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沉重的房子

茂生被安排在厂里的实验室工作。实验室共有五人,其实只有一个人是真正懂陶瓷的。这个人叫郑新,毕业于西北轻工业学院硅酸盐系,算是专业对口。郑新为人诚恳,业务精通,克己奉公,任劳任怨,就是得不到大家的认可,包括厂长在内。去省城开会,一千多里的路程他不坐汽车骑自行车去,每次都得提前三天才能到达。开会期间自带干粮,回来也从来没有报过差旅费。跟他一起出去的人都要受苦,后来就没人跟他一起出去了。

郑新工作起来就忘了时间,在实验室一呆就是一天,第二天早晨大家来上班了他还在那里,问大家现在是什么时间?周日的时候大家都休息了,郑新从来不休息。他骑了自行车跑一百多里山路采集原料,回来的时候浑身是泥,又渴又饿。别人加班几小时都要加班工资,他从来没向厂里要过。妻子因此经常跟他吵架,说他脑子有问题。郑新哈哈大笑,说,你说我有毛病就有毛病吧,谁让你找了个有毛病的丈夫?除了钻研业务技术,郑新跟厂里所有的人都没私下来往,谁家有红白喜事给他打招呼他也不去。自己的儿子过满月,他也不请任何人,于是大家都说他神经有问题。但是茂生去了他家他却很热情,招呼吃呀喝的,比平日里在面子上很有人情礼仪的人强多了。茂生初来乍到,一个人也不认识,郑新于是就让他跟自己回去吃饭。他们的生活很简朴,米饭就咸菜,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作为厂里的总工程师,他拿的工资比一般工人多不了多少,妻子在厂里做临时工,两个孩子还小,因此生活过得很拮据,但从来没向厂里提过什么条件。

因为他是工程师,大家都叫他郑工。郑工爱说好动,是个性格开朗的人,实验室¾常能听到他爽朗的笑声。因为好说话,厂里谁想使唤就使唤他,谁想给他发火就发火,他很少生气,哈哈一笑了之。茂生觉得他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

另一个人是乔师。乔师是美术馆退休后聘请过来的,主要搞图案设计。乔师字写得很好,草隶楷样样都行,特别擅长木刻,有许多经典的作品。乔师为人敦厚,知识渊博,是一个慈祥的老人,看到茂生就喜欢上了他,要教给他书法。茂生很高兴,每天都练到很晚才睡。

还有两位都是女孩,天真活泼,两天后就跟茂生熟悉了。晚上到宿舍看茂生的画,激动得都瞪大了眼睛,第二天就请茂生吃凉粉,要跟着他学画画。茂生很不好意思。

五个人的实验室很热闹。

茂生一开始感觉什么都好奇,每天下班后就到厂区四处转悠。厂长看见他热情地打招呼,问他工作上是否适应,生活有什么困难?茂生说没有,一切都好着哩。车间里的工人还以为他是厂长的亲戚,一来就到了实验室,这可不是谁想进就能够进去的地方,何况农村来的一个临时工。茂生对自己的工作很满意,每天除了练习写字,就是跟着郑工学配方,厂长对他很器重。

周日的时候茂生一个人到市里转悠,重点去了几个旅游胜地。榆城是一座旅游城市,每年都有成千上万的游客慕名而来,在这里流连忘返,因此这个城市的主要收入都来自旅游,有国内的团体,也有不远万里从异国赶来的青年。还有一些白发苍苍的老人,都是当年在这里战斗和生活过的革命干部。

小城依山傍水,三山相峙成趣,遥相呼应。正对着大桥的塔山挺拔巍峨,松柏苍翠;东北的那座山上有大石窟、弥勒佛等遗址,成为来这里旅游的人必去的地方;南面的山最高,山势陡峭,绿阴苍苍。站在山上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小城尽收眼底,蔚为壮观,让人浮想联翩。

下午的时候茂生一个人拖着沉重的腿回到厂里,大家都聚集在场院看电视,好像是《乌龙山剿匪记》。院子黑压压地坐满了人,像看电影一样热闹。回到宿舍的时候他怎么也睡不着,于是又爬起来给茂强写信。小个子的柳诚明生气了,说你天天这时候写信,烦不烦?茂生说我写信°你什么事了?柳诚明说影响我休息了。高个子的蒋路说你小子今天又碰壁了?柳诚明说狗日的女娃嫌我个子矮,扭头就走了。蒋路说这一个月你都看了几个了,没一个中意的?柳诚明说老子倒是中意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咱!要不就提出条件,要老子弄一间房子!——房子说弄就能弄到?真他妈的笑话!说完便蒙了被子,缩在里面不出来,不一会就发出了火车嘶吼般的鼻音,震得房子都快塌了!

茂强一直没有回信,真是急死人了!这几天看报纸,前线战事正酣,一个陕西籍的战士与敌人同归于尽。我军打了一个大胜仗,杀得敌人丢盔弃甲。茂生一天能到门房跑几趟,就是没有信。这些天,他干什么也没心思,整天心烦意乱,焦躁不安。晚上在政办门口看了《¿旋在子夜》,被童川的英雄事迹感动得流泪。上午的时候听工房一个女工唱《血染的风采》,他又悄悄地流下了眼泪。这些天茂生的神经很敏感,不能听人说前线上的事,一听心就提到嗓子眼上了,半天下不去。

中午的时候门房送来一封信,信封上是部队的番号,没贴邮票。茂生抢了过来,一看收信人居然不是自己!可这部队番号跟茂强的一模一样呀!茂生于是急不可耐地就想知道这封信的内容。信是让工房一位女工转交的,茂生主动给人家说明自己的意思。女工说很可惜,这封信是她弟弟写给女朋友的,没法拆。茂生很着急,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晕晕乎乎,干什么事情都出错,手几次撞在板条上,把人家的半成品坯都打烂了!

晚上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不着,就开始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徐良的英雄事迹,一会儿是童川被炸瞎了双眼……茂强为什么还不来信?你在前线是否平安?可知道哥哥想你想得心都快要碎了!给你写了多少封信了,难道一封都没有收到吗?

不行,看样子还得再写。茂生于是就摊了纸笔,趴在床上写了起来……

隆隆的炮声震耳欲聋,硝烟滚滚,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热带雨林的锯齿植物把脸划得稀烂,手一抹全是血!对面的山脊上,敌人的炮火集中了火力,密密实实地扫了过来。头戴钢盔的敌兵在火力的掩护下像潮水般地淹了过来,眼看就要近了,一个长着暴牙的敌兵端起刺刀就刺,刺刀在靠近他的一瞬间突然缩了回去,随着一声枪响,暴牙突然倒了下去,一群身着迷彩服的士兵从天而降,喊杀着冲了过来……这时,茂生突然看见茂强就冲在最前面,茂强同时也发现了他,猛地一愣,板起面孔问:“哥,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茂生说弟弟,我终于见到你了!咱大咱妈都快想死你了,他们让我来看看你!茂强说这不行,这是前线,可不是闹着玩的!你手无寸铁,又不是军人,赶快回去吧!茂强的语气很坚决,表情很严肃,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茂生说不行,好不容易才来了,让我跟你一起打仗吧!茂强生气了,说你赶快离开这里——这是命令!说完便置他不顾,跟随战友们冲了上去。茂生哪肯罢休?六百多天的思念之情让人肝肠寸断,好容易才找到了你,连句话也没说就让我走?不行!

茂生于是也跟着冲了上去,子弹呼啸着从耳边飞了过去,喊声震天,硝烟愈浓。茂强一回头,发现茂生还跟着他们,愤怒地冲着他喊。隆隆的炮声掩盖了他的声音,听不见他在喊些什么,声嘶力竭的样子很可怕。茂生不理他,继续往前走,只见茂强端起了枪,慢慢地向他瞄准……茂生心想:开什么玩笑?我是你哥呀!难道你会打你的亲哥哥?枪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茂生只觉得腿上像被电击一样,一条腿就跪在了地上,鲜血顺着裤腿冒了出来,越流越多,越流越多。茂生试着站了一下,没有成功,身子像面条一样软成一团,看来血就要流完了……弟弟,你好狠心呀!你居然向你的哥哥开枪!——你的日思夜想、一母同胞、手足相连的哥哥呀!想到这里,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腿上的血在不断地往外流,却怎么也不觉得疼。于是他跛着一条腿发疯般地追了上去:“茂强,你等等我!”前面是深深的悬崖,茂生一下子就跳了下去,下面是深深的幽谷,一把把刺刀向上尖挺着¡¡茂生惊出一身冷汗,一激灵就醒了!

原来是一场梦!望着枕头上那湿湿的一片,他呆呆地看了很久。

没有人能够理解战士在前线作战,后方的亲人是怎样的一种心态,他们所受的煎熬一点也不比前线的人少。战士在前线浴血奋战,随时有牺牲的可能,家人无法知道他是否还活着,这就是备受煎熬的主要原因。然而,为了祖国的安宁,我们的亲人又是那样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孩子送上了前线,要他们保家卫国,奋勇杀敌,早日立功。如果战死,悲痛是不可避免的,但他们会觉得很光荣,为自己的儿子而骄傲。他们为儿子祈祷,为儿子流泪,为儿子茶饭不思夜不能寐,却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的孩子当逃兵,即使想死了也不希望他自己跑回来。听说西塬上有一个孩子向回跑,被部队在半路堵了回去,所有的军属都引以为耻,希望不是自己的孩子。

蒋路见茂生发呆,说你想家了?茂生摇摇头。蒋路说你睡梦中好像在哭,是不是有甚伤心的事?茂生说没有。蒋路说原来没出过门吧?茂生说也出去过一年,不过那是在关中。蒋路说跟哥们不要客气,有甚事尽管说。茂生点了点头,悄悄地睡下了。

蒋路在茂生跟前表现出来的大度让他感动,很多人却对他不屑一顾。后来茂生才了解到这个蒋路的真实能力,原来他是个夸夸其谈的人,每天就知道发牢骚,啥本事也没有,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这也是许多女孩瞧不上他的主要原因。不过这不妨°他们后来成了最要好的朋友。蒋路的年龄和柳诚明差不多,都已经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对象。柳诚明每到周末就去相亲,没一个成功的,回到宿舍便骂那女孩瞎了眼,辜负了他的一片痴情。蒋路没那么殷勤,在女孩的面前显示出一副清高的样子,但只有刚进厂的女孩会对他感兴趣。蒋路说茂生呀,看上哪个女孩就给老哥说,没有咱拿不下的。柳诚明说你又吹牛皮了,自己连老婆都没有,还替别人操这份心——拉倒吧!蒋路很不高兴,两个人于是就像两只斗架的公鸡一样面红耳赤,怒目相向。

那时厂里的临时工每月工资是三十五元,社会标准工资,有的地方还是十八元哩。听乔师说厂里准备按四级工给他工资,茂生很满意。

四级工的工资标准是每月六十一元,加上洗理补助和医药费补助,每月可拿到六十五元钱。六十五元的工资除了每月二十多元的生活费,还可节余三十多元。这三十多元寄回家里是可以起到一定作用的。想到自己不但能够养活自己,还可以给家里寄钱,茂生很高兴。

不知不觉来厂里已经一个多月了,终于等到了发工资的时候。

领工资的人很多,都在财务室门口乱挤。

第一次领工资,对茂生来说还是件新鲜事,他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因为在实验室工作,大家都认识他,年龄大些的于是给他让了个空间,茂生就钻进去了。领钱的时候要签名,看到自己跟正式工的名单造在一起,心里说不出的惬意。财务室的女出纳让他签字,他不知该签在什么地方。女出纳白了她一眼,不耐烦地用手指着一个地方让他按手印。六张大团结攥在手里,二十多岁了,第一次在国营单位领到工资,那种滋味对于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有谁能够理解?

领到工资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寄钱。根据一个月的生活经验,每份饭菜三四角钱,一日三餐一元钱就够了。早晨的时候一份咸菜五分钱,省着吃中午和下午可以不买菜,这样一天有六七角钱就可以了。茂生知道家里要买化肥,麦收后还要拉煤烤烟,于是给自己只留了二十元,其余的都寄回去了。

天气越来越热了,茂生还穿着厚厚的线衣,裤子也破了,工房的女工都嘲笑他。本来想着发了工资先买一个半袖上衣,周日的时候去市场上看了,一件半袖要五元钱,茂生没舍得买。裤子还可以再穿一些时候,等情况好了再说。茂生想给秀兰买一件礼品。订婚三年了,秀兰送给他不少东西,他却什么也没有给她买过,想起来都惭愧。后来就咬咬牙在商店里买了一条大红色的纱巾。纱巾一元五角钱,是他两天的伙食费。这个时候买的人少,因此很便宜。要是到了秋季,说不定要两元多钱哩!茂生这个月的伙食得好好计算,说不定都搞不到月底了。

“七一”前夕市工会组织了一次职工书画比赛,茂生代表工艺厂参加了,获得了二等奖。奖品是一个非常漂亮的镜子和烤花挂盘。挂盘茂生挂在了宿舍里,镜子让茂生喜出望外,再有几天就要回去收麦子了,这个镜子可以当作给秀兰的礼物,也是最有纪念意义的一份礼物。离家才两个月,除了父母兄弟外,茂生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想见到她。

很想很想。

亲爱的,你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