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孔凡冒才在镇政府门口等到二兰。二兰一见面就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想走,有点事耽搁了,所以来迟了,累你久等了。孔凡冒边走边说,我等一会没有事,就怕黄镇长等躁了,再不万一有什么事临时出去了,咱们不是白来了吗?白来一趟不要紧,我怕夜长梦多,事情若是起了变化,再找他也无用了!二兰笑笑,说不会吧!二人说着话,老远见黄镇长办公室有灯光,就知道黄镇长人在屋里。二人来到门口,门是虚掩着的,孔凡冒刚要上前推门,二兰却一把把他拉住了,拽他到一旁,说小孔,等下你陪我一同进去说话。小孔说我怕我在那儿你们说话不方便!二兰想了想,叫小孔别走远。停停又说,我交待你个事,回头如果听到一声茶杯响,你就赶紧进去,就说家中来人找我有事。孔凡冒不知二兰这么做是什么意思,他也不好多问,便点头说行。
黄镇长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看报纸,听见门响,忙丢下报纸,见是二兰、孔凡冒他俩,便说:“我等你们老半天了,快坐快坐!”他亲自给二兰泡一杯茶,放在二半身边的茶几上,又从办公桌下面的柜子里拿出一把香蕉和几只橘子,叫二兰别忙喝水先吃水果,说着随手丢一只橘子给孔凡冒。黄镇长端起茶杯滋溜喝一口茶,见二兰没动手吃水果,便上前掰一只香蕉,将皮剥开,送到二兰手中,硬叫她吃。二兰不好拒人家面子,只好吃。黄镇长吸着烟,随便和二兰提起粮行的情况以及今后的发展前景等等。他趁二兰不在意从案头拿起一份材料,叫小孔帮他按一抄。小孔接过来一看,是镇政府前不久下发的红头文件,标题是:认真贯彻县委县政府关于惩腐倡廉会议通知的通知。小孔心想,这是个文件,还抄它做什么呢?刚要问,见黄镇长正给他暗暗打着手势,他虽说很聪明,也闹不清黄镇长手势的含义。黄镇长见孔凡冒呆站在那里,说:“你快去抄吧,这个材料明日一早我要用。”小孔好似明白了什么,临走时不由望一眼二兰,说:“二兰我去抄东西了。”随即又使了个眼色,“你那只茶杯有些滑,你拿稳了。”
说罢掩上门出去了。
黄镇长也坐到沙发上,拿过只橘子,剥开叫二兰吃。二兰说我正喝茶呢,等下再吃。黄镇长有些尴尬,放下橘子,又提水瓶给二兰杯中添水。之后从身上掏出一支烟点燃,这才坐下正式说话。
“二兰,我听小孔同志说,你准备贷点款子?”黄镇长长吐出一口烟雾。
二兰点点头。
“你打算贷多少呢?”
“五万。”
“做什么用呢?”
二兰就将预备买几部机子,以及翻盖房子的打算等等说了一遍。然后将那份申请贷款的报告掏出来递给黄镇长。
黄镇长看着报告,沉吟半晌,说:“去年财政收支不平衡,今年各地方金融部门普遍反映吃紧,据说放贷的数额比往年少了一半还多。好在你贷款的数额不大,又是头一次求我,我给办就是了!”
二兰微笑着说:“谢谢黄镇长!”
黄镇长眯着眼:“你们女孩子就是嘴甜,拿什么谢我呢!”
“我听小孔说了,……到时盛昌算你一股。”
黄镇长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小孔,我是同他开玩笑的,他倒是拿根棒极当针(真)!”他朝二兰望一眼,“怎么,你真的相信了?”
二兰说:“你们当领导的红嘴白牙亲口说的,我们哪敢不相信呢!”
黄镇长将烟指死,望着二兰暗笑,突然猛地一抓着二兰的手。他见二兰轻微一哆噱,便将她的手在自个掌心拍着:“你这个丫头人不光长得漂亮,这张小嘴也是怪会说的呢!”
二兰的手被人家抓着,心里便有些不舒服,又不好硬抽回来,忍着恶心,心暗想,到此为止了,我知道你是只色狼,你哄得了别人,哄不了我的,如果你再得寸进尺想深入一点儿我可就不让了!
“你们私人开个粮行也不容易,我是个党员干部,又是一镇之长,怎么去剥削你呢?要是传到老百姓耳中,还不将我骂得狗血喷头啊!”
二兰明知黄镇长在做戏,便随着他的话说:“当时小孔和我说这种事,我倒也不相信,黄镇长为人正派谁个不晓得,他怎么会提出入股的呢?要是其能找到像你黄镇长这样的干部入我们的股,咱还真的求之不得呢,起码有个靠山啊!”
几句话说得黄镇长心里甜滋滋的,二兰趁机将那份贷款申请书拿过来,指着提保人那一栏,说:“请你在这儿签个字吧。”
黄镇长已知二兰不是好惹的,刚才又摸了她的手,如果不签,她一翻脸还真不好办呢,便拔下笔帽,在申请报告上签上了黄景光三个字。
二兰将申请报告折起来装好,装作去拿茶杯喝茶,将茶杯推到了地上,“优当”一声茶杯在水泥地上碎了,她急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黄镇长说:“没有事没有事。”从门后拿过省帚和簸箕,躬身去扫碎片。
这时,孔凡冒急慌慌推门进来:“二兰,你大来叫你,说是家中有人找你。”
二兰答应一声站起身来:“黄镇长,谢你了!”
黄镇长愣睁两眼站在那里,嘴里咕咕说:“真他妈的怪了,三更半夜的,谁去找她呢?”第十四章
打雁的叫雁啄了眼,你说他心里能好受吗!
吴良本这几天心情一直不好,白白地丢掉一万斤粮食,他能咽下这口气吗!虽说这批粮食是当作猪饲料处理的,可也不少钱啊!这暂且不论,关键的是他因此而丢掉了香港大酒店二十的股份,他能不心疼吗!本来他想操张三关一家伙的,没想到反被人家整了。打雁的叫雁啄了眼,你说他心里能好受么!一想那二十的股份,便骂梁丽秋无情无义。又一琢磨,骂人家没有道理,女人嘛,既付出就要有索取,这是每个女人的本性。他骂狗日的崔成得了便宜又玩女人。骂他不该一点儿情义也不讲,趁机要挟他,要不然,香港大酒店的股份也不会丢。想想又觉得不现实,你吴良本不作出这种牺牲,你会轻而易举地过这个关吗!他骂张三关这个孬种真是太毒辣了,都是你这个东西作的祸。想自己也不是很毒辣吗?张三关是怎么坐的牢?不是你陷害的吗?话又说回来,他张三关如果不和我老婆做出那种事,我会害他吗?我吴良本玩过的女人别人玩可以,别人玩过的女人我再玩我就忍受不了,况且是我的老婆!又一寻思不对呀!就凭那一万斤粮食有问题,他张三关便六亲不认去告我吗?这点事情他不值得和我翻脸的!是不是他听到了什么风声呢?是不是晓得他坐牢是我的原因呢?又觉得不可能。你说不可能的话,又找不出其它理由。知道我害张三关的只有大兰一人,她现在还在宁副县长家里,别说没见到张三关,即便见到了,她也不会说说出实情的。那么会是谁呢?他一下想到了老婆玉芝,会不会是她将话透给张三关的呢?随即又否定了,老婆虽说和张三关有段旧情,也见过他几次面,别说她不知道内情,就是知道内情,她也不会向着昔日的情人来害自己的男人呀!还能是张三关自己悟出来的吗?要不他怎么对我如此下毒手的呢?不论怎样,也不论你知道不知道过去的事,我都不会放过你的!这次是你害的我,你没想想,我吴良本会与你善罢甘休吗?狗日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看看是你斗得过我,还是我斗得过你!
下午,吴良本到办公室闷坐了一会儿,心中烦的慌,便想找个地方说说话。他本想去宁副县长家转一圈的,又觉得这个时候他们两口子不一定在家,便摸起电话往外贸局打。接电话的正巧是副局长姚桂英。
屋里只姚桂英一个人,所以她说话便没点儿顾忌:“我说吴矮子(她不高兴的时候好这样叫他),你这些日子又去哪儿寻花问柳去了!”
吴良本“嘿嘿”一声好笑:“我哪儿也没去啊,更不敢去寻花问柳!”
“你拉了屎一走了之,害得我和老宁给你擦屁股你知道不知道!”
“有这么严重吗?”
姚桂英“喊”了一声:“你不信是不是?我这些时瘦了好几斤肉呢!”
“这才好呢,不要喝减肥茶了。你晓得减肥茶多少钱一包吗?日本产的那种要一百多块!我还没向你要回扣呢!”
“滚你姐姐的脚指盖儿,你少和我油嘴滑舌的!”
“表姐呀,我哪敢呢!”
“找我做什么,是不是又想给我找个不花钱的保姆?走你的吧,这一个我还没缠清楚呢。你饶了我吧,我的好表弟!”
“你别瞎猜疑了,我这会儿没事,随便打个电话和你聊聊天的!你要是有空的话,我这就过去。”
“我没那个闸工夫,过一会儿,我得去给大兰买东西呢。”
“哟,这么关心她啊…我听说她快成为你们家儿媳妇了,是真的吧?”
“放你的狗臭屁!她配做我们宁家的儿媳妇吗?你想叫我们家传健戴绿帽子啊!”
“我怎么听说你们已经答应他俩了?”
“我是哄他们玩的,你想想看,她大兰哪点儿配我们家传健呢!”
吴良本“嘻嘻”一笑:“下一步你打算怎么办?”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明着给你说吧,大兰就要当新媳妇了,不过对象不是传健!”
“谁?”
“我们单位的司机小林。”
吴良本一听,心里不由升起一股醋意。回想起大兰那对充满活力的胸,细皮嫩肉的大腿,和那有着强烈吸引力的下身,不免好一阵细品。直品得舌根发痒还割舍不得。他放下听筒在那暗想。他吴良本一手导演的这出戏难道就这样散场了吗?有些为时过早!他要做的事情还没有做,不能就这么草草收场了。那天他和大兰有了那场好事之后,后来还想瞅机会去重温一下旧情,一听说和传健那小子热得发疯,便不敢去了。传健孬好叫他一声表叔呢,万一闹出什么笑话来,到时他那个脸真不如胶那么好看了!他也曾想过表姐姚桂英是绝对不会同意的,即便答应也只不过是敷衍的,果然不错,这是宁家老俩口子委的一个小小的手段。他不得不佩服表姐姚桂英是个很有心计的女人,她答应传健同意这门亲事将他哄上学,然后又偷偷将大兰另许他人。等传健知道了,生米已煮成熟饭,再怎么也迟了。不过,你姚桂英这么做,我吴良本还不答应呢!我不能叫大兰同那个姓林的司机结婚,我还指望她去和张三关斗一斗呢!怎么才能叫大兰离开宁家呢?不嫁给那个姓林的司机呢?琢磨了好半天,猛然想出一条主意,要想叫大兰尽快离开宁家,唯一的办法,就是告诉她娘的死讯,大兰一听到这个消息,还能沉得住气吗!
主意是不错,可叫谁去通知大兰呢?他是不能去,别的使谁去合适呢?猛地,他想起了他的干妹梁丽秋。他本想打个电话去的,又怕说不清楚,便骑上自行车,直奔香港大酒店。
大兰对传健的心本来是铁的,哪知被姚桂英一膝盖给跪软了。事后她也多次想过,她的确和传健不相配。实际从那天晚上小林在汽车里将她强奸了之后,她便改变了主意。过去传健不嫌弃她,一张白纸掀过去,可现在身子又脏了,叫她怎么对得起死心塌地爱她的传健呢!当然她会找出许多理由同他解释的,不过像这种事是很难解释清楚的,一辈子,甚至到死都说不明白。她知道小林之所以敢在认识第一面就强暴了她,一定是姚姨授意他才敢这么做的。他们有心拆散你,你再防备也防备不了。即便这一次传健还是能谅解她,谁敢担保以后不出事呢?看宁家两口子那样,你一天和传健好,他们就一天不会和你善罢甘休的,躲得了初一能躲得了十五吗!古语说,缘分是前世定下来的,也许是她命中注定和传健没这个缘分。既然没有缘分,强求是强求不来的,这就是命!
这天,小林突然对大兰说:“大兰,我们已经那个了……我们结婚吧。”
大兰没点儿思想准备,被小林这句话吓了一跳,半晌说不出话来。
小林见大兰不讲话,不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怕她不相信,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大兰说:“你真的想和我结婚?”
小林说:“真的,这种事能说着玩吗?”
大兰说“你了解我多少?”
小林满有把握地说:“百分之九十九点九!”
大兰说:“你才认识我几天呢,你所了解的只不过是皮毛!”
小林不服,睁着双眼看大兰。
大兰说:“你别瞅我,你知道绿帽子是怎么戴的吗?”
小林听不懂大兰的话:“什么绿帽子?”
大兰便将她如何上了一个男人的当,给人家当枪使,利用肉体去害人,使那个人白白坐了五年牢,后来又如何被那个男人强奸,怎么和传健相爱,以及宁家怎样耍诡计,为了拆散她和传健,才叫你来当“替死鬼”,等等等等全讲了出来。
小林傻眼了,黑脸上白一阵子红一阵子。
大兰见小林那个样子,也知他是无辜的,便说:“我实话和你讲了,你真的不怕戴绿帽子的话,我就答应和你结婚。不过,婚姻大事是一辈子的事,你可要想透彻了!”
小林啥都明白了,心说怪不得姚局长这么好心,偏要给我介绍对象,原来这里头还是有文章的!我姓林的虽说人长得不咋样,条件也不好,可我还是个男人,你将残茶剩饭端给我,我才不吃呢?你爱端给谁吃就端给谁吃,反正我小林不吃!再见吧,拜拜吧!他一句话没说,拍拍股走了,一走十多天没上宁家来。
上午,姚桂英没让小林出车,把他叫到她的办公室,问小林:“你怎么这么多日子没去找大兰呢?在单位你还躲着我,怎么?想往外撒腿呀!”
小林不语。心说,我小林也是五尺高的汉子,宁愿一辈子打光棍,也不愿戴这项绿帽子!
姚桂英瞅一眼小林那一张疙瘩脸,估计他可能听到了什么风声,便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了关于大兰的闲言碎语?”
小林抬眼望了一下他的上司,还是不讲话。
姚桂英说:“你说呀。”
小林拧下脖子:“姚局长,我不能娶这个女人!”
“怎么啦?人家大兰姑娘配不上你?”
小林摇摇头。
“不如你小林长得俊?”
小林知道姚桂英在挖苦他,心里有股怒气却不敢发,掏出一支烟点着了,狠命地吸了一口。
姚桂英将自个茶杯里续上水,眼瞅着茶叶沉淀下去,这才抬起头来:“你和大兰到底是怎么啦?”
小林憋了半天,终天说:“大兰她什么都对我说了!”
姚桂英一听,心中不由暗暗叫苦。心说大兰你这丫头不是太傻了吗?人家女人有了这种事,想瞒还瞒不住呢,你怎么连盘端出来了呢?你这是什么意思?还想等我们家传呢!这回就更别想了。她两眼逼着小林:“怎么,你想打退堂鼓?……你将人家姑娘玩过了,现在你又想撒手?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情呢?当初你在车上强奸人家的时候,怎么没问问她身子是干净的还是不干净的呢?”
强奸!小林一听这二字,浑身不由颤了一下:“姚局长,我……”
他心中有话却说不出,他本想说,不是你姚局长叫我这么做的吗?我当时说,头一次见面就那个,人家会不会把我看成流氓了?你讲的我叫你怎么做就怎么做,还讲什么,凭你一个临时工,黑不溜秋的,人家大兰会看上你吗?必须先下手为强,一旦得了手,她想不愿意也不行了!这都是你给我出的主意,现在你怎么出尔反尔倒咬我一口呢?他不敢抬头看姚局长,明知她身上没长吓人毛,可他的身子却吓得有些缩了,恨不能地下立马闪出一个缝隙一头钻进去。
姚桂英望着小林吓成那个熊样子,不由冷笑一声,心说,我一句话就将你吓趴下了,先前还逞什么英雄呢!像你这种男人,只配吃人家的剩馒头。她换上一副关切的样子:“小林啊,既然人家大兰这么襟怀坦白,说明人家大兰这是相信你!这么好的姑娘去哪儿找呢?再说你又什么好条件!一个临时工,说不叫你干就不叫你干了。你要是听我的呢,抓紧时间准备结婚。房子我替你解决,另外再给你五千块钱,算作大兰的陪嫁费。你如果执迷不悟的话,出了事你就别怨我了!就凭你那个晚上在车上对大兰那个举动,告你强暴,一根麻绳将你挂了,判你个十年八年的也不为过。等你出来,人也老了,工作也没了,人前也拍不起头来,一辈子就这样完了,彻底的完了,你说值得不值得吧。”
小林草鸡了,满眼里是哀求的目光,可怜巴巴地说:“姚局长,你怎么说怎么好,我听你的!……”
姚桂英笑了:“这才是明智之举!人嘛,别想着过去,要往前看。比如你,你若娶了大兰,就是我干女婿了,将来在外贸局里,谁不高看你一眼呢?”
小林觉得心中甜丝丝的,他想想,也觉得姚局长这话在理。女人嘛,只要她现在和你好,你问她过去干什么呢?哪个女人能站出来说,她这辈子就跟一个男人!就说面前这位姚局长吧,难道她只跟过宁副县长一个男人吗?就不定她为闺女时不知限过多少男人睡过呢?从古至今,哪个有点儿地位的男人或女人没有风流韵事呢!只要大兰今后重新做人,别身在曹营心在汉,好好地和我小林过日子,过去那一丁点儿的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上午,大兰接到一个陌生人的电话。当时她在房间里收拾屋子,电话铃一响,她心里还在说,这是谁呢?明知宁副县长和姚副局长都上班去了,电话怎么还往家里打呢?万万没想到电话是找她的。是谁晓得她住在这儿呢?除了那个该天杀的吴良本之外,没人知道她住在宁家的。不过来电话的是个女的,这就叫大兰猜不透了!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大兰未报自个的姓名。
那女人说:“我知道你就是大兰!”
大兰只好默认:“你是谁?”
那女人说:“你别问我是谁?”
大兰说:“你找我有什么事?”
那女人说:“你听了不要激动我才告诉你!”
大兰说:“没什么事值得我激动的!”
那女人说:“你家是住在三关镇吧?”
大兰说:“不错。”
那女人说:“你可有个娘?”
大兰心说谁也不是树权吊的石头蹦的,谁没娘呢?猛然想,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了吗?连忙问:“我娘咋的啦!”
那女人说:“你娘去世了……你快回家看看吧!”
大兰本想问问娘是啥时候去世的,没等她问,只感觉头脑一阵晕旋,电话也没挂上,便一头栽倒了。
醒来后,大兰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回家。她简单收拾收拾自己的衣物,草草地给姚姨留个条子,便去了汽车站,尔后搭车回三关镇。
今天赶巧三关镇逢集,一街人吵吵嚷嚷的,谁也没在意徘徊在街头的大兰。她本打算等天黑了再回家的,回家心切,促使她改变了主意,她提着包,将脑袋理得低低的,趁人多嘈杂,三步两步便拐进了自家的院子。
家里很静,根本不像死人的样子。她抬眼瞅瞅几个房门上也都没有贴白纸,估计给她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一定是恨他们来家,才这样咒娘的!那个陌生的女人到底是谁呢?她怎么晓得她在宁家的呢?难道那个女人是刘玉芝吗?随即又否定了,那个女人蛮声蛮气的,不像是本地人的口音。到底那个女人是谁呢?她哄骗她回来是什么目的呢?家中一切还是从前那个老样子,只是隔壁不知何时起了两层楼。她想一个孤老太怎么有力量盖这座小楼呢?正满心猜疑,忽听背后有响声,不由转过身来,后面站着的正是她的妹妹二兰。
二兰早已站在那里,正端详着院子里站着的打扮得十分俏丽的女人是谁。当她认出面前竟是离家一年多的姐姐大兰时,三步并作两步,扑到大兰近前:“姐,你是啥时候回来的…我和大都想死你了!你走这一年多,连个音信都没有。上次听人说你在城里,大便去那儿找,跑遍了全城也没找到你,害得大生了一场病!”二兰只顾说话,猛然想起父亲还不知道大兰回来了,转脸直奔前边粮行跑。人未进门便喊:“大,大,快来呀!”
老好刚刚给一个顾客称完面,见二兰急急慌慌的样子,不知何事,边走边拍着手上的面粉。
二兰拉着父亲的胳膊来到院子里:“大,你看那是谁?”
老好虽然有些眼花,可自己的女儿还是认得的:“这、这不是大兰么?”
大兰丢下手中的包,喊一声“大”,像孩子似的扑到老好的怀里:“大,我是大兰,我是大兰啊!”
老好强忍着泪,手拍着女儿的后背:“回来了就好,啥话也别说了!”
大兰呜咽着,半晌想起什么,抬头望着父亲:“大,娘呢,她老人家的身体好吗?”
老好难为了半天,终于还是说了:“你娘她不在人世了。”
大兰急问:“娘是怎么死的?”
老好说:“你娘想你想出了病,本来身子就不好,后来就不行了……”
二兰抢过话头:“娘是有病不错,如果不是张三关气的话,娘是不会死的!”
老好向二兰使了个眼色:“别胡说八道,两家刚算好了一点儿,你别再生事!”
二兰说:“不是我生事,事情的经过我得原原本本告诉姐。”
大兰呆站在那里,半晌说:“娘,是女儿害了你呀!”欲哭未哭出声来,身子向后一倒,背过气去。
二兰和治好一阵叫喊,惊动了大水。大水一见便明白是什么事了,来不及招呼,便上前用拇指掐着大兰的人中穴。不一会儿,大兰慢慢苏醒过来,喊了一声“娘”,“哇”地吐出一口黄水。几个人将大兰弄到堂屋里,大水顾不得和大兰讲话,去前头照顾生意了。
二兰倒了杯白开水,叫大兰漱漱口,又打了盆温水给她擦擦脸,把她扶到沙发上坐着,看她脸色好多了,这才一五一十地将家中近期发生的一些事情简单地说了一遍。接着又询问大兰年把在哪儿落脚,怎么生活的。大兰只好撒了谎,说是在一个干部家中当保姆,别的任何话只字不提。
老好一直蹲在门里劳抽旱烟,见大兰精神好了,这才将烟磕了,对二兰说:“你和你姐姐说说话,我去街上买点儿菜。你姐回来了,也是桩喜事,咱们一家人好好地团聚团聚!”
大兰眼瞅着父亲出门,继尔对二兰说:“妹,有空陪我去坟上看看娘…我真是不孝啊!”说着又掉下泪来。
二兰叹了一声:“姐,你也别难过了,娘不会怪你的。”她看大兰那个疲惫的样子,就说,“你去我房里躺会儿吧?”
大兰的确感到浑身酸软无力,便点点头,由二兰扶着向东房走。
赶巧,这时明凤一步跨进院子,猛然看见大兰,先是一愣,稍时便张扬起来:“哟,大兰姐呀,啥时候回来的?在外有一年多了吧,真叫人有些想呢!”说着跑过来,拉着大兰的手不停地晃。
二兰心暗想,明凤这么一来,姐想躺躺也躺不成了,便叫明凤扶姐去她房里说话,说是今天逢集,我去前头照应照应,大水哥一人忙不过来。
二兰走后,明凤将大兰扶到二兰的床上,拉床被子叫她靠着,然后搬把椅子坐在床边同她说话。提起两家的思怨,明凤先是埋怨自己的哥哥一番,说不是他作怪,兰姐也不会离家出走的。还有宋大婶的死,大哥也有推卸不掉的责任,如果不是惹大婶生气,大婶也许不至于会死!总而言之,我们张家欠你们来家一笔债。欠债就得还!谁来还呢?我!怎么还?她心里话,我将来成了你们来家干儿媳妇,好好地侍候老的,将干大姑干二姑,大轿小轿送出阁,这不也是一大功劳吗?不也就抵了那份债了吗!这些话她虽没说出口,可大兰猜到了。她知道明凤对大水有那么点儿意思,虽说张来两家发生了这种事,可与人家明凤没有任何关系。她对明凤不但没有反感,倒觉得像自个姊妹那样亲热,就问明凤:“你和大水哥进展怎样了?”明凤装傻道:“什么进展?”大兰说:“你还瞒我啊?纸里包不住火的,等将来你做了我们宋家的干媳妇,我瞧你还嘴硬不!”一句话将明凤说得满脸绯红,两腮像是两只熟桃子,一格却能指出红水来。她假装生气地喷着嘴:“兰姐,你又戏弄我了,你再不正经,我就不陪你说话了!”大兰嘻笑着说:“你不是要告诉我你心中不喜欢大水哥吧?”明凤举着拳头在大兰身上捶,说兰姐变坏了,坏死了!跺脚撒着娇,尔后趴在大兰的脸上舔了一舌头。
两人又嘻笑打闹了一阵子,突然,明民像是发现新大陆似的,说兰姐,你的脸比往日白多了,听说城里人现在都用什么奶洗脸的,你是不是用的这个?大兰说别瞎说,我脸还是那个样子,也没用你说的那个什么奶洗!可能是不经常出门的缘故吧?又说我倒觉得你倒是比过去白多了!告诉兰姐,你用什么雪花蕾搽脸的?赶明日也跟你学学!明凤说兰姐又取笑我了,什么好的,都是些平平常常的雪花蕾!大兰突然想起什么,没头没脑地问一句,说明凤你哥现在还记恨我吗?明凤打了个愣神,说具体的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哥刚回来那阵子,看出来对你特别恨,自从你家来大婶去世后,背后我姐和我嫂子也都抱怨他,他思想上确实有些改变,举个例子给你听,那天因为什么事我娘又在骂他,就听我哥说,要是大兰回来的话,我登门给她陪不是还不行吗?虽然猜不出他这句没头没脑话是什么意思,足以证明我哥还是有些回心转意的。再一说,那件事情我哥哥也不是没有责任!大兰听后,心中一阵欣喜,说明凤你说这话是真的?明凤一拧脖子站起身,说你要是不信,去将我哥喊来对证你看行不行!大兰连忙将明凤按坐下来。说我相信我相信!二人相视一笑。
大水突然产生另一种想法,他想躺在怀中的这个女人的哥哥不是害了大兰妹妹吗?我现在玩这个女人,不也是替大兰出一口气吗?
大兰回来的消息,下傍晚张三关就烧得了。满条街都传开了,他能不知道吗?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激动还是怎么一回事,张三关突然想喝酒。正巧这时刘信从矿上回来了,张三关没叫他走,叫他去喊田彪一起,今晚到家喝几杯,说弟兄仁好久没在一起坐坐了。刘信说好,当下就去喊田彪,顺手到卢老歪的摊子上买了一只烧鸡,一斤牛肉、八两牛肚,又到冯瘤子摊上称了一块驴肉、半斤驴大肠、一条驴腿。田彪见刘信花了那么多钱,也不好意思空手,去商店里买了两瓶沪洲老窖在手中拎着,兄弟俩说着啦着去张三关家,熟菜往盘子里一装,开了瓶子三个人便喝了起来。
酒到二八盅,田彪见张三关一直闷闷不乐的样子,就猜到一定是因为大兰回来的事,就说:“大哥,大兰回来了,你知道不?”张三关说:“我知道。”刘信说:“大哥,你说一句话,怎么整那个女人,不用你亲自动手。”田彪说:“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这笔账该和那个女人算一算了!”张三关一口喝干了酒,将酒杯卡起来。说:“两位兄弟的心情我是能理解的,不过,我要告诉你们的是,从今往后,谁再提起要对大兰或者来家怎么怎么的,他就不是我的好兄弟。如果背着我做出什么事来,我绝不饶他!”田彪和刘信都不由一下愣住了,心说大哥今天是怎么啦?看看酒瓶,喝的并不多,不会是说醉话吧!等了好几年,这一天终于等来了,没想他竟然说出这种话来,两人心中都有些意外。田彪说:“大哥,你刚才说的不是内心话吧?”刘信接口道:“我知道大哥心中不痛快,可这件事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算了!起码找那个贱女人问一问,问问她当初为啥要害你?有什么目的!”张三关抓起酒杯往地上一摔:“我再说一遍,从今往后,不许再提这件事,谁要是不听我的话,看着么,就和这只酒杯一样!”二人看着张三关那个样子,大气也不敢喘,就都不言语了。
这时,秀娟扶着婆婆来到酒桌旁,三个人要站起来,老太太用手止住了,说:“三关说的话,我在里屋都听到了,我很高兴。”她指着田彪和刘信:“你们两人要听你三关哥的话,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蠢事。如若你兄弟俩不听,今后就别进我张家的门!”田彪和刘情急忙赔着笑脸说:“大娘,你放心,我们保证听你老的话。”张三关说:“娘,有你这句话,他们兄弟俩哪敢呢?你回屋歇着吧,我们还没喝好呢。”老太太说:“三关,宽仇宜解不宜结,这句话我已经同你讲多遍了,你可要记住噢!”三关忙说:“娘,记住了!”老太太说:“继续喝吧,我不打搅你们了。”又回头嘱咐秀娟炒几个菜,转身进屋去了。
张三关重新拿来酒杯,倒上酒:“二位兄弟的心情我能理解。不过娘说的那句话的确有理,冤仇直解不宜结,你们想想,即使去来家闹一场又能怎样呢?五年监牢的生活我也过了,那么多的罪我也受了,日子又不能倒回头过,何必再去惹是生非呢!不如放他们一马,也叫街上人瞧瞧我张三关的为人”,他端起酒杯,“刚才我说话多有冒犯,请兄弟谅解。我喝酒赂罪!”说罢连干了三杯。
田彪和刘情急忙倒满了酒,说大哥此话言重了。刚才是我们当兄弟的太鲁莽了,该罚的应该是我们!说着两人也都端起杯子,连喝了三杯满的。
气氛缓和了,刚才那些不愉快全跑没影了。张三关提议来个酒令喝酒,田彪和刘信齐声附和说好。张三关又规定酒令要合辙压韵,说不上来者罚一杯。他们都赞成,说就这么办。
张三关想了想,说我先说: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坏了党风喝坏了胃。田彪接下来说:革命小酒天天醉,公家掏钱我受罪。刘信说:革命小酒天天醉,该喝不喝也不对。张三关说:革命小酒天天醉,会场一坐打瞌睡。田彪说: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得老婆背靠背。张三关说:革命小酒天天醉,喝得群众流眼泪。田彪说:革命小酒天天醉,吃喝嫖赌不上税。张三关说我换个韵。他二人说行。
张三关说:革命小酒天天乐,不喝不喝白不喝。田彪说:革命小酒天天乐,群众骂你也不多。刘信说:革命小酒天天乐,有酒有菜有吃喝。张三关说:革命小酒天天乐,局长处长唱赞歌。田彪说:革命小酒天天乐,鸡鸭鱼肉一大桌。刘信说:革命小酒天天乐,人民群众骂堕落。张三关说:革命小酒天天乐,烈土地下直跺脚。田彪说:革命小酒天天乐,工资不开也照喝。刘信说:革命小酒天天乐,乐、乐……张三关说别乐了,快喝酒吧!刘信欲委赖,田彪站起身,一手端杯一手捏手着他的鼻子,硬灌了下去。
院门一下开了,明凤从外头走了进来。田彪忙招呼她一起吃饭。明凤说吃过了。
张三关心中明白田彪对明凤有点儿意思,就想趁机给他们拉拉线于:“明凤,又没外人,你陪他俩喝几杯吧!”
哪知明凤不领这份情,哪一壶不开偏提哪壶:“我刚才在宋家喝过了……大兰姐回来,我去看她,她便留我在那里吃晚饭,我还喝了好几杯‘花雕’呢。到这会,我的头还晕景乎乎的呢。”
一句话将屋中那种热闹的气氛弄撒了,三个男人坐在那里,半晌没说出一句话来。
五万块钱贷款批下来了。大兰刚回来不知道这种事,二兰便将她的计划和打算说了。
大兰知道妹妹从小就比自个聪明,又有心眼,就说:“我也不懂这些,家里的事你想怎么办就怎么办……我在家还不知呆到哪一天呢!”
二兰有些诧异:“姐,你还准备走?”
大兰说:“我也说不清楚。不过我想,在家里也没多大意思,不说别的,光街上人的白眼就够我受的了!”
二兰说:“又不该谁不欠谁的,只要不怕太阳刺他眼珠子,叫他只管白!”
大兰苦笑一声:“妹,你不理解姐的心思,女人一旦走错这一步,能活着已经是不错了。像我这样的,即便人家不说什么,光唾沫星子也淹死我了!”
二兰有点儿替大兰难过,哀叹一声:“姐,你别尽往坏处想,太阳有升就有落,天有阴就有晴,人不死就得好好地活着,管他那么多做什么呢!”
大兰心中一酸,差点掉下泪来,哽咽着说:“你说姐不想这样吗?”她掏出手绢,根据眼窝,“你忙你的吧。”
二兰从屋里出来,站在当院,胡想八想一阵子,尔后用脚丈量院子的跨度。她计划先翻盖门面房,东西屋各去掉半间,将门面房盖得宽敞一些。她算算日子,夏日天长,紧紧手,一二十天便可峻工了。她正琢磨,隔壁的周南从门口进来了。
“宋老板,好清闲呀!”
二兰忽然想起红包里夹的那张照片,脸上不由一阵排红:“周老板,你今后少老板长老板短的,我一听这两个字就恶心!”
周南笑了:“这你就不讲理了,你不是也叫我老板吗!”
二兰觉得理亏,嘴却不饶人:“喊你老板,是因为你像老板!”她不由暗暗打量着周南,他上身穿一件白色带暗花鳄鱼牌衬衫,下身配一条藏青色砂洗老板裤,脚上黑棕相间老板鞋在太阳光下晃眼,“你瞧你这身的打扮,不像老板像什么?”
小周不由低头看下自己,“嘿嘿”一笑:“咱们别打官司了,从今往后你喊我小周,我喊你二兰这总成了吧!”
二兰假装没听见,两眼望天:“今天天气真好!”
周南问:“刚才我看见你量院子,想干什么呢?”
二兰本不想将翻盖房子装机子这一计划告诉周南的,自己也不知怎的却一下讲了出来。
周南说:“你这个想法是挺不错的,不过你打算东西屋都安装机子的话,你这个院子就揭弄不开了!”
二兰心中的气又上来了,心说我原打算买下隔壁那块地方的,不是被你出高价强买走了吗?如今又说这种话,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连我们盛昌粮行都想买下来!别想得那么得意,随你出多少钱,我们也不会卖的!不过她又一想,这个姓周的不会有这个野心的,他开当铺,那两间门面足以够了。是自己太多心了吧!
“地方偏窄有啥法子呢!”二兰没好气地说。
周南说:“我那个后院一时半时也用不上,不如你东屋往后挪挪,你家的院子就宽敞了。”
二兰一听这话,心里不由“扑通”一下,心说这个周南怎么这样好心的呢,无端将后院恭手让给我,难道说他有什么目的吗?想想又不可能,他开他的当铺,我开我的粮行,谁也不和谁牵扯,我用他的地方,今后他如若要的话,我再还给他就是了,他还会有什么咕咕囊囊!
“你说这话不会是开玩笑吧!”
“男子汉大丈夫,吐口唾沫砸个窝,哪能言而无信呢!”
“既然你是真心让给我,不如你作个价。”
周南乐了:“地皮是国家的,我没有权力卖,我那后院用不着,空摆着也是浪费。我是实心实意和你说的,你怎么不相信我呢?”
二兰有些不好意思了,还是将话说透了好:“我不是不相信你的话,你现在说得好好的,等将来我的房子占着你的后院,你突然提出向我要,那时我咋办呢!”
周南一把拉起二兰的手,伸出小指勾住二兰的小指,来回拉了三下:“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要!”
二兰“噗妹”一声笑了:“你真有意思,还玩小孩子那一套!”
周南说:“如果你还不相信我的话,还有办法。”说着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本本,撕下一张纸来,掏出笔,将纸垫在膝盖上,“刷刷刷刷”写了一行字,尔后将纸条给二兰。
二兰接过来一看,见上面写道:“周家当铺后院自今日起为盛昌粮行使用,一百年不变,周南。某年某月某日。”她看着那刚劲有力的钢笔字,不由暗暗赞叹:“好字好字!”
“你真的愿意?”二兰还有些不放心。
“这是啥话?白纸黑字这还能胡扯吗?”
“你不后悔?”
“不后悔,永远不后悔!”
张三关给县纪委写了那封匿名信之后,至今虽无任何消息,他估计还是起到了作用。要不吴良本怎么没来要粮款呢?前几天,刘信进城购麻袋,他有意识地叫他去他姐夫那儿一趟,名誉上说是看看,实际他是派刘信去吴良本那儿打探打探消息,瞧瞧吴良本有什么反应。哪知吴良本不但只字未提粮款的事,还给张三关捎来了两瓶郎酒。张三关便佩服吴良本还是够狡猾的!他估计那批霉变粮食一定来路不正,他对泰发本来就不存善心,万一此事张扬出去,对他吴良本不利不说,弄不好,恐怕连他那个经理的座位能不能坐牢稳都是一回事!吴良本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不会因小失大而引火烧身的!
至于那批霉变粮食,张三关觉得该处理一下了,放在仓库占地方不说,要是过了今年夏天,别说人吃,即便牲畜怕也不会闻的。怎么处理呢?夏收刚过,农村又不缺粮,城镇居民,矿工家属谁愿意大夏天的存粮食呢?不如现吃现实,又好又新鲜。要想鼓动群众买粮,必须得生个法子。生啥法子能使老百姓既不嫌弃粮孬,还得主动抢购呢?他苦思冥想大半天,终于叫他想出来了。他感到这个法子实在是好,好极了,好得不能再好!什么法子?利用小道消息,以小道消息辟小道消息。没有小道消息怎么办呢?那没有问题,可以自己编。怎么个传法?不用传,要用传那就不是手段了,起码说太不高明了。既然有了小道消息,就不怕没人传。中国老百姓最大的优点是打探小道消息,谁肚里有小道消息传,便觉这人有能耐。比方哪儿围着一堆人,事情再忙,也要挤扁头进去望望发生了什么事,好回头和别人讲。你要是看清了,了解明白了再说也还罢了,偏偏只看了个大概,便回来传,夹杂自己的设想、见解,传得有鼻子有眼的,叫你不信也得信。几年前,三关镇就出过一起笑话,一有乡下人来镇上赶集,老远地便见街心围着一圈人,他刚欲挤进去看个究竟,正遇同村一个人往外挤,他就问里边干什么,那人好开玩笑,骗他说,里面杀人呢!他胆小又怕事,扭脸便跑。这一跑便惊动了许多人,有人问他跑什么的,他说街心杀人呢!一传十,十传百,街上一下炸了营。惊动派出所,实枪荷弹去抓杀人犯。最后一调查,根本没这回事,原来街心围着的那一圈人是在着一个卖肉的在剔骨!
这说明小道消息可以惑众,他张三关为啥不可以试一试呢!他见对面盛昌粮行停业大兴土木,更好利用这个时机将那批霉变粮食降价售出去给人家当饲料。小道消息他可以编,但自己不能传,要是传自己编的小道消息,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他不但不能,还得辟,这种小道消息才会有人信。
他找来一张红纸,研好墨,蘸饱了笔,上写道:“声明。忽闻社会上传播小道消息,耸言粮油要涨价一说,敝人认为实属乌有之词。眼下国泰民安,市场经济稳定,此消息不可信,再者,我公司也没接到官方或非官方的任何通知,在此郑重声明。另,我公司粮源充足,保证供应,价格年底前不会上扬,望各位周知。泰发粮油贸易公司经理张三关。”
“声明”一贴出去,随即三关镇引起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这之前,还真没听说粮油要涨价这种说法。相互打听,听说吗?粮油要调价,真的假的?无风不起浪,既然有传闻,就不可不信。小道消息可怕吧!过去许许多多的事都说是小道消息,结果都成了大道消息。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
头脑易发热的人,立即准备口袋去粮店买米买面,不论真假,先买点儿再说。一些谨小慎微的人则站在城楼观山景,心想看看局势再说。哪知这个瞧那个买,那个瞧这个买,气便沉不住了,反正米要吃的面要吃的油要吃的,买吧。晚买不如早买,早买不如现在就买。口袋不够规缝,拖拖拖拖一个劲地往粮店涌。盛昌又停了业,泰发便捡到了便宜,从天不亮开始到天黑,门前长蛇阵不乱。这个骂娘说,谁放这个风呢!太太平平的长的什么价!那个骂日他妈妈的,人就是发贱,听风就是雨,由它长又能长几个熊钱!有怨气也好,骂大街也罢,却没一个人拎着空口袋回家的。
三关镇一闹腾,波动了附近好几个乡镇,一些粮店的老板也莫名其妙,心说这是发什么瘟症呢?早知这样,多进点粮食也发了呢!
黄镇长一听说此事,专门召开镇里两套班子会,还专门下发了“关于稳定粮油价格,切莫听信谣言”的红头文件。哪知不发还好,一发群众购粮更“踊跃”,差一点儿没去粮店抢了。
下傍晚,黄镇长找到张三关,问他听到什么消息没有。张三关说没听到啊!黄镇长说这个小消息是从哪儿传来的呢?张三关说他也搞不清楚,为此还专门贴了张声明出去,群众还是不相信。黄镇长说得认真地查一查。张三关说是得好好地查一查,不然我的公司要驾空了。上次从县里进了一批米面不太好,我准备腾出手来退回去的,哪知买粮人不让,死缠活缠偏要买,我只好当饲料卖了。你不卖,他就说你想囤积居奇呀!你说这是从哪里传来这股风呢!
很晚,明凤才得空回家吃饭。她搞不明白,老百姓这几天发的是什么疯,白天她帮着称米称面,到这会胳膊腿都有些酸了。推了碗,她对秀娟说:“嫂子,碗你刷吧,我有点儿事出去一趟。”秀娟明白小姑子要干什么去,便说:“又去和大水约会啊?”明凤往秀娟的屁股上控一把,嘴一吸:“嫂子就会胡说”说罢出了个鬼脸,进里屋打扮去了。
她上身穿一件雪青色短袖宽松衫,下边配一条苹果牌牛仔裙。在穿衣镜前照照,觉得有点俗气,便将牛仔裙脱去了,换一条黑色苏州绸长裙,在镜前旋转一圈,自个觉得满意,这才往脸上扑点儿香粉,摸过香水瓶在腋下和胸前各喷了几下,急急慌慌向外走。
几天前,二兰去河南买机子,大水本来要一起去的,担心家中老好一人忙不过来。大兰虽说回来了,暂不方便抛头露面,所以大水就没去。恰巧隔壁周南要去开封看几件古董,两人正好结伴而行。
盖房子的事本来是包给人家的,老好觉得天热。工人干得又挺卖力,过意不去,便弄几样小菜,提两嘟哈啤酒,请干活的人小斟一下。大水将干爹拉在一边说:“咱又不是请工,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呢?”老好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那么辛苦,天气又热得喘不过气来,咱要是再不对人家照顾些,将工程拖下来,不要多,即便是十天八天的,我们要少做多少生意呢!再讲,你没看对门吗,整天人排得满满的,咱们能争取早一天开门,便早一天挣钱,你想想哪头合适呢?”大水觉得干爹的话在理,也就不言语了。
盖房子的人吃完了饭刚走,爷儿仁简单收拾收拾也坐下来吃饭,没吃几口,大兰猛的放下碗,不知怎的呜咽起来。
这饭哪还能吃下去呢?老好便也放下碗,闷着头抽烟。
大水想大兰伤心一定是因为张三关的事。下晚,他瞅见张三关叉着腰站在街面上,两眼不住地往这边瞅。当时没在意,后来他猛然看见大兰站在窗户里面正往街对面看。一个在明处一个在暗处,他虽然望不见大兰,大兰却能望见他,一准想起了过去那件事,要不这会怎么难过呢!大水想张口劝几句的,却不知说什么好,也放下碗,在那暗暗地叹气。
小黑从桌底下爬过来,乖乖地依偎在老好的脚旁。老好拍手抚摸着小黑的脑门,抚着抚着,竟不由自主落下泪来。
稍时,老好将已灭许久了的烟袋磕了,琢磨了半晌才说:“大兰,爸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怎么办呢?人不死就得过日子……所好张家没来寻什么事,你也将心放宽些。”
大兰擦擦眼睛,强颜欢笑:“大,对不起,叫你担心……我也不是有意的,一端起碗来,就想起了娘,要不是因为我,娘不会死的!”
老好叹一声:“人死不能复活,还想那些旧事做什么呢?只要你能平平安安的,我想你娘在九泉之下也心安了!”
大水收拾好桌子,对大兰说:“你也累了一天了,不如早些歇着吧。”
大兰点点头,长叹一声站起身,端着盆去打洗脸水。她端着水刚进屋,便听见了院子里有脚步声,接着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兰姐睡了吗?”大兰听出来是明凤,想刚才那个样子,眼睛怕是揉红了,明凤见了,一定问这问那的,叫她怎么回答呢?她急忙放下帘子,躲在屋里不出声。
大水没拿正眼瞧明凤,说话也就不太好听:“你来做什么?这么晚了谁还不睡!”
老好望见明凤,身上马上来了精神。心里话,明凤这个孩子长得愈来愈标致了,当初要是不听老婆的话,说什么也不能将她丢了,现在后海得要命!埋怨自己耳朵软,小猪小狗都能喂下,怎么在乎一个孩子呢,他明白明凤丫头的心思,她来找大兰玩,无非想弥补他哥哥的过错吧。也许是一种血缘关系,要不她对大兰不但不嫌弃,还特别亲热呢!
老好见大水对明凤那个态度,心里就不高兴,他白一眼大水,尔后微笑着对明凤说:“你兰姐刚才说身子不舒服,已经睡下了。”忽然觉得对孩子撒慌有些不忍心,都是自己的孩子,一个半斤一个八两,怎么能哄她呢?话即出口,想改也不好改了,只好随便说了句闲话,“你吃了吗,明凤?”
明凤说:“刚刚吃过。”稍停又说,“今天忙死了,到现在两只膀子都累得抬不起来。”
老好说:“这是咋回事呢?不年不节的,又不是贱年,怎么想起来抢粮食呢。”
明凤说:“我也不甚明白,反正是有人买咱就卖是咬!”
老好说:“你哥怎么看?”
明凤说:“我哥也说不清楚。听讲附近有些乡镇也都是这个样子。”
老好说:“没听到什么风声吗?”
明凤摇摇头,猛然想起什么:“老好叔,你们家准备什么时候开门?”
老好说:“快一点儿也得十天八天的。”
明凤转过脸来,含情地望着大水:“盖房子真辛苦,你瞧大水哥的脸晒黑的!”
大水心想,我晒黑不晒黑管你什么事?真是狗逮耗子多管闲事!没好气地说:“要那么白做什么?又不准备去人前卖样子!”
老好瞅一眼大水,心说这话是怎么说的呢?明凤这是关心你呢,这么大的人了,好孬话也听不了啦!他对明凤说道:“这几天天热,太阳也毒得邪乎,整天站在外面,还能晒不黑吗!”说罢又斜着眼瞅一眼大水。
大水见干爹不高兴,也觉得刚才对明凤那个样子有些过分了。怎么说人家明凤也是好心嘛,你不领人家情就算了,何必拿话刺人家呢!他拿捏着笑脸说:“明凤,你别生气,刚才我是和你开玩笑的。”
明凤白一眼大水,心说你大水烧的什么呢?你真认为我是来找兰姐的呀,要不是为了来看你,累了一天了,我不知在家歇息啊!她怕大水难为情,就说:“我晓得你是和我开玩笑的,我连好孬话还听不出来吗?”
老好脸上高兴了,他知道明凤心里喜欢大水,也觉得他们站在一起蛮般配的,便想为他俩创造一个条件,便扯慌说:“一天下来我也怪累的了,大水,你随明凤去你屋里坐会儿,我得关门上床歇着了。”
大水说:“堂屋里乱七八糟的,我想收拾收拾。”
老好将明凤和大水向外推:“家活没有干完的时候,明天再抬掇吧。”
在西屋里坐了半天,大水也没说一句话,他觉得没什么好说的。明凤呢,倒是有一肚子话,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见大水冷冷冰冰那个样子,就便不想说什么了。两人就这么平坐着,不一会儿,都出了一身的臭汗。
忽然,大水站起身来:“我出去看看,院里堆了不少材料,别叫小偷偷了去。”
明凤撇撇嘴笑笑:“小心点儿,别让老拐子将你拐了去!”
大水不作声,抬腿向外走。明凤又坐了一会儿,觉得十分燥热,心说大水真会过,这么热的天,也不安个电扇!便扯起裙子扇着风。
好长时间大水才打外面回来,一头挺湿的,褂子搭在肩上,下身只穿一条裤改。
明凤说:“这么久你到哪里去啦?我真以为你被老子拐跑了呢!”
大水将肩头的褂子搭在椅把上,拿过毛巾擦头。
“你去河里洗澡了?”
大水“嗯”了一声。
明凤见大水擦后背不得劲,便夺下毛巾替他擦。大水感觉明凤那双手真柔和,碰到他的皮肤上麻莎莎地舒坦,便不由勾头望她一眼。俗话说灯下看美人,愈看愈走神儿。大水这才发现,原来明凤还是蛮好看的,两道弯弯的眉,一双会说话的丹凤眼,小巧的鼻子,红艳艳的薄嘴唇,使得那张本就动人的脸越发动人!看着看着,大水浑身便有了冲动。往常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努力克制自己,因为他明白他不爱明凤,加之张来两家有了那段恩怨,他与明凤就更加不可能成为一对儿了,所以他也从不想去占明凤的便宜。今天却不知怎的,总觉得浑身有些不对劲儿,呼呼地往外冒着无名的欲火。他认为只有明凤才能将他这种欲火熄灭,便反手一把将明凤抱住了,像个老练的欢竺的艺人,嘴贴着嘴,摇头摆尾扭动着身躯。明凤一时喘不过气来,将手中的毛巾丢了,双手搂紧大水的腰,将脚跟踞起,将舌头伸给大水,她觉得这样更舒服些。大水含住了那根清凉的东西,拼命吮着。明凤只感到心差点被吸出来了,说大水抱紧我!
就在这一刹那,大水突然产生另一种想法,他想躺在怀中的这个女人的哥哥不是害了大兰妹妹吗,我现在玩这个女人,不也是为大兰出一口气吗?想到这里,一种仇恨促使他毫不迟疑地把明凤抱到了床上……
不知过了多久,明凤才迷迷登登醒来,见自己浑身一丝不挂,羞得她心里扑通扑通的,她急忙起来,找着衣服穿好,又拉过床单给大水光身子盖上,说大水哥天不早了,我回去了。大水心说真她妈的怪事,一天搬百把袋的粮食也未感到这种疲乏,他懒得睁眼,说你走吧。又说将门带好。
明凤对着墙上的一面方镜子,用手拢拢头发,刚欲开门,猛然听到院子里有响声,吓得她不敢动一动,闭着气静听了一会,再没听见什么声音,这才拉开门出去。
月亮今天极好,将院子里照得恍如白昼。明凤一脚刚踏出门,本想往上望一眼亮堂堂的宇宙,没容她抬起头来,她的脸上已挨了重重的一记耳光。她愣了愣,定睛一看,打她的不是别人,正是她的哥哥张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