茂英怀孕了。
茂英是几个月后才知道自己怀孕的。那时赵磊已经被父亲调回县城工作去了。
茂英没有让任何人知道,一个人跑到卫生院,想把孩子做掉。
走到卫生院门口茂英犹豫了。北塬乡就这么大,镇上的工作人员谁不认识谁呀!如果让医生知道了,无异于北塬乡政府的人全都知道了。
看来在这里不能做。得想其他办法。
茂英来到了县医院,人家要结婚证明,茂英红了脸说没有。医生的眼里就有了鄙夷的神色,说家里人签字才能做手术。茂英说我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行了,不想让家里人知道。医生是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胖乎乎的,脸上全是雀斑。她不耐烦地对茂英挥了挥手,说哪里来还回那里去,家里人不同意我们不做这种手术。说完后就叫了下一位的号。
茂英从县医院出来的时候想起了赵磊。
赵磊还不知道这件事呢。
这是两个人的孩子,他知道了同意做掉吗?
想起赵磊她突然舍不得做掉这个孩子了。茂英用手在腹部摸了摸,已经能明显感觉到孩子的存在。如果现在找着赵磊,他会不会认这个孩子?
去吧,去跟他说了,说不定赵磊会很高兴的。如果他不愿意做掉,那也不用她一个人承担责任。看来还是要让赵磊知道。
不能去。如果此事让他单位的人知道了,还不影响到他的工作?赵磊一定会恨死她的,而他的事业也会因此受到影响,她心里会很不安的。
茂英在县城了转了半天,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这时,她看见一群人围在那里,好像看什么热闹。茂英挤了进去,一个女人披头散发地坐在那里正在哈哈地狂笑。
“一个疯子,有啥好看的?”原来是麦娥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茂英分开人群,想扶她起来。可怜的麦娥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全然没有往日的模样了!茂英说麦娥姐咱回。麦娥嘻嘻嘻地笑着,说谁是你姐,我是你奶奶哩!众人大笑。茂英想拉她起来,却怎么也拽不动。正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突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了过来。那个人也同时发现了她。
是赵磊。
赵磊看看地上的疯子,用询问的眼神看着她,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茂英说这是我村的麦娥,神经上受了刺激,就疯成这样了。已经很长时间了,你不要害怕。
赵磊容色缓和了一些,说你到县城做什么?
茂英拍着身上的土,一时不知该怎样跟他讲。她迟疑了一下,说我其实也没有啥事,来看一个亲戚的。说完不由的把手放在肚子上,心跳加速,脸蛋涨得绯红。
刚才还寻思着去找他,现在人来了,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吃饭了吗?”赵磊问。
“吃过了。”茂英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吃饭,被他一说,突然感觉很饿。
很长时间没见他了,赵磊调到县城后就没有再回来。茂英好想跟他一块吃顿饭,随便吃什么都行。可是姑娘的矜持却使她说出了这样的话。
“吃过就好。我还要去上班,先走了。你办完事也赶快回去吧。”赵磊说。
茂英点了点头,只觉得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赵磊迈着坚定的步伐匆匆地走了,茂英傻乎乎地在那里站了很长时间,呆愣愣地望着男人离开的方向,好一会才缓过神来。
麦娥早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茂生家的猪跑出去吃了红星家的庄稼,被红星用刀砍死了。
养了快一年的猪了,已经长得膘大油肥,准备过年的时候杀了,卖点钱,还能应付一阵子的。没想到这畜牲活得不耐烦,跳出猪圈跑了出去,祸害了人家庄稼。
红星提着菜刀边走边骂:“狗日的不想活了,跑到老子的头上欺负人来了!”菜刀上滴着血,那头受伤的猪拖着血淋淋的身体硬是回到了圈里,才咽下最后一口气,留下一路血迹。
崇德坐在猪圈旁吧嗒吧嗒地吸烟,一副天塌下来的样子,愁眉苦脸,像是死了亲爹。
茂强抄了一把家伙去找红星算账,还没进门就被红卫兄弟放倒了,捆起来关在饲养室困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放出来后不见了人影。
几年后,红星为这次事件付出了代价。茂强参军回来后做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叫开了红星家的大门,用一瓶酒在他的头上开了花,然后把剩下的半截酒瓶塞进了他的嘴里……
这是后话。
茂强沿着上次的路线又来到了铜城。在铜城停了两天,听说新疆那边拾棉花能挣很多钱,于是就偷偷地爬上了去新疆的火车。
到了乌鲁木齐,车站上果然有很多招棉农的人,茂强跟着人家坐了两天汽车来到了巴楚地区。这里是南疆的主要产棉区,一望无际的棉田,白花花一片,像厚厚的积雪铺在上面。采棉花要手法快,能吃苦才行。茂强一开始不熟练,干了半月后才逐渐熟悉了干活的程序。许多棉农都是从内地来的,女人很多,有的甚至带着孩子在这里常住。茂强打问了一圈,陕北来的就他一人。
这地方很乱,因为离喀什比较近,做生意的人较多,来自各地的采棉人也增添了不安定的因素。当一切安顿下来后,他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他们自己在这里很好,让亲人不要牵挂。哥哥一年不在,家里人焦躁的心情他是可以理解的。哥哥高考落榜,承包玉米地被淹,命运总是无端的捉弄人,茂强对那个家已经失去了信心。虽然他才十六岁,却已经经历了太多的磨难。太多的灾难已经让这个少年过早地成熟了。茂强白天跟谁也不说话,只顾埋头干活,晚上躺在木板上就想家里的事情。
从记事起,一家人就一直挣扎在饥饿线上,年复一年。为了房子,全家人付出了血的代价,大哥、小妹相继遇难,给这个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时时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压得人´不过气来。一家人尽管想抗争,命运却总是那样地捉弄人,不给他们任何翻身的机会。承包沟底辛辛苦苦一年,一场洪水就替他们解决了问题,省了他们再往上背玉米的苦力。水火无情呀,这也怪不得别人。茂强知道,仅凭在农村干活是没有出息的,必须在外面另谋生路,赚到足够盖房子的钱再回去。那时他要在村里盖最好的房子,五间上房一砖到底,外带气派的门楼房,让那些斜眼看人的人见了仰视,让一辈子不敢在人前大声说话的父亲骄傲地站在人群里,同时,也让长眠地下的大哥能够瞑目,二哥有个体面的地方成亲。做完了这一切,他就准备离开家乡,去外面做生意。生意做大后回到村里办一个大公司,然后再把村里快塌的教室·修一遍,请最好的老师给孩子们上学,让他们不要像自己一样没出息。这样想着的时候茂强就甜甜地睡着了,梦里全是高高的瓦房和明亮的教室,还有孩子们的欢声笑语。
茂强在巴楚干了三个月,挣了五百元钱。茂强长这么大,还没拿过这么多钱。当然这钱要想修房子还差得很远,充其量能买一车瓦罢了。茂强不想现在就回去,他想让这些钱变得更多,回去后能够办成一件大的事情,让黄泥村的人不敢小觑,特别是茂莲姐,后来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一个。他记得有一次母亲生病,茂生不在,他去食堂借钱,不仅一分没借到,还被茂莲羞辱了一番,从此发誓再不去食堂了。
茂强在阿克塔木认识了一个人,说是陕西来的,跟他认老乡。老乡遇老乡,两眼泪汪汪,出门在外,能有个伴也不错。那人姓谢,说人们都叫他老谢,三十多岁,长得挺敦实,给人一种信任感。老谢问茂强想不想赚钱?茂强眼前一亮,说谁不想赚钱?老谢说想赚钱跟我去一趟喀什,那里遍地黄金,看你怎么拣。茂强将信将疑就跟老谢去了喀什。到了喀什后老谢带茂强去看一个人。那人拿出一对金灿灿的东西,说这叫金元宝,价值连城的。这个兄弟做生意赔了钱,等着回家没路费,准备便宜处理这对宝贝。茂强摸了摸那东西,拿在手上很沉。小时候听人说过金子很沉,于是就有些信了。老谢说我本来想买,但钱不够,咱们两个合在一起,没准他就卖了。卖元宝的人装得很痛苦,哭了半天穷,说这东西带回去能换一栋楼,卖了真是可惜了,可是现在确实没办法,如果他以后有了钱,要拿十倍的价钱来赎回。两个人一个吹,一个擂,把个十六岁的少年说得热血沸腾,唯恐人家不肯出手。茂强拿出身上所有的钱,卖金元宝的人说话算数,就把那宝贝给了他们。茂强和老谢每人拿了一个,喜滋滋地来到车站,准备去乘乌鲁木齐的车。到了车站后老谢说他去买票,茂强拿着那个金元宝又不敢随意走动,怕被人盯上了,说不定连命也得搭进去。后来在车站等了一天也不见老谢,才觉得事情有些蹊跷。晚上车站里空荡荡的,茂强又困又乏,饥寒交迫。一整天没吃饭了,身上又没钱,只好坐在那里呆呆地等着。第二天的时候实在坚持不住了,想起手拿个金元宝没饭吃,一个人哑然失笑,就拿了那个宝贝想把它卖了。可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谁会要这个东西?茂强小心地捧在手里,悄悄地问着。突然,一只手伸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抓得他生疼。那人说跟我走一趟,我是公安局的!茂强被人牵着来到派出所,便衣民警换上了警服,说你手中的那个东西是哪儿来的?茂强说我花钱买的呀!民警说花钱买的为什么又在车站叫卖?茂强就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民警说你上当了,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金元宝,是在铁上镀了一层锡,根本就不值钱!我们最近一直在打击这个骗人的团伙,看来你也是受害者!民警说完用刀子在上面狠狠一划,元宝就现出了黑黑的本来面目。
茂强几个月的血汗就这样白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