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D城无雪

第八章

让刘知给说中了。星期一一上班,靳顺义就打电话把高非峨叫到办公室去了。靳顺义指指沙发要高非峨坐,然后头往椅背上一仰,说道:“高县长,关于商品羊基地问题,我们研究过了,你能及时发现问题,这很好。知错必改,这是共产党人一贯的作用。

我们决定取消基地计划。因这事涉及到省扶贫现场会,我们决定让周县长上省、地向有关领导汇报……“

高非峨打断他的话,说:“我是分管副县长,到上面汇报本是我的事,怎么好让周县长代劳?”

靳顺义说:“让周县长去也对,基地是他分管时闹腾起来的,情况他最了解嘛。”

高非峨呼一下走到桌前,双手撑到桌面上,伸长脖子盯住靳顺义。靳顺义说话时本来已坐直了身子,现在被高非峨逼得忙将头又仰到椅背上去。

高非峨说:“靳书记,我估计你们这几天一定是研究好一种说法,准备了好多词语,让周县长去涂抹脂粉哩。不敢让我去,怕我把家丑抖落出来,对不对?”

靳顺义的头在椅背上摇滚了几下:“没有这个意思。”

高非峨哈哈一笑,站直了身子说:“靳书记,开开玩笑。谁去我没意见,怎么说我也不管,只要能坚持原则,纠正错误就行了。还有什么事吗?”

靳顺义这才又坐直身子:“没事了,忙你的去吧。”

高非峨转身朝外走去。心里说:会不会是假取消,真保留,耍了一个圈套呢?

事实证明,取消是真的。三天以后,傅明正式宣布商品羊基地下马。

所有已经搞好的材料、标语、会标等全部作废,让捡破烂的高高兴兴提走几麻袋。招待所原计划为会议特别装修的几个房间也不再动工了。

拼死拼活赶排新戏的县剧团,一听说现场会不来县里开了,团长一挥手,“停,回家休息吧,把觉补回来!”

一时间,热潮退了,气氛冷了,D城似乎沉寂了许多。继而出现的是各种各样的议论,有拍手叫好的,有跳脚骂娘的。但不管是说好还是坏,都落到高非峨一人头上。高非峨呢,的确非同一般,说好不晕乎,说坏不在乎,头一仰,嘿嘿一笑,全丢到脑后去了。他稍稍享受了一下办成一件事的轻松,便想到了因商品羊基地一事而中断了的农民负担调查。他给赴东片调查的刘局长拨了一个电话,了解了一下那面的进度以后,便立即行动,一头扎到乡下去了。

工作到第十三天的下午,魏吉民来到了高非峨也是头天才到的野狐洼。魏吉民是因公而来,拿了一份“副县长候选人介绍”的材料,要同高非峨核对一下。

核对材料仅用了几分钟。魏吉民装好材料,把包朝炕头一撂,脱鞋上了炕。

高非峨问:“你还不走?”

“我把车打发回去了,要他明早来接我。”

“你要住一夜?”

“我的县长大人,我们在乡镇好歹滚打了三四年,今天我就不受欢迎了?”

“你知道我太紧张了。每晚两个小时的串门儿是必不可少的。”

“紧张是自找的。你是副县长,你可以组织一个班子下来调查,你只听汇报,看材料,提要求,潇潇洒洒就把工作做了,还用你这么紧张?”

“不不不!哪怕费点劲吃点苦,我也想拿到第一手材料。我分管农业,我掌握的农民情况应当是真实的,可靠的,这样在工作中,才能心中有数,正确决策。你说,不下这个功夫行吗?”

魏吉民摇摇手:“反正我不走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瓶“酒鬼”,还有几个小塑料袋,无非是花生米、豆腐干、莲菜、熟肉之类。

高非峨颇有些感动,说:“既然魏兄(魏比他早出生九天)是特意来的,那我也把今晚的时间拿出来了,我们在山乡小村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晚饭是在支书家吃的派饭。回到住处后,小学老师把大门上的锁子钥匙交给他们,就回家睡觉去了。学校外面有一个平平整整的场地,是学生们的操场。他们便在操场散步。村庄坐落在半山腰,因此视野很开阔。这里没有工厂废气、汽车尾气、锅炉烟雾的污染,没有市声喧嚣,清静、凉爽、宜人。他们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边走边聊。高非峨说他下来这十多天,遇到不少奇怪的事。就给魏吉民讲了这样一个故事:有一个仅有三十九户的小村,叫簸箕湾。那天上午去了一个神汉,进了一户屋里,对青年夫妇说,不好,你们家煞气太重,不出十天,就有血光之灾。丈夫问,什么血光之灾?神汉说,就是有人要流血丧命,这个丧命的人,就是你们家年岁最小的人。丈夫一听愣了。妻子吓得几乎瘫软到地上。因为他家最小的是八岁的儿子,正在学校上学。丈夫忙扶住妻子,问神汉:先生,有救吗?神汉摇着手里的法器说,不对,称大师。妻子就说,大师,你可救救我孩子啊,他才八岁呀!神汉说救是能救,手续很多,你们不嫌麻烦?妻子说,再麻烦我们也不嫌。神汉说,第一步,你把家里放的钱全拿出来,压到香炉下,完了还是你们的,我只取三五块有个意思就行了。丈夫取出家里仅有的七百八十元钱,压到香炉下。神汉说,第二步,我在屋里作法斩妖,你得上屋顶,用一块红布裹住烟囱,两手紧紧抱住,千万不敢松开手,你一松,邪恶之气就跑了,我走后它还会回来的。丈夫表示一定照办。于是就上屋顶去了。神汉出来,把大门插上,门口撒了一道炉灰,意思是不能让妖气由此跑掉。又将丈夫上房的梯子也悄悄放倒,然后回屋对妻子说,第三步,你得脱衣裳,脱得一丝不挂。妻子慌了,说大师,这……神汉说,这是必须做的,不然就救不了你的孩子,我背过脸作法,你快脱,完了盖上被子。妻子犹豫再三,想到活泼可爱的儿子,一狠心就脱了衣裳……最后的结果是妻子被强奸,七百八十块钱也被顺手拿走。

神汉逃了,高非峨来了。那丈夫就跑来向他求助。高非峨很是气愤,当即拨通手机,和公安局长通话。局长立即通知附近几个乡镇的派出所一起行动,不到天黑就把神汉抓获。

高非峨讲完故事,叹了一口气说:“你听了有啥感觉?”

魏吉民说:“这说明科学文化教育是多么重要!”

高非峨点点头:“这也是我后来加上的一项调查内容。可你知道下面是怎么应付‘普九’达标验收的吗?这是丰义镇的事,他们把地里干活的青少年文盲借来坐到中学教室,以致闹出很多笑话。弄虚作假成了一种流行病,各行各业都患上了。”

魏吉民:“太可恶了。由此看来,你在商品羊基地上坚持原则,无疑是正确的必要的。中国的打假,光在商品范围内是远远不够了。”

两人在外面溜达了一阵,就回到屋里喝酒,边喝边聊。高非峨说:“魏兄今晚不走,有点异常。一定是有话要说吧?那就说吧。”

“非峨,我是觉得有些不大对劲。”魏吉民说,“晚上睡不着时,就想得很多,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很想把我的担心告诉你。”

高非峨笑着说:“我有半个月没喊你魏杞人了,你倒又忧开天了?”

魏吉民点点头:“这回的确有点忧天。你别笑,听我说下去。年前人们议论县长人选时,有多少人看好你的。有人说,就政绩、能力和水平而言,其余五个副县长捆在一起,也比不上一个高非峨。因此新县长只要不从外面调,非你莫属。

这几乎成了一种呼声。而且也有消息传出,地委在研究县长人选时,你是入了围的。谁知,傅明不走了,批下来的候选人还是他。我当时就想跟你聊,可是你并不怎么在乎,或者说没见你有一点失望的情绪,因此就没说什么。最近,你抓许案,这不是老百姓拍手称快的事吗?结果呢,来了个不明不白的调整分工。还有商品羊基地的事,我以为也隐藏着负面的东西,只是还没有显露出来罢了。这几件事给我一种感觉,你的前程已出现阴影。究其原因,我想了很多,觉得你恐怕是没有做到入乡随俗。也就是说,你入了D城官场之乡,却没随D城官场之俗。因而成了孤家寡人,难免会有人朝你瞪眼睛,有人脚下使绊儿。应该说这才是开始,就这么下去,后果堪忧啊!“

高非峨听到这里,晃晃脑袋说:“吉民,我听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我也入乡随俗?我知道这个俗的含义:官场上,一面是做官受贿,一面是跑官行贿;工作上,见领导是奴才,遇原则是叛徒,平庸念经做和尚,得道全靠暗使钱。是不是这样,你说?”

魏吉民暗暗佩服高非峨把自己所说的“入乡随俗”描绘得如此形象逼真,好像有那么一个“随俗”之人栩栩如生地站在面前。这使他不敢回答他的话。自己哪怕点点头,就等于说要他做那样一个人。这样他会急眼。

高非峨端起酒杯:“吉民,今天是随意喝,还没干过杯。为了咱们的友谊,干上一杯。”

魏吉民也端起杯,一碰,都干了。

高非峨:“现在人们爱说个追求呀理想呀什么的,那么我从政的理想或追求是什么呢?这是我一进入党政部门之后就定了的,是十四个字的座佑铭:清白、廉洁、不贪赃,公政、刚直、办实事。我的第一本工作笔记本的扉页上,就工工整整写了这十四个字。有人曾说过,我是个年轻人,应当有更开放的现代思想。廉洁呀,公正呀,都是一些散发着陈腐味的传统思想,出现在我身上,就觉得不可理解,甚至认为是唱高调,说假话。其实,这种思想在我的心灵上是根深蒂固的。我很少跟人讲。你想听听吗?”

魏吉民说:“我听,你说吧。”

高非峨说:“我的曾祖父在清朝末年做过官,官不大,七品县令,但清正廉洁,爱民如子。现在当地还流传着他老人家许多廉洁爱民的故事,有位剧作家以此为题材,写了一部电视连续剧,正在拍摄。我的祖父也是七品官,是国民党时期的一位县长,他同他的父亲一样刚正不阿,爱民如子,到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看不惯官场腐败,弃官为民,回老家当了私塾先生。我父亲文化不高,初中毕业,建国初就进了省机械厂当工人。因钻研技术,成果累累、爱厂如家,成为全国工业战线著名劳动模范之一。从我懂事上学以后,父亲就经常给我灌输两句话,十二个字:为民遵纪守法,为官清正爱民。父亲六十三岁去世,病危期间,三天三夜昏迷不醒。到第四天早上,突然醒了,而且清醒得有点异常,第一句就问:非峨回来没有?我有话说。我忙跑过去说,爸,我刚到家。父亲抓住我的手,好一会儿才说,从你开始上学,我就对你经常说的两句话,你还记得吗?我说,记得。为民遵纪守法,为官清正爱民。父亲说,你把它写到纸上。我忙在一张处方笺的背面,工工整整写下这十二个字。父亲仔细看过之后,又折叠住,指指我的胸口。我明白了,忙装进衬衫口袋。父亲脸上现出欣慰之色,但很短暂,刹那间就又昏迷过去,再也没有醒过来。事后,家人和亲友们都说,父亲昏迷三天三夜所以能突然醒过来,是世事未了,顽强挣扎,硬将已经踏进地狱之门的生命唤了回来,为的就是叮咛儿子牢记那两句话……”说到这里,高非峨已是两眼泪汪汪了。停顿了一下,又说:“咱先不说党呀国呀,就从我们家来说,我能随那个俗吗?我那样做,能对得起九泉之下的曾祖父、祖父和父亲吗?”

魏吉民深受感动,忙说:“非峨,如果说我以前也比较了解你的话,现在就更了解了。我今天来,并非要你随那个俗。我是找问题的根源,找到不随俗上来了。我有一种忧虑,积压在心里怪不舒服,想跟你说说,一吐为快。也许我过虑了,正如你说的是杞人忧天吧。”

高非峨说:“有点忧患意识并非坏事。我如果是国家元首的话,一定要设一个忧患部,请你出任部长,专门考虑国家安全、社会问题、自然灾害等方面别人容易忽略的潜在危机。”

说得两人都笑了,并同时举起酒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