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沉重的房子

茂生与秀兰在婚后的第一年里其实并没多少时间在一起,每次相聚都是那样的短暂。

婚后半年他们才有了第一次夫妻生活。那是茂生回家收麦后,跟秀兰回到单位,在郑工的办公室,他们紧张而笨拙地度过了自己的“第一次”。

一阵撕裂的疼痛使秀兰差点哭出声来,茂生也觉得很不舒服,看来书上写的都是骗人的东西,什么销魂欲仙呀,简直是活受罪哩!

第二天晚上他们没有做。第三天的时候两个人忍不住又试了一次,折腾了半天,就是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茂生的小腹感到胀疼,夫妻做爱还不如自慰来得舒服,可怜的他都有些迷惑了。

上班后,茂生忍不住去问小乔。他把小乔悄悄唤到厕所外面,小乔听后吭哧一下就笑了。小乔说两口子的事情男人要主动,你不动,女人有甚法子?

茂生将信将疑,晚上再试,果然好多了。

多年后,每每想起这滑稽的一幕,两个人都有些尴尬。秀兰说茂生呀茂生,你真是傻得可爱呀!

秀兰在厂里呆了半个月。在郑工的办公室里,他们开始了甜蜜而幸福的生活。

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想要孩子,因此每次夫妻相聚时都小心翼翼。身无居所,工作还不稳定,茂生不想给自己制造麻烦。家里的担子已经够他挑了,工作两年来,工资除了生活必需外,几乎全寄回家里了,他对自己很苛刻,就这样母亲常常还不满意,每次回去后都会向他诉苦,言外之意他把钱给了媳妇。她哪里知道自己的儿子在外面多么不容易。茂生给家里的钱虽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多少缓解了家里的困难,遇到买化肥买农药买煤等,父亲不用再出去借钱了。客观上讲,一家人的生活也有所改变,至少不用为吃饭发愁了。

茂生父亲比母亲大十岁,看上去很苍老,还不到七十,感觉像八十岁的老头。父亲结婚晚,所以孩子比同龄人都小。母亲希望茂生结婚后就能有孩子,村里像他们一样年龄的人孙子早就大了。一年后,跟秀兰一起结婚的媳妇都有了孩子,看到已快三十的媳妇肚子还是扁平平的样子,婆婆便有些不高兴。嘴上不说,行动上已是磕磕碰碰,跟秀兰计较一些事情。

婆婆自从茂强参军后脾气变得很古怪,动辄就和公公大吵大闹。吵完后便一个人坐在那里哭,或者到两个女儿家轮流住。住一段时间又回来了,因为看不惯女儿对女婿的态度,或者女婿怠慢了她,她也会斤斤计较,在女儿面前唠叨半天,弄得人家两口子不和。女儿生气了,便让她回去,她就骂女儿没良心,边骂边哭。茂生回来后跟媳妇亲热,她也看不惯,说茂生没出息,一回来就守着个媳妇,像八辈子没见过女人。茂生知道母亲一辈子不易,跟着父亲受尽了苦,一生遭遇了那么多的苦难,随着年龄的增长,母亲看问题越来越偏激,茂生让秀兰不要跟她计较。秀兰说你放心吧,你妈后来是有些糊涂,有些事一点也不讲道理,可是她毕竟是你的母亲,我会像待我妈一样待她的。

然而茂生万万没有想到,母亲对待秀兰的态度已经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这几年他不在家,秀兰受的委屈也不给他说,许多问题已经埋下了深深的隐患。

也许媳妇和婆婆天生就是一对冤家,千百年来,酿造了多少人间悲剧。秀兰的婆婆虽然识文断字,却也没能跳出这个俗套。

女人没结婚的时候一般家庭都会把她奉若上宾。因为媳妇可以随时提出分手,这样男方就会人财两空,鸡飞蛋打。一俟结婚,美丽的天鹅就成了母鸡,公主变成了奴婢,一任公婆欺侮,丈夫打骂,像茂华一样,似乎天¾地义,娘家一般也不会插手的。

秀兰婚后,婆婆对她的态度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以前的客套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命令式的口吻。秀兰做什么事情似乎都不能使她满意,唠唠叨叨地没完没了。婆媳因此经常发生争执,好了又恼,恼了又好。秀兰知道,家家的婆婆都一样,看见儿子对媳妇太好就说儿子没出息,把自己年轻时候受的罪全忘了。秀兰母亲对两个儿媳也不满意,婆媳之间有很深的矛盾。特别是二嫂,跟母亲势不两立的样子让她很伤心。

面对这样的现实,秀兰很无奈。

开春后庄稼人就开始忙碌了。秧烟苗、锄麦子、种玉米。种玉米在沟里,茂生家没有劳力,眼看人家都种上了,他们的地还没有耕。

茂霞女婿黑蛋忙完了自己的活,带着耕牛来了。

黑蛋喜欢跟秀兰开玩笑,干活的时候两个人又说又笑的样子引起了婆婆的不满。中午吃饭的时候秀兰把馍往黑蛋手里塞,嘱咐他多吃些;回来的时候秀兰拾的猪草多,黑蛋就替她背;铡草的时候两个人互相开着玩笑,秀兰很开心;晚上回来时黑蛋的手扎上了荆棘,秀兰就在灯下给他挑……婆婆看不惯这些,就跟公公说起这事。她说茂生不在,可别闹出什么不好的事情来。公公说你心眼太多,捕风捉影的事情最好不要说,免得在村里丢人。

婆婆嘴上不说了,心里却存了阴影,看秀兰的时候就有些陌生,怎么看都觉得不对劲。

婆婆找了个阴阳先生来算命。

先给茂生算。报了茂生的生辰八字,阴阳先生说你这个孩子很孝顺,就是娶了个相克的媳妇,这辈子没财运;婆婆又让他给秀兰算。阴阳先生说你这个媳妇没福气,是个穷命,会连累你儿子一辈子的。婆婆又报了茂强的八字,阴阳先生说你这个儿子日后能成大事,你跟他一定能享福;婆婆最后才让他给自己算。阴阳先生闭上眼睛一阵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最后摇摇头,说这个卦我不收钱了,也不能对你说。婆婆说什么呀?有啥事尽管说,我不会少你钱的。阴阳先生说最好还是别说,说了你会生气的。婆婆就真的生气了,说你有屁就赶快放,吞吞吐吐干什么?阴阳先生显得很无奈,说我说了你不要后悔。你这个大儿媳妇跟你大运相克,你的好运都让她给冲走了,你们是前世的冤家!还有就是她命里没有儿子,你们家这一门会绝后的!

婆婆痴痴地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算命先生见她脸色不好,摇摇头就走了。这卦也太耸人听闻了,连婆婆都有些将信将疑了。她回来后看秀兰的眼神怪怪的,看得秀兰莫名其妙,浑身不自在。

慢慢地,她就深信不疑了。婆婆的心事越来越重,她觉得秀兰和茂生是那样的不般配。凭茂生的本事,找一个比她强的女子很容易,年龄也不会这么大——秀兰比茂生还大一岁哩!

上次茂生回来她就仔细端详过,儿子白白净净,脸上光光展展,细皮嫩肉,怎么看都像没结婚的后生。而秀兰皮肤已失去光泽,变得黝黑粗糙,看起来像个中年妇人,邋邋遢遢,体型也没做女子时好看。

秀兰第一次来茂生家,婆婆就注意过她,见她前额较长,嘴唇扁薄而上唇下包,常言道:“天包地,吃狗屁!”说的就是这种面相。后来正式订婚的时候,她曾仔细地问过秀兰的生辰八字,觉得跟茂生很是相克,“兔子见龙泪长流”。秀兰正好属兔,这婚姻肯定是免不了磕磕绊绊的。只因为家里穷,太穷呀,穷得婆婆都怕了,害怕儿子应了村里人的一句话——打一辈子光棍,这才咬了牙闭了一只眼睛。

“磕磕绊绊总比没有强呀!”她在心里寻思着。

说来也怪,那年订婚的时候婆婆和公公都受了点伤,使婆婆的心里从一开始便蒙上了阴影。

事情是这样的。

那天晚上秀兰父女就要来了,家里连个吃饭的桌子也没有,茂生便去豆花家借。豆花家的桌子很大,能围十几个人,茂生嫌大,豆花于是从小房里给他搬了张经常不用的小桌出来。小桌上搁了太多的东西,桌面中间已深深内凹,一条腿用铁丝绑着,上面一层厚厚的尘土。豆花不好意思地说桌子不好,要是不嫌就搬,嫌的话她上村里重借一张。茂生说行了行了,总比没有强,哪能劳你再去借别人家的?豆花又从几个屋里找凳子,招呼老六、老七去学校把自己的凳子也搬回来,才勉强凑齐。茂生母亲洗了一盆黑水,还是洗不净,索性给上面铺了一层塑料,看上去光光亮亮,很新鲜。饭菜端上桌后,秀兰父亲便招呼亲家也来入席,茂霞于是把母亲推了过来。母亲倒了一±酒,给秀兰父亲敬了过去,刚落座,凳子一晃便倒了,母亲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茂生父亲忙上前去扶,一闪身却把脚给崴了,疼得搂个脚直龇牙……幸亏伤得都不要紧,母亲躺在床上直喊腰疼,满脑子都是不吉利的阴影。从此她的腰一遇天阴下雨就隐隐作痛,于是就在心里面暗暗地埋怨着媳妇。

茂强回来后承包了队里的果园。因为苹果能买上钱,政府鼓励农民致富,家家都栽上了果树。老果园的树龄已经老化,加之品种落后,果园已经没前几年吃香了,宝栓、福来合同期满后也退了出来。茂强抓到了纸蛋儿,因为竞争激烈,队上让先交承包款再签合同。茂强于是给茂生打电话,让他想办法凑钱。包果园要交五千块钱,茂生哪来这么多钱?于是便委托乔师贷款。乔师劝茂生三思而行,不要到时候还不上,银行会依法收贷。茂生听说承包一年最少可以挣一万元,于是就咬咬牙给他贷了五千元钱。茂强交了承包款,然后买肥料,买农药,开始大干起来。疏花的时候人家都雇人修剪,茂强舍不得疏掉,几天后坐住了果,密密实实的,大家都说太多了,要摘掉一些,疏疏果才能长大。茂强不听,说我已经上了很多的肥,不信它长不大!茂强雇了几个拖拉机耕果行,疏土打药,每天都弄到很晚才回来。秀兰也劝他赶快蔬果,茂强不听,说人家“文化大革命”的时候一亩地产过十万斤大米,难道我这一颗果树上就结不了一千斤果子吗?

茂强很固执,谁劝也不听。结果苦没少下,汗没少流,秋后人家的苹果一个赛一个,果商云集,供不应求。茂强的国光苹果像核桃杏子一般大,果商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最后只好卖给了饲料厂,一斤几分钱,不算人工工资,几千元钱全打水漂儿了。

苹果包赔后,茂强整天借酒浇愁,几个战友在一起经常喝得醉醺醺的,红星看见他远远地就走开了,原来的嚣张气焰早就没了。

白秀给茂强介绍对象,茂强看不上,把白秀还说了一通,白秀委屈得眼泪汪汪。茂强母亲于是就安慰她。白秀说一娘生九子,茂生那么听话,茂强咋就是个生葫芦?

其实茂强从小脾气就暴躁。小时候做了错事,茂生一吓唬就不敢了,连连告饶。茂强不。他站在那里看着你,打也不躲,还往前站一步,气得母亲哇哇大哭,手下的笤帚都快打断了,茂强连吭一声都不。

雪娥考上了中专,走的时候叫茂强出来一下。茂强看着她不说话。雪娥说你当初的勇气哩?为什么回来不理我?还要到我家找事?茂强说你去吧,老子不稀罕你!雪娥抹着泪走了。

雪娥走后,茂强又喝醉了酒,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一会在红星家门口叫骂,一会到豆花家敲门。

茂强复员时带回了许多纪念品,有影集、被面、毛巾被什么的,都是云南当地各级政府给的慰问品。他给了哥哥一条毛巾被,质量不错,茂生带去没几天,母亲知道了。她哭着要那条毛巾被,说茂强出生入死换来的东西,亏你也用得心安理得!

茂强回来之前是有很多想法的。他准备先挣些钱把家里的房子修起来,然后争取当个村干部,带领大家把房子都盖起来。他把自己的想法给大家说了,没有人相信他。红卫说你连自己家的房子都盖不起来,村里人能指望你什么?茂强想想也是,于是就想做生意赚钱。做生意没本钱,他于是一个人又去了新疆,在那里待了一年,几乎杳无音信。

秀兰婚后的第二年春上,在茂生离开家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婆婆欣喜地发现媳妇居然没有来红,她很是殷勤了那么几天,却不想秀兰最后还是“倒霉”了,连她自己也纳闷。婆婆的言语里便颇有微词。

那时同秀兰一起过门的几户人家都已抱上了孙子,秀兰也开始不安起来,在茂生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便尽心尽力,以为是做得太少的缘故。做着做着两人便都觉得索然无味,茂生甚至觉得有一些压抑,正常的夫妻生活被强加了另一种沉重的负担。秀兰喃喃地重复着一个不变的话题,要茂生给她一个孩子!茂生的情绪便格外复杂,因此每一次的奋斗便都显得那么不尽如人意。秀兰的殷勤并没有勾起他的快意,他甚至怀念婚前的那段岁月了。

茂生走后的一天晚上,婆婆来到了西房,详细地了解他们夫妻俩的行房过程。她说这些事本来她是不该问的,但眼看都一年多了,孙子还没个踪影,茂生是家中老大,他大已快七十岁了,她不能不替他们着急。婆婆问得很细,秀兰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脖颈后面。

贵芳的丈夫调到了黄泥村,在茂生的村子教书。贵芳的丈夫叫王军,个子很高,人长得有一些猥琐,见了秀兰就痴痴地看不够,不知道贵芳当初是怎么看上他的。王军在教书之前曾是木匠,走街串巷地去过不少村子,因此一条塬上的人大多熟悉。王军爱说爱笑,性格极为开朗,喜欢与女人开一些幽默的玩笑——很诙谐,一点也不下流的那种。因此尽管样子有点油头粉面,大家一般还是比较喜欢他的。后来他教了书,摆脱了黄土地上烈日的暴晒,人越发显得白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穿在身上,走过去基本还像个人物。

王军到黄泥湾的当晚便来到茂生家。他知道茂生不在,是找秀兰说话来的。婆婆一见村里的先生来了,赶快让公公倒茶倒水,很是热情,第二天又让秀兰去学校叫他吃饭,她还以为王军与茂生是同学哩。

有了婆婆的容让,王军便经常来茂生家串门。见了茂生母亲打个招呼,便直奔秀兰的房间。两人天南海北地扯一些话,多是关于他和贵芳的感情纠葛,后来也谈起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事情,那个女人怀了王军的孩子,要他离婚,弄得满城风雨,要不是他书教得好,教育局差点把他给开除了!王军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摆脱了一段婚外情关系,与贵芳重归于好。秀兰听了长吁一口气,为女伴高兴。

渐渐地,村里便有一些风言风语,说王老师跟秀兰好。婆婆后来见了王军也不说话,目光里充满敌意,在秀兰跟前也旁敲侧击过几次,等王军再来时,打得鸡飞猪嚎,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秀兰于是要王军今后不要来了。

王军说咱们俩清清白白,你怕啥?秀兰说影响不好。

那天晚上王军喝了些酒,又来到秀兰家,秀兰几次催他走,他都死皮赖脸地坐在那里不动,只拿眼睛看她,就那样傻乎乎地一直看着。他说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他跟贵芳在一起做事的时候没感觉,但跟那个女人一上床就来激情。他问秀兰茂生在这方面本事咋样?秀兰羞红了脸,说你咋能问出这种话来,不正经!眼见得夜已很深,婆婆的屋里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高声地骂着公公:“这么晚了还不睡,你个老不要脸的!”秀兰站起来把王军往外推,说你这人咋这样?我可真生气了!王军赖在那里就是不动,色迷迷地盯着她看,并开始动手动脚。秀兰急了,拿了一个酒瓶就摔在地上,说你给我滚!贵芳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混账东西?婆婆听见屋里摔东西便走了进来,说王老师你咋还没走?我可是要关门了!王军见茂生的母亲出来,讷讷地站起来走了。婆婆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狠狠地瞪了秀兰一眼:“茂生不在家,以后少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说完便用力地关上门,回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