这口气好像你对来一五八后悔了。那可是你自己要求来的。”
“嗨,两回事。”王萍平说。
“什么意思嘛?”朱丽莎说,“当初我们都是自愿要求到一五八的,同学们都以为我们有多高的思想觉悟呢。今天说到这了,你们谁敢说,自己完全是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这样的念头来的。”
大家听了这话都没有吭声。出现了片刻的沉默。后来竟然听到了蜡烛燃烧的声音。
“你是吗?”王萍平说,“你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是。”朱丽莎说。
“那好,我们今天就来个大交心吧。”王萍平又拿出了在学校当班长的劲头。
“我也可能不是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的念头来的,但是,我的确是自愿的,不过,到现在我也没有觉得一五八不好,因为我毕竟在这里生活过一年,我知道它有什么条件。”夏冰说。
“你们俩呢?”王萍平对着任歌和戴天娇努着嘴说。
“我,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五八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只知道它是离我的家最远的地方,还知道许多人都不想来。没有人想来的地方,肯定要求起来就很容易,最主要我可以离家远远的。所以,我也没有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的念头来。”任歌说。
“我也没有。真的,还有人问过我,是不是想捞什么政治资本。这个我倒是没有想过,但是,一五八有吸引我的地方,她在我过去的生活中像一个故事一样,我想到故事里过故事一样的生活,就来了。”戴天娇说。
“到你啦,王萍平。”夏冰说。
“真没想到大家今天都这么真诚。我觉得在这样真诚的人群中,谎言是很快就会被揭穿的。但是,我要告诉你们的是,我是抱着到艰苦的地方去的念头来到一五八的。遗憾的是这里还没有达到我所想象的艰苦。”王萍平说。
“哇,那什么是你想象的艰苦呢?”朱丽莎问。
王萍平沉默了片刻,说:“每天都这样,我是说宿舍里每天都这样,根本没有电可用。不过,病房应该有电。还有,没有这么多树,树是我们栽出来的,面貌是我们改变的……”
“这么说,你整整晚生了叨年。”朱丽莎说。
“别这样说。”戴天娇用手扯了一下她,说,“如果真能那样,我倒觉得挺好的,当一个创业者,能像前辈那样看到创业带来的巨大变化,多好呵。”
大家忽然感到仿佛听到了一种广播里传出的声音,这个声音一下子把人带到了一种需要憧憬的环境中去了,因此,一下子没有了声音。而刚才那个甜美的声音仿佛铺设了一条想象的通道,于是,各人在各人的通道上走着。
朱丽莎走到了开满粉红色花朵的林子里,在那里她看到了皇甫忠军,那是一个没有过去的皇甫,他对朱丽莎说,所有的一切我们一起开始。
任歌走到了一座金色的殿堂里,她被一个老人引领、老人长满了花白的胡子,对她说,姑娘,往前走吧,走吧。
夏冰走到了一片苹果园里,树上结满了红红的苹果,一大群孩子站在树下,个个伸出像藕节一样的胳膊,他们嘴里都叫着:妈妈。
王萍平走到了一座红色的房子里,她端坐在一张红色的沙发上,在她的眼前有一些人在跳着红绸舞,他们把手中的红绸抛给她,然后发出欢呼的声音。
戴天娇走到了一片花的海洋里,在花海里站立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她说,我知道你会来的。跟着我,就这样跟着我走吧。
时间还在向前走着,烛光还在闪动着,年轻的心是需要憧憬的,憧憬使生命更具活力,使生命充满希望。
“没有电的夜晚真是太好了。”夏冰喃喃道。
“它使我们感到温馨。”
“幸福。”
“美好。”
“还有希望。”
“我们结成姊妹吧。”
“我们本来就是姊妹。”
于是,她们很认真地核实了出生日期,按照年龄的大小,分出了大姐、小妹。
然后,她们很庄严地把手放到了一起,紧紧握住。
26
雪终于停住了,太阳又放肆无比,先是三下五除二把积雪融化了,接着就直辣辣地照着大地,没有多久,白天的时候,几乎不用穿很厚的衣服了。这就是高原的气候,多变。
在最冷的时候,姑娘们最盼望的是赶快发军大衣,按照规定,提干以后,每人能领到一件的卡布料的军大衣。可是由于一五八的特殊性,包括大雪的影响,到了该发冬装的时候,她们还是没有得到她们想穿的军大衣。
雪化了,似乎一切障碍也随之消失了,在一个太阳当空照的下午,她们被军需科通知到军需库房去领大衣。
报上自己合适的号,每人顶着太阳抱回了一件大衣,铺到床上,新崭崭的,还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樟脑味,真好闻。然后穿到身上试试,别提有多美了。单说大衣的腰身,就是所有军装中最漂亮的,试样是卡腰的,下摆像裙据,后腰上缀着两颗金黄色的扣子,前面气派地缀着双排扣,也是金黄色。穿在身上,就好像是苏联卫国战争时期那些漂亮的女兵,姑娘们互相充当着穿衣镜,前面看看,后面看看,直到把自己折腾得满头大汗,才恋恋不舍地脱下大衣。
“嗨,可惜没有机会穿。”有人说。
这时,姑娘们竟无比怀念起下雪的日子,要是那时就已经发了大衣该多好呵,穿上它,在雪地里照张相,真像苏联女兵,又帅气,又漂亮。
“是呵,天还会再冷吗?”又有人说。
她们渴望能使自己变一变,似乎每天一样的冬装,已经不能让她们感到自己的美了,而爱美是每个年轻姑娘所共有的追求。
“这叫什么冬天?”朱丽莎冲着天说。
这时,她们像一截绿色的墙壁一样横在医院外面的那一条大路上,一天里的黄昏时分,天就像烧起了火一样,红红的染了一片,她们的头发都好像变成了金色的,就互相看看,说真好看。
这时,大路上已经没有汽车了,似乎这里就是路的尽头,汽车都知道必须在黄昏前走到,否则,就没有宿营的地方了。这是一条土路,天气好的时候,就好像一条长长的旧白布带子一样,似乎是随意从山里往外甩出来的,到了天下雨的时候,路就变成了红色,泥泞难行,倒可以把它当一幅画来欣赏。
这一天是好天,是最适合散步的时间,女兵们的脚步有了少有的悠闲,她们都在尽力走出一种更女人味的步伐,因此,看上去她们的腰都有一些轻轻的摆动,修长的腿也绷得直直的,大腿带动小腿迈出去,然后大腿带动小腿收回来。
这时倒感到是天在看她们,天上挤了很多可爱的动物和一些天上的人,他们争先恐后地看这几个女兵,先是一匹奔跑的马停了下来,立刻就被一只巨大的绵羊推开了,绵羊的眼睛充满了温柔,还没有看够,就被一个戴着棉帽的孩子领走了,上来了一个细腰的女人,好像说了一句什么话,就来了一只长毛的狮子,狮子没有吃女人,爪子里还捧着一个大绣球,这时嘎嘎嘎走来了一只鸭子,有马那么大的鸭子,还没有站稳就没有了……
路的尽头是山,山的那边就是外面的世界,一个不同于一五八的世界,姑娘们都知道,自从上次点着蜡烛说了那些话以后,她们很少再谈外面,有一些同学的来信会告诉她们,她们就只是看,不再说了。
如果朝着山的方向走,那么就是在路的右手边有一条河,就是那条倒淌河,据说,这一条河是一条南北河,而这一段竟是这条河的一个弯道,一弯就育成了由西向东的倒淌河,过了这一段的弯,又走成直的了。由此当地的老乡有一个传说,听起来也没有什么新意,无非还是天上的仙女看上了地上的农哥,然后演绎出一个让人为他们遗憾的爱情故事。因此,这一带的老百姓唱的著名的花灯调就是这一段。
路的左手边是医院的围墙,紧挨着围墙的就是连绵不尽的大山,这里的山终年郁郁葱葱,就是这时也是深绿色的。
如果调转身子向后走,那么就是河在左边,山在右边。走过医院的大门,就要下一个大坡,在坡上有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子,下了坡就到了一个十字路口,这是这一带村庄的繁华地段,每天的这个时候,村里的许多人都聚在这里,在说着他们感兴趣的话题,看到整整齐齐走过来一排女兵,他们的谈话戛然而止,所有的目光都献给了她们,她们像走过舞台一样,走过了老乡们的目光。
通常情况下,走到一座桥上时,就该往回走了,因为过了桥就是通往县城的公路,一直沿山脚跑,那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姑娘们总是向那看不见的尽头,投以一种含量很复杂的目光,然后转身往回走。进一次县城对于姑娘们来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到现在她们能说出她们进县城的次数。
一五八毫无疑问是这一片群山皱褶里的一颗明珠,这对进山的汽车来说感触最深,汽车一头扎进山里,就仿佛永远也找不到山口,在一阵迷宫般的行驶后,突然看到了那一幢飞机大楼,就好像突然看到了希望,知道其实是有路的。可是,过了一五八汽车又进入了另一片群山,但是,他们会带着一五八留给他们的好心情走很远很远的路。
可是,这时,就是黄昏时分,姑娘们看不到汽车,她们走在一条没有汽车的公路上。
关于冬天的话题,她们已经说了一会儿。
“原来我以为我会到一个下雪的地方去当兵。”任歌说。
“我也是。我觉得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那才叫真正的当兵呢。”戴天娇说。
“我曾经想过到一个有雪的地方当老师,像《山村女教师》那样,裹着漂亮的头巾,披着大披肩,站在雪地里等着远方的爱人回来。”朱丽莎说。
她们就这样边说,边又走回了医院大门。
又过了几天,天气感觉越来越暖和,看上去毫无再受冷的可能。大衣依然崭新,浓浓的樟脑味,有些折痕的面料。用手摸完又放到了被子底下压好。
一天,夏冰带回消息,晚上放电影。
“什么电影?”
“《爱情,你姓什么?》,还算新片子。”
“什么新片子呵,在学校时就看过了。”
一五八有传统,看电影从不在露天看,因为一五八有一个极其规范的,设备不错的大礼堂。
“走吧,去看吧。”夏冰说,突然眼睛一亮,“我们可以穿着大衣去。”
“那别人还不说我们是内五科放出来的。”王萍平说。
在一五八一说内五科谁都知道,那是精神病科。说是内五科的,就是说脑子出了毛病。
“我们大家都内五科也就没人说了。”朱丽莎说。
晚上,还有5分钟就要开映的时候,五个身穿崭新军大衣的女兵,像排队一样走进了医院的大礼堂,她们迈着等距、等节奏的步子,好像走在阅兵队列中,军大衣使她们每个人都拥有美丽的身段,从后面看,她们的腰上有两颗金色的扣子,扣子下面是她们显得丰满的臀,微翘的裙裾优美地轻轻摇摆着,使她们个个生出几分风情来。她们旁若无人地从后面的门走进,在中间的横行道拐弯,又拐一个弯向前走去,在第15排靠中间的位置上坐了下来,喧哗的大礼堂,在沉静了几分钟后,突然“嗡嗡”响成一片。
姑娘们终于过了一把大衣瘾,她们把让她们美丽过,依然崭新的大衣折叠好,放进了自己的箱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