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军人大院

1

这个时候的校园总是这样的,太多的灿烂都挤了进来,就连晾衣服的铁丝上,也变得灿烂起来,似乎这些已经在箱子底压了三年的花衣服,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高原正午的太阳正烈,所有的光影都变得很短,几乎没有光影。走在无遮无拦的那条大路上,要狠狠地勾下头才能隐隐看到自己的影子,而这时的影子就是一个圆圆的黑圈,好像是托着走路人滑动的一个圆盘。

大路的上空像架起的另一条路一样,横扯着一条条横幅,横幅上写着“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选择”、“革命战士一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青春献给党”、“为建设国防现代化作贡献”等字样。

这个时候大路上的人并不多,很多人都聚在宿舍里,他们在互相留地址,送一些钢笔、笔记本之类的礼品。学员五队的学员是清一色的女兵,所以她们都集中住在三楼的宿舍,不像其他队是男女混编的,男生宿舍在另一栋,但是,这个时候已经不像平时管得那么严了,男生一个个都变得胆大无比,他们长时间地逗留在女生宿舍,有的甚至在嬉笑打闹中,趁机吃点“豆腐”,触碰触碰他们在梦中想了几年,却又始终不敢下手的部位……

不过,五队的学员大都对此不屑,她们在路过住在一、二楼的四队、六队的宿舍时,总是用轻蔑的眼光瞅一眼那些混迹在一起的男女,然后高昂着头走过去。那秋天藏在单衬衣中的胸峰,故意一抖一抖地跳着,直把那些男生的眼珠子要勾出来一般。“想煞你这些瓜娃子!”五队一位四川籍的丰乳肥臀的学员在路过他们前面时心里这样说着走过去。

私下里,四队、六队的学员管五队叫“尼姑队”,其实,五队的女兵们都知道,但是她们决不允许任何人当着她们的面这样说。就有过这样的事,有一次,四队的一个女学员在电话间向对方说到五队时,就用了“尼姑队”这个说法,为此五队的姑娘们硬是砸开了电话间的门,直到把四队的这个女学员逼到二楼的宿舍里呜呜大哭。五队的学员厉害,这是四队和六队都知道的,说起来五队的学员就是和四队和六队的学员组成成分不一样,五队的学员大都是一些没有考上大学的军队干部子女,是因为找出路当了后门兵,有一些“八旗”味道。而其他两个队的学员,大都是地方初中毕业生,直接入学入伍的。从年龄上来说,五队的学员大都比其他两个队的大,而从学历上来说,五队的学员也比其他两个队高。所以,五队的学员在学校有独领风骚的地位,不管学校组织的什么活动,比如演出、出黑板报、演讲这些事时,五队总是最好的。对于五队的学员来说,上一个军医学校护士班多少有一些委屈,有点落毛的凤凰的感觉,不过,军医学校这样的环境也给了她们足够的信心。

毕业分配的名单是上午宣布的,让所有学员没有想到的是,五队竟有五个女兵自愿报名到陆军一五八医院去。

应该说,陆军一五八医院是近几届学员分配的一个难点,难就难在一五八医院的地理位置,它在西南边陲一个远离城市的大山皱褶里,像被人随手抛到大山里的一块石头,在地图上看不到它的位置。那是一所为战争而准备的医院,可是30多年了,人们没有遭遇战争,倒是有越来越多的人,特别是年轻人知道,到了那样的地方,那么就意味着献了青春献子孙。他们说,我们可以献青春;但是,我们不能再献子孙。于是,他们就不去献子孙,连青春也不献了。

好学员留校,这几乎是一条真理,在毕业分配以前,私下里就有同学想过留校人选的事,尤其是四队和六队的学员觉得五队学员留校的一定多,不论从哪一方面来讲,她们的可能是最大的,而像戴天娇、任歌、夏冰、王萍平、朱丽莎这样的出类拔萃的学员,似乎应该首选留校,不是她们自己选择,学校也会选择她们的。可是,正是她们五个人,在去向自愿表上填上了陆军一五八医院。

“五朵鲜花可千万别撞在大山的五堆牛屎上!”学校中至少有上百名暗恋他们的男生在默默为她们祈祷。

2

在临近毕业面对人生重大选择的时候,校园里,一些年轻的生命不再带着青春的活力行走,在她们无忧无虑的心里装进了心事。大操场边的核桃树,挂满了长着青刺的核桃,据说到了深秋,青刺就会变成黑刺,在有风的夜里,传来辟辟剥剥的声音,第二天,就能在核桃树下抬得真正的核桃。

没有太多的人关注这些核桃树,人们从核桃树下匆匆地走过,走向她们想去的地方。

在过去的日子里,有许多人喜欢坐在核桃树下面,她们在树下读书,看《解剖学》,《内科学》,《外科学》,记人身上的An块骨头。看一遍就记住了的是男人、女人身上那最隐秘的部位,并由此停下引发一些让心儿骚动一阵。最难记的就是那像河流一样的血管,感慨人身上最多的就是水,跟地球没什么两样。

那是青春最美丽的时候。

但是,他们在面对人生的选择时,有了心事。

每一届学员都把毕业分配看得很重,似乎这次的选择就是人生的选择,选对选错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

但是,五队里五个学习成绩优秀,各方面都比较不错的女兵,却在同学们为毕业分配忙乱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向学校领导交上了志愿表。

一时间她们成了学校的新闻人物,有些人来打听她们这样做的动机。夏冰说:“真是奇怪极了,难道非要有什么动机吗?反正我没想那么多,因为陆军一五八医院是我的老部队,我曾经在那里当了一年的战士,我肯定是要回去的,尽管我有机会到其他条件更好的地方去,但是,我不去,我已经怀念那个地方了。”

也许最让人想不通的是戴天娇的选择;在那一届学员中,没有人不知道戴天娇的,她有太多让人感兴趣的地方。

几乎每一届学员都有一个比较出众的,戴天娇就是这样一个较为出众的,可以说是包括四、六队在内最出色的学员。一般说来,大凡像她这样的人,一优秀起来好像什么都很优秀,这是毫无办法的,仿佛天在造她的时候,就要让她与众不同,要让她成为别人关注的焦点,不管她愿不愿意这样。

比如说,一个人的出生,是无法选择的,她也和别人一样,无法选择她的人生。在她无法选择的情况下,一个将军成了她的父亲,这对于她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件好事,当然也不一定是一件坏事。

将军的女儿本来是没有什么固定的模样的,不过在普通人的心里,都怀有一种将军的女儿一定如公主般美丽的期待。而戴天娇的长相恰恰满足了许多人的这种期待,在她长成一个20岁的大姑娘的时候,她的美就以光芒的形式传达给每一个见到她的人,她细腻又富于光择的皮肤,让同龄的女孩羡慕不已;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因为浓密的长睫毛,使它总是笼罩着一种莫名的忧伤;她的鼻子永远让她充满了不同凡人的高贵感,嘴唇清亮红润,在她沉默的时候总是微微张启,让一些男生们一看心里就痒痒着一种稚气。

除了这些她还有一副让天下男人都喜欢透顶的身材。这身材既不像林黛玉的纤细的瘦,也不像杨贵妃那种雍容华贵的胖,而是该凸的部位就尽情地凸,该细的地方就尽量地细,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上人们称这身材叫“性感”,它着实能挑逗人,尽管她那美妙绝伦的胴体常常掩在军装里,但那起伏的胸峰却让再老实不过的军人也要多瞅几眼。

戴天娇是女人的一个奇迹。这是夏冰的话。夏冰还说:“我喜欢优秀女人。”

关于优秀女人她能说出一大串名字,比如说,居里夫人,南丁格尔,肯尼迪夫人,林巧稚,刘胡兰,江姐……夏冰在说完这些名字以后,说:“我还是那个理论,大凡优秀的什么都很优秀。”

的确,因为戴天娇有了许多优秀,而使别人愿意关注她。

这时,20岁的戴天娇迈着轻快的步子走在大操场边的核桃树下,此时满校园的浮躁仿佛与她无关,在她的这里,那一切都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她漫步在茂密的核桃树下,她总是忍不住扬起脸来看一眼树上的核桃,对于这种植物她有些好奇,这种好奇是因为在她从小长大的那个院子里没有这样的树,她还好奇她从小就在吃的那种有着栗色果皮的桃核这玩意儿真好玩,凸凸凹凹像人的大脑。学过人体结构后更发现它像男人下面那两个干坏事儿的蛋蛋。

想到这儿她不禁“扑哧”一声笑了。

阳光碎碎地洒在她的脸上,她那一张娇好的脸,竟有一种透明的光泽。刚才她离开了喧嚣的宿舍楼,她想象着这时的操场边一定很安静,她就来了。真的如她想的那样,平时总是那么多的人都消失了,就只剩下了树。戴天娇看着那些树,突然有一种想掉泪的感觉,她走近一棵核桃树,把身体贴到了树干上,她举起那张圣洁的脸,两行泪就无声无息地爬上了她的面颊。对于一个刚刚20岁的女孩来说,她有太多的莫名的忧伤,似乎是对这校园的眷恋、对核桃树的感激,还是什么?就连她自己也说不清。

她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响着,而那个声音所要表达的意义是什么,她听不清。可是她知道那是一种表达,她是要去那里的,那里有一种神秘的力量在吸引着她,她现在不知道究竟是神秘东西,或许那仅仅是一个故事,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故事向她呈现了一团如雾一样迷蒙的气体,萦绕在她的脑袋里,她的身体里。她在心里暗暗地对自己说着,我会找到答案的,我会的……

就在戴天娇沉浸在一种情绪中的时候,一个女学员挡在了她的前面;

“戴天娇,听说你志愿申请到一五八医院?”

戴天娇仿佛在睡梦中被惊醒一样,她看了一眼眼前的这个女同学,在她的印象中这不是五队的学员。她怯怯地回答说:“是呵。”

“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留校最合适的人选,应该说留校也对你今后的事业更有好处,况且你还有一个有权有势的老爸。你为什么会选择一五八呢?”女学员的口气咄咄逼人。

天哪,哪里冒出来的一个记者。戴天娇在心里叹道。的确,听这个女生的口气,好像在采访一个新闻人物。这是戴天娇没有想到的,对于一个20岁的女孩,在她正走在她喜欢的核桃树下时,她没有想她的选择,因为她已经选择好了,她也没有想还有她以外的人对这件事感兴趣。于是她回答的缺少外交家的风度,她说:“不为什么呀。”

听上去真让人感到扫兴,这简直就是一个俗人的回答。

“你是不是有什么的目的?”女学员倒真有一种逼上来的感觉。

不论戴天娇有着多么不同的出生,但是,这样的场合也让她感到突然,但她马上就镇住了自己。

她扬起手搭了一下塔拉到脑门上的刘海,然后调皮地说:“有目的,那儿的膛民大多五大三粗,够劲儿!”

说完,她露出了她那种特有的,对人有着感染力的笑。她一笑嘴角上就露出两个深深的嘴窝,这会让人生出无尽的心疼。

接着,她用一种平和极了的声音说:“别开玩笑了,我觉得一五八医院挺好的,它是我们军区的中心医院,它的医疗设备可是军区一流的,就这些难道还不值得去吗?”

当然,并不是每一个人都遇到了戴天娇这样的事,尽管在同学中她们五个人的选择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关于分配去向的说法,但是,校方并没有大张旗鼓地宣扬这件事。说起来陆军一五八医院并不是一个远如西藏这样一个给人生存带来困难的地方,正如戴天娇所说的,它是军区的中心医院,其医疗设备在全区也是数一数二的,在许多领导人的印象里,那里还是一个出干部、出尖子的地方。

只是这样的平静超出了王萍平的想象,在她的脑子里曾经有过一个想象,可是完全没有在现实中出现。由于期待的落空,在面对毕业前夕喧嚣的场面时,王萍平常常一个人站在宿舍后面的阳台上,长时间的眺望着一个地方,已经22岁的她,无法溶进眼前的喧嚣,在她看来一条她曾经看得很清的路正在变得模糊,她甚至觉得过去的清楚是不是错了。她很想问一个人,问一个比她大的,有着丰富的社会经验的人,她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江海江,几乎是在江海江形象在她脑子里显现的时刻,她浑身一个激灵,就好像突然迈入一条冰凉的河水里一样,她猛地用双手把自己环了起来。

这时,在那些喧嚣的女兵中,朱丽莎的笑脸显得异常出众的灿烂,因为兴奋使得她平时白如牛奶的脸染上了粉红色。19岁的她,无疑可以用一朵正在开放的鲜花来形容,之所以不说她是一朵花蕾,是因为她与同龄人比起来,竟莫明地多了一些在成熟女人脸上才能看到的风情,有的同学跟她开玩笑,说:“朱丽莎,你是想到一五八去当山大王的压寨夫人啊?”朱丽莎听了这话就哈哈大笑,可以说,是有些放荡地笑,她以这种让人听了浑身发痒的笑回答了说话的人。

与朱丽莎放荡的笑相反,任歌的沉默透着一种莫名的伤感,这种伤感像一团空气一样弥漫在任歌的身体四周。到一五八无疑是她的自愿,是她自己亲自填的毕业去向意见表,是她用黑墨水清清楚楚地写上陆军一五八医院这几个字的。可是,她在宿舍里的表情就好像她是被什么人逼着去的。都这个时候了,她依然旁若无人地支起她的面板来,把方凳放倒,坐在床沿前,一笔一画地在一张白纸上画素描。她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倒是夏冰心里不是个滋味,夏冰皱着眉头看了她几眼,几次想打断她,最后都忍住了。夏冰了解任歌,同学三年,任歌就夏冰这么一个好朋友。

夏冰自己的心情可以说是很好,只不过是她没有像朱丽莎那样好得忘形,她把好心情藏在肚子里。她已经把所有要带走的东西都收好了,并且她在头一个星期天外出时,就把一些在一五八没法买到的东西都买好了。这时她不时地无聊地用手去摸一摸已经鼓鼓的包,有时用脚对着包踢上几踢。她的床紧挨着任歌的,她坐在床沿就能清清楚楚看到任歌作画,同学三年她每天都能看到任歌这样作画,夏冰对任歌说:“你真是走错门了,到这里是来让你拿着针头在人身上画的,又不是让你在纸上画的。”每次夏冰说夏冰的,任歌照样画任歌的,就好像夏冰是自言自语。但是,有一次夏冰还是这样没心没肺地说着,任歌竟一下子扑到床沿上哭了,吓坏了夏冰,她摇动着任歌的肩膀,可是任歌的肩膀却因为抽泣在震动着,夏冰不知道自己闯了什么祸,一个劲地说对不起。后来,任歌用空腔说,没你的事,我就是想哭。三年了,夏冰是深知任歌心里有一块伤疤的,那是一块一触就疼的伤疤,所以夏冰在很多时候,就只是这样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任歌,这样好。

3

毕业典礼是在学校小礼堂召开的。

一阵此起彼伏的拉歌后,学校的军务处长对着大家摆了摆手,霎时,整个会场鸦雀无声。

再抬头往主席台上看,学校领导都已经端坐在主席台上了,一时间,每一张脸都那么模糊。校长讲话,政委讲话。

毕业证书由每个学员队的两名区队长上台代领,其他学员在台下伴着《体育进行曲》的旋律拍手,有一个男区队长居然在刚刚上台的时候,一个趔趄冲到了他前面的那个女区队长身上。台下的人看得清清楚楚,会场里一阵哄堂大笑。不过在大家大笑的时候,戴天娇没有笑,她仍然以最好的军姿端坐在她的座位上。在她的心里,眼前的一切是神圣的,她的耳畔似乎听到了时代的脚步声,她觉得这是一次庄严的人生初礼,走出这个庄严的礼堂,就走进了被人们说成染缸的社会了,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会被染成什么颜色。

大会在《解放军进行曲》的音乐声中结束。同学们站定身子,胸腔与乐曲一起共鸣着,看上去他们的身姿都那么挺拔,像一排刚刚成材的小树。大家看了一眼主席台,这时才忽然有一种就要毕业了的感觉,忽然觉得首先要告别的就是这个主席台。其实,他们最不陌生的就是这个礼堂,是眼前的这个主席台,他们记不清在这里面开了多少次会。过去讨厌进礼堂,因为知道总是有又长又臭的报告在等待着,现在再看礼堂竟有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好像有了新发现。果真就听到这样的声音:“哎,幕布换成新的了。”“真的哎。”“真的攻。”一阵窃窃私语。

“各学员队集合带回!”军务处长带着河北口音的大嗓门在礼堂里嗡嗡地响起。

队伍带到学员宿舍楼前,随着队长一声“解散”声,那些男兵女兵们便像出了笼子的鸟一样,各自朝着各自的目标飞去。

夏冰和任歌是最后走到三楼的,才刚刚上到第二道台阶,就觉得嗡地一声,这时的宿舍就像一锅烧开的水。一个女声的尖叫,又一个女声的尖叫,还有大声喊人的声音,银铃般的笑声,安静了三年的走道,终于找到了宣泄的机会。

学校要求所有学员必须在明、后两天全部离开学校。听起来真是够无情无义的,早晚肯定是要离开的,干嘛搞一个时间限定。副队长一付过来人的样于:“每一届学员都是这样的。我们当初也是这样。这样做也是校方不得已,学员待的时间越长,出事的可能性越大。”

现在,学员们都知道副队长说的”事”是指什么。一群男女聚结在一起几年,又都是青春之躯,难免不产生点恋情。这几年间,学员在毕业离队时偷吃禁果的事儿时有发生。

现在夏冰正对任歌说:“想好了?不后悔?”

任歌知道夏冰是说到一五八的事,就看着夏冰笑了笑,说:“这有什么后悔的,你不是说一五八就是一个当代桃花园吗?我就喜欢那样的地方。”

夏冰听了以后,觉得自己对于任歌的分配选择有责任,就忙说:“那不一定,我都离开三年了,况且我的感觉也不一定和你一样。不过,不说是当代桃花园,也是一个有田园风光的地方,我凭直觉觉得你会喜欢的。”

任歌调皮地瞅了一眼夏冰:“那还有什么说的。”她接着双腿并拢,连跳两级台阶,站在高处对夏冰说,“人生就是冒险。”

夏冰看看高高在上的任歌,说:“你真应该到艺术学院去,那里是你冒险的天堂。”

任歌一张本来兴奋的脸拉了下来,转过身悻悻向楼上走去。夏冰连跑几级台阶,走到任歌身边,用一只胳膊挽住了任歌的胳膊。任歌说:“其实,我根本不会后悔,如果我们这批学员有到西藏的名额,我肯定会选择西藏的。我就想远远地离开这里,越远越好。”

两人边说边向七班的宿舍走去,迎面走来了王萍平,她手里端着一盆要洗的衣服,看样子是要到水房去。

“哎,王萍平。”夏冰一下子叫住了她,其实平常因为不在一个班,她们很少说话,就是面对面碰上了,也顶多点一下头。自从宣布了分配名单后,夏冰突然对要到一五八去的人产生一种特别的亲切的感觉。

“哎。你们好。夏冰,任歌。”

王萍平做出一付大家闺秀的样子,极其有礼貌地对着夏冰和任歌回了一句。她的文质彬彬倒让夏冰和任歌一时不知说什么好,不过王萍平的声音真是好听极了,绵绵的轻轻的,像一个软软的东西贴在你的耳朵上。

夏冰突发奇想,对任歌说道:“叫一下我们一五八的同学。”

任歌笑着看了一眼夏冰,说:“进入角色倒是挺快的。”接着任歌走开准备去叫人。

“哎,别一个一个地去叫了,就在这里喊。”夏冰叫住了她。

任歌担了扭头看了看长长的走廊,说:“我还是去叫吧。”

的确,走廊太长了,任歌这样文绉绉的人的确不适合干这样的事,夏冰用手挡下了她,拉开嗓门喊了起来:

“戴天娇……朱丽莎……”

忽然有一些脑袋从不同的房间伸出来,当然,这其中也有戴天娇和朱丽莎的,她们似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似的,不一会儿就跑步来到了夏冰她们站立的地方。

“哇,一五八。”朱丽莎这个绝顶聪明的家伙,她一下子就了解了这个走道聚会的内容。

“正是。”夏冰说道,“让我们大家先见见面。”

夏冰的话一出口,大家立刻笑了,“难道我们还没有见过面吗?我看就差没有见过个别同志的裸体了。”又是这个朱丽莎。她的话音一落,立刻响起了一片山响的大笑。笑声立即引来了一个个探出宿舍的脑袋。

她们五个人立即停止了笑,互相小心地对视了一眼,又轰地笑了起来。

好像去一五八是最让她们开心的事一样,这时朱丽莎又怪声怪气地说:

“天哪,一五八可是一个不能去的地方呀。大姑娘去了会找不到对象的。小伙子去了会打光棍的。老头去了就出不来了。老太太……”说到这她用手指了指她自己的鼻子和大家,“老太太去了能变成18岁呵。”

她说一句大家就笑一阵,最后大家符合著朱丽莎的声音,齐声说道:“老太太去了能变18岁呵!”

朱丽莎伸出了自己的手,说:“来,姐妹们,我们手拉手,向前进。”

五只纤细白嫩的手重叠在了一起。走廊的上空飘扬着充满青春分子、原子的笑声,立刻像一张网一样罩住了整个楼道。

4

学校办公楼在教学大楼的右侧,从宿舍到办公楼要穿过大操场。戴天娇蹦蹦跳跳地下了楼,越过宿舍楼前一条宽敞的柏油路,就来到了操场边,一弯腰迈过核桃树的枝蔓,就到了操场的跑道上,跑道是用煤渣铺成的,走在上面会发出嚓嚓的响声。戴天娇穿的是一双军用胶鞋,她迈着大步,身体随着步子上下起伏着,似乎她总有一下会跑起来、跳起来。

走了一段煤渣铺的路,她就到了操场的中心,在中心的一角集中地放着单杠、双杠、障碍墙等军事体能锻炼的器材,在这些东西的旁边有一个正规尺寸的跳远沙坑,戴天娇走着走着就来到了这里,只见她冲着沙坑开始助跑,到了坑的边缘,一挺胸脯跃起身子,一个三级跳的动作,趔趄着摇摇摆摆地站在沙坑里,回头一看,很叫人沮丧,看上去也就1米多的距离。

旁边空无一人,这个时候,在校生都已经放假口家了,只有毕业生准备出发。谁也没有看到一个像文工团员的女兵在这里一展英姿。

事实上,戴天娇在人多的时候是羞于作这种动作的,在她跑动的时候,她总感到她那抖动的双峰被那些男人的目光搓揉着。再加上她的体育成绩不好,这种体育才能几乎是天缺的。从小生为家里最小女儿的她,就被她的母亲和可以管她的人严格按照一个女孩子来管教。她被告知不能剧烈地运动,不能翻墙,也更不能爬树,尽管大院里有单、双杠,可是她却委屈地一次也没碰过。

就在戴天娇准备越过另一条铺着煤渣的跑道时,一个男声在她的身后响起:“我知道你为什么非要到一五八去。”

戴天娇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她转过身去看到是一个年轻的男军人,身材伟岸,看不清脸,却看见一座塔似地立在那。

接着这个男人又说道:“你以为你能找到她吗?她早就死了。”

“你是谁?”戴天娇看这眼前的这个人,她不知道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对她这样说话。

“你以为你能替你的那个混蛋父亲赎罪吗?永远不可能。他将带着永远的不安进入坟墓。”男人的声音带着一股能透进入骨髓的寒气。

“你……你……”戴天娇颤抖着嘴唇,这一切对她来说大突然了。就在她找不到回敬这个男人的语言时,她看到男人迈着傲慢的步子,从她的眼前大步离去。

戴天娇忽然觉得可怕极了,在太阳当顶的时候,怎么会有这样的事发生。此时,戴天娇只感到周围一片漆黑。太阳似乎忽然躲到了厚厚的云层后面,刚才还是葱绿的树枝也突然变成了黑色的,眼前没有花朵,空气也有一股令人感到窒息的腥味。

在这个时候,像一朵鲜花一样的戴天娇只感到迷茫,她不知道在她的生活中会出现一个这样的人,一个像一团迷雾的男人。难道说在今后的岁月里如花似玉的戴天娇会在她的生活里遇到一个不可知的灾难么。

快到队长办公室的时候,她张开嘴又闭上嘴,把牙咬了几下,脚步也看上去轻松了许多。

“报告!”她站在门口,双腿靠拢,成立正姿势。

“天娇,快进来。”里面传来了熟悉的队长崔茜茜声音。

队长正坐在她的办公桌前,像许许多多的队长形象一样,她笑容可掬,一张端庄的脸,五官挑不出什么毛病。

戴天娇一进到队长办公室,看到只有队长一个人,便叫了一声:“茜茜姐。”

队长用手指了指一个简易沙发,说:“快坐下。我有话和你说。”

“太严肃了,我害怕。”戴天娇一副发嗲的声音。

“你还害怕?你从来就是不怕我这个姐姐的。”队长把姐姐两个字咬得很重。

戴天娇能听出她话里的潜台词,心里悄悄地说了一句,反正你没嫁给我哥时,我就不叫你嫂嫂。

戴天娇在队长手指的地方坐下,仰起脸,作出一副认真聆听的样子来。

“天娇,现在分配名单已经公布了,已成事实了。我也就不说你了。这回我总算领教了你的犟脾气了。看来你哥说得还轻了。今天,我才听你哥说,你之所以态度那么强硬地要到一五八去,是有原因的。我问他什么原因,他不肯说,他说这是你自己的秘密,你以为没有人会知道,他是清出来的,他说,他猜得绝对对……”

崔茜茜话没说完,戴天娇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似乎有另一个声音在她的耳边响起。

崔茜茜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急忙说道:“天娇,你不舒服吗?”

戴天娇马上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她摇了摇头,故作镇静地说:“没有,没有呵。”

崔茜茜没有再说什么,本来她说这些话就已经超越了她该对戴天娇说的话。但是,当了戴天娇的三年队长,她已经把未来的嫂嫂和领导关系混在一起了。后来,她站了起来,离开了她的办公桌,她走到戴天娇旁边的另一个沙发上坐下,把身于扭向戴天娇,说:

“天娇,我去过一五八,那里的条件的确不太好,你要多小心。需要什么就给我来信,我们这里去的人多,我会给你带去的。”

戴天娇离开了办公楼,向宿舍走去的心情与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她看不到别人,但别人能看到她的地方。她的身上猛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5

出发的那一天,天亮得比平时早了许多。其实,天还是像头一天亮得时间一样,只是要走的前一夜大家睡得不好,总之有一种莫明的躁动。有人在说,睡吧睡吧,明天要坐整整一天的车呢。可是,还是听到黑夜里一个又一个翻身的声音,都在床上辗转反侧呢。

学员是分好几批走的,因为到达的地点不一样,到一五八去的定在第二天走,第一天已经走了一些同学,平时好像看不出大家有多亲,可是在送同学上卡车的的那一刻,不知是受环境影响还是怎么了,反正眼泪装都装不住,就好像下眼睑被开了一个小槽一样,泪就像一条小溪一样,不停地流呵流呵。

头一天晚上,大家的心情就很不一样,似乎都感觉到,真正的分别已经来了,好歹大家吃一锅饭三年了。有报纸上登文章,说夫妻时间长了,会越长越像,就是因为总是吃一样的食物。再怎么说这些姑娘们也是三年同学了,当然不可能越长越像,但总有一种感情了。

七班宿舍已经空出了三张床。本来住十个人的房子,一下子觉得清静了许多。夏冰把头移到床边,说:“你妈妈真漂亮。”夏冰这样说是因为任歌的妈妈上午来学校了。

上午任歌的妈妈来学校了,尽管她一副心事很重的样子,但是还是让人一眼就看出是那种部队文工团员的样子。虽然这时的她身材已经不再苗条,但她那种成熟的丰腴更有一种美的感觉。夏冰早就听说任歌的妈妈曾经是军区文工团的一个演员,想当年也曾大名鼎鼎过,演过舞剧《红梅赞》里的江姐,还演过《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就是现在她也是文工团的一个主力编导。

任歌听了夏冰的话并没有满脸喜色,倒是长长地叹了口气。夏冰脑袋里就出现了上午任歌妈妈来时的情景。

当时宿舍里一片混乱,平时被内务要求箍得紧紧的宿舍,一下子有一种大松气的感觉,地面上也冒出了各种各样的纸片、破纱布、包装袋,一切都有一种仓皇逃窜的感觉。任歌的妈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走进任歌她们宿舍的。可是,任歌在见到她妈妈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一种欣喜时的表情,她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女孩一样,平常好好的嘴唇撅了起来,一扭头坐到了自己的床前。

任歌的母亲急忙跟过去,在床沿坐了下来,对任歌说:“兵兵,妈妈能为你做点什么?”

被叫做兵兵的任歌冷冷地看了她母亲一眼,说:“不用了。我自己会。”说话的口气就像对后妈。

“兵兵,说实话,妈妈不太理解你的选择。我原来想让你爸爸找找人,把你分到门诊部,这样离家近一些。我们也好照顾你。”任歌的母亲对她说,声音听起来像在念一段台词。见任歌没有吭声,她又接着说,“我本来是想找你好好淡淡的,可是这段时间大忙,马上‘十·一’要到了,团里有一台大型演出。我和你爸爸都整天忙得不着家……”

“那你还来干什么?我又没让你来……”任歌任性地说道。

“你……你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最讨厌你们说忙。”任歌说完这话,扭头就向外走。

“兵兵……”任歌的母亲站了起来。

“我说过,这里不需要你,你快去忙吧。”任歌丢下话就出了门。

面对眼前的一切,任歌的母亲一片茫然。许久,她呆呆地站在一片狼藉的宿舍中央。

夏冰见任歌对她的话没有任何反应,就忍不住对任歌说:

“你对你妈有些过分。”她的声音不大。她不想让别人听见,其实夏冰心里是有着一大团疑团,她没有想到任歌还有这一面,看着平时的任歌,夏冰想她该是有一个多么叫人羡慕的家呵。

任歌许久没有说话,她把眼睛死死地盯在天花板上,宿舍里已经熄了灯,天花板变得一片苍白,但是周围并不是寂静无声的,临床的都在互相小声地说话。

这时,夏冰听到任歌的声音,很轻很凉,但是一字一句的很清楚:“我就是想离这个家远远的。永远都不回来。”

这话像一个惊叹号一样,突然敲打在夏冰的心上,她似乎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她在心里感叹到:做一个幸福的人是多么不容易呵。后来她就再也没有说话。

因为有了不太沉睡的夜,天才蒙蒙亮,大家就都睁开了眼,先是李亚说道:“你们听见没有?晚上任歌梦里哭了。”

尽管睡得都不好,可是听到梦话的事好像又没有。大家就此又说开了话。

“任歌是舍不得离开大家吧。”

“任歌你太好了,我也做梦了。”

“我也做梦了,我梦见我到了医院以后,才发现根本不是医院,到处都是太平间一样的房子,只有队长一个人站在那。吓死我了。”

后来就有人说:“咦,我们怎么都还躺着呢?好像不对。”

夏冰说:“你以为还要出操呵。”

“哇,我们再也不用出操了!”

忽然大家一下子反应过来,今天不用出早操了。于是欢呼声一下子此起彼伏。

吃过早饭,陆军一五八医院派来接学员的车就开到了学员宿舍楼前。是一辆解放牌大卡车,从车上下来一个干部,队长崔茜茜已经等在那里了,见了面就是握手,来的干部自我介绍说是后勤助理员,因还有其他事,就把接学员的事也一起办了。他说医院出一趟长途车也不容易。

不管是去一五八的还是不去的,都跑上楼去帮着搬东西。这时,五队的学员就感到没有男学员的不好了。人家四队、六队,干这样事的肯定是男学员,不管到哪里去的,都是男学员帮着上行李,女学员就只在一旁说一些告别的话,然后在说话之余大声喊着,错了错了或是就这样。

五队学员再大的行李也是几个女生一起抬着,一点一点的挪步子,本来五队有几个男同胞,那就是炊事班的战士,可是这会儿都找不到人,反正是放假了,看来不是同学感情就要差一点。崔茜茜一边喊着慢一点,一边亲自动手和大家一起搬。

每个人几乎都是一个背包一个箱子或旅行包,之前车上已经装了一些军需品,占了半个车,五个人的东西放上去以后整整放了一整车厢。同学们就只能坐在自己的背包上。比起头一天来接学员的单位,明显感觉到了一五八的条件很差。

上完了行李,接下来就是真正的告别,五个人挨个和队长、大家握了手,在同学拉的拉、推的推下,先后跳进了车厢。上了车厢全都趴在车厢的后沿上,像一群才出窝的小狗,每一双眼睛都让人不忍久看。队长崔茜茜忍不住把头扭了过去,自从她毕业留校以后,已经送走了三批学员,每一次她都要陪哭到最后一个学员离开。在她眼里学员一届比一届小,一届比一届更能惹得她想流泪。

站在一旁准备坐在驾驶室里的那个助理员看到这一切,怯怯地说:“我们路远,今天要坐一天的车,晚了就不行了……”

崔茜茜扬起一张湿漉漉的脸,向助理员也向大家摆了摆手,示意开车吧。

车上的那一排趴着的,都已经每人向车下伏着一张湿漉漉的脸,车子咯噔一动,那一排脸都向一个方向晃了一下,接着都露出半个胳膊,只有手在摆动。

车在滑行,有人高声喊道:“再见!”

后来就响起了一片再见声,只是车上的人仍在摆手。一句话也说不出。

出了学校的大门,就到了市区。几个人缓缓地挪开身子,各自找一个地方坐下,许久没有人说话。车子穿过一条又一条的街,街上走着或匆忙或安详的人,依然是普通的一天,没有人知道这一天这个城市里将会少了几个年轻人。

走到一条大街上,忽然车子颠了一下,一个电热杯的盖子跳出了车厢,大家随着那个金属盖子倾斜了一下身子,都没有发出声,只是车下传来了一阵笑声。几个年轻小伙子冲着车上的女兵打起了唿哨,姑娘们都把头转到了前方。只有任歌眼睛呆呆地看着车下,目光像一柱光,随着车轮的辙移动。

姑娘们心里都在盼着早点走出这个城市,这一天她们不愿意将自己展览在这辆车上。更主要的是她们感到这里对于她们来说是一个驿站,而真正的归宿却是她们将要去的地方,陆军一五八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