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开始愤怒了。
我的愤怒不是因为被群起而攻之,也不是因为他们表现出的自私让我鄙视,而是他们的那种对一个刚从员工提升为中层的同事的轻视与嘲讽……
方宁和梁山的表情也重新变得焦虑。
说叶琳不会被他们影响,是不现实的。事实上,我看到叶琳的神态已经不是刚开会时候的那种沉稳了,目光中闪过一丝犹疑。我不知道开会之初她做的决定是什么,但我看得出来,除了张丰之外其他的公司中层给了她很大的压力,而这种压力已经足以破坏掉她在心里事先构建好的平衡了。
她抬眼望向我,那目光中有疑虑、不安、询问……还有一丝软弱。我看着她,突然惊异地发现,我们竟可以用目光交流!我们都知道公司所面临的状况,不突破只能是原地踏步,没有前途。但目前在这种绝大多数公司的中层干部持反对意见的情况下,作为老总,她是不可能也不应该作出力排众议的决定,因为这种决定本身和精减客户这个决策相比,会以伤害了公司几乎是全体中层的感情为代价,对公司的伤害将会更大。
她的眼睛似乎在说:任一凡,看来这件事只能再等一等了……
我的目光坚如磐石。时机稍纵即逝不容错过,面对A市原有的竞争对手和新近不断崛起的新锐广告公司,如果不马上动手做这项工作,那我们就会丧失掉全速发展的最佳的时机。这种潜在的损失是无法估量的。
除非不做这件事,否则没有人可以阻挡我!这一瞬间,我又一次惊讶地发现,现在的我已非从前那个任一凡了。
默默而不可觉察地,我向叶琳点了点头,我向她传达的意思是:我来!
心态调整……
缓缓站起身来,我的目光扫过所有人的脸。
在我的意识,在我的眼里,面前这些人不是我的敌人,他们是公司的同事,是现在和我一起、将来也要一起战斗的战友。我看着他们的目光中,没有任何的敌视,也没有自己的策划被他们无情否决的怨恨与不快,相反,我相信我的诚恳会打动他们。事实上,我这无声的肢体语言确实让他们感觉到某种信息,他们静下来看着我,在等着我说话。刹那间,我甚至感受到了传说中仁者无敌的力量。
“各位,我相信你们,相信大家说的都是为了公司好。同时,我也请大家相信我,相信我作出这个策划也是为了公司更好的发展而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一己私利。意见不同是正常的,而且,只有在思辨中作出的决策才是最为可行的,只要是出于一颗公心。这就像交响乐,只有不同的声音才会合出最美的音色,作为一个企划人,我深深懂得这一点。
我现在要和大家说的是,经过最近两个月的调查研究,在我的眼中,这个精减客户的计划已经迫在眉睫了,必须要尽快作出决策并切实实施。直到今天,我一直深深感受到它的紧迫。大家可以放心的是,目前公司有朗星、多健邦、蜜缘、大卫金、安悦等等的案子在做,这正是实施这个计划的最佳时机。至少目前公司不会因为客户青黄不接而影响了正常的经营。
所有的决策都是有风险的,做企业搞经营本身就时刻充满了风险,没有风险意味着没有利益,所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应该小心翼翼地回避,而应该采取的方式是勇敢地面对它。
我不能否认这个决策的风险性,大家说得很对,我也不能以使公司面临风险为前提实施这份计划。但是,我已经决心,让自己与公司一起去承担即将面临的风险。”
在说了很多话后,我停顿,在等着,等着他们的询问与好奇。我要让每个人把我说的话牢牢地记在心里。果然,所有的注视着我的目光都猛地一变,那是在问:你和公司一起承担风险?什么意思啊?
在所有人全部的注意力又一次集中起来后,我扫视着每一个人,接着说道:“如果这个计划得以通过,那么我将无条件地亲自组织实施。如果实施的过程中公司受到了损失,我愿意用自己私人的财产来补偿,但最高限是三十万元人民币。如果计划失败了,那么我将引咎辞职。这是我个人、作为这次决策的倡议者,对公司、对这个计划可以承担的风险和所负的责任。”
全体震惊。
我还没说完。“这个决策是要由叶总来作出的。当然,大家每个人的意见对叶总来说都是重要的参考。我想,虽然和我持相同观点的中层几乎没有,但应该没有人会怀疑我的意见的价值。但是,现在,就在此时此地,作为一名公司员工、策划创意部的负责人、公司经营策划的起草者,我要督促叶总作出精减客户的决策。”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转过头看着叶琳,我的气势已经让她有些迷惑了,“对我来说,这是目前公司必须要做的事情,它关系着公司的命运和我本人及公司全体兄弟姐妹的前途,无法回避也别无选择。如果叶总作出了否定这个计划的决策,那么,我将立刻辞去职务,离开公司!这是我个人对这件事的决定。”
又一次全体震惊。四十六
等我的这番话说完,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叶琳在内,全部愣在那里,他们无论如何不会想到,我会立下如此军令状;更想不到为了实施这个决策,我不惜以辞职为代价。
看到这番话的效果,我感觉满意。这是没有商讨及回旋余地的决定,如一次豪赌。在做这个决定之前,我赌叶琳是希望改革的,那么,我已经以这样的方式以一敌多,给了她作出这个决策的理由,使她不再囿于多数人的反对而缩手缩脚。
如果叶琳本身并不同意删减客户,那么我输得痛快。没有前途的公司、愚蠢的领导也不值得我再去跟随和辅佐,早走早好。
“我想说的都说了,我的观点也已经表明,我就先出去了。”我向叶琳点点头。“对不起。”说完,我转身离开了会议室。
之所以我要先行离开,一是我再待在会议室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走掉反而会加强我所作决定的效果;二是希望我离开后,给他们和叶琳更多的直接沟通商讨的时间,而不是因为我的存在使这种交流有所顾虑。
在我回到办公室近一小时后,梁山回来了,一进门,我就看到他一脸兴奋的表情。
“任总监,您真是太神奇了,没想到您会那样做,所有的人都傻了,我做梦也没想到啊……”梁山有点语无伦次。我微微笑了一下,指了指我办公桌前面的会客椅,示意他坐下来。这时候,我特别想知道自己走了之后会议室里是怎么样的。
“你走了之后,谁也不说话,全愣了,包括叶总在内,会议室里静极了,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到。”梁山坐下来,他的兴奋在持续。
我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
“过了好长时间,是公关部的曹经理先说了话。……她说您疯了。”可能是怕我听了不高兴,梁山迟疑着说道。
“噢?她原话怎么说的?”我饶有兴趣。
“……她说,‘我看这个任一凡是个疯子’。”
“哈哈……”我大笑起来。
“接着说话的是郑少华经理。”梁山看到我的如此高兴的反应,也跟着放松下来。倒底是年轻人,此时,竟有了说故事、卖关子的心情,“你猜他怎么说?”
“……”我不以为忤。
“他说了四个字:不可思议。”
我点点头,“叶总呢?她做何反应?”叶琳的态度才是我最关心的,也是最重要的。
“你说完离开的时候,我感觉叶总挺感动的,可能她没想到你会这样为了公司不惜把自己的身家搭进去吧,”停顿了一下,充满崇敬的目光看着我,“其实不光是她,我听完了您说的,都感动的不得了,深受震动呢。”
“但她并没有说话,而是看着大家,我觉得她的意思是就你的话让大家发表看法。”梁山思索着说。这个年轻人很聪明,他能够体察到当时叶琳的心态。他说完我已经想象到当时的情形,我知道叶琳一定会这么做的,点了点头。
“第一个说话支持您的,是财务张总监。”
“噢?他怎么说的?”
“他说,‘任总监能有如此的气魄与胸怀,我很佩服,虽然对业务上的事儿我不太懂,但从财务管理上反应出来的东西,确实是和任总监说的一样,……我认为他的删减客户的策略应该试一下,不能因噎而废食,因为害怕风险而无所作为’。”梁山边思索着边说,“他说的话挺多的,但大概意思就是这样。”
这个张丰和钱娟一样,也是世纪畅想的老人,只是因为工作性质,平日里他几乎每天都坐在办公室里做账,而且他这个人话很少,平日里我和他接触并不多,碰了面也只是打个招呼,他能说出这番话来,我倒是没有想到。
“……我觉得反应最大的是徐经理。”梁山想了一下,又说道。
“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道,我也说不好是为什么,感觉而已,她好像被您的话刺激到了,很紧张似的,后来竟从包里拿出了一根烟来吸。”
“之后呢?在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就没有人再说什么了吗?叶总始终没说话吗?”我有点奇怪了。
“就是的,当时的气氛沉闷极了,除了我刚才所说的那些外,很少有人再说什么了,说了也只是只言片语,大部分时间在沉默,后来叶总说话了。”
“她怎么说的?”我的身体向前靠了靠。
“她说虽然您的意见是少数的,但您的军令状和不作出删减客户这项决策就会辞职的决定也是她这个当老总的必须要考虑的。因为您的这种和公司共担风险的作法不但让她感动,而且使她加强了对这次公司业务整改的信心,……但她并没有作出决定。”他说着,同时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说是自已要回去考虑一下,后天,也就是星期三下午将召开全体大会宣布她的决定。”
点点头,对叶琳的这种处理方式表示赞赏。其实每个人都会面临需要快速作出决定的时刻。而越是在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下来认真思索,为最终的决定让出一个可以缓冲的时间,这样,会避免很多冲动下的盲目。
下午下班时,很明显地,我以辞职为代价要求叶总作出删减客户决策这件事公司里已经是尽人皆知了。那之前,我去游不离处拿个稿子,看到我的人都向我投来敬佩的目光。也是的,据我所知,在世纪畅想还从来没有人以我这种搭上个人身家的方式来为公司做事的,只是这种建设和谐社会所提倡的奉献精神,就足以震撼他们了。
磨磨看到我之后当然表现得很兴奋。但我不明白的是,他的兴奋里好像多了某种东西,和我说话的时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在说了若干句什么“你小子真牛!是不是脑袋进水了?有了三十万烧的。俺真的很感动,因为你的疯狂……”之后,他神秘兮兮地说晚上有事儿要先走了。
四十七
周二这一天是在平静中度过的。我知道,全公司的人都在因为删减客户的事儿议论纷纷。梁山表现的很活跃,不长时间就会进到我的办公室里来向我汇报一下他听到了些什么。无非就是有的人对这个决策表示出担心和疑虑,而有的人则响应支持,再有就是不断地谈论那天小会议室里开会的情形、我的军立状和不执行就辞职的决定,有的说我哗众取宠,还有的说我是真心在为公司做事情,大多数人说不理解我为什么这样做。所有的话我都一笑置之,更不去问具体都是谁说的,甚至梁山要告诉我都摆着手制止,因为那些话无关大局亦无关痛痒,知道了具体是谁说的反而心存芥蒂不利于团结。
上午我在走廊里看到了方宁,我觉得她看着我的眼神很复杂,幽怨中似乎带着某种报复般的快感,又马上变得暗淡并充满了期待。我不想去研究这些,只笑着向她点点头走过去,任凭她在我身后紧咬嘴唇。
下午叶琳亲自给我打电话,让我到她的办公室里去一下,我一直在等着呢,知道她一定会找我先谈一下的,放下电话后立即过去了。
进了门我在她的示意下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目光在交流,我们谁也不说话,然后双双微笑了。
“任一凡,对你所做的一切,作为世纪畅想的总经理,我表示真诚感谢!……我也真的感动!”叶琳的眼睛热切地望着我,目光中满是欣赏。
我看着她,心情复杂,此时此刻,我想对她说我愿意为你做这些……但又不能说出口,只能是用眼睛向她倾诉着……
我们的目光就这样互相缠绕着,直到她感觉到不妥,讪讪地挪开了去。
“任一凡,你知道吗?在昨天开会之前其实我已经作出决定,那就是按照你的这份策划案对公司进行改革。”我点点头,其实这我已经猜到了。
“但我对大家的反应估计不足。没想到这份东西会遭至那么强烈的反对。这也好,给我提了个醒儿。从昨天到现在,我想明白了很多事儿,有些东西,是我想得太简单了。”
我笑了,真诚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