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D城无雪

第九章

县人代会开幕的头一天晚上八点钟,高非峨才匆匆从乡下赶回来。吃饭,洗澡,换衣裳,刮胡须,一直忙到九点钟。他觉得累了,想早点睡,明天精神饱满地上会场。

就在这一段时间,正是政府和人大的候选人频繁出入招待所看望代表们的时候。别看这些工作中并不怎么动脑子的人,在人事关系、联络感情方面可是舍得动脑子也善于动脑子的。这看望代表就说明这一点,其奥妙有三:其一,对那些直接或间接打过招呼的代表,你在会前见见面,说说话,增强印象,话语间、眼神里也能传递一种知恩必报的信息,这对拉票是大有好处的。其二,即便是没打过招呼的代表,你去看他,表示礼貌,表示关怀,并巧妙地向对方传达一些绝不忘恩负义的意思,使对方在划圈与划叉之间犹豫时,最后倾向于前者。其三,对于代表中对自己有意见有看法的人,登门看望更有必要,表明一种不记前嫌、一笔勾销的坦荡胸怀,说不定三票五票的就有人。即使一票也不嫌少,有时候一票就能决定命运。因此看代表已成为必不可少的活动。如果哪位候选人有特殊情况没能去,说不定会给代表们留个“不在乎”、“牛皮哄哄”的印象,丢个三票五票不是不可能。

然而高非峨例外。他没动过这个脑子,也没人给他传授过这方面的经验,因而一窍不通。正当招待所里你出我进热闹非凡的时候,他已进入梦乡。

一觉醒来,已是早晨七点一刻,他冲了一杯麦片,就了一个面包,草草吃过,就直接向影剧院开幕式会场去了。

人代会按日程进行。几个报告及其代表审议,都是每一次的人代会必须要进行的内容,全是轻车熟路,例行公事,枯燥是枯燥了一些,但如同港湾行船,浪不兴,船不颠,按部就班,十分平静。可是到了选举的头天傍晚,所长王俊华从代表们的房间里见到两份材料,一看吓了一跳,全是攻击高非峨的匿名信。他赶忙回到办公室给刘知和魏吉民打电话,将情况告诉他们,并说好一起到高非峨家去。

高非峨没有在会上住宿,吃过晚饭就回家了。

泡了一杯茶还没有来得及喝,王俊华等三人就到了。

高非峨说,怎么,来几圈幼儿牌?三人脸色都不好看。魏吉民说,现在还有心思玩牌?高非峨说,怎么,又忧天啦?魏吉民说,这回天真有可能会倾塌。

王俊华忙将两份材料递给高非峨。高非峨眉头一皱,忙展开细看:给人民代表的一封公开信各位代表:您好!商品打假轰轰烈烈,政治打假也势在必行。现在,剥去高非峨的伪装,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1�高非峨不惜工本伪装自己,专以假相骗人。

去年曾与某女士谈恋爱,女方发现这人很不地道,便提出分手,高不肯撒手,又明知难使其回心,便达成一笔交易:高同意分手,但女方必须在一个适当的场合,以知情人的口吻,为其塑造廉洁形象。被录了音到处传播的所谓新婚之夜的那番鬼话,就是这笔交易的产物,为其企图当县长造势。善良的人们,你们能够想到吗?

2�去年县政府年终考核时,高非峨在述职报告中竭尽标榜自己之能事,说自己没有行贿受贿,没有特权自私,没有公费旅游,没有巧立名目出国,没有为家人亲友招工、转户、调动、提拔……总之,共说了九个“没有”。标榜自己的目的在于打击周围同事,意思是说,你们不干净,惟独我清白,也是为他登上县长宝座造舆论。

3�高非峨作为分管政法的副县长,利用刑事案件大做文章,知法犯法,对某犯罪嫌疑人严刑逼供,企图逼某搞出一个行贿黑名单,以此挟私报复,诬陷忠良,扫清仕途障碍,好飞黄腾达向上爬。

4�众所周知,姚湾搞商品羊基地,是县委县政府的英明决策,是东山地区农民群众脱贫致富的重大举措。可是高非峨分管农业的第一天,到姚湾只晃了一下,就对基地横挑鼻子竖挑眼,并擅自给省地有关领导打电话,编造了一些莫须有的罪名,使领导大怒,项目也就吹了,数万贫因农民的一次脱贫机会就这样给丧失了。难道还能让这样的副县长继续危害人民吗?我们虽然居家赋闲,但关心县里的大事,寄希望于你那神圣的一票之权。

D城离退休老干部×月×日另一份材料是以“D城革命群众”的名义写的匿名信。里面罗列了三条罪状:第一条说,高非峨去年在省城因嫖娼被公安人员抓获,县委派一名副书记把他接回来。第二条说,高非峨不接受贿赂,并不等于他就廉洁,而是工于心计,把赤裸裸的金钱贿赂变成牌桌贿赂,牌友们故意输给他,每次少则几百,多则几千。这样既敛了财,又不留痕迹。第三条说,他是唯物唯心两副面孔,人前是无神论,人后大搞求神拜佛、算命打卦活动。说他野心很大,为了登上县长宝座,就请了一位神婆为他祈祷,最近干脆住到他家来了。

高非峨看完两封匿名信,把头仰靠到沙发背上,大声说道:“世上真有这样的无耻之徒!”然后闭上了眼,努力克制,使自己冷静下来。

刘知和魏吉民也将匿民信看了一遍。

刘知问:“俊华,你刚发现的?”

王俊华说:“金普村的养殖模范赵四永认识我,要我到他们103号坐坐。我进去时,这两份材料在茶几上放着,我问从哪儿来的,他说会前有人给他寄去的,信封落款是县城。看来人家早就在暗中活动了,我们却一无所知。”顿了顿又说:“我又到了219看陈春莲,问到匿名信的事。她说她也收到了。还说,县委和政府的领导们来看望她们时,她曾拿这匿名信给他们看,问他们这是怎么回事。想的是听听领导们怎么说,自己心里也有个数。谁知他们看后不哼不哈,有的拿话岔开了,没有一人表态。”

魏吉民说:“不表态,本身就是态度。”

高非峨坐直身子说:“对于这样的东西,我并不害怕,我是气啊!是谁这样缺德?”

王俊华说:“你不是在乡镇和城建部门处理过几个痞子吗?十有八九是这些人搞的。”

魏吉民说:“说不定与许元发案件或商品羊基地有关。”

刘知说:“是谁靠后再说,当紧的是我们怎么办?”

高非峨摆摆手:“别理它,没什么了不起。越是荒诞离奇,越没人相信。我就不信凭这能把我打倒?

高非峨就这么不堪一击?“

刘知说:“不可疏忽大意。你仔细琢磨一下这个东西,人家是动了脑子的,很有策略,手段很不一般,绝不是几个痞子能干得了的,定有高人指点。一般情况下,这种诬陷材料都是编造罗列若干罪状,就同第二个材料一样,他编他的,你有你的,也就是你的政绩还在那里,人们信他的还是信你的?往往他编造的那些罪状会不攻自破。可你注意,这回不一样,他把你的突出政绩全拿过去,黑的描白,白的描黑,还是那些事,味道全变了。好比他把你的一瓶酒拿过去,撒进一泡尿,然后说,这哪里是酒,原是一瓶尿水。这就很容易动摇人的看法。你想想,不少代表是从村里来的,他们对你的情况不会很熟,极容易受骗的。就是机关、企事业单位的代表,你能保证就没人会上当受骗?”

魏吉民说:“很有道理。还有一个重要因素,就是领导们态度暧昧,不表态,这是为虎作伥,使这些黑材料的欺骗性更大了。”

刘知点点头:“所以必须采取措施。”

高非峨问:“采取什么措施?”

刘知想了想:“非峨,这事你得亲自出马,拿上匿名信很快去见靳书记。另外汪奇部长在县里坐镇,他是上级领导,你再向他汇报一下。这样地、县领导都找了,顶事不顶事,也算尽心了。”

“你们觉得有这个必要?”高非峨问。

“有!很有必要!”刘知和魏吉民同声说。

“那我去。你们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几分钟后,高非峨进了靳顺义的家。夫人通报以后出来说:“高县长,老靳在卫生间洗脚,要你坐下等等。”

高非峨坐下了。等了足有十分钟,还不见出来。

他走到卫生间一看,靳顺义仍慢悠悠地洗着,根本没有加快的意思。他说:“靳书记,我有急事找你。”靳顺义说:“你看我已洗上了,我想洗完。你再坐坐吧。”高非峨说:“不用坐了,有个东西,你看看吧。”靳顺义擦了一下手,接过两份材料看了,说道:“嘿,现在就是这,对谁不满意就来一张黑帖子,这种事你还见得少吗?”高非峨说:“它和街上偶尔见到的黑帖子不一样,这是有组织有计划的阴谋活动,会前就寄给代表们了。”靳顺义说:“高县长,你的胸怀宽、度量大是有了名的,怎么也在乎起这个来了?”高非峨严肃地说:“度量再大,也不能眼睁睁看着阴谋活动得逞。

靳书记,你是一把手,我是给你汇报了。至于算不算问题,该不该采取措施,那是你的事。我走了。“

从靳顺义家出来,高非峨又到小招找汪奇,汪奇不在,房间黑着灯,就回家来了。他把见靳顺义的情况说了。然后说道:“咱给他汇报了,不管它了。说心里话,我真不相信这封匿名信就是一颗原子弹,真能把我炸下马来。”

魏吉民蹙着眉头说:“每个代表或是多数代表都接到这样的信,危险性很大,不敢乐观。我这忧天恐怕一直得忧到明天选举结果出来为止。”

刘知也说:“如果靳顺义不采取措施,我也不敢乐观,也得做一回刘杞人了。”

高非峨说:“宁可天塌下来压死,也不能天没塌就吓死。来吧,玩两圈牌吧。匿名信上不是说,我收的是牌桌贿赂吗?快两个月不玩了,也该再让你们贿赂贿赂了。”

魏吉民忙摇手说:“不玩,没心思。”

刘知也说:“不玩了,回家吧。俊华回招待所留点心,有什么情况,及时同我们电话联系。”

高非峨说:“你们回家放心睡觉,别闹成神经衰弱。如果选不上,尝尝落选的滋味,也是一种人生体验嘛,有什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