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农历正月初八的那天对茂生和秀兰而言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那一年秀兰已经二十五岁,长期的操劳,细细的皱纹已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额头,皮肤也没以前那么白皙,开始变得粗糙。然而秀兰今天显然是用了一些心思收拾了自己:她请人绞了脸上的汗毛(农村风俗,女人出嫁时请人用两根细线绞缠,把脸刮净),在头上抹了很多头油,湿湿的像要流下来;头上插了许多花,红红绿绿,极是繁复;上身穿一件大红棉袄,下面穿了蓝色的棉裤和红色的绣鞋,脸上是幸福而羞怯的笑,那笑是漾自内心深处的,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母亲用袖襟抹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村里的几个年轻媳妇也眼圈发红,她们为秀兰而激动。
结婚的洞房弄得很简单:姐夫盖了两间厦子(一边靠墙,很高,一边是屋檐的房子,结构比一般的房要简单),茂华女婿做了两件家具——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并一个小小的写字台。柜子被漆成了绿色,摆在屋里很显眼。屋里盘了个四块土基炕,炕上铺着新编的苇子席,占去了屋子的一半空间。秀兰的娘家陪来了一对大木箱,漆得跟屋里的家具一个颜色,另外带来了一条很绵软的羊毛毡。这条毡后来被茂生带到了榆城,暖烘烘地陪他度过了一段潮湿的岁月。
结婚的那天村里很热闹,因了茂生在城里工作,因了秀兰忠贞不渝的爱情,许多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人都来了,并送上了两元钱的贺礼。母亲让茂生把礼都收下(陕北乡俗,红白喜事都要“过事”。“过事”就是热热闹闹地办事,邀请亲朋好友,来的人越多越好;不“过事”就是比较低调,只有兄弟姐妹等嫡亲参加。如果不准备“过事”,来了礼钱一般会退回去,大家也不会见怪)。
茂生没有给自己买新衣服。唯一的新装饰是他给自己买了个衬领,穿在里面扎势,谁也看不出。需要花钱的地方太多,怎么算都觉得紧张。身上的衣服虽然不是新的,但是在农村人看来就跟新的差不多,茂生觉得可以应付了。但当一帮同学看见他的那身行头后,说什么也不答应——人生在世能结几回婚?宁穷一世也不穷这一天呀!几个人一合计,到街上给他买了一套西服,五十多元钱。黑蛋骑车子给他买了一件月牙白的衬衫,把茂生武装起来,像个新郎倌的样子了。
在脚地的灶火间,茂生看到了白秀。火光映红了她的脸颊,她的变化依然不大,只是头发已经花白,人好像瘦了很多。茂生怯怯地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姨”!她一错愕,抬头见是他,脸上便堆起灿烂的笑容。茂生说你也来了?白秀说我娃结婚哩,我咋能不来呢?目光里满是慈祥,没有一丝隔生的意思。茂生知道,她后来由于一场病灾,差点瘫在床上,由于腿脚不好,已经很少出来了,可见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说话间白秀从怀里拿出一个包裹,用手帕包了好几层,里面是一个心形的荷包和两双精美的鞋垫。荷包镶着用烟盒锡纸做的银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鞋垫上绣着一对鸳鸯,在荷花的衬托下很是耀眼。她哆嗦着把东西递给了他,说这是姨送给你们的礼物——姨亲手给你做的——姨没本事,拿不出手……说着她示意茂生蹲下,悄悄地附在他的耳旁,说你结婚后一定要对媳妇好!你媳妇是个好女子呀!人家等了你四年,你要好好待她!茂生默默地点了点头,见秀兰已是站在了身后,忙站起来给她介绍。
秀兰对白秀的事情很清楚,她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不贞的女人,平日里见了她也不打招呼。
秀兰冷冷地说了一句:“我认识。”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脸上是一副漠然的表情,目光里分明是蔑视。茂生看见白秀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她还是强忍了眼泪,颤声说:“我娃去忙吧!看把姨高兴的。”说完便用手抹去了眼泪,继续拢火……
按说秀兰今天是不能来的。就要出阁的女子了,该有很多事要做。然而她把给自己买的一些衣服居然放在新房的柜子里,于是就骑了车子下来。母亲看见时,她已经上了大路,喊也听不见了。
匆匆忙忙地赶了回来,招母亲一顿数落:“多大的女子了,一点事也不懂!你今天去黄泥村就不怕旁人笑话?”秀兰嘻嘻一笑,说要笑话他们早就笑话过了,也不在今天。
大嫂拉了她的手进了西窑。炕上放着一面镜子,新衣服、新毛巾,还有一些头花。秀兰知道,那是专门给她准备的。大嫂先给她梳头,一遍遍地梳得很细。长长的秀发像瀑布一样泻了下来,披了一肩。大嫂最羡慕秀兰的头发,又黑又亮,像缎子一样柔顺。几天不洗黑得能照见人影。大嫂的头发枯黄干涩,要打发油才有光亮。有一次秀兰剪头发,大嫂怎么也舍不得。那些多余的长发要是生在她的头上该多好呀!
然而这样的秀发今天是要盘起来的。这在秀兰来说还是第一次,因为她的头发一直是编着的。
大嫂一丝丝一缕缕地梳理,仿佛要数清她的头发。头发梳好后用黑色的纱罩包住,然后在中间穿了一根簪子,纱罩上插满了红色的小花,很是好看。
接下来是绞脸。用两根白丝线在脸上来回滚动,细细的汗毛便被拔了下来,脸上光彩鲜亮,楚楚动人。
梳妆打扮好后,大嫂告诉她不要动,起身拉了窗帘,开始给她换衣服,从里到外,从上到下。脚上的鞋是母亲亲手做的,红色的平绒布上绣了一只喜鹊梅花,双双成对,寓示吉祥如意,欢天喜地。嫂子给她准备了很多小手绢,到了婆家的时候能和她开玩笑的人都会要,不给他们就会有意刁难新娘子,约定成俗,大家都清楚。
院外面挂满了红色的被面,在和煦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很是耀眼。七八张桌子前已¾坐满了人,等着吃上轿。压出来的第一碗先给秀兰吃,然后才是亲戚朋友。秀兰的大哥端了酒±挨着桌子敬酒,先是上席的舅家,被安排在正北方向的最中间,左面是娶亲的一桌,右面是姑舅及其他重要客人。敬酒的时候要斟满端平,毕恭毕敬,不然客人就会觉得不恭。大哥叫一声称谓,敬一±出去,爱喝酒的人早已等不及了,但是该有的礼节不能少,他会很礼貌地说不用了不用了,眼睛却盯着酒±眯成一条缝,伸手接了不急着喝,挨着桌子让一圈,大家都很客气地说你喝吧,这才一仰脖子抿了下去,呛得泪花乱漾,拿起筷子对着大家说:“吃吧吃吧!”自己先叨一口,把酒压了下去。
好事成双。这样的场合要么就别喝,要么就喝两盅。一圈酒敬下来,喜欢热闹的便捉对厮杀:
一只螃蟹八只脚,
两只眼睛这么大的壳,
朝前磕,朝后磕,
一心敬你你就喝!
哥俩相好给你喝!
三星高照该你喝!
四季来财给你喝!
五星魁首该你喝!
六六大顺给你喝!
七巧梅花该你喝!
八马双±给你喝!
九九莲花该你喝!
满十满载给你喝!
该你喝,你就喝!
来的多是村人,东李村不大,家家娶亲嫁女全村人都会去凑热闹,来者不拒。农村人把这叫坐席。席的薄厚彰显主家的家底,富裕些的人家杀猪宰羊,有鸡有鱼,席很厚;家境一般的人就买一些猪肉来配菜,席很薄;但是无论怎样都是要配够十个以上的酒菜,叫十全十美。
太阳渐渐西斜,被酒一醺,懒洋洋地往下坠。酒席正酣。一边是高高兴兴的村人,巴不得这酒席不散,一直热闹下去;一边是心急如焚的亲人,眼见得夕阳西下,村里还有两家娶亲的,回来早就早生贵子,巴不得秀兰这会就上轿。
茂生家前来娶亲的有茂华一家三口,还有大妈和两个村人,加上茂生五男两女,一共七个,回去的时候连秀兰在内就成了八个人,这是有讲究的,多不得少不得。秀兰家送女的有哥哥嫂嫂,二大二妈等,也是七个,加上秀兰在内是八个。因此新娘子这天可充两个人的数。迎亲队伍中必须有一名懂礼节及能说会道的领头人,若遇女方出难题,能善于应付,巧于化解,出发前要准备压箱钱以及未交完的彩礼。一切齐备,鸣炮三声出发,吹鼓手在前奏乐,迎人婆姨居中,其余人马随后。迎亲唢呐声声,摇摇摆摆。两台拖拉机披红挂绿,突突直响,后面跟着几辆自行车,队伍浩浩荡荡地出村了,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异常耀眼。
那时一些在外面工作的人都用小车娶亲了,吉普车最普遍,比如春娥结婚的那天就来了一辆绿色的吉普,把全村人的眼睛都看绿了!茂莲结婚的时候来了三辆,更上一层楼!弄不来吉普的用大卡车也气派,比拖拉机上档次,最不济的就是自行车了,像茂霞那样。不过茂霞比茂华又先进了许多,茂华结婚的时候是用一头小毛驴娶走的。
拖拉机上放着篮子,内装五斤猪肉,一只大红公鸡,两瓶白酒,一个红帖。娶亲人到了秀兰家后送上红帖,女方以酒席招待。新娘上花车,多由平辈兄长背到车上,讲究鞋不着地,脚不沾土。秀兰是由大哥背上拖拉机的。大嫂曾教她上轿时要哭,这叫离娘泪,一般女孩这时都会哭,像茂莲那样。秀兰一紧张,把什么都忘了,等到上了大路远远地看见母亲站在柳树下抹眼泪,才恍然大悟!回想母亲养自己这么大真不容易,于是眼睛就有些湿润了。
黄昏的时候,娶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进村了。走在前面的拖拉机上坐着新娘和送女的人;第二台上是娶亲的人,到村口的时候就下来了。
守在大路上的孩子早就跑回来报信了,大门口于是站满了人,等着看新娘下轿。茂生家的院子里也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帐子(丝绸被面),在灯光下姹紫嫣红,分外鲜艳!
北塬介于陕北和关中地域的交界,口音与关中接近,风土民情与关中也很相近,却又融合了诸多陕北特色,因此民俗显得比较独特。往北十里便是周家茆,一口的陕北话,婚丧嫁娶也完全是一副陕北的做派。
十里不同俗呀。
福来在茂生把秀兰从迎亲的拖拉机上抱下来的一瞬间摇响了花头(荆棘做成的摇钱树):“花轿到门前,宾主站两边,鼓乐迎淑女,鞭炮庆家宴。鸾凤鸣双喜,蓝田种美玉,聚乐生祥瑞,佳女配佳婿”。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姐夫黑蛋拿着满升子的牛料(铡碎的谷子杆,里面伴了红枣、核桃、面花等)向新娘以及人们的头上撒去,跟城里人结婚撒纸花一样,于是场面一阵骚乱,孩子们奋不顾身地抢了起来。黑蛋边撒边说:“一撒金,二撒银,三撒媳妇进了门!”福来把花头摇得虎虎生风:
金娃那个配银娃
茂生娶了个好女娃
女娃生得眉眼顺
豹突花眼脸蛋蛋亲
长得温柔又贤惠
心灵手巧爱劳动
孝敬公婆是模范
一心只想着过光景
茂生娃娃也不赖
去了城里又回来
多少美女心不动
思来想去还是秀兰亲
今晚洞房鸳鸯戏
明年儿子就会叫娘亲
……
茂生抱着新娘子来到堂前,行拜堂礼。人们哈哈地大声笑着,秀兰羞得直往茂生怀里钻。
拜堂正式开始。福来手执红本,大声地念拜堂词:“寻得桃园好避秦,桃红又是一年春,桃园仙鱼逐水流,只等渔郎来问津。一拜天地是月星,二拜父母养育恩,三拜三代老祖宗,叔、婶、师长情意重”。
接下来是夫妻交拜词:“天上织女会牛郎,才子佳人配成双,今日两家结秦晋,富贵荣华万年长”。
新婚三天没大小,同辈及姑、爷均可和新郎新娘开玩笑。特别是兄弟、姐夫是闹房的主角。茂强不在,他们便成了重量级人物。
黑蛋手上蘸了墨水,趁秀兰磕头的时候按在地上,抹了个满堂彩。大姐夫则给茂生脸上弄了许多锅底黑,两口子像唱戏的小丑,众人哈哈大笑。
进洞房之前还有最后一项议程:姐夫在盘子里摆上肉、馍、麸子、麻钱四样东西,用小碗扣了,让新娘抓。抓到肉表示口馋,这样的媳妇没出息;抓到馍表示丰衣足食,不缺吃穿;抓到麸子表示有福气;抓到麻钱表示有钱花,因此谁也不愿意抓到肉。
围观的人屏声静气,瞪大了双眼。秀兰也有些紧张。虽说有些迷信,但这是风俗呀,抓到好的大家很快就会忘记,不好的人们会念叨很长时间,成了媳妇进家后的一个话柄。因此精明一些的媳妇会在事前“贿赂”姐夫,要其做好暗示,这样才不会当众出丑。
秀兰也有些紧张,看着黑蛋嘻嘻地笑,希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破绽。黑蛋有意扬起头,一副拒绝腐蚀的样子,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秀兰的鼻翼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脸涨得通红。她犹豫了一下,看着茂生一咬牙,随手抓起了一个碗。
是麸子!人们一声惊呼,说秀兰就是有福气!茂生娶了她,一辈子都会有福!
后来秀兰才知道,黑蛋给盘里根本就没有放肉!
历尽千辛万苦,新郎新娘终于进入洞房。茂华、茂霞给炕上四角放四种干果:核桃(谐白头到老)、红枣(见红有喜)、花生(落花生子之意)、栗子(早立子)。姑姑唱道:“七个核桃八个枣,娃子多来女子少,媳妇吃了核桃枣,两口子和气永不恼”。
窗台上爬满了人,多为二不愣的小子。他们一边用唾沫把窗纸弄烂,一边嘻嘻哈哈地瞅里面的热闹,场面很生动。
新娘入洞房后,姐夫便前来挂门帘、窗帘。门帘、窗帘不能白挂,要有赏头,于是他们便向新娘索要手绢。开宴时,端盘的人故意不拿筷子,又向新娘讨手绢;而娘家的女客们也在不注意时,将酒壶茶±碗碟等藏起来,甚至带回家,等女婿到岳父家赴宴时,用手帕、糖果等礼物换回,以增加耍闹的趣味。
议程完了即开饭,大家都等不及了。院子里人声鼎沸,孩子们吵翻了天,把桌子敲得当当响。帮忙的都是嫡亲,两人端菜,每桌一盘,等吃得差不多了再上,尽量不重样。厨师一般都是本村的,不用花钱请。过完事给一条毛巾、两包烟、两元钱就行了。一般厨师只收烟和毛巾,不收钱。酒席会延续几个小时,直至深夜。
新郎新娘进入洞房后,两个姐姐给他们铺床。茂华、茂霞边铺边说:“铺床铺床,儿孙满堂;先生贵子,后生女郎;福贵双全,永远吉祥。”接着闹房就开始了。
闹房的时候茂生已觉得很疲倦,一天来的奔波加上不间断地忙出忙里,吃完饭后便坐在写字台边睡着了。睡梦中他看见秀兰朝他走了过来,长发飘逸,神采飞扬……近了,近了,他张开了双臂想把她抱住,却怎么也跟不着……正纳闷,忽觉得脸上凉凉的,忙用手一抹,全是红水。就听见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声音,秀兰被“赶”了进来,缩在炕的一角,像只无助的羔羊等待着宰割一样,身子微微有些发抖。因为她见过哥哥结婚的场面,嫂子被整蛊得死去活来,啼笑皆非。第二天,手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疼得不让哥哥摸。
大姐夫开始出节目,他说自己是个粗人,今天却要做文明的游戏,让茂生与秀兰跳个交际舞。这个题目对茂生来说是简单了些,可对秀兰来说却太难了,因为她除了会扭大秧歌外,从来没跳过这种舞。两个姐夫把他们的脚绑在一起,俩人一动就栽倒在炕上,动弹不得。接下来二姐夫黑蛋出第二个节目,让茂生与秀兰唱情歌。茂生嗓子干得要命,根本唱不出来,秀兰一个人唱不算数,于是这个节目算没有通过,被罚做“通俗”节目。
茂生的同学披甲上阵,把一颗糜子从秀兰的脖颈处放了进去,要茂生在她的身上找出来,茂生一伸手秀兰就笑,笑得直不起腰来……接下来是俩人同吃一颗苹果,苹果被绳子拴了吊在半空,他们必须同时咬到才能算数,等到俩人开始咬时,绳子被猛地一提,头便撞在了一起,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村里的年轻人也来了。红兵慢慢地站了起来,一脸坏笑。他说我出两个谜语,一个秀兰猜,一个茂生猜:
一、
黑松林中一老僧,
隐身居在半空中;
虽说不是神住处,
阎王造死他造生。
二、
深山老林一道沟,
一年四季水长流。
不见牛羊来喝水,
但见和尚来洗头。
几个后生哈哈大笑,看样子他们早已知道答案了,于是眯着眼看秀兰和茂生怎么回答。他们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红兵说我提示一下:这个东西是人身上的一个器官,一个是男人的,一个是女人的,你们今天晚上就能见到。秀兰的脸刷地红了。红兵一脸坏笑:“你说出来嘛!让大家听听。”秀兰不说。大家于是便让茂生说,茂生也不说。红兵说不说就换更难的节目。于是拿出一条丝巾,要秀兰从茂生的裤腿里塞进去,从裤腰上拉出来,不允许茂生帮她。茂生穿着宽松的棉裤,秀兰的手暖烘烘的,弄得他浑身发痒。丝巾从裤腰出来必须要经过裆部,秀兰的手到大腿上的时候就不动了,脸蛋涨得通红,羞答答地东张西望,希望大家能放过她。茂生也觉得不好意思,想去掉这个节目,红卫等一帮年轻人怎么肯依?十多双眼睛都盯着他们看。秀兰无奈,只好把一只手从腰的侧边伸了进去,结果被判违例,丝巾必须贴身从正面拉出来才算。秀兰的手伸进去又拿了出来,就是通不过那个地方,于是大家都在笑。那只下面伸上来的手已经很接近了,茂生开始有了反应,血液轰轰地膨胀——毕竟,这种肌肤之亲从来没有过,幸亏穿得厚,要不就出洋相了!
这个节目做了很长时间,秀兰最后都不知道是怎样把丝巾拉出来的,只觉得浑身都出汗了。
不觉东方既白,闹房的人还没走,茂生就趴在那里呼呼睡着了,任凭姐夫怎么摇晃也弄不醒来。
第二天,他们按照风俗开始拜人,父亲、母亲、大妈、婶子以及大姐、二姐及姐夫们坐了一圈,他俩得叫一声称谓,跪下来磕一个头,长辈们便会往地上扔钱,五元十元都有。
按风俗拜礼钱两个新人要抢,谁抢得多就是谁的。秀兰与茂生谁也不愿意多要,最后秀兰把自己拣的也全给了茂生。正在这时,二姐夫黑蛋呼地跑了过来,按住秀兰的头就让磕,并乘机给她的脸上抹上了锅底黑,围观的人哈哈地笑了,惊飞了一树的麻雀。
拜完人开始拜村人,几百户人家必须挨门挨户地去,除了母亲叮嘱的豆花家外,一家也不能遗漏。茂生穿着棉袄棉裤,披了两条大红帐子,十字交叉地挂在身上,显得很威风。秀兰的头上戴满了花,每磕一下,花枝在头上一颤一颤,很好看,于是便会有婶子嫂子扶她起来,给茂生发烟,让秀兰喝水。每走一户,大家都在夸茂生娶了个好媳妇,秀兰是难得一见的好姑娘。
拜了一百多户人家的时候,茂生觉得腿已经不听使唤,跪下后就站不起来,秀兰更是软成了面条,有时一磕头就趴在了地上。就这样他们从早晨开始一直磕到中午才拜完,两人的膝盖都肿了,互相搀扶着走不成路。
到了老槐树下的时候,茂生去了豆花家。豆花连忙拉着秀兰的手让她不要再磕,说可怜死了,再磕把头都磕烂了!豆花拿出十元钱塞在秀兰手里,说是给你们的贺礼!秀兰推辞不要,豆花便刷地白了脸,茂生忙劝秀兰收下。从此秀兰在村里有什么事,豆花多有照顾的地方。
拜完人回来两人都软成了一堆泥,躺在炕上就睡着了。
当地娶媳妇都是哥、嫂和兄弟、婶婶去,丈夫不去。婚后第二天女儿带着新女婿回娘家认门,俗称回门。
茂生回门时受到了小舅子们的热烈欢迎:他一进大门就被戴上了牛笼头,脸上被抹得五颜六色。一向喜欢干净的茂生被弄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发火。最惨的要数中午吃饭,秀兰家的自家人(兄嫂、大爸、大妈等没出五服的同族人)多,每家都必须去吃一点——说是吃饭,实则是在认门。家家都给茂生盛了大碗的捞面,茂生只好在秀兰的帮助下换成小碗,就这样到后来还是一口都吃不进去了。最令他难受的是小舅子们的促狭,他们或者把茂生的鞋藏了,不给烟或糖就别想下炕;或者偷偷地在茂生的碗里放了过多的盐,让他吃也不成,不吃也不成。遇到这种情况秀兰便偷偷地给他换碗,弄得几个弟弟大发牢骚,说姐姐才嫁过去一天就与姐夫合穿一条裤子——一心了!牢骚归牢骚,眼神里分明是十分高兴的颜色,围在茂生的身边或左或右,形影不离。
第二天,小两口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今晚没人闹房,是夫妻真正的洞房花烛。秀兰羞得不敢看茂生,一看心就怦怦地跳,紧张得不知如何是好。马上就要成为真正的女人,成为自己最心爱的人的女人了,一股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代替了与生俱来的恐惧。茂生也有一些紧张,订婚四年来,两个人除了接吻,没有过更进一步的亲密接触。
吃完饭后茂生发现缸里水不多了,想出去挑一担,水担被大妈夺下了。大妈语重心长地说:“茂生我娃累了,今晚早早睡吧!”脸上是笑嘻嘻的表情,茂生的脸就红了。
新屋新家具,新炕新被子,长这么大,茂生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当然,每个人的一生结婚只有一次。秀兰铺好了被褥,羞答答地看着茂生笑。茂生说睡吧,这几天都累死了,然后钻进被窝,准备脱衣服。这时,对面的屋里传来孩子的哭声,好像是二姐的儿子小毛。小毛今年三岁了,很调皮。小毛喊着要跟舅舅住新房子,嫌屋里太挤,不跟母亲睡。黑蛋狠狠地踢了他两脚,孩子哭得更响亮了。茂生跳下炕出去,小毛就坐在门口,二姐使劲拉他,就是不起来。茂生看了秀兰一眼,一脸的无奈。秀兰说二姐你让孩子进来嘛!黑蛋说狗日的哪里不能睡,非得要睡新房,人不大,眼气还蛮高——真会瞅地方!茂生把外甥抱在怀里,孩子挣了一身汗,哭得洼眉二道。秀兰给孩子擦了脸,小毛就睡在他们中间了。
一夜无话。
连日的操劳,不能按时吃饭,加之休息不好,他已经累垮了,无力再支撑下去了。
回到家里茂生感觉头很疼。中午喝了太多的酒,被小舅子差点灌醉,出来后又涨了一些风,秀兰在他的头上摸了一下,发现很烫,于是就叫了村里的医生。医生量了体温,高烧40℃!人都快糊涂了。赶快打了一针,茂生蒙了被子睡着了。
这一病就是几天。
几天来,秀兰一直在身边悉心照料,寸步不离,茂生很感动,觉得对不住她。正月十五的时候村里闹秧歌,外面红红火火,秀兰也没有去看。
早饭的时候大妈来了,说茂莲捎话叫茂生去一下。茂生已经好多了,秀兰骑着自行车带他去了乡上的食堂。
茂莲明显胖多了,坐在椅子上不起来。
茂莲说你单位打来电话,叫你回去哩!因为村里没有电话,茂生给厂里留了食堂的联系方式,有事就可以找到他。茂生突然觉得身子轻了许多,人也精神了,脸上也有了颜色。回来的路上两个人说说笑笑,路上有雪,很滑,车子一路歪歪扭扭,好几次都滑倒了,两人哈哈大笑,不一会就到家了。
茂生收拾了一下,准备第二天再回厂里。秀兰说厂长都来电话了,肯定着急得很,你就赶快去吧!茂生摇摇头,用一种奇怪的表情看她,看得秀兰心痒痒,浑身像爬满了毛毛虫一样不自在。秀兰要收拾行李,他不让,抓了她的手,热辣辣地盯着她看。秀兰说你咋啦?我脸上有花吗?又不是没见过,干吗这样傻乎乎地看着?茂生见跟前没人,就凑上前悄声地说:“我们的花烛之夜还没过呢!”秀兰刷地红了脸,攥紧拳头在他的身上捣了一下。茂生说我明天再走,今晚我要你。秀兰低了头,脸羞得更红了。稍顿,她轻声地说:“你去吧。厂里停产好长时间了,好不容易收假了,肯定有要紧的事等着你——乖乖听话,你心里有我就行。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再说你病刚好,要注意身体才对。”茂生哪里肯听,父母都不在,屋里就他俩,他突然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欲望,搂住秀兰就亲。秀兰也紧紧地抱住了他,两人都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喘息声。茂生吻着吻着就把她压倒在炕栏上,伸手解衣服。订婚几年了,这样的冲动有过几次,每次秀兰都以没结婚为由拒绝了。现在已经成了夫妻,分别在即,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相信秀兰也受不了啦……衣服解开了,茂生的一双手在她的身上来回抚摸,最后停留在胸前那两垛绵软的地方,轻轻地揉捏着……秀兰发出细细的呻吟,双目紧闭,面若桃花。梦中无数次想过的事情,现在终于成为现实,两人显得都有些慌乱。
血轰轰地往上涌,茂生感觉自己快要晕过去,不能控制自己了!那双揉搓乳房的手转移了方向,在她的腰际乱摸,用力就把裤带抽了下来。秀兰猛地松了他,紧紧地按住裤腰,脸涨得通红。秀兰说大白天的,说不定咱妈马上就回来了,这怎么成?茂生说我不管,反正已经结婚了,关了门,谁管得着呀!秀兰说那现在也不行。茂生说为什么?秀兰说不行就是不行,我不骗你。茂生有些生气了,用力地扳那双按住裤腰的手。秀兰见他来硬的,只好以实相告:
“我倒霉了!身子不干净。”
血液在一瞬间就退缩了,身子也软软地没了依靠,茂生无力地坐在了炕上,看着秀兰傻笑。再怎么着,他也知道女人在经期是不能同房的,何况是第一次?秀兰匆匆地系上腰带,突然觉得有些懊丧,痴痴地看着他笑。茂生说怎么了?秀兰说要不我们就做了吧?茂生说你不骗我?秀兰点点头。茂生于是又激动了起来,伸手在她那里抓了一把,感觉有些异样,突然想起刚才在厕所看到的卫生纸,血红血红的,当时他并没在意。母亲早就没了,家里只有秀兰。秀兰把腰一弓,抓了茂生的手,嗔怪地看着他说:“急啥?咱们都上炕去吧。”说完便关了屋门,上炕拉了被子,开始脱衣服。
茂生也上去了,抓了秀兰的手,不让她继续脱。为了一时的冲动而让她落下病灾,这样做太自私了。秀兰是自己的妻子,他要关心她,爱护她,而不是一味地满足自己的欲望,做出有害于她的事情。
两人很快就平静了下来。秀兰看着他嘻嘻地笑,然后轻轻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不胜娇羞的样子。
茂生紧紧地抱住了她,箍得她喘不过气来。
母亲回来了。秀兰于是便帮他收拾行李。母亲也希望茂生赶快回去,在外面工作的人,回来这么长时间了还不走,村里人已经在说闲话了。有人说工艺厂倒闭了,茂生没工作了,母亲很担心。茂强这段时间信来得很勤,四年了,母亲已经习惯了,脸上也不是每天都挂着泪,甚至有说有笑,茂生感觉好受多了。
秀兰送他到大路上,脸上红彤彤的,默默地看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大红色的棉袄在白皑皑的雪地上显得格外耀眼。茂生悄悄地攥紧了她的手,手很热,微微地好像有汗。一辆货车呼啸而过,雪粒像细盐般地扑了过来,秀兰低了头,钻进茂生的怀里,茂生紧紧地抱住了她,秀兰一抬脸,眼里竟全是泪花……那一刻,茂生真想不走了。这时,班车来了,秀兰轻轻地推开他,说路上小心点,到了后给我写信。茂生点了点头,车子走出很远,看见她还站在雪地里,手里挥舞着红色的头巾,成为茂生记忆碧痕上一道亮丽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