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军人大院

6

这一年,五个如花似玉的女兵,像仙女下凡一样地来到陆军一五八医院,成了一件让许多人关注的大事。

姑娘们到达陆军一五八医院的这一天,已经是晚上了。尽管坐了一天的汽车,冒着猎猎风尘,已经把花朵一样的女孩折腾得蔫不卿卿了,但是,当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几盏昏黄的路灯灯光出现在姑娘们的眼帘里时,她们还是兴奋地直起了身子,把头探出了解放牌卡车车厢。

灯光的四周一片漆黑,姑娘们不知道陆军一五八医院的许多人就在那一片漆黑里注视着她们。第二天早上,科室的交班会上,关于这五个女兵的话题成了主流。在这个总是需要新鲜的事物刺激的地方,人们的语气多少有些亢奋。在此之前的几天里,已经有了关于军医学校将有五个女学员到来的消息,最令一五八人感兴趣的是,这五个女兵居然是自愿要求到陆军一五八医院来的。

本来学员到一个新单位是一件普通的事,这五个女兵都是军医学校的应届毕业生。如果这事要是放在二十年前,那么人们的惊奇就没有这么大。在20年后的今天竟然有这么几个在学校就挂了号的好学员,分别被总医院和学校选中的种子,在毕业这个人生转折的关键时刻,向学校领导递上了志愿书,要求到陆军一五八医院。

在军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陆军一五八医院,应该说,陆军一五八医院是近几届学员分配的一个难点。为此,一五八的人多少有些耿耿于怀,在一些一五八以外的人的眼里,似乎这里是一个不能生存的地方。不过,一五八的人,特别是那些建院初期就在这里的老军人,实实在在地对一五八医院因为地理位置的关系,而带来的诸多生活上的不便,有着切身的体会,尤其是当年那些天真可爱的孩子长大成人以后,出现的关于就业、入学等等的问题,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在远离父母的地方工作或学习,那种在晚年颐享天伦之乐的场景,在这里很难实现。

忽然间来了五个献青春、可能还会献子孙的女兵,倒让一五八的人仔细想了想一五八也许真有一些没有发现的好处,于是,他们真的想出来了诸多一五八的好处,比如一五八是一个干事业的地方,这里有军区一流的医疗设备,有军区一流的专家学者,当年留美留苏的就有好几个人,在这样的学术氛围里,还愁干不出一番事业?

在医院的人各种各样的猜测和想象里,五个女兵的身份多了一些神秘的色彩,首先她们被说成都是来自有背景的家庭:有人用肯定的口吻说,军区戴副司令的千金就在其中,另外有人说出了部长、主任的名字,反正来自军队干部家庭。最后,有人总结性发言:“那还用说,她们都是五队的。”

在军医学校,学员五队的名气是很大的。在远离城市的一五八,军医学校学员五队的女孩们,就好像是一群展示着艳丽羽毛的凤凰。现在凤凰是落到了这个山沟里来了。

五个还没有到来的女兵已经被好奇的人渲染得太多,很多人都说,这五个女兵都长得貌美。有人马上应道:“就是,她们一个都没有哭。”

这几年,一五八的人看惯了哭哭啼啼到来的人,好像分到一五八人生就已经失去了一半的幸福。这五个女兵不仅没有哭,而且那些大大圆圆的眼睛里,还透出亮晶晶的光芒来。

“都剪着齐耳的短发。”

“脸都很自,像玉一样。”

“笑起来才好看呢。齐白白的小米牙,好像还没有换的奶牙。”

五个还未谋面的女兵,在善良的一五八人的期待中,像从浓雾中走来,走向她们的希望和未来。

7

姑娘们在黑夜进入一五八,这多少让她们有些失望。其实,事先夏冰就告诉了大家,到一五八的时候一定是天都黑定了。但是,姑娘们更愿意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时刻进入她们开始成人生活的第一站。

她们是齐崭崭地乘坐一辆医院到省城去拉被服的军用大卡车来的,可是在学校准备毕业分配的时候,她们还不知道她们会做出共同的选择。所以当分配名单一宣布,五个人的目光就不约而同地对到了一起。只是每个人的心里都在犯着嘀咕:她们为什么也选择了一五八?

其实走出城市是一件很简单的事,那一天,在不知不觉,没有惆怅也没有感慨的时候,城市就被抛得远远的了。眼前的一切,就好像从一间背光的房子里走出来似的,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明亮,忽然间风似乎也大了起来,呼呼地吹拂在姑娘们的耳边,一个个被统一剪短的头发被风吹出了火箭一样的尾巴。姑娘们一副享受风的样子,都眯着眼睛迎向风。

在这八月的日子里,有风真好。

首先兴奋起来的是夏冰,车一走上公路,她就指着路边的树大叫起来:

“桉树,桉树,还是桉树。”

的确,路的两边长满了粗壮的桉树,看年头已经有50年了,树干粗糙,树冠茂密,树叶是那种鲜绿色。公路上因为有了这些树,路面上几乎没有一点阳光泄进来。只是在汽车的运动中,偶尔有细碎的阳光从姑娘们的脸上掠过。

被夏冰感染,大家把目光都送给了桉树,夏冰又接着说:

“又长大了,记得那年我走的时候,还没有这么大呢。”她一副很懂的样子,“这种树最大的用处就是药用价值,你走近它时,你会闻到一股刺鼻的臭味,不过闻久了你又会觉得有一种特殊的香味。特别是用桉树叶炼成的油,是很值钱的。”

这种树在城市里不多见,听了夏冰的话,姑娘们似乎一下子对村投去了肃然起敬的目光。而朱丽莎已经扬起了手,做出了要寻机抓一片树叶的样子。王萍平见状,说了一句:

“朱丽莎,你别。太危险了。”

朱丽莎缩回了手,她淡淡地说了一句:“这有什么,多刺激啊。”谁也没有接她的话,她看着树,把满脸的柔情投向了树叶,看上去,她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这种美似乎是上了这辆大卡车后才有的。她假装把目光投向了树后面的田野,她的目光霎时充满了一种风情,本来白皙的脸,有了一层淡红色。

戴天娇的目光从路边的桉树收了回来,在车厢内短暂的停留后,就被投到了田野以外的山上,此时,山的轮廓很模糊,是一小块灰灰的黛青色,仿佛在天边爬着,起伏着。她的目光似乎在那模糊的山上寻找什么,由于寻找的使得她的眼睛感觉很累,因为山这时离她们还很远,尽管她们要抵达的地方是一个难进难出的山沟,这时她们还奔驰在一条向东的大路上,这是一条国家二级公路。

夏冰又卖开了关子:“你们是不是觉得一五八连一个楼房都没有?”

“谁以为呵。不是早就有人说过,一五八的住院大楼是苏联专家设计的,飞机式的。”一直没有说话的任歌说道。

“是呵。”有人附和道。

夏冰想了一下,说:“你们一定猜不到一五八医院的大院里,一共有几个养鱼塘?”

朱丽莎第一个激动起来,她猛地扭过身子,正欲开口,忽然想起什么,又把要出口的话咽了下去。夏冰正用眼睛看着她,她就冲着夏冰摇了摇头,夏冰松了口气。

戴天娇把目光从山上撤回,看了一眼大家,抿着嘴笑了笑。

夏冰有些得意地说:“你们真的想不到……”

“别说了,让我们对一五八存有一种美好的想象。”任歌喊道。

夏冰看了任歌一眼,任歌正冲她笑,她只有没趣地闭上了嘴。在这辆车上,夏冰没有了平时她那一副副班长的样子,倒显得有些多动,如果不是在移动着的车上,说不定她会站起来到处走走。此时的一五八对于她来说就是一个久别后的家。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忍不住提了建议,她说:“我们来唱歌好吗?”

没有人说好,也没有人说不好,夏冰就对任歌说:“你起个头吧。”

任歌停了一会儿,张嘴便是:“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

大家就跟着任歌的旋律唱了起来:

“荡起小船儿,晚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多明媚……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美、地也美,风光惹人醉……”

歌声随着车子向前,好像被这几个青年人的歌声所感染,路边一直沉默如智者的按村也轻轻地摇曳着树枝,树叶在扬起,似乎想够一够车上的年轻生命。桉树一直在说话,它喃喃叙叨着,年轻就好像是阳光,亮出的光是最大的,消失得也是最快的。但是,它的话被女兵们的歌声淹没了,年轻的女兵们拥有的是未来、是整个世界,古老的桉树只是她们眼睛里的一道风景。

风景能告诉她们什么呢?

汽车在一个类似小镇的地方停了下来,助理员跳下驾驶室,站到车尾,抬着头冲着大家说:“我们在这里吃午饭。下车吧。”

“现在就吃午饭了。”有人叫道。的确比起学校开午饭的时间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

助理员听到了这个声音,走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来:“再往前走就没有吃饭的地方了。”

听起来好像前方的路情况不妙,姑娘们听了这话便纷纷跳下了车。

与早晨离开的省城相比,这里有一种到了乡村的感觉,姑娘们一跳下车,立刻围上了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一个个脏兮兮的,小脸已经看不到原来的颜色,远处有一些妇女黑着脸,抿着嘴朝向这边。地上一片水洼,一片泥泞,是那种浆了又干干了又浆的地。

显然,助理员对这一带很熟,他看都没看就带着大家进了一家饭馆,人一进去嗡地一声,腾起了一片苍蝇,飞得头晕的,便一头撞到了进来人的脸上、身上。

助理员转过头对大家说:“将就一下,这已经是好的啦。”

夏冰赶紧说:“没什么,挺好。”她接着说,“好像这里是小新街?”

助理员点了点头:“就是。”

夏冰一种旧地重游的感觉,所以连苍蝇也都视而不见了。此时,那些飞行物又重返故地,停留在已经黑得不见底色的桌子上。几个人纷纷抄起能拿到了东西,摇摆着手哄苍蝇。起先苍蝇受到惊吓,飞跑了。没多久又黑麻麻地爬了一桌,摇摆的手对它们已经没用,一付不到灾难临头决不起飞的架式。

“这些苍蝇真赖皮。”王萍平细声细气地说道。

“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苍蝇。”任歌说。

坐在一边的助理员嘿嘿地笑了两声。

从里间出来一个女人,满脸堆着笑,嘴里在骂着:“挨刀呢,还不快滚。”说着扬起手里的笤帚,接着赶紧把笑脸朝向大家,“没有办法,农村卫生差些。”她说着当地的口音,一脸谦卑。

“是你们家养的吧。”朱丽莎用调侃的口气说。

女人笑了,嘴里说:“嗯,哪个养它。”又一脸谦卑对着大家。手里举着那个谷苗扎成的笤帚一晃一晃的赶苍蝇。说着话,里面有男人的声音,“来端菜了。”

汽车在离小新街不远的地方拐了弯,一头扎进了山里。

所有的一切就像电影的切换镜头一样,突然全都变了,汽车突然被夹进了山里,山几乎是贴着汽车的车厢沿走,姑娘们只要伸长手臂就能薅到山坡上的杂草和树枝。

这里的山没有高大的树木,但是遍地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林,密密麻麻,想象着上山时脚根本插不进去,就是插进去也一定是满脚的稀泥。正想着那种被稀泥缠脚时皮肤发麻的感觉呢,一转脸向后,立刻车后面拖起了一个长长的尾巴,一股浓烈的尘土像一条长龙一样,紧紧地咬着车尾,根本无法看清路面。似乎一。八的狰狞从这里开始,除了呛人的灰尘,路面也是凸凹不平的,人一会儿被抛向空中,一会儿又被摔向车厢。汽车变成了一叶行驶在风口浪尖上的小舟。

王萍平急忙招呼坐得靠后的夏冰和任歌向前挪,她还让大家坐得尽量挤一些,就这样一会儿的功末,姑娘们的头发上就积起了一层灰,一眼看上去像就要变白的灰发。

“哇,一五八……。”都这时了朱丽莎还不闭着嘴。果然,她像吃到了一把泥一样,咧着嘴要吐出来,戴天娇忙让了一下身子,朱丽莎就对着车下呸呸。

后来没有人说话,已经不能说话了,几乎没有一段路是直的,过了一个弯就立刻有另一个弯在等着。眼看着就要撞到山壁上,吓得紧紧闭上眼睛,可是一睁眼竟又是一番天地,这时眼睛倒成了惟一的庇护。

任歌首先受不了啦,她的脸色突然苍白,一层密密的汗在瞬间爬满额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一下窜到车厢边上,还没来得及坐好,就哇哇吐了起来,山里的风比外面要猛得多,她吐出来的东西立即被风卷走,风把她的头发盖在了她那张苍白脸上。

汽车仍然癫狂地朝前奔去,一侧已经没有了山,变成了山崖,在路况极差的情况下,又多了几分险峻。

任歌苍白着一张脸,躺在了背包上,没吐的人也是头晕眼花的,对于对一五八充满深情的姑娘们,通往一五八的路表现得一点也不友好。

两侧的山冷峻地看着这辆癫狂在山谷里的汽车和车上的女兵,山上的灌木林在颤抖。

夏冰用胳膊揽住柔软的任歌,她没有说话,对于眼前的一切她不陌生,她当新兵进山时,就有人这样吐过,她考上军医学校离开山时,又有人这样吐过。几乎在进一五八的车里总有晕车吐的人,这一条通向一五八的惟一一条路,就像神话故事里的千难万险,只有过了千难万险的人,才能找到幸福。

戴天娇坐的最靠车厢右沿,她把自己的坐姿调整得舒服了一些,她又把目光紧紧地盯在二侧的山上,她的心里有一种禁不住的兴奋,是一种不可能手舞足蹈的兴奋。只能撞击在她的心里,再从她的心里撞击到她眼前的山上。在她看来山总是和神圣的。永恒的、不朽的、英勇的连在一起,“他们在山里行军,在山里宿营,在山里作战,还把他们的遗骨埋在山上。”她的耳边响着这样的话,她被这样的话激励,她的心突突跳着,伴着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她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流淌着一股柔柔的水,她禁不住在心里轻轻地喊道,我来了,我来看你们了。

朱丽莎的眼睛紧盯着路的前方,目光中透着一丝焦渴。

突然,朱丽莎大喊起来:“花,快看啊,花,山上的花。天哪,像火一样。”

果然,在远处一个山的凹处,一片火一样红的山花灿烂地开放着,姑娘们的眼睛一下子被花擦亮了,就连一直柔软在夏冰胳膊肘里的任歌也坐直了身子。汽车一拐弯,那一片山花就好像是被抽走的一张画片,可是一转眼又展示在姑娘们的眼前,那一片红就这样时隐时现在她们的眼睛里,长时间地伴随着行驶在山谷里的她们,她们感觉到她们正一步一步地接近那一片灿烂,在她们看来那是她们在山谷里看到的惟一希望,似乎越接近那一片红就越接近她们的目的地。

在知道一五八又不敢来一五八的普通人看来,一五八似乎远在天边。朱丽莎在心里说道,可是我还是来了。想到这她浑身陡增几分骄傲,她在心里说道,纵然是刀山火海,我还是来了。顶着迎面呼呼的风,她感到她像一个女英雄。

王萍平一直在压抑着自己身体里那一股往上冒的酸水,有一阵那股酸水已经不管不顾冲到了她的锁骨处了,她的阻腺像涌出的泉水一样,在她的口腔里分泌了大量的酸水,她紧紧地咬住了牙关。用双手卡住脖子,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要求自己,千万不要吐,决不能吐。这时只要她一张口,那么她的胃内容物就会像自来水一样喷涌而出。因此,这一路上谁也没有听到王萍平说话。直到她的眼睛里出现了那一片火一样红的山花时,那一股即将喷射出来的酸水才退到了她的胃里,她急忙迎着风大大地喘了两口气,把风狠狠地咽到了肚子里。

姑娘们就在这山的夹缝里被抛弃又被拥抱,这似乎是山对她们的惟一欢迎的方式,是一种她们必须接受的方式。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受尽了山风的蹂躏,天色已暗,已经是一天的黄昏时分了,太阳已经跑到了山头上,随时都准备向万物说再见。

可是,一五八依然像一个害羞的新娘一样,让人无法窥见它的真容。难道要在天完全黑定后,才能到达一五八吗?那种在姑娘心里悄悄描绘过的到达一五八以后应有的辉煌场面,已经无影无踪了,一五八的冷漠竟像大山一样坚硬。

夏冰看了一下大家,除了戴天娇和朱丽莎的精神稍好一些外,任歌和王萍平看上去都很憔悴,对此,她依然是不陌生的,在经过这一路的折磨,就是最鲜艳的一朵花也会凋谢的。她说道:“快了,翻过这座山就到了。”

“还有一条河,是一条从西向东流的河。”这是朱丽莎说的,她说完一脸平静,还有一脸期待。

夏冰起先没什么感觉,停了一会儿,她觉得奇怪:“咦,你怎么知道有一条河?”

直到这时,朱丽莎才似乎感觉到自己说错了什么,她搪塞道:“怎么了?……我……我是听说的。”

汽车依然癫狂着向前,这一路的险情也够难为司机的了,坐车人都成了这样,开车的人就更累了。而汽车似乎已经进入一种癫狂状,只是匈着头喘着粗气往前拱。

汽车已经在下坡,这时视线已经变得模糊,其实一五八已经进入了大家的视线,可是天已经黑了。戴天娇突然喊道:“到了,就在下面这个山凹里。”

“在哪里,看不见。”

的确看不见。车灯亮晃晃地闪着,只能看清路面。

终于,有星星一样的灯光出现在大家的视线里,这时大家确信一五八已经到了。

8

第二天的早晨,阳光终于蹑手蹑脚地从窗户爬了进来,亮堂堂地照了一屋子。屋子里有三张床,都靠墙放着,爬进屋子的第一缕阳光首先照到了窗户对面床上,阳光像一块金色的布一样,轻柔地盖在了夏冰的脸上,夏冰在睡梦中伸出一只手对空扬了一下,企图把那块阳光布掀开。她的手在空中划拉了两下,紧闭着的眼睛就懒洋洋地睁开,才开了一条缝,又猛地死死地闭住,整个脸就痛苦地收缩成了一团,片刻又舒展开来,眼睛也随着睁开了。

“哇,天都亮了。”她喊了一声,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坐在床上还在想,这是什么地方呢?一眼看到对面的床上,空空的没人,只有一堆被子摊在床上,她甩了从头,又看到了右侧床上躺着的王萍平,这才想起,原来是在一五八医院的集体宿舍里。这才想起对面床上应该睡着戴天娇。

“咦,大清早的,戴天娇到哪去了?”夏冰心里嘀咕着。只是这样想了一下、没有再深想。夏冰下了床,走到对面窗户前,爬上了戴天娇的床,向窗外望去。一片绿色带着阳光的碎片轻轻地摇摆着,再向远处看就是一五八医院的围墙,红砖砌的。夏冰想了一会儿,辨别出这是靠围墙最近的那一栋单身宿舍楼,后面的那一片绿色,是一片花红树林,每年的4、5月份,花红就熟了,半红半绿的挂在树上,然后医院警卫班的战士就上到树上去采花红果,说不上那一片花红林能收多少公斤花红果,反正每一个科能分到两大筐,广播里通知领花红了,科里就派上几个能抬动东西的病号,在护士长的带领下去领果子了。

夏冰上学之前在一五八医院洗衣班,班长领回花红后,就让大家把挎包带来,每人装满满一挎包,欢欢喜喜口宿舍去了。那时,夏冰住的宿舍是十人一间的大房间,进门的左手边五张床,右手边五张床,对着门的是两张对在一起的三抽桌,开班务会的时候都各自坐在自己的床沿上,只有班长和两个男兵坐在桌子边上。分的花红果只能放在床底下,那样可以从表面上看内务卫生是可以的。吃得快的几天就没有了,有吃得慢的,也可能是舍不得一下子吃完,这样,开班务会的时候,就拿出来让大家吃。有男兵在大家就斯文了许多。洗衣班的两个男兵都是少数民族,一个是傣族,一个是哈尼族,汉话都说得不好。于是就总是笑,女兵们就故意找他们说话,并且学着他们的语音说话,奇怪的是他们都有一口洁白得发亮的牙齿,当然脸都很黑,像非洲人。男兵成了洗衣班的“少数民族”,不过是两个能干的“少数民族”,每天只要有他们俩人在,洗衣房里就是欢歌笑语。平时他们俩是站得多干得少,当然是漂衣服的时候,因为洗衣池就那么大,那一年分到洗衣班的女兵又特别多,一到漂衣服的时候,女兵们就把水池子围得满满的,两个男兵就只有站着的份,他们站在那里眯笑着说话,女兵们竟干劲十足。班长可从来不给她们女兵笑脸,他总是虎着脸进女兵的宿舍,说起来班长只是一个比这帮女兵大一两岁的小伙子,可是女兵们都怕他,他的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夏冰想到这儿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不知道班长现在还在医院吗?如果在他也是五年的老兵了。这样想着,夏冰的脑袋里就清晰地出现了班长的模样,个儿不高,但身体各个部位的比例很协调,脸是那种男人很刚毅的脸,依稀有胡茬能看见。夏冰之所以能记起这些来,是因为女兵们曾经在一起议论过班长的胡茬。多数女兵喜欢有胡子的男人,那时班长是洗衣班女兵心里的一个真正的男人,她们可以和那两个少数民族男兵逗趣,她们决不和班长闹,她们在班长的面前竭力让自己更像一个女人。夏冰就坐在床上想了这么多,回到眼前一看,除了每人一张床外,还每人一个床头柜,一个三人合用的综合柜,夏冰就想,现在到底是干部了。

夏冰有些兴奋,可是看了看床上的王萍平仍然没有醒的意思,她觉得有一肚子话要说,她想用手指着窗户外面告诉王萍平“我当年……”她是爱一五八的,可是已经有许多人不爱一五八了,他们很想离开这个地方。夏冰不想,夏冰甚至想永远就在这里,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一个爱自己的男人,有一个或者两个可爱的孩子,最好能找个医生做丈夫,那样多好。夏冰这样想是有缘由的,还在洗衣班当战士的时候,她就极羡慕一五八的一对夫妇,女的是检验科的,漂亮得不得了,有人说她是院花,男的是外科的,英俊魁梧又不失儒雅风度。那时夏冰就想,这两个人仿佛就是到一五八这个地老天荒的地方,来结这么一段地老天荒的情的。每次看着他们双双出入,夏冰都羡慕死了。

夏冰正在床上发着呆,就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噼噼啪啪一阵乱敲,夏冰就知道是谁了,她想除了隔壁的朱丽莎还会有谁,这家伙初到一个地方一定会激动的,本来就是一个爱激动的人。夏冰下了床,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地朝门走去,她本想大吼一声的,又一想王萍平还在睡觉,就不吭声了。

夏冰一拉开门,一看不是什么朱丽莎,倒是平时文质彬彬的任歌,就嘟囔了一句;

“就同居一夜,怎么就传染上了?”边说着边又一瘸一拐地向自己的床走去。

任歌自顾朝戴天娇的床走去,接着就脱鞋上了床,问了一句:“她呢?”

“不知道,我一睁开眼睛就不见人影。”夏冰懒做地答道。

“嘿,怪了,一五八这个地方真是神了。”

夏冰看着任歌,一副不解的样子。

“朱丽莎也不在了,一大早就不见了,放着懒觉也不睡了。”任歌用双手抱着双膝坐在床上,她把下巴颏放在膝盖上,齐耳的短发从两边搭拉了下来,遮住了她的脸的大部。

“朱丽莎也起来了?”夏冰问道。夏冰这样问的时候,脑子里就想起了昨天来的路上的事,她在心里嘀咕着,朱丽莎决不是第一次到一五八来,可是她又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看朱丽莎也就三分钟热气,典型的喜新。昨天晚上都那么晚了,她居然要到外面走走,说是要看看一五八的夜景。真是神经病。”任歌还是把下巴额放在膝盖上,所以她一说话脑袋就像鸡叨食一样,一点一点的。

“她去了?”夏冰说道。

“去了。我看她劲头很大,就强忍着巨大的困,说是陪她一起去。还好她饶了我,不让我陪她。可是我又不放心了,谁知道一五八这里安不安全。大山沟里,没准还能遇到狼。我就说,还是我陪你去吧。她看我一副蔫不卿卿的样,硬没让我去。这家伙胆子够大的。”

“那她什么时候口来的呢?”夏冰很关切地问道。

任歌抬起了一直低着的头,直着一双眼睛看着夏冰,夏冰扭了一下头,把脸扭到了另一侧,任歌只能看到她的脸的剪影,冲着太阳的这一半,白得厉害,连凸凹都看不出来了。任歌这时却想到了,就这样画一副素描挺有意思的,最起码给人一种现代派的感觉。这样顺着思维下来,任歌想到了她带来的那一盒素描笔,金星牌的。任歌突然特别特别想去摸摸她的笔,还有能染黑手的炭精条。夏冰在任歌的目光下,又把脸转了回来,她用眼睛看任歌,她奇怪任歌怎么没有回答她的话,那是她最想知道的。她看到了任歌那一双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尽管任歌的脸背光,几乎是黑色的,可是夏冰还是看到了任歌那闪闪发光的眼睛。

“我问你她回来没有?”夏冰忍不住又问了一句,从朱丽莎报名到一五八,夏冰就觉得她与一五八一定有什么说不清的联系,在她的印象里,朱丽莎这样的人是根本不会自愿到一五八这种地方来的,城市的繁华似乎更能吸引她。

任歌似乎被她唤醒,直了直身子,说:“看你问的,怎么能不回来?当然回来了。”

夏冰的身子软了下来,就像一只吹胀的气球一下子瘪了。

“戴天娇呢?她去哪啦?”任歌边说边用目光扫射着她坐的那一张床。

“我不知道。她本来就不爱睡懒觉。”

任歌没有再问,把头转向后,看着窗外。

“哎,那是什么树?你知道吗?”夏冰说着从床上跳了下来,趿着鞋一瘸一拐地向戴天娇的床跑来。接着就脱鞋上了床。

任歌也爬到了窗户边,把双肘杵在窗台上,和夏冰身子挤着身子,头挤着头。

“是苹果树吧?”任歌冲着窗外的那一片绿色,喃喃地说道。

“看,老外了吧。”夏冰满脸得意,扭头看了一眼任歌,接着把头一甩,“不知道吧,好呵,总有任歌不知道的东西了……”

“别卖关子了,快说吧。”任歌用一只胳膊肘杵了杵夏冰的胳膊。

“这叫花红树。知道了吧。”

“哦。其实,我也没说错,本来花红和苹果就是同科的。我们就是叫花红小苹果。”任歌说道。

“好吧,就算你说对了。但是,我敢说一五八有许多你没有见过的植物。”一五八的夏冰不无自豪地说着。

窗外的树林就哗啦哗啦地响了起来,听起来像是在附和着一五八的夏冰。

任歌没有和她较这个真,她忽然专注地看着窗外,她感到她看到了一幅画,她的脑袋里突然出现了那个遥远的。无比遥远的国度,那是她没有到过的地方,可是此刻她感到了那里的一切都在转移,向着她的视野转移,那是一种美的转移。她曾经为那种美冲动。她似乎感到,现在那种叫冲动的东西又在她的身上复苏,一点一点的,像小虫子在爬,在她的肌肉纤维的缝隙里,在她富有弹性的血管壁上,她的眼睛就一点一点地眯缝起来,深存在她心里的那个她,带着满身的崇高挺拔着身子,昂扬在那一片绿色之上……

任歌带着一五八的崭新的太阳,走进了她的世界。

一五八的新的太阳照耀着两个年轻的女兵姣好的面孔,热烈的欢迎无声无息。

“有好多好多植物,你真的肯定没有见过。美的,怪的……”夏冰喃喃地。可是,在她的心里总在响着一个声音,我回来了,一五八,我回来了。

9

戴天娇一大早就逃出了宿舍,她简直一分钟都不愿等待了,她要赶快到这座山上来,她一定要来看看这里到底能告诉她什么。她登上山顶的时候,阳光已经像帽子一样戴在了上面,山腰上还是暗色,树木是墨绿色,本来是红色的山土,也变成了咖啡色。山顶一片明亮,好像是一个舞台,被打了追光灯。其实山顶上没有什么称得上奇特的东西,原本是光秃秃平坦坦的一片,仿佛几千年来就是在等待着什么。现在一排排整齐排列的墓碑,使光光的山顶生出一种伟大来。墓碑后面垒着坟堆,不论是新坟还是老坟,用的碑都是一样的,一样的石料,一样的大小,垒的坟也是—样的,一切都像部队的队列一样,在刻板中保持着一种庄严。

戴天娇没有想到眼前的情景竟是这样的,尽管在过去她想到过墓地,可是眼前如此壮观、如此严谨的墓地是超出她的想象的。她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她想难道它们会告诉我什么吗?她忽然觉得什么叫渺小,与这片墓地相比,她就是渺小。

她忽然茫然了,她不知道自己将向哪一块墓碑走去?就是走去又能干什么呢?

可是,这就是她要来的地方,是她很早很早以前就想来的地方。在她还没有自己的独立的世界、还不懂得感情是多种多样的时候,她就知道在一个叫一五八的地方,存在着一个人,这个人与她的家有一种她不知道的联系,这个莫名其妙的人总是在影响着家的生活秩序。

这一年20岁的戴天娇做出了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她没有与爸爸商量,更没有事先告诉妈妈,而是毫不犹豫地在毕业去向表上填上了陆军一五八医院几个字。一五八就好像是她生命中的一个特殊的符号,在她还没有出生的时候,就与她有了某种联系,她对这个地方充满了好奇,有时她甚至会忘了那是一所陆军医院,而是一个模糊的、时刻诱惑着她的大房子。

最先感到吃惊的是学校,因为戴天娇的出色表现,学校已经决定让她留校,校方感到这是一个好多年没有遇到的好学员,是一块可以琢成的玉。学员队向她谈了意见,没想到她的决心很大。

最后,当她把这个消息带回家的时候,爸爸用那种好像自己听错了的语气说:“什么?一五八。”

妈妈情绪激动地喊道:“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不行。”妈妈坚定地说道。

戴天娇把目光投向了爸爸,她知道爸爸最疼爱、也最溺爱自己。可是,她看到爸爸的目光并没有接住她的目光,而是垂下了眼帘。

“我已经决定了,并且都已经在大会上宣布了。”戴天娇说。

“你……宣布了也不行,叫他们改。”妈妈说。戴天娇吃惊地发现,妈妈这么不讲理。

“我不!我不能这样做。”戴天娇也特别不像是平常的那个乖女孩。

忽然,妈妈哭了起来,“你可不能这样做啊……”妈妈一把鼻涕一把泪。

戴天娇懵了,尽管她对于可能发生的事做过想象,可她还是被眼前的一切吓懵了,她向爸爸投去了求救的目光。可是爸爸根本就没有看她,而是垂着头,靠在那张宽大的老式沙发上,看上去爸爸和沙发都苍老极了。她急忙走向妈妈。妈妈长叹一声,抓住她的手,用哭腔说道:“你可不能做出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啊!”说完又大声啜泣着。

戴天娇“哇”地一声哭了。

夏阿姨颤颤巍巍地扑过来,“哎哟,我的女子哦,我的乖宝,我的心肝,莫哭、莫哭。”拉扯着戴天娇走出书房。

小的时候,她知道电灯亮了的时候,爸爸就坐在那个可以放下三个她的那个大沙发里看报纸,爸爸戴着眼镜,大大的房子里就只有他一个人。她总是在外面疯玩完以后,大声喊着:各口各家,扁担开花。跑口自己的家。她要穿过一个很大的院子,蹦跳着上五个台阶以后,才能进到屋里,房子里还有很多房子,她只向一间房子跑去,那里面有看报纸的爸爸,还有夏阿姨专门为她放着的凉开水,她总是跑着进屋,只要她那噼噼啪啪的脚步声传进来,她的老爸爸就把下巴一收,让眼镜掉在鼻尖上,眼光从眼镜架上越过,嘴里嘟囔着:“我们家的女英雄回来了。”她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冲到放水杯的地方,举起水杯就咕嘟咕嘟起来。放下杯子,用手背横扫一下嘴唇,就跑到爸爸坐的沙发前,用手撩开爸爸手里的报纸,拱进爸爸的怀里。这时,爸爸准会乐得发出雷一样的笑声,爸爸边笑边喊着:“我们家的女英雄。”如果这时恰巧遇到母亲下楼,那么戴天娇就会受到母亲一次莫名其妙的训斥,让她好半天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事。这时戴天娇就会满腹委屈地离开书房,到围墙边夏阿姨的那间小屋子里去。

她举着小脑袋问夏阿姨:“妈妈怎么又不高兴了?”

夏阿姨总是叹一口气,“唉,没事找事。”说得小小的戴天娇莫名其妙地。

这时,戴天娇也叹了一口气,把目光收了回来,她在那些墓碑与墓碑的间隙里,看到了盛开着的小花,她叫不出这些花的名字,可是她发现这些花都是那么的经看,第一眼总是不打人的眼睛,可是一旦看见了,就会贪婪地看下去,站着看不过瘾就蹲下来看,看上去它们是好几个家族的,它们三五成群地挤在一起,然后又有另一个家族的成员三五成群的挤在它们的旁边,它们共同散发着一种香味,不是一种普通意义上的香味,是一种清淡的但是深刻的味道,能够直接进入胸腔,穿梭在肺叶上的各个细胞里。戴天娇忽然感到气味铺成了一条通道。使她以另一种形式离开了这里,她走进了一个曾经熟悉的地方。在她已经经历的生活里,有一段时间她是生活在现在的这种气味中的。

事实上,在这个明亮的早晨,她所处的环境没有给她提供一个可以顺着那条气味通道走下去的条件。于是,在她处于一种沉浸状态的时候,一个陌生人的突然出现,实实在在的把她吓了一跳。很久她想不通这个人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他的走动为什么没有任何声音?等她发现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双脚,那时她还蹲在地上,她在看地上开着的小花,在想一些关于花的问题。一双过于破烂的灯芯绒布鞋出现在花的中间,并且踩倒了一个花的家族,后来就是她抬起了头。

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她用地站了起来,全身的每一块肌肉立即进行了一次紧急集合。男人在对着她笑,那是一种有障碍的笑。于是她就断定她遇到了一个疯子。在她的经验里疯子有可怕的也有不可怕的,可怕的会不分青红皂白把他见到的任何一个人打一顿,然后坦然离去。她断定眼前的疯子是不可怕的,首先这个疯子没有一张像上了油彩的脏脸,男人脸很自,真正的白,使皮肤透亮甚至反光,一眼能看出这样的白皮肤的质地很细嫩,只是这样细嫩的白皮肤,现在已经松弛了,尤其是两个腮帮子,像老女人的一样向下赘着。男人脸上最醒目的是他的鼻子,红色的鼻子,但决不是通常说的那种酒糟鼻,它没有粗大的毛孔,也不是血一样红,它就是一种单纯的浅红,这一切都让20岁的戴天娇断定他是一个不可怕的疯子,戴天娇甚至还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缠绵的温情来。

男人看她站了起来,就对着她笑了,谦卑的笑,启开湿润的嘴唇,露出了两排雪白的牙齿。戴天娇也对他笑了笑,好像是害怕后退出来的笑。戴天娇笑着就向后面退着,她没有说话,她知道和这样的人是无法交谈的,它们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

男人依然在笑,看着一步步向后退去的戴天娇谦卑的笑着。这时,太阳就挂在男人的身后,戴天娇有一种感觉,太阳就在男人的身后,很近。似乎她只要跑着越过男人,她就能用手够到太阳。这样想着,她还在退着,她准备退到不远处一个空一点的地方,赶快离开这里,主要是离开这个莫明其妙冒出来的男人。可是她看到了男人伸出来的手,男人向她伸出了手,那是再明显不过的,男人要过来拉她。看到这,戴天娇陡地紧张了,她猛地一转身,跑了起来。她越过一个又一个墓碑,她忽然感到,这个墓地简直是太大了,而且她明显地感觉到那个男人在后面追她,这是她最害怕的。

莫不是遇到夏阿姨说的鬼啦。小时候,夏阿姨一给她讲关于鬼的故事,妈妈就会对夏阿姨说:“不要告诉孩子这些迷信的东西。瞩在说完这话以后,妈妈又会对戴天娇说:“孩子,世界上没有鬼。”

每当妈妈转身离去,夏阿姨就摇着头说:“怎么没有?我都亲眼见过的。”

戴天娇就扯着夏阿姨的衣服说:“你说,鬼是什么样的?”

夏阿姨一本正经地说:“人是看不到鬼的,可是鬼能看到人。”

“那你说你是亲眼见到鬼的?”

“是呵,我看到过鬼留下来的脚印。鬼在天黑的时候来,天亮的时候他就离开。”

“鬼很害怕吗?”

“鬼也有好鬼和恶鬼。好鬼尽做善事,恶鬼尽做坏事。”

可是鬼在哪里呢?这是童年时的戴天娇最不解的事,也是她最想碰到的事。

显然,身后的男人不是鬼,因为他是在阳光下山现的。戴天娇就想,是自己判断错了,这个疯子是一个可怕的疯子。戴天娇跑得踉踉跄跄的,因为地上是一层细碎的石子,每走一步都要滑行一下,并且踩在上面会发出“喳喳喳”的响声,另一个“喳喳喳”的响声就紧跟在身后。20岁的戴天娇第一次感到了恐惧,这时她的眼里已经没有了太阳,满眼的墓碑,时刻提醒着她是在一片墓地里。她突然感到大腿发紧,想解小便。可是,身后“喳喳”声依然响着,怎么办?她知道现在大喊大则是没有用的,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走到这里来,戴天娇突然停了下来,猛地转过身去,她看到男人也站住了,她大喊了一声:“你要干什么?”男人笑了,还是那种谦卑的笑,笑着走近戴天娇,伸出他的手拉住了她。

男人拉着戴天娇,用劲把她朝一个方向扯。戴天娇又喊道:“你要干什么?”男人笑笑,嘴里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戴天娇猛地反应过来,眼前的这个男人是一个哑巴。男人转过头看着戴天娇,“依依呀呀”地说着,他放开了戴天娇的手,举起自己的手指着一个方向。戴天娇冲着他点了点头,他就走到了前面,戴天娇跟在后面,她不知道这个男人要带她到什么地方,也许还有一个和她一样的女人,在一个地方等着她,需要自己的帮助。想到这戴天娇感到心里获得了一份安静,她默默地跟着走着。它忙穿梭在墓地里,男人非常熟悉墓地,他像走在一个城市的街道上,像城市里的老住户一样,领着戴天娇越过一个个墓碑。

终于,他把她带到了一个墓碑前停了下来,戴天娇惊奇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墓碑很奇怪,原来,这个墓碑上没有刻任何字,是一个无字碑。戴天娇用惊奇的眼光看着男人,男人用手比划着,一会儿指指戴天娇又一会儿指指那个墓,戴天娇听着看着,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心想,难道他知道什么吗?

10

正像夏冰猜想的那样,朱丽莎的确与一五八有一种她所不知道的联系。

那是半年前的事。那时朱丽莎在军医学校附属的陆军一四三医院实习,五队在一四三医院实习的学员有20名。她们被分到各个科室轮训,起先朱丽莎过着一种平静的生活,比起学校生活来,实习生活多了许多情趣,首先再也不必因为要上趟街而去向谁请假了,也就是说,只要不是违法乱纪,你可以干你想干的任何事。朱丽莎的家在外地,而和她住一个宿舍的两个同学家都在本市,因此,三个人的宿舍,其实就朱丽莎一个人住。当兵近四年了,朱丽莎总算有了自己的空间。

可是平静的生活没有多久,朱丽莎便陷入了一场不平静的感情中去。她鬼使神差地爱上了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她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一个不相识的男人击中。

那时,实习学员和进修生住一个楼,实习队的学员大都是护士队的女兵侗,而进修生大都是一些男医生,无形之中,男医生和女学员成了两个阵营。护士队的女兵们总爱对进修生评头论足,几乎每一个从她们眼前走过的男医生都被评点了一番,她们的目光近乎苛刻,因此能在女学员眼里挂上号的男医生少而又少,渐渐的,女学员们议论得最多的是从一五八医院来进修的皇甫忠军。

在进修医生中,皇甫忠军有些与众不同,首先他的外表在南方人居多的进修生里,有一种天生的高大魁梧,他的口音是标准的北京话,与那些从地县上来的上医生相比,他有一种洋味,加上他总爱一个人对着汽车班车库的墙壁打网球,在姑娘们的眼里他又新鲜又神秘。姑娘们总爱爬在进修楼走廊的栏杆上,看皇甫忠军击球奔跑的样子。回到宿舍,皇甫忠军自然成了话题中的主角。姑娘们更多的是对他好奇,她们只知道他是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外科医生,而他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环境里,姑娘们一无所知。因为不知,就会有许多联想,朱丽莎也进入了这样的联想中。

等朱丽莎轮科轮到外一科时,就正好和皇甫忠军在一个科;一天晚上她值夜班,值班医生就皇甫忠军。等病房熄灯后,朱丽莎就到了医生办公室,坐到了正在写病历的皇甫忠军的对面。

“我们女生经常背后议论你。”朱丽莎说。

“是吗?”正低头写字的皇甫忠军拾起了头。

“你知道议论你什么吗?”

“那,我怎么知道?”

“你想知道吗?”

“有意思吗?”

“你不想知道女人对你的看法吗?”

皇甫忠军笑了,“什么女人?都是些小女孩。”

“那我也是小女孩了?”

“当然是。”

“哦,真让人失望,我们之间有代沟了。”

皇甫忠军没有接话,只是嘿嘿笑笑,又埋头写病历了。

半夜里忽然来了个急诊,是一个车祸伤员,朱丽莎一看到浑身上下布满了血迹的伤员,头就晕了,她慌慌张张地敲开了皇甫忠军的门。

那一天晚上,皇甫忠军的举动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脑子里,在她看来皇甫忠军的一举一动都像在完成一个艺术构思。真的,在那样一个紧张的场合,她居然想到了艺术这两个字。她感到了沉着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是多么重要的品质。他的确没有惊慌,相反他有了一种平时无法看到的亢奋,他手臂一扬把王光片举到了看片灯前面,紧锁起眉头,一副指挥员战前看地图的样子。后来他就投入了战斗,一场不是消灭生命,而是再创生命的战斗,而朱丽莎是这一场战斗的旁观者(大部分时间),朱丽莎从来没有想过,做一个医生还能做出如此精彩来。

如果说那一天夜里发生的事,是朱丽莎对皇甫忠军的第一印象的话,后来发生的一件事使朱丽莎义无反顾地走进了皇甫忠军的情感生活中,这样的进入无疑是一次人生的冒险。那一次是给一个气性坏疽的病人换药,朱丽莎的带教老师因为讨厌那一股难闻的气味,就把这事交给了朱丽莎。朱丽莎进了治疗室,立刻一股恶臭像一张蚊帐一样,把她罩了起来,尽管她戴着口罩,但是,那样的恶臭又像一根竹签一样,穿透口罩直插她的鼻粘膜,她忽然有一种窒息一般的感觉,她猛地一转身冲出了治疗室。她大口地喘着气,一抬头她的目光一下子撞到了带教老师那阴郁不满的目光上,只听得带教老师用严厉的声音说:“进去。这么好气怎么行?”朱丽莎被那个声音搞得满心的委屈,进了治疗室差点流出眼泪来。最可怕的是,她定睛一看床上躺着的那个人的那条腿,在腐烂的黄肉中掺杂着鲜红,她被惊吓地往后跳了一步,眼泪“唰”地流进了口罩。可是,她知道她没有退路,就是眼前摆放的是一具腐烂的尸体,她也不能逃避。她手里捧着治疗盘,任泪水模糊着眼睛,无奈地面对着治疗床,忽然,治疗室的门被推开了,朱丽莎看清是皇甫忠军,因被臭气熏着的皇甫忠军正要转身离开,他的目光碰到了朱丽莎的那一双泪眼,他喊了一声:“怎么能让你来干这个?”朱丽莎一听到这句话,她感到委屈终于有了通道,竟呜呜大哭了起来。皇甫忠军一把夺过她手里的治疗盘,对她吼道:“出去!你出去!”朱丽莎边哭边向后退着,突然,她冲到了治疗室的窗户边,把身子依在窗棱上埋着头呜呜哭着。皇甫忠军又对她吼道:“出去!你出去!你没看到这有病人吗?”朱丽莎这才离开了治疗室,她站在走廊的尽头,用眼睛盯着治疗室的门,心里特别特别感谢皇甫忠军。

后来,她对皇甫忠军说:“那天,我觉得你是一个可靠的男人。”

在后来的日子里,也就是朱丽莎陷入一种感情的日子里,她总在问自己,我是不是错了,他究竟什么在吸引我?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年轻的女孩是不容易说清的。

他们相爱了,在陆军一四三医院的边角树丛里,他们偷偷地约会。他们在黄昏时,到城里的大公园里,手牵手漫步。那是一种既紧张又甜蜜的体验,皇甫忠军每每激动地拥抱朱丽莎时,总是内疚地说:“我真想完完全全属于你。”朱丽莎就轻松地说:“现在不是吗?”朱丽莎知道皇甫忠军说这话的意思,就说:“我什么都不要求你,我只要现在和你在一起。”

一天,皇甫忠军对朱丽莎说:“过两天我要回一趟一五八。”

“我也去。”朱丽莎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这样说了。她知道一五八是皇甫忠军的医院,她还知道在那里有皇甫忠军的一间单身宿舍,她还知道一五八医院是皇甫忠军的出生地。她想去,她渴望了解皇甫忠军的过去,一个还没有她的过去。

于是,在一个夏天的黄昏,皇甫忠军带着朱丽莎回到了一五八医院。到达医院的时候一样已经是天黑了,等车站安静下来后,皇甫忠军带着朱丽莎像搞地下工作的人一样,悄悄潜入了医院,第三天的早晨,他们离开了一五八。

11

王萍平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挤着爬在戴天娇床上向外看的夏冰和任歌,她还看到了一地的阳光,她不知道自己居然会睡了这么大的一个觉。她想也许太累了,想到这昨天的旅途情景又历历在目,看来一五八的确不怎么样,她想,自己是不是太冒险了?难道为了达到一个不成熟的目的,值得冒这么大的风险。她不由自主地一阵发冷,用两个手环抱住了自己的肩。

她没有立刻起床,她也没有大动作的翻身,但是她大睁着眼睛,她看到新白的夭花板,是用石灰水刚刚刷过的,白得可以晃她的眼睛,她看着看着忽然想,这是她从来也没有见过的这么白的墙壁,可是,在这样的白色上竟莫明地挂上了那种旧黄的、带着水渍的、挂着黑色蜘蛛网的墙壁,她太熟悉那样的情景了,那种陈旧和破烂就像植人她身体的细胞,并且在她的体内迅速地繁衍、生长,让她永远也无法摆脱。是的,那是她的家,是她生长的地方。想到这,她禁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自从她进了军医学校,走进了那些“八旗”女兵们,她就有了最大的自卑和最大的自尊。她在黑夜里莫明地羡慕着她的这些“八旗”同学,她满脑子想象着她们的家庭,她想象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做她们的爸爸该是多么地幸福,她想象着她们家里的餐桌上摆放的大碗的肉和金黄色的芒果,她想象着她们小的时候,灯芯绒的衣服兜里装着上海奶糖。可是,到了白天,当她出现在她夜里羡慕过的人的面前时,她总是高抬着她的头,脸上几乎没有多余的笑容,她在她们感兴趣的对象前投以轻蔑的目光,她在别人坐她的床时铺一块花布,她用开水烫她洗好的内裤,她用的毛巾总是那么干净,她把她的东西整齐地放在一个地方,她在做每一件的时候,都似乎在告诉别人,她是一个有着极好教养的女孩……

这一切她都能做到,人们、她的同学们相信她是一个有教养的女孩。可是,惟独有一件事让她在想起时,就不敢再用目光看周围的任何一个人,那才是她最大的自卑,是长在她心上的一块疤痕,是永不脱落的疤痕。

她的心一阵绞痛,她翻了一个身,用自己的身体压住她的心脏,突然,她看到了放在地上的行李包,那是她们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行李,她突然再次明白了自己现在的位置,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可怕的地方和那个可怕的人,是的,这是在一五八,陆军一五八医院的单身宿舍里,这应该是一个让她开始一切的地方。

想到这,王萍平坚定地坐了起来。

“你们在干什么?”她尽量用一种轻松的口气说道。

爬在窗户台上的两个人同时转过了头。

“你终于醒了。”几乎是同时说出了这句话。说完后两个说话的人都奇怪的看着对方笑了。

“快起来看,风景可美了。”任歌忍不住喊道。

夏冰一脸的骄傲,“我就说嘛,一五八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可怕。”

“现在还不能这样说,我们还没有开始呢?”王萍平边穿衣服边向窗户这边走来。

“怎么样?”夏冰赶快把自己的那个位置腾了出来。

“哦,树真多。”王萍平说道。她用手系着扣子,“哎,那是什么树?”

夏冰忙扯了扯任歌,“别告诉她。”又对王萍平说:“你猜。”

“不猜,我最不爱猜什么了。”王萍平已经爬到了夏冰原来的位置上了。

“听她卖关子,其实就是花红树。”任歌说道,接着她又说道,“我们别老在这里了,我们出去走走,她们俩早都跑了。”

说完就得到了其他两人的同意,接着她们就忙洗漱、梳头,任歌回到了隔壁的房子。

一走出宿舍楼夏冰就说:“我带路。”

夏冰还能清楚的记得一五八的线路,尽管那时她是一个战士,并不经常到单身干部宿舍来,可是她们女战士在路过单身干部宿舍楼时,总要对一些干部议论几句,有不知道的她们就爱向班长打听,班长总是一虎脸,说:“不要去管那些事。有时间到炊事班帮帮厨。”夏冰心想怎么又想到了班长?自己偷偷笑了。

出了单身宿舍楼,如果向右转很快就能到一条大路上,向左转就是另一栋一模一样的单身宿舍楼。夏冰征求她们俩的意见时,两人都说向右转,到大路上走走。

这是一条直通医院大门的路,也是全院最好的一条路。从里向外走是呈上坡状,相反一进大门就是一直下坡。她们走到了大路上,又向左拐,那是通往医院中心的路,走不远在路两旁各有一个养鱼池,是很大的那种,好像是自然形成的一样,因为在养鱼池的四周长满了垂柳,很有诗意。任歌的心自然又不平静了,她左右看了看,轻轻惊叹道:“真美呵。”这一切让她感到满足,一五八的环境的美丽超出了她的想象,确切地说,她就从来没有想象过,在她看来有一个地方能接纳她就不错了。

过了养鱼池,在路的左手边立即出现了一片巨大的竹林,铺天盖地,视野里是一种从地下到天上的墨绿,这是一片有一定年代的竹林了,长得蓬勃充满生机,使走过它的人都忍不住要从它的脚底一直看到尖尖,这时已经把头抬得老高老的了,如果戴了帽子,帽子就会滚落在地。

走过竹林,一股清香又扑鼻而来,在一个拐角处,也是路的右手边,一片桂花树就进了看不过来的眼睛,鼻子被香味吸引。凑近桂花树一看,小小的桂花挂了一树枝又一树枝,就只剩下惊讶,这么小的花却这么大的香。

还是看路的右手边,和桂花树紧挨着的是一片山茶树,现在山茶花已经开过了,可是树的叶子却健康的绿着,看上去质地很坚硬,很像一群山里正在比武的年轻小伙。

再有什么牡丹花、玫瑰花、腊梅花、菊花,那都在更里面了,不靠近大路,只觉得到处都是绿色,把眼珠子都染绿了。

“咦,怎么没有见到人呢?”走着走着,王萍平突然问道。

此时,正是上班的时间,大院里静悄悄的,的确没有见到一个行人,就是有人也不一定能看得到,随便走在一条林荫小道上,真是一点也看不到。

“这里就是这样的。太大了,这是全区面积最大的医院。记得当新兵的时候,在洗衣班那边,停满了乌鸦,看上去黑黑的一片。后来,我们那一年一下子来了96个新兵,乌鸦也都一下飞走了。医院的人说,我们这些人阳气重。听说这两年医院的人又少了好多,都调走了,到大城市去了。”夏冰一开口就有一种自豪感。

“这里多好呵。”任歌说道。

“院内环境不错,但是周围环境不好。”王萍平说。

“主要是孩子上学问题、工作问题不好解决。”夏冰说。

“哦,最好不要说这些了,离我们太远了。我们还是继续走吧。”任歌说道。她在18岁的时候,不需要谈论关于上学问题和工作问题的话题。

于是她们继续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就来到了医院的中心位置,在大路的右手边出现了一个花坛,似乎在所有单位的中心位置都能见到那样的建筑,一个圆型水池,在水池的中央用石头水泥乱七八遭地堆砌起一座假山来,由于时间的久远,假山上会长出一些青苔样的藻类物质。她们看到的就是这么一个东西,不过一五八的花坛与别的地方的不一样,就在于在它的周围是一片茂盛的绿色植物。站在花坛边上,仰起头来看,一栋巨大的房子就立在眼前。宽阔的大门,气派的立柱,明亮的落地窗户,一切的一切都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一种有别于曾经见过的建筑物的感觉。

姑娘们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扭转着头向右看,向左看,然后仰起头向上看,把脖子都仰酸了,脑袋里还在嗡嗡响着。不用夏冰介绍,任歌和王萍平就猜出了眼前的这个大东西就是让一五八人引为自豪的飞机式住院大楼。对于这个建筑物的背景材料,早在学校时,她们就听到了很多很多,人们提到一五八必然要提到它。因此,在任歌和王萍平的脑袋里,立即出现了这些词汇:苏联、专家、俄罗斯、风格、建筑等等。

恢宏的大楼向见到它的人们解释经典的涵义。

其实站在地上,是看不出大楼的飞机样式的。关于飞机的样式,必须在天上往下看,生活在大楼里的一五八人没有一个在天上看到过它,可是这丝毫不妨碍她们津津乐道地谈论这个大楼。

夏冰知趣地没有吭声,她觉得一旦站在了大楼前,所有的解释和介绍都毫无味道,在她看来什么都比不上大楼本身精彩。她还知道在大楼的里面还有更精彩的,如果没有那一股总是急急往鼻子里钻的来苏儿味,真以为进到了电影《列宁在十月》中攻打冬官时的某一个镜头里呢。

她们谁都没有说话,任歌是被眼前的建筑震撼得不敢说话,对于这个从小就崇尚苏俄文学艺术的女孩来说,她必然会受到震撼。

在王萍平眼里,眼前的建筑物是不同于通常见到的那些大楼,反正不像军区总医院的住院大楼,她觉得像一个看戏的地方,就是电影上演的那些穿着华丽的衣服去看戏的地方。但是她没有把这种想法说出来,对于她的观点她是不会随便说出来的,这是一个对她不错的大人告诉她的。

对于她们身后的另一个建筑,她们完全忽略了。那是一个普通的红砖房,两层楼。夏冰当然知道那就是医院的机关办公楼,在那里面有院长、政委等等首长。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告诉另外两个伙伴。

“欢迎呵,欢迎你们。”声音突然在她们身后响起。

三个人顺着声音转过身去,看到一个男军官向她们走来,她们互相看了看,意思是谁认识他?显然没有人认识。就听得那个男军官说:

“你们是才来的吧?”

三个人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

“你们好。我是医院政治处的杨干事,我正要到宿舍去找你们呢。”说着男军官一副很有经验的样子,老练地向她们伸出了手。

夏冰和王萍平被握手时感到很被动,但是还是握了。任歌心里就想,和女同志握手的规矩是女同志先伸出手,如果不是女同志先伸出手,男同志是不能主动的。这是她从一本礼仪书上看来的,所以,当男军官热情洋溢地向她伸出手时,她没有把自己的手递过去,而是假装没有看见地扭过了身子。不过,男军官也很快收回了手,表现得很主人翁的样子。倒是夏冰心里有些着急,她狠狠地瞪了一眼任歌的背。

“说起来我们还是校友呢。”男军官又说。

三个人就又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

“我也是军卫校毕业的,并且也是护士队。”杨干事一脸的笑。

“是吗?”三个人同时说道,用一种惊奇的目光看着他。

“我比你们早两届,才来时也是当护士,后来改的行。”

真是难以想象,像杨干事这副模样的人还当过护士。三个人心里都这样想到。不过都没说出来,只是很懂事地流露出欣赏的目光。杨干事就是那种普通的男人样,感觉很粗,但是粗可不是男人的缺点。

头一天就遇到了校友,真不错。三个人也高高兴兴地跟着杨干事向办公室走去。忽然,夏冰说道:“我们还有两个人呢,一大早就出去了,不知现在回来没有。”

“我来,我来,我去找她们。”杨干事说道。

12

护理部主任是一个感觉慈祥极了的老太太,顶着一头的白发。她笑眯眯的走进了会议室,像婆婆选儿媳妇一样,把眼前的五个姑娘一个个看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的坐了下来。

“欢迎你们呵,我们这里特别需要你们这样从学校毕业的护士。”谁也没有想到她说了一口地道的当地话,有一种浓浓的鼻音。不过她们都能听懂,而且忽然感觉亲近极了,好像她不是什么护理部主任,倒是到乡下度假时遇到的一个老婆婆。

坐在一边的政治处主任忙说:“沙主任是我们医院的元老,从建院时她就在这里了。”

沙主任听了以后就点着头表示同意,她边点头边又用她那慈祥的目光把五个姑娘抚摸了一遍。

“你们住的还行吧?”又是那种鼻音很重的本地口音,而且内容还是那么的家庭化。

五个人忙点着头,朱丽莎说:“很好,我们很满意。”

沙主任就指着朱丽莎说:“你叫什么名字?”

夏冰抢先答道:“朱丽莎。”接着就把大家的名字介绍了一遍。

沙主任点着头,又说:“你们有什么要求没有?我是说对于到什么科室。”

停顿了一会儿,几个人互相看了看。

“没有。”戴天娇答道。

沙主任一副很满意的样子,又点了点头,让在一旁的李助理员把分科的情况给大家说了一下。

戴天娇和夏冰被分到了外二科,也就是胸腹部外科,外带妇产科。任歌和朱丽莎被分到了外一科,也就是骨外科。王萍平被分到了五官科。

沙主任又说:“大家先干干,如果有不适应的,还可以做适当的调整。”一句话说得姑娘们心里暖融融的。

政治处主任又代表医院领导,说了一些对大家表示欢迎的话。然后就一副政工干部的样子,讲了许多需要注意和遵守的事项,他说话的口气很严肃,又让她们感受到回到学校每周一次的点名会上了,刚才那一种回到家一样的感觉没有了。其实这种讲话是她们听得最多的,在学校时,就有许多同学对这种讲话不以为然。

朱丽莎是那种不在乎这种话的人,她只听两三句就知道说的是什么意思了,后来的话她就不听了,脑子开起了小差。现在她的小差正开得起劲,她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之中,在这一时刻,她没有不能忍受的什么事,什么人。所以她本来娇好的脸,现在就带上了几似浅浅的笑,看上去她在认真听讲。

王萍平特别在乎这样的话,她只要听上一两句就知道自己不会犯这些错的,于是,她也就不听了,脑子里也在开小差,小差里想的是,谁最容易犯这些错,把每一个人在心里分析一遍,在心里说,这个人不错,有我学习的地方。现在她在看朱丽莎,她觉得朱丽莎现在的样子有利于给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这样想着也就在心里暗示自己脸上的肌肉放松一些。

任歌是不喜欢听这种话的,不管是不是说她,她都不喜欢,甚至非常反感,可以说她听了政治处主任今天讲的话后,会永远影响对他的看法,并且留下不好的印象,今后她绝对不会信任他。所以她基本是这个耳朵进去,那个耳朵出来,她的思想不知已经跑到什么地方了。

戴天娇是听得很认真的,每一句话她都听了进去,并且一条一条的对照自己,想象自己会不会犯主任说的那样的错。谁也说不清,从小倍受宠爱的她,为什么总是要求自己很高。这时的她端坐在沙发上,一张平静似水的脸面对着正在讲话的主任。

夏冰也听得认真,不过她的认真与戴天娇的不同,她从来没有想过要对照一下自己,她觉得规定不让干的事,不干就行了,有什么难的。所以这时的她脸上显得很从容,更轻松。

终于,政治处主任结束了讲话。终于可以说散会了。

大家站起了身子,在向外走着,突然,沙主任又用她那有浓浓鼻音的本地口音说:“你们已经毕业了,提干了。可以找男朋友了。”

在场的人听了这话都不约而同地“轰”地笑了。沙主任还是一副认真极了的样子;说:“真的。是真的。”接着又说了一句,“我们这里的小伙子有的是,不过就是看上了外面的,我们也把他调过来。你们可是我们的人才啊。”

姑娘们听了都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才回到宿舍,她们就已经不叫沙主任了,而是一口一个“沙老太”,都说:“沙老太简直是太可爱了。”

沙老太和她们见过的其他护理部主任太不一样了,在她们的印象里护理部主任都是些“老习婆”,总是虎着个脸说话,好像不这样就有失主任的威信似的。实习时她们都遇到过这样的护理部主任,因此,关于沙老太的话题从一进门就开始了,她们学着沙主任那特有的语音说话,然后就高兴地笑。看来对于分科情况大家都很满意,如果从工作轻松来说,那么王萍平分得最好,她自己当然知道,但她还是说:“就我一个人,连个伴都没有。”

她们都是经历过实习的,对于科室的情况也都有个简单的了解,于是又围着这个话题说开了。

“说起来最苦的科是外二科。”

“但是外二科学到的东西多。”

“外一科就是每天加秤砣,端大小便。”

“不过,你们外二科的护士长是最好的。”朱丽莎说。

“你怎么知道?你又没有在这里实习?”夏冰总觉得朱丽莎与一五八有一种什么联系,就这样问她。

“我听别人说的呗。”

“朱丽莎,我总觉得你以前来过一五八。”夏冰还是说了出来。

“你怎么知道的?”朱丽莎这样说着,却没有生气,相反脸上有一种克制不住的笑。

“我就说呢,我看出来的。你来干什么?”

朱丽莎没有立即口答,还是那种无法克制的笑。她似乎想装出一种平静,一种若无其事。“总是有事呗。”

听着她们的对话,戴天娇不自在的把脸扭过看着窗外,似乎别人已经发现了她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她害怕她们中有一个人也大声问她:你是不是以前来过一五八?

这时夏冰笑了,是那种很大的笑,不知道她和朱丽莎说了什么话。夏冰接着说:“你们说,沙老太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那还有什么意思,就是说我们可以谈恋爱了呗。”朱丽莎说这话的时候,语音里有一种小天鹅般的自豪。

“我觉得她的意思是让我们在一五八找对象。”夏冰深沉地说。

“那你就在一五八找呗,我看杨干事挺不错的。”朱丽莎冲着夏冰说。

“天哪。”夏冰站起来扑向朱丽莎,朱丽莎大叫着向隔壁跑去。

屋里剩下三个人。任歌皱了皱眉头,一副对刚才的对话不屑的样子,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王萍平看着任歌离去的背影,似乎想起了什么,没有说话。

戴天娇把身子向自己床的深处挪了挪,问了一句王萍平:“你爱过人吗?”

王萍平迟疑了一下,坚定地说道:“没有。”接着又问了一句,“你怎么会想起问我?”

戴天娇摇了摇头,说:“我想爱一个人一定很幸福。”

王萍平没有接她的话,却在心里暗暗地说道,爱有时是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