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林泳的印象中,她到深圳的那晚了好大的雨。可是林烨说没有,那天天气阴阴的,雨始终下不起来。林烨在火车站接到了林泳,帮她拖着硕大的箱子。他问林泳:“这里边都是什么呀这么沉?”林泳说:“衣服,书。”
从火车站坐上中巴去蛇口,林泳隔着肮脏的玻璃注视这个传说中的城市。它笼罩在夜与灯光的暧昧中,在晦明之间穿梭移动着的人们有着与其他城市的人无异的面孔。高楼大厦逼仄着马路,通体明亮却看不到顶端。
林烨坐在林泳的身边,魁梧的身材在残破的包着人造革的椅子之间显得窘迫,他不安地左顾右盼。收钱的女人走过来,他用普通话对她说:“蛇口。”她也用普通话回答:“五块。”林烨深吸了一口气,收起伸在过道上的一条腿,企图放到前面座位下却没有成功,只好又曲起来放回道上,说:“我已经辞职了,一个月以后就走,你只能在我这里住一个月。”
“我懂,一个月内我就找到工作搬出去住。”林泳小心地呼吸着中巴里饱含烟臭汗臭的空气,几欲呕吐。她抬头看了看车顶,那里像被一场大火燎过一样,漆黑污秽。
林烨说:“不要紧,即使我走时你还没找到工作,我也会想办法给你安置个住处的。”
车开了好久。林泳觉得蛇口离深圳很远,好像两个城市。
林泳跟在林烨身后走下中巴时喉头忽然一哽,想吐。林烨拉住她冰凉汗湿的手走到路边,在一个卖菠萝的小贩那里买了一块菠萝。刚从盐水里拿出来的菠萝咸中有酸甜,但林泳看到卖菠萝的人那塞满黑泥的长指甲,还是吐了。
林泳总是把那个晚上记成雨夜,是因为空气中饱含着水汽,狭窄的路边虽然有很多人在活动,却很安静,偶尔几句对话也有与水汽相碰撞的回响。
那年林泳二十二岁,后来她很怀念那个初到蛇口的夜晚,充满南方湿润暧昧气息的第一个夜晚。
林烨把她带到一个渔村里。进村去的路两旁是杂乱拥挤地无规则排列的一座座小楼,夜里看不清它们的颜色和样式。借着路灯林泳只看到那些造型恶俗的门楼。
“这里的农民都很有钱,他们靠卖地发了,几乎个个拿香港身份证。”林烨拖着带轮子的大皮箱,在有坡度的村路上走。
“香港在哪个方向?”林泳站住环顾四周。
“很近的,你甚至能呼吸到它的空气。”林烨指着一个方向。林泳看过去,那里隔着黑黝黝的海,对岸的山脚下有一带连绵的灯光。
海--这是林泳平生第一次看到它。它在她的视野里展开一片无边无际的动荡的深蓝色,模糊而沉默,看不清细节。
在看到海的一刹那,林泳才意识到她已经真的身在南方了。
空气中弥漫着莫名的腥咸气味,与空气直接接触的皮肤都变得潮乎乎的,手掌贴到脸上有黏黏的感觉,这是南方的空气。北方夏天的风干爽利落,有夜来香和丁香的味道。
他们转了两个弯,来到一个不锈钢防盗门虚掩着的院落,里面是一座四层小楼,院子里低低吊着晒衣绳,楼上面所有的窗子都开着,亮着灯光。林烨回头说:“到了,我们公司的人都住在这里。”
林泳跟着哥哥走进一楼,这里大概是个客厅,天花板上的吊扇呼呼地搅动着闷热的空气,淡蓝色瓷砖地上横七竖八摆着几只竹制长椅,穿着单薄的T恤背心或者睡衣裤的四男二女,头发长短不一的后脑勺齐齐朝着门口,在看一台25英寸的电视。电视里正演一个综艺节目,说的广东话林泳听不懂,但她认识曾志伟,他穿着银光闪闪的衣服,正手拿话筒费力地仰望着一个穿三点式的高大女郎,脸上夸张的笑容淹没在一堆皱纹之中。
听到背后有声响,六个人先后回过头来,跟林烨打招呼、看林泳。林烨向他们介绍:“我妹妹林泳。”然后把他们一一介绍给林泳。他把其中一位脸很长、留着山口百惠式发型、戴白边眼镜的女孩向林泳着重介绍了一下:“阿娣,我们这里的内务主管,以后你要靠她多关照了。”
阿娣脸上的笑容似乎很勉强:“女生宿舍的床没有空的了。不过还好,做饭的小杨今天请假回老家了,可能三天后回来。让你妹妹先睡她的床好不好?”林烨皱起了眉头:“周冲没跟你说吗?我早就跟他打招呼了啊!他说没问题。”阿娣又是很勉强地笑了笑:“临时有状况,小宋的老婆来了……”
林烨挥了挥手,有点不耐烦:“反正我妹妹要住一个月的,你再安排吧。”
然后就拎着林泳的皮箱大步往楼梯走去,林泳只来得及向阿娣笑了一下。阿娣仿佛没看到似的,低了头,跟在林烨和林泳的后面也上楼。她穿着洗得发白的旧碎花睡衣睡裤,塑料拖鞋啪嗒啪嗒的声音在林泳身后不紧不慢地响。
楼梯很窄很陡,楼梯的拐角更窄,仅容得下一个人转身。林烨魁梧的身体在林泳前面像一堵墙一样密不透风。
二楼就是女生宿舍了。林烨大咧咧地屈起手指在敞开着的门板上敲了两下,就掀开门帘走了进去。里面有四张床,两张的蚊帐立刻放下了,第三张床上的女孩跳下来站在地中央,手里拿个刚吃了一半的橙子。阿娣从后面走到前面,指着一张没有人的床给林泳看:“你先睡这里,等小杨回来我再把你安排到别的房间去。”
那张床上蚊帐、毛巾被、席子、枕头齐全。但阿娣走过去把除了蚊帐一股脑的东西都卷起来,塞到床下去,然后转过身对林泳说:“你们吃饭了吗?如果吃过了先去冲凉,等回来后我把新的床上用品给你拿过来。”
林泳说了声谢谢,林烨拉了林泳的手走出了房间:“走,我带你吃饭去。”
走出小院,林泳回头认真地看着那门、那小楼。她是个路盲,很容易忘记只走过一次的路。村里的路都铺了花石方砖,远近一片拖鞋的声音。虽然已经九点多了,仍然有很多人走来走去。林泳深深地呼吸着,胸腔却越发憋闷起来,南方的天好像很低,只压在头顶,氤氲的水汽直进入肺部。
“这个女人真是烦,手里有一点点权力就不知怎么用好了。”林烨走在前面,话一句句从他的肩膀上抛过来。“这公司的老板周冲是我清华的同班同学,就是他把我从北京叫到这里帮忙的。要不冲着他死求活求,我才不会扔下国营单位闲散的工作来到这没日没夜地画图,住四人一间的农民房。我在北京随便都能找点私活捞外快,不比在这来得肥。他这都是些什么工程,除了村里的电影院,就是村里的小学,干了三个多月就没出这个村!妈的,周冲这小子没出息。”
林烨唠叨着走到村口的一家小餐厅前停住脚,在露天的桌边坐下,冲正走过来的一个黑瘦男人叫:“炒花甲、咸鱼茄子煲、清蒸鲩鱼,再加一煲莲藕猪龙骨汤--有没有?”黑瘦男人才走到半路就忙不迭地拿支笔往挂在胸前的小本子上记着,又忙不迭地回答:“有,有。热热就好。”
林烨待老板走开后把胳膊放在桌上,长出了一口气,开始端详林泳。这是他今天第一次沉默下来,仔细看比他小六岁的妹妹。
林泳穿着素色棉布印花连衣裙,裙子因为在火车上的搓磨出了很多褶子,显得不太干净。刚晕完车的脸微灰着,眼睛眍进去了。
“你出来妈肯定又哭了吧?”林烨问。
“是啊,她还指望我留家给她养老呢。”林泳摆弄着方便筷。
“在这生活下去容易,想干出点名堂可不容易。也许你在这里呆了十来年,还是过着打工吃食堂的日子,时间蹉跎起来很快的。记住:三年混不出名堂来,你就回家跟于刚结婚,好好过日子。”
“结婚?跟于刚?”林泳瞪大眼睛看哥哥。
“怎么,你俩不正热乎着吗?”林烨被她看得不好意思。他觉得自己很有偷窥的嫌疑,他们兄妹表面上一向不过问彼此私生活的。
“他毕业分配留在南京了。”林泳面无表情地将根部连着的筷子掰开,两手各拿一根互相磨着支出来的木刺。
“所以你赌气来深圳了。犯得上么,于刚还不错,你这样的脾气人家都忍了还想怎么样?要不等我在美国混好了把你俩也办出去吧,估计问题不大,你和他专业都合适。”
“哥你甭为我操心。你能在蛇口接应我就足够了,以后的路靠我自己。”
“小丫头,别豪情万丈了。女孩子独自在这边过很苦,你以后就会知道。要么于刚过来,要么你回去。女孩嫁对了人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事,其他的都可以不计较。”
林泳没说话,从马尾辫上松脱出来的一绺头发耷拉在脸前方,遮住了眼睛。
“我是认真在跟你说,你别不当回事。放眼看深圳到处是嫁不出去干着急的半大女孩子,你要能找到比于刚好的,再甩了他不�迟……”�
“哥,你签证办得怎么样了?我嫂在北京等你了吧?”林泳岔开了哥哥的话头。
林烨见老板端来了汤,只好叹了口气,不说了。
六岁是个什么差距呢?林泳小时候从来不指望哥哥会在她受欺负的时候替她出气。林烨永远比她成熟,对她的小孩把戏从来都持居高临下的批判态度,只是没有爸爸那样威严、妈妈那样苦口婆心罢了。
在林泳眼中,全家除了她都是大人。
因此林烨连给妹妹接风的一顿饭都下意识地全部做主了,惯于被动的林泳也如常地沉默接受。但彼此都清楚想说服对方是极其困难的一件事。林烨在骨头汤的清香蒸气中,仿佛已经看到了林泳的前途,在这个笼罩在阴雨潮湿中的南方城市,一个倔强的女孩自以为是跌跌撞撞地行进,她面前的路四向八岔,任何一个决定都可能彻底改变未来命运的走向,生活毫无警示貌似慷慨地在她面前展开一幅广阔的图画,其实却早布置了许多陷阱,只等她莽撞地一脚踏进去。
她收获的注定很少很少,失去的却会很多很多--林烨心里几乎肯定地这样下了结论。
生活最终给予谁的都不会太多,二十八岁的林烨再清楚不过了。
吃完了饭,林烨一路给林泳指点着标志走回宿舍,看到小杨那张床上已经被阿娣铺了崭新的卧具。
林泳从林烨的口中知道,阿娣本来也是这家公司搞建筑设计的,自从做了周冲的临时情妇就脱离了画图的工作,只做管家会计,俨然老板娘。周冲的老婆去了日本留学,一年才回来一次。
这是林泳第一次听到有关这个城市的男女关系的话题,尽管早有思想准备,却仍是骇然。
“不用跟她客气,公司有规定的,员工及员工家属的全部生活用品公司免费提供。”临上楼前哥哥对她说。
尽管对阿娣的第一印象不是很好,但看到整齐地摆在枕头边上的白色毛巾包着的力士香皂、牙刷牙缸、飘柔洗发水、六神浴液,以及放在落脚位置上的一双透明塑料拖鞋,林泳心底还是有一股暖暖的感觉涌上来。
另外三张床上蚊帐都静静地落着,可以看到里面的人躺在枕头上看书或者睡觉。吊扇在屋顶急急地转,搅动房间里潮湿而闷热的空气,也让日光灯的光线微微地晃动着。
林泳坐在床边,打开皮箱寻找睡衣。蓦地她看到妈妈放在最上边的一块刻着菩萨像的玉牌,那是妈妈在她高三暑假那年去五台山旅游时为她求来的平安符。走之前要她戴在脖子上,她死活不肯,嫌玉牌太大红绳子太土。
但妈妈还是悄悄地把它放在了所有行李之上。
林泳端详了一会儿,把玉牌塞进箱底。这时她隐约听到楼下传来林烨深夜也不知收敛的旁若无人的嗓音在接电话:“到了,已经安顿好了。嗯,挺好的没晕车……放心,有我在您就放心吧。”
林泳换好睡衣拿了洗漱用具去洗澡,阿娣从对面的房间里走出来指点她冲凉房的方位。
在这里洗澡叫做“冲凉”,林泳记住了。
洗完了澡,雨真的下起来了。就在紧邻的窗外淅淅沥沥地响着,时紧时疏。林泳在火车摇晃的感觉中恍惚入梦,吊扇在头顶兀自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