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相遇-时间灰烬

四年以后,深圳。

深圳大学的教室里,工业管理在职研修班的课程刚刚结束,学生们陆陆续续地离开。沪妮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随了人流慢慢地向外移动。

她依旧留了一头披肩的长发,穿着职业套裙,身上散发着淡淡的CD的“金色女郎”的香

味,脸上化了淡得几乎没有痕迹的精致妆容。

她是下班以后直接来上学的,一天的,不对,是长期的疲劳已经深深地写在了她的脸上。这是个竞争激烈的城市,是个机会和陷阱一样密集的城市,是个有多少付出就有多少回报的城市,是个凭实力吃饭的基本上对人很公平的城市,是个找工作不需要关系的城市,但有一点非常重要的,是你必须要有击败众多竞争者的能力。深圳,是个钢筋水泥构筑的森林,森林里,是真枪实弹的战士,不敢有一点大意一点马虎的战士。沪妮也必须不断地给自己充电,生存在激烈的竞争之中。

初到深圳时,沪妮做过迎宾,前台小姐,文员,推销员等等,四年之间,沪妮换了不下二十份工作。最大的问题来自于她在加班的时候总是要请假,来读书。在读研修班之前,沪妮读了两年的市场营销大专班。一个现实的,容易谋生,容易融入主流社会的专业,生存是第一位的,写作变成了放在书桌上的一叠稿签纸,只是放在那里,偶尔的看到,心里生出一些感慨,仅此而已。

在那两年,沪妮换了十几份工作,没有一个老板愿意自己的员工在应该加班的时间,老是请假去读书,培训不是他的任务,他要的是一个完全尽职尽力的员工,一个一上岗就马上可以用的员工。

沪妮也面临过许多美丽富足的陷阱。但每每那时,沪妮都异常地珍惜自己的身体,像珍惜处子之身一样的珍惜。她接受不了没有感情的性交,和谈一桩生意一样地简单“示爱”,所以她只有靠自己。

慢慢走过深大美丽的散发着树和草香味的校园,路上随时可见青春四溢的男孩女孩跳跃地走过,快节奏的笑声和说话的声音。默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有些感叹地觉得自己老了。二十七岁,在沪妮的眼里,已经是个很“老”的年龄。

细高根凉鞋踩在路上,发出有节奏的声音,缓缓的,声音里也透了疲倦。

走出深大的后门,旁边就是车站,已经站了几个人在那里等车,不用坐车,为了减少自己路程上的时间,把房就租在了愉康附近,走过一个天桥,再经过一条不长的学府路,再进一个小巷,就可以到了。

“梅沪妮!”

沪妮转回头,看见同班的一个男子李维,一个普通到放在人群中就找不出来的平凡男子。男子快步地迎上来,脸上带着他惯有的不耐烦的表情说:“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去喝点什么?”

“不了,我还要早点休息呢。”沪妮淡淡地回答。

“我上次给你提的事情……”

话没有说完,沪妮就说:“对不起,我帮不了你,我上次不就回答你了吗?”

“不会吧,你来深圳都有几年了吧,不会一万块钱都没有吧!”李维还是一脸不耐烦的表情。

“不是有没有的问题。”沪妮冷冷地说,事实就是这样,凭什么要借钱给一个自己不信任不熟悉的人。

李维不甘心地说:“你不相信我,我们可以找公证人,立字据……”

“对不起,我不会借你钱。”沪妮转身,她没有耐心和这个人纠缠。

李维失望地叉了腰站在那里。

上了天桥,沪妮把刚刚感觉上的不适很快地忘掉,社会上真的什么样的人都有,不得不多长一个心眼。就像这个李维,前段时间没了命地猛追沪妮,但没有结果,就直接地向沪妮提出要借钱,因为他在关外分期付款买房,头款还差一万。一个处心积虑的计划,让沪妮好一阵后怕。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女子,也有人来算计。

报上有常常看到恋爱中的男女因为钱的原因倒戈相向的例子,这是个太现实的城市。

不长的天桥上摆了许多的地摊,靠着暖暖的明亮路灯,天桥上的世界依然如火如荼。卖水果的,卖花的,买臭豆腐的,卖深大美术系的学生自己做的陶瓷的,还有深大美术系的学生在那里摆了摊画肖像的。那是个男孩,瘦瘦的,齐肩的长发。在没有客人的时候,他就画自己的女朋友,一个有着胖乎乎脸蛋的女孩。女孩坐在那里,有一丝丝的害羞,但眼睛里更有对男孩的近乎崇拜的依恋。每每经过他们,沪妮的心里都会有一些怅然若失的触动。

买了一束天堂鸟,买了一些苹果,手里的感觉突然地沉重拖沓起来,沪妮不由加快了步子,向前走去。

走过喧嚣的街道,拐进一条不窄的小巷,里面别有洞天地有了一片住宅区,一栋栋紧挨着的楼房,房子前面是一棵很大的荔枝树。

这几栋楼房的户型一律是单身公寓,里面租住的大都是被时髦地称作“白领”的年轻人,本科生和研究生居多。在这样简单的住宅楼里,每天都可以看到穿着职业套装,随身带着便携电脑。行色匆匆的年轻男女。他们的房间也都是惊人的相似,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衣柜里不多但质地不错的衣服。一个简易书架,书架上挤满了财经、英语、营销之类的书籍,偶尔,里面间插着两本世界名著,和两本很流行的漫画书籍。一台电脑,在房间的某个角落,放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喜欢舒适一点的,就会放一台电视。这是一个简单的部落,他们中不乏有存款已经可以一次性买房的人,但他们依旧节约,控制自己的开支,因为他们的一切来之不易。还因为,他们大都还没有确定下自己未来生活的城市,简单的行李,可以让他们更容易迁徙。他们惯性地努力工作,生活习性就像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单纯而积极。

楼梯上,身后有急促的脚步声。沪妮下意识的朝旁边让了让。两个不高的大男孩,穿着整齐地从她身边经过,胖胖的男孩用很急促的语气说:“好久没锻炼了,一身的肉都发痒,这个周末一定要去打羽毛球,怎么都不加班了。”瘦瘦的男孩说:“你说的啊!不要到时候不见的就是你。每次说的比谁都起劲,一到时间就这样事那样事……”

沪妮站在门前,把左手的花放在窗台上,然后一只手在包里掏着钥匙。包里的东西太多了,面巾纸,粉盒,书本,笔,手机,钱包,小瓶的香水,口红。手指触及手提包里面的各个角落,终于把一串钥匙拎了出来。听着钥匙在孔里转动的声音,沪妮紧张的情绪放松下来,每一天最轻松的时间,是在自己屋里度过的。而最惬意的,是洗了澡以后,躺在床上,想着还有这样的几个小时可以休息,可以舒适地躲在被窝里,不用去管别的,心里就有一种放松的满足。

打开门,把灯打开,然后拿了花进去。

房间是简单的,一张床,一个简易衣柜,一个简易书架,一张写字台,一把椅子,一台电脑。简单,但很干净整齐。

沪妮把写字台上已经有些干枯的白合花扔进了外面的垃圾铜里,然后把玻璃花瓶擦洗干净,盛上水,把天堂鸟插了进去,放在桌上,房间里顿时的有了一些热烈的温馨。

简单地收拾一下房间,每天收拾房间的时间都是在晚上回来以后。然后冲凉。沪妮慢慢地做着这些,安定而满足。

不大的卫生间里,泸妮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了一些淡淡的怅然,洗干净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的憔悴,依旧是以前的模样和五官,却没有了以前的稚嫩,因为烟和常常熬夜的原因,皮肤已经开始粗燥起来,有点没有血色的青白,毛孔也已经粗大。沪妮有些伤感地把眼睛移开镜子,擦干净身上的水珠,穿上睡衣,把小小的不快很快地抛开,舒适地躺在了温暖的床上。翻开一本杂志,不能抗拒地点燃一只烟,痒痒的喉咙,已经一天没有吸到烟的滋味了。

床头柜上,有几个小小的镜框,里面放着妈妈黑白的照片,照片里有很好的阳光,投射在妈妈微笑的脸上,明媚安详。

看杂志不过十来分钟,睡意渐渐袭来。这是沪妮的催眠方法。兴奋了一天的大脑很难短时间的安静下来,慢慢地冲凉,看书,能够很好地让自己的神经安定下来,进入睡眠状态。

这时电话却突然地响起,不看来电显示,沪妮都知道是谁,在这样的深夜给她电话的,只有一个人,夏小言。

小言在结婚两年以后,因为张勇的不忠把张勇告上法庭,一个很好的借口。天知道,拥有了财产的小言,再也不会因为仰视张勇而迷恋他,她要自由,要想要的幸福生活,要她喜欢的男人,漂亮的年轻的富有的可以刺激她荷尔蒙分泌的男人。成功地离异,然后得到了三条至理名言,第一:结婚,绝对能保护女人的合法权益。第二:男人永远喜欢新鲜的性伴侣。第三:一定要和你的男人结婚,而且一定要找有钱的男人。因为不管贫穷还是富有的男人,本性都是好色的,还不如找有钱的,而且一定要结婚,那样在离婚之后,才会有合理的赔

偿。“男人,都是不想负责任的。”小言这样说。

小言就是这样带着张勇给她的两百万离婚赔偿来的深圳,然后在不短的一段时间里,抱怨法院的不公平,她没有能够和张勇平分家产。

在这间不大的房间里,两个女子一起生活了不到两个月,小言就搬走了。她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房,三室一厅的,房产证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证号。而且她自己的酒吧很快地就开张了。外加一个英俊而且荷包殷实的男子,顾鹏。小言如果决定要一个人,那么这个人一定得有足够的动作来表现他的诚意,就像那套三室一厅的房子。

从此她可以从容地生活,挑选自己喜欢的有钱或没钱的男人,只要她愿意。

“喂?”

“沪妮,你在干嘛!”背景是嘈杂的各种声音。

“看书啊,你还在酒吧里啊?”

“是啊,今天酒吧来了个新人,品质不错呢!”小言快乐地咯咯咯地笑起来,“怎么样?要不要过来看看?”

“算了,明天我还要上班呢。”

“你那个破班,有什么好上的?改天我给你介绍一个算了,女人,不要做得那么辛苦。”

“那你不也是在做吗?”

“你怎么不明白,我这做和你那样做是不一样的,我是自己做老板,你那样辛辛苦苦的,还不是让那些资本家剥削。”

“顾鹏不在吗?”

“他管我!……他啊,又出差去了!”

沪妮嬉笑着和小言瞎扯,在以前的许多个夜晚,沪妮就是这样来治疗自己强烈的诉说欲的。想说话,不管是和谁,只要说话。然后沪妮发现自己只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就是小言。

放下电话,让兴奋的情绪稍稍平复,看着天花板,让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对一个上班族来说,足够的睡眠是怎样的重要。

在自己的耳朵里放了两个耳塞,防止被半夜加班回来的上下左右的邻居吵醒,但要防止听不到第二天早晨的闹铃声。拉灭台灯,沪妮很舒适地躺在了干燥温暖的被窝里。现在的沪妮已经学会了满足,过去的伤痕该淡的已经淡化,不能释怀的,也已经放进了心底。就象妈妈,最后看到的妈妈,这些都小心地藏着。有些东西,永远都是残缺的,永远是生活的断层,没有办法衔接。但不管怎样人都还得活着,活着,有时候是人努力的最基本理由。然后,就是要活得更好。

黑暗中,沪妮慢慢地睡着了,没有梦。已经很久没有梦了。

开放式办公室里,沪妮抓紧时间整理着手里的资料,她和旁边座位上的两个女孩一样,做的是销售助理,经常面临的是一大堆的资料和材料,还有电话。

外面的天空已经越来越黑暗,不到下午五点,天都已经快黑了。这在深圳这样一个阳光明媚的城市里,是很罕见的。不停地有同事走到落地玻璃前,担忧地说:“不会是台风要来了吧,才六月呢,我的衣服还晾在外面的呢!”“那算什么,我的窗户还没有关呢!”

“梅沪妮!你今天加班吗?”坐在沪妮旁边的张影扭着头问,化着亮妆的脸忧愁地皱着。

“应该不会加吧。”沪妮看了看自己手里的东西,说:“最多在办公室多待十几分钟。”

“啊——!”张影用着台湾电视连续剧的腔调说:“齐丽也不加班,你们都不加班,就剩我一个人!”

齐丽扬了头说:“我昨天加到九点多还不是我一个人!”

张影就拿了电话定餐,边拨号码边说,“我的衣服全晒在阳台上的,不知道回去还有没有一件挂在那里。怎么六月台风就来了,也太早了吧。”

“这个季节,你还敢把衣服挂在阳台上晒。”齐丽不以为然地说。

“我那件五百多的白色套装第一次水洗呢,也挂在外面的。”张影嘟哝着,突然地大声起来:“喂,你家家乐吗,我要一份鱼香茄子饭!你在六点钟准时送上来啊!我是XX公司的,姓张。”

窗外开始有很亮的闪电,然后是轰鸣的雷声。办公室里因为这样的天气而躁动起来。

下班的时间到了,公司门前打卡的声音清晰地传到了办公室里,沪妮看了时间,匆忙地收拾东西,拿了每天必带的晴雨两用伞,向外走去。

公司的楼下,有不少的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伞,却不敢贸然地冲进倾注的雨幕里。沪妮和有的人一样,撑好伞,从容地离开了大厦。既然结局都是浑身湿透,就用不着去慌张地奔跑了。

雨大,风也大,沪妮牢牢的抓紧了伞秉,走到车站,那里挤满了打着伞却依旧湿漉漉的人。沪妮的下半身也已经湿了,银白色高跟皮凉鞋被水一泡,滑唧唧的不舒服。及膝的白底兰色斜纹的半身裙也已经湿漉漉凉冰冰地贴在了腿上,沪妮上身穿的是一件合身的白色一字领短袖丝质衬衣。本来很妥帖的一身装束,被雨水弄得有些狼狈了。

有一辆去蛇口的大巴停了下来,沪妮随了人流慢慢地向前走者。下班高峰期,能够上车就不错的了。

深圳人是积极的,每一个人都安静地向车上挤着,很安静地发现空位,保持了一定风度的快速地抢坐自己发现的空位,这里的人是矜持的,是内敛的,是克制的,但绝对是积极的。也许因为大家都是移民,没有太多有根的感觉的缘故。

沪妮上车,里面已经很拥挤了,而且到处都是水,车顶有一处在漏水,所有的人手里的伞都在滴水,湿漉漉地挤了一车本来衣着还算讲究的人。沪妮站着,调整到自己最舒服的姿态,她要站上四、五十分钟呢。

雨倾泻地下着,街上的积水越来越深。满满的一车人,和平时一样保持着沉默。不断有湿漉漉的人上车,下车。在经过四十几分钟拥挤的行程以后,沪妮在桂庙新村那个站下车,这里是深大的后门,离她的教室比较近。

雨大得惊人,雨点打在身上生生地疼,风也十分的狂暴。

走上天桥,路上的行人很少,天桥上也没有了平时的热闹,不多的两个行人撑着伞匆匆地经过。沪妮用力地掌握伞秉,但伞还是被滑稽地吹翻了,就这样沪妮被完全地暴露在了狂风暴雨之中。

旁边有人跑过,看着她善意地笑笑,顷刻之间沪妮浑身都湿透了,然后浑身上下都开始滴水,头发,睫毛,衣服,没有一个地方不在滴滴答答地滴水。沪妮因为自己的狼狈而懊恼,但又忍不住地想笑,有些尴尬,但不得不站在那里修理形状可笑的伞。她把伞骨用力地向下弯着,稍不留神,伞却被风给吹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一个男子身上。那个男子和两个同伴一起,一人撑了一把大伞,却是胸部以下,全都湿了。

沪妮赶紧走上去,努力睁着被雨水迷糊住的眼睛,说,对不起。男子看着手里已经变形的伞,再看看沪妮,就把自己的伞递了过来。沪妮摆手说:“不了,谢谢你!”

男子不由分地说:“拿着吧。”就把伞塞了过来,细长的眼睛里有一种随意的亲切,沪妮的心不由得抖了抖,这双眼睛似乎是熟悉的。

“孟秋平!快点!”男子的同伴在叫他。

沪妮惊讶地看了这个面前挺拔英俊的三十来岁的男子,孟秋平。沪妮瞪圆了自己的眼睛。接过伞,看着男子飞快地躲进了同伴的伞下。

沪妮突然大声地问:“我怎么还你?”

男子回头笑着说:“不用了,不值钱的。”

沪妮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下了天桥,朝着愉康那个方向走去。沪妮转回头,慢慢地走着,她看看手里的这把伞,很大,有一个手杖一样的伞秉,伞是暗蓝色的方格图样,很大方很男性。沪妮的心还在剧烈地跳着,她后悔刚才没有把他叫住。秋平,不会真的是他吧?

沪妮今天的课上得很心不在焉。秋平也生活在这座城市,一想到这点,沪妮就莫名地兴奋起来。偷眼看了一下放在课桌旁边的暗蓝色的方格大伞,一股温暖又辛酸的信息传遍了全身。秋平,那个山顶上奔跑的少年。

台风已经过去了,深圳又恢复了她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的模样。

沪妮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美丽的深南大道,这里高楼林立,隔离带繁花似锦。一切,都是别样的美丽。

依旧在桂庙新村下车,车还没有停稳,心却先兀自地跳了起来,很幼稚的感觉,但自己

是真的不能控制。沪妮低了头,随了几个要下车的人向门口挪去。

走上天桥,慢慢的。天桥上已经恢复了热闹,小贩在路的两边摆了各种小摊,沪妮逐一地看着,很认真,却不问价钱,也不理小贩们的招呼。只是不时地用眼角斜着台风那天那个男子来的方向,和前些天一样,什么也没有发现。沪妮已经慢慢地移到了天桥的另一端,今天没有课,沪妮又慢慢地往回挪着,买了几个香蕉,买了两个芒果,买了一袋水煮花生,再买了一束白合花,眼睛依旧不时地向那个方向瞥一下,怀着一些失望的怅然,沪妮慢慢地走下了天桥。

一路上,从来没有像这段时间这样的注意过街道的行人。沪妮依旧的走得慢,那双罩着一层冰一样的眼睛注意着能看到的每一个人。其实她没有问过自己遇到秋平以后怎么办,她只是想遇到他,也许不敢相认,也许脱口就会叫出秋平的名字,那都是后话,她现在最想的是遇到他。

街边有一家桂林米粉店,不大,倒也还干净,沪妮走进去,问那个黑瘦的女孩要了一碗三鲜粉,慢慢地吃着,眼睛不自觉地留意着街道上来往的人群。

沪妮这一桌还坐了两个年轻的女子,也是一身很规矩的装束,大概是哪家不大的公司的小白领吧。其中的一个女子化了有些浓重的妆容,小小的嘴唇抹得很是红艳,却苦了她要把一撮一撮的米粉送到嘴里,还不要弄花了嘴唇。于是吃就变得辛苦起来,尖了嘴,很细心地把一小撮米粉仔细地送进嘴里,再仔细地尖了嘴把米粉吸进去,然后如释重负地咀嚼两口,咽下去,再开始新一轮的辛苦。沪妮把目光移回街道,却看见一个穿着灰色西裤和灰色衬衣的男子,背着一个便携电脑匆匆地走过。沪妮的头突然“轰”地涌上了许多的血液,心也不由得跳得更快了。慌忙地交付钱,慌忙地拎上自己的一包东西,跑出去,那个人却已经不见了。沪妮紧走几步,依旧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迹。

悻悻地站在路边,悻悻地往回走去。

卫生间里,沪妮仔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沪妮开始珍惜自己。以往,沪妮没有想到自己容颜真的也会变老,不管怎样的熬夜,喝酒,抽烟,她都一样的光鲜靓丽,但现在越来越发现不是那么回事了,以前稚嫩的脸现在已经成熟了,皮肤没有了以前的细腻和嫩滑,甚至嘴角两边的肌肉开始有些下垂。看着这些旁人注意不到的细节,沪妮感到了时间的可怕,心里生出一些人控制不了的恐惧。

一个人生活在这个世界,感觉是孤独的。但沪妮也相信,在暝暝之中,一定会有一个人像自己找他一样地在寻找自己,沪妮相信,不管他是谁,他一定会是自己的安全和温暖所在。但是二十七岁的青春已经开始脆弱,镜子里的自己和两年前比起来,已经不是那么生动和娇嫩了,于是不免地生出一些惆怅。沪妮看着镜子幽幽地想,如果真的能让她再遇到一个动心的对象,那就让他早点来吧,青春已经不多了,让他看看她青春的容颜吧,不要等到一切骄傲都不在了的时候,他才出现,也不知道她曾经怎样地惊心动魄过。女人的虚荣,沪妮也是有的。

沪妮擦干净身上和脸上的水珠,仔细地给自己的脸上抹着护肤水,眼霜,保湿液。这些东西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但在心理上绝对是有慰籍的。

穿好睡衣出去,把电灭蚊器插上,一股让人有些窒息的味道散发开来。

沪妮躺上床,用耳塞塞住耳朵,翻了几页书,就拉灭了台灯,手机在床头柜上一闪一闪地发着绿光,沪妮不想关掉它,沪妮知道那不可能,但她依旧等待有一天的深夜,手机亲切地响起,那是个来自远方的呼唤,亲切甜蜜……

那是在十来天以后,一九九七年,六月三十日。

这段时间的深圳笼罩在一种气氛之中,那种气氛是在激烈的欢腾前蠢蠢欲动的喜悦。在国泰民安的社会,人们关心的是赚钱享受和恋爱,没有心思来想别的。但是香港回归,人们

的爱国热情和民族自豪感被尽情地激发并释放了出来,许多的人都兴奋起来,很自然的兴奋起来。人们都真心实意地表现出激动和快乐,不觉得一点矫情和做作,发自内心的骄傲和激动。有许多的人在开始准备,要见证那天的到来。内地也有不少的人涌来,在深圳等着那一天。然而深圳也有很少的人回内地“避难”,大多“避难”的人来自内地的偏远地区,家里人一封一封的电报催着,说有那么多的军队进驻深圳,怕打起来,于是有那么很少的一些人就请假回去了。

平素就很漂亮的深圳街头现在更是花团锦簇,彩旗飞扬。

六月三十号,天空下起了细密的小雨,但这不足以抵挡深圳人的热情。

沪妮没有去上课,她和小言一起,手里拿了国旗和香港区旗,早早地站在了街道旁边,

人群是沸腾的。沪妮平素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但她也抑制不住地激动,她也想像旁边的女子一样,尖叫着跳跃,还肆无忌惮地大笑着。小言紧挽了沪妮的胳膊,高高仰着她美丽的,精心修饰的脑袋,低声嘟哝:“或许在家里看电视还看得清楚一点呢。”

“来都来了,就别想别的方式会更好了。”

“本来嘛!”

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头发上的水开始向下滴着,沪妮捏紧了手里的小旗,看着军队的车辆缓缓地开过。周围锣鼓掀天,人群涌动。

“我们去洪湖公园看焰火吧!”有人叫着。

提议提醒了周围很多人,一群人向洪湖公园走去。

新华宾馆对面已经簇拥了许多的人群,人们都紧盯了大厦上高挂的大种,接近十二点了。雨依旧淅淅沥沥地下着。小言和沪妮被一群精力十分旺盛的年轻男女冲散了,沪妮一个人站在人群的外围,不安地张望着小言失散的方向。

“沪妮!沪妮!你进来啊!进来!”沪妮看到小言在人群里面,挥舞着手臂叫着,化过妆的眼睛下面已经是蓝黑的一片。

沪妮答应着,努力地向前移动。

“沪妮!”嘈杂中,一声惊异地呼唤被沪妮听到了,沪妮紧张地,没有张望,用耳朵来感觉那个人的存在,她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因为这样的呼唤已经响起过许多遍了,只是在她心里而已,沪妮默默地向前挤着,耳朵努力地分辨着那声呼唤。“沪妮!”一个男子的声音,有些惊异,有些迟疑,有些欣喜。“沪妮!”声音来自不远的旁边,沪妮把头转过去,她看到一双眼睛在注视着她,有些迟疑,有些探询,那个天桥上的男子,因为他高高的个头,在人群中很容易地就发现了他。“沪妮?”男子迎着她的目光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周围的喧哗顿时地寂静了,时间停顿,连世界都退却到了一个看不见的位置。沪妮不自觉地张圆了自己的嘴,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在人群中慢慢靠过来的男子,那个天桥上的男子,那个在荒芜的山脊上奔跑的英俊少年。沪妮又回到了从前,马车慢慢地在山间小路上爬行,铃铛发出“匡当!匡当!”的声音。沪妮的手里紧紧地抱着一小包东西,里面有妈妈的照片,黑白的,照片里边陈旧的明亮的阳光让沪妮感到一丝欣慰,因为照片里的妈妈是在那样的阳光下面,美好而平静。小包里还有秋平刚刚送给她的一本《格林童话选》,书上还留有秋平的余温。书的扉页写着高尔基的一首叫做《海燕》的诗,沪妮还不是很看得懂,但她知道秋平是要她坚强,像诗里写到的海燕一样的坚强。少年的情怀,是单纯的。

突然地沪妮感到了什么,她感觉得到。她抬眼望去,在那个冬天荒芜的山脊上,秋平奔跑着,向着他们出山的方向。马车“蹄——踏!蹄——踏!”地向前爬行,慢慢地。沪妮固执地看着那个奔跑的少年,马车远了,沪妮转回头来,固执地看着。少年站在了山顶上,面对着他们出山的方向,就这样伫立着,像一个剪影,那个剪影就这样留在了沪妮的心里,曾经一度以为,已经遗忘了,其实,一直地留了下来。

男子已经走到了沪妮的面前,他分明已经不是那个记忆中的少年,他长大了,脸上的线条也成熟了,一张打动人的行云流水的脸。他高了许多,也壮了许多。但他分明还是他,一样的眼睛,眼睛里是沪妮熟悉的光芒。“沪妮!”他肯定地叫了一声。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对方,隔着薄薄的雨帘,仿佛两个人从来都没有分开过,他还是他,她也还是她。

“沪妮,真的是你吗?”男子温柔的声音,象秋平的,又不象。

“秋平?”她突然觉得冷,冷得想发抖。

人群涌动起来,十二点快到了。沪妮有些站不住,她身不由己地要随人流向前涌去。“沪妮!你过来啊!”小言还在那边叫着。秋平抓住了沪妮的手,让她不至于被人群挤走。

沪妮的手就放在了秋平的手里,做梦一般。跟着秋平在人群中涌动,沪妮又回到了从前,秋平带了她向他家里走去,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很安全很温暖的感觉。她紧紧地盯着路面,很小心地走着,她唯一报答他的方式就是不要摔倒,不要给他添麻烦,好好地走完这段路。他们走得很快,她捂在绿色围巾里的嘴发出“呼哧!呼哧!”声音,他不时地放慢一下脚步,让她不至于累到……

沪妮偷偷地在自己的脸上掐了一下,生生地疼,这不是梦。她偷眼看了旁边的人一眼,正碰到他的目光,就象以往一样,什么都没有改变。

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紧了那个高挂在大厦上的种,“五,四,三,二,一……回归了!”整个深圳都沸腾了一样,焰火在空中盛开,人们欢呼着尖叫着,有的人甚至流泪,没有一点矫情和做作,很自然地激动,每一个中国人都能感受得到的喜悦和欢欣。

“回归了……”沪妮喃喃地说,脸上,已是湿漉漉的一片。

沪妮和小言彻底地冲散了,手机没有电了,秋平把自己的手机递过来。拨了小言的号码,被告知已经关机,大概也是没有电了。沪妮把手机递给秋平,两个人相视着笑笑,仿佛已经一起经历了一个世纪一样的熟悉和亲切。

深南大道依旧地堆积着许多的人,据说还有人要步行到沙头角去。

沪妮和秋平慢慢地向南山方向走去,有许多的话,却又不知从哪里说起。

“冷吗?”许久,秋平问。

沪妮摇摇头,说:“不冷。”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沪妮微笑着。

欢欣的人群不时从身边经过,舞动着小旗,喧闹着,发泄他们的快乐。沪妮走着,随了旁边的这个人一道,好象是许多年前的情景,却又真真的是在他们都已经长大了,长得面目全非以后,面目全非到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就在那一瞬间,世界又不在了,所有都只变了无声的背景,两个人又回到了从前,那样叫人揪心的过往。

“秋平!”沪妮喃喃地低唤,眼睛迷茫地看着前方,一种不能把握的虚幻带着悲伤控制了她。

没有回答,身边的人只是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以前的许多次一样,没有什么不同。沪妮心底涌起了许多的酸楚和幸福,那许多的酸楚和幸福纠缠着,憋涨在身体里,翻滚着,从眼睛里汹涌而出,流出像泪一样的东西。沪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僵硬着自己的头,没有让它偏转了去看那个已经不是记忆中模样的男子,她就想着他以前的模样,想着她还是以前的样子,穿着厚厚的小花袄,穿着厚厚的灯心绒的棉裤,脖子上围着绿色的围巾,把嘴和鼻都捂住了,只露了两只大大的眼睛出来。就这样走着,他拉着她的手,穿着藏青色的棉衣棉裤,慢慢地向前走着。

经过一个报厅,秋平买了一份报纸,把它打开,举在沪妮的头顶。其实已经没有用了,再细密的小雨,经过这么长的时间,单薄的衣服早就已经湿透了,沪妮额前的头发早就已经开始滴水,水滴绵绵的,很是温柔,周围的一切,都是温柔的。沪妮自己举了报纸,慢慢地向前走,仿佛这是一条没有终点的路程,一直可以这样走下去。

“沪妮!沪妮!”

沪妮循声看去,小言的白色宝马车拥挤地停在了叉路口的路边,后面紧跟的小车已经不耐烦地让喇叭响成了一片。

“上车啊,沪妮!”小言探出头,凶恶地对后面的车喊:“催什么催!赶着去投胎啊!”

“那,我先走了。”

“好!我再跟你联系。”秋平看着她,目光令人心碎地温柔。时光令人晕旋地倒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关上车门,看着站在雨幕里的男子,不知是什么情绪让沪妮感到轻飘也感到郁重。

“刚淘的?”小言低声地问,语气兴奋而且充满好奇。

“一起上车吧,我送你回去!”小言很仗义地招呼秋平。

“不了,谢谢!”男子的自尊不允许自己搭乘刚刚相逢的,梦想中女子的便车。

“再见!”沪妮挥了挥手。

“再见!”

秋平突然地把身子探在车窗前,制止了要发动的汽车,“我还没有你的电话号码呢!”

“哦!”沪妮惊觉,手忙脚乱地掏着纸和笔,把一串长长的号码留在了纸上,像留下了最具诱惑的希望,递给车外的男子。

“再见!”

“再见!”

“……刚淘到的?”小言再一次兴奋地问。

“不是。”

“看你那骚样!还不是呢!”小言低笑起来。

沪妮还是忍不住地微笑,然后笑出了声,“太巧了。”

“真的发骚了?很难得哦!”

“你才发骚了呢!”

“我是发骚,我常常发骚,有不发骚的女人吗!那还是女人吗!”小言振振有辞:“有像你这样的女人吗,没有男人的精液滋润的女人,是很容易枯老的!”

“……受不了你!”

“真的,像你这样真是没意思,找到一个马虎吃得下的男人就那么难?”

“……没你胃口好。”

“你啊,就是抱的期望值太高了,把条件放低一点,你会享受到很多生命的乐趣。就像上次给你介绍的李兵,有钱,长得也不赖啊……”

“他一点气质也没有!一点男人味都没有。”沪妮想起那个长相端正身材高大,但一点都不气宇轩昂的男子,好象那个男子的嘴唇还特别的红润,看着让人心里像爬过许多的毛毛虫一样难受。

“刚才那个有男人味?”小言把腔调放得很是放浪。

“……”沪妮还泡在喜悦里,“是孟秋平,小言,你敢相信吗,我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孟秋平。”

“就是你跟我说过的你小时侯的那个,那个帮你打架的孟秋平!”小言看着前方,街灯把她漂亮的脸照得忽明忽暗,在这些年里,她无疑是发生了很大变化的,以前那个漂亮的小丫头不见了,现在的小言举止优雅华贵,看她优雅的举止和表情,你大概不会想到会从她美好的嘴唇里吐出这样的话,“不会吧!这么浪漫!那他现在是在做什么?有钱吗?有钱的话,你不是就可以考虑有个结婚对象了?……如果没有钱,你也可以有个不上台面的男朋友了!解决一下需要也是好的,看他的样子也是蛮帅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干!”说着就笑起来,笑得很放肆。

“你怎么这样说啊!”沪妮大声地制止:“怎么什么事情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变味了呢!”

“本来嘛,有时候我都在想,你怎样来解决你的问题啊?你不要告诉我你没有欲望啊,你不会……”小言把脸转过来,看了沪妮意味深长地笑:“自慰?”

“你以为啊,都像你一样,缺了男人就不能活了。”沪妮不想跟小言急,她说不过小言,小言对“性”在沪妮这个朋友面前是从不忌讳的,沪妮也不会感到尴尬,两个亲密女人彼此分享私密话题,很自然不过。何况小言是那样地“豪爽”。

“本来嘛,吃、穿、住、行、性,是人生活的五大要素。你啊,就是这么不现实。”

“我有不现实吗?”

“谁在这样的年代写小说,小说里还没有什么性描写,谁就不现实。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做这样落伍的事。‘作家’?坐在家里的就叫“作家”。”

沪妮沉默了,她的生活状况缺少说服力。

把镜子上的雾气擦掉一块,沪妮仔细地审视自己,秋平没有看到她前些年的玉洁冰清的美好,但她现在也不是特别的不堪,还好,她依旧还能算是美丽的。

用吹风把一头的湿发吹干,再用梳子梳,却扯下一大把的头发,沪妮心里有压抑的惶惑,据说许多深圳人都掉头发,因为压力的缘故。沪妮把一撮毛茸茸的头发团了团,扔进马桶里冲走了。然后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里就流露出一些不能把握的悲凉。沪妮明白,一个

人的一生,有许多事情都是自己不能把握的,就象一个人的衰老,还有别的。

穿了睡衣出去,把灯关掉,就在黑暗中坐着,思绪遥远。耳边有蚊子“嗡、嗡”的声音。沪妮起来,摸索着把灭蚊器插上,灭蚊器上小小的红点亮了起来。沪妮转身看到放在墙角充电的手机,它的指示灯闪着绿色的荧光,一闪一闪的,是等待的信号。等待一个遥远的,未知的呼唤。

手机始终沉默着,沪妮暗笑自己的迫不及待,已经是这样的深夜了,一切都应该平静下来了。

但这个夜晚是无法睡去了,思绪被拉了回去,又抛了回来,感叹神伤的一个夜晚。沪妮索性坐了起来,点燃香烟,慢慢地吸着,一只又一只,红色的小点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兀自癫狂。

角落里的那把暗蓝色的方格大伞静静地,发散着温暖的信息。

索性起身,打开电脑,浏览一下新闻,就去了聊天室。在聊天室里,沪妮是安静的,她不喜欢交谈,哪怕是不相识的人,在这里,沪妮更不知道怎样地开口,说出许多希奇古怪的有意思的话。有人在和她打招呼,沪妮简单地应答,然后看别人聊天,热闹,在旁边感受一下就好了。

天渐渐亮了,身体有虚脱的软弱。烟灰缸里蜷缩着许多被摁得弯曲了的烟蒂,燃烧过后没有灵魂的躯壳,看着它们,沪妮的心惶惑地颤了颤。赶紧起身,洗脸梳妆。镜子里,一张疲倦憔悴的脸,二十七岁的青春,是脆弱的。

往脸上细密地上着妆,蜜粉,眼影,眼线,睫毛膏,腮红,唇彩,彩妆下,一张美艳动人的脸。沪妮有预感,她会再见到他。

倒了一点卸妆水在化妆棉上,慢慢地把自己脸上的妆抹掉,然后上了一个和平时一样的淡淡的妆。穿上一条白色的及膝短裙,配一件黑色的合身的弹性T恤,长发柔顺地披散下来,那双珍珠白的细高根凉鞋,再配一个白色的挎包,此刻的沪妮看上去是美丽脱俗的。

比平时出门的时间还早半个多小时,不想再在家里捱了,早一点走车也不挤。

“梅沪妮,报表做好了吗?”一个叫林霄的销售经理站起来,把头探出暗蓝色的隔离板问。

沪妮惊了一下,说,就好。键盘上的手指动得更快了。工作是非常重要的,在这个物质社会里。敲完最后一个数字,打印出来,就给林霄递了过去。

每天上班都有做不完的琐事,常常得会觉得乏味没意思,总觉得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可以做,但什么事会是更有意义的呢,写作?但那不能保证让自己吃饱穿暖。换过那么多份工作,事实上都是“我假装给老板干活,老板假装付我工资。”或许是因为每一个工作流程分解得细的缘故,让人觉得自己好象没有做什么要紧的有意义的事。

打了几个电话落实一些情况,然后再做文字工作。为了每个月的两、三千块钱,把自己的精力都耗了进去,几乎没有别的精力来为自己打算。拴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位置上,做着一些平淡无奇的小事……

“梅沪妮。”林霄把报表放在了沪妮的面前,打断了沪妮不着边际的臆想。

沪妮抬头,看见林霄有些恼怒的脸。

“你看你,怎么这么粗心,赶紧改一改。”林霄没有过多的责备,但看着自己犯的错就够沪妮冒了一身冷汗。她在价位的数字上多加了一个零。她犯了一个低级而严重的错误。还好林霄还没有呈上去。

沪妮赶紧红了脸修改,暗暗地责备自己的胡思乱想,一向她的工作都是很认真的,因为她深知只有认真的工作才能保证自己的衣食无忧,才能保证自己在这个平庸但对自己的生计来说很重要的位置上长久地呆下去。

每一份工作都是马虎不得的,不管它有多乏味简单,只要你还不想失去这份工作,你就要认真地对待。沪妮这样对自己说。但是沪妮终究是有些魂不守舍的,秋平的影子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年少的秋平,现在的秋平,还有包里沉寂的手机。沪妮的心平静不下来,一天的时间是这样的漫长,而她的盼望又是那样的迫切。秋平会给她电话,他说了的。他会约她吗?沪妮忐忑不安,患得患失。在这一天中,她无数次地提醒自己,不要抱什么幻想,不要有希望。在这一天中,她自己和自己挣扎,怅茫忧伤,筋疲力尽。

五点半,秋平的电话还没有来,手机安静地躺在办公桌上,像一块坏死的机器。

磨磨蹭蹭地收拾东西,失望是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把沪妮活生生地吞噬了。

“走啊!”同事们招呼着。

沪妮强打精神地微笑,附和着,慢慢向外面走去。他一定是已经有自己的生活了,沪妮想,然后看着已经晴空万里的蓝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样是最好的。

坐在教室里,沪妮被她自己的不着边际的思维牵引着,不得安宁。讲台上,老师很乏味地讲着,老师的嘴一张一合,从里面吐出许多的声音,沪妮却不能完整地扑捉到一句完整的。台下的同学很少,大概是因为昨天晚上睡得少的缘故,今天都想要早点回家,补补瞌睡的亏空。

不多久,沪妮就发现今天自己坐在这里完全就是徒劳的,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但她还是

宁愿选择坐在这里,至少这里可以对她没有边际的思维有那么一点点的约束。

老师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课本和讲义,出去了,教室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椅子翻起来的声音,下课了。

走出教室,天已经黑尽了,深蓝的天空中,是闪烁的星光和寒冷的明月,在深圳这样的城市里,居然还保持了这样洁净空透的星空,不能不让人感到欣慰。

匆匆地走过校园,经过那些或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吊的青春洋溢的大学生,沪妮明白有的东西是真的回不来的,像已经失去的青春,还有身体的变化。沪妮下意识地抚摩了自己的小腹一下,那里现在都还隐隐地觉得疼痛,一直痛到了心里。

沪妮再一次地检查了自己的手机,它还有电,而且信号很好。

走上被暖暖的路灯照得灯火通明的天桥,这里依旧地热闹非凡,小贩们都不吆喝,只把价格用很大的字写在纸板上,然后眼睁睁地期待每一个路过的人走近他的摊位。然后热情地向你介绍他的水果的新鲜和味道好。

那个画肖像的男生还在那里,没有客人,但他还是在画,他的前面坐了他圆脸小眼的女朋友,女孩看着她的爱人,满眼无法掩饰的近乎崇拜的爱慕。今天经过这里,沪妮有格外揪心的疼痛。她匆匆地离开。

经过学府路,然后又去了那家米粉店,要了一碗三鲜粉,坐在可以看见街道的座位上,沪妮记得有一次她在这里看见了一个很像秋平的男子。

手机依旧死一般地沉寂着,像一块坏掉的破铁。沪妮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看着它,怀疑它真的已经坏了。

米粉端上来,慢慢地吃着,心里说服自己,现在时间还早呢。

同桌坐了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和一个背了一个小包的五、六岁的虎头虎脑的男孩。女人穿着不太讲究的职业套装,脸色因为长期的疲倦而灰暗着,烫过的头发胡乱地被挽在脑后。母子两一人抱了一碗米粉“呼——哧,呼——哧”地吃着,男孩很认真地吃,却难免地却把米粉拖了一桌子,于是桌上身上脸上,全挂了白丝丝的米粉,女人就急了,一边拍打着男孩身上的污物,一边从桌上的纸筒里揪了纸给男孩擦脸,然后焦灼地训斥男孩。但男孩依旧地吃地香甜,一筷子米粉又夹了出来,一小部分塞进了嘴里,大多都又洒在了衣服上和桌上,女人恼了,长期紧张的生活让她的脾气恶劣,她一巴掌打了过去,一下把男孩的筷子打掉了,男孩嘴边还挂着两根米粉就咧了嘴哭起来,很伤心的样子,女人还在高声的呵斥他,然后拿了一双新的筷子给男孩。男孩很快地止了哭声,脸上还挂着眼泪,就又开始香甜地吃起来。

沪妮看着那个小孩,心里有心痛的感觉让她难受,匆匆地吃完碗里的东西,在女人的高声训斥声中,离开了米粉店。

心情就这样地低落了下来,那样不堪回想的童年时光,还有那穿着藏青色衣裤,剃着锅盖一样头发的秋平,给她最多安慰的秋平。沪妮握紧了手里的手机,时间还早,现在时间还早,她会等待,等待来自他的温暖的呼唤。

回到屋里,还不想冲凉,怕呆会秋平的电话就会过来。衣服也没有换,就这样坐在桌前,面前摆了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十点了……十点零五分了……十点过十一分了,时间一点一点,一点一点,慢慢地慢慢地,艰难的爬过,周围出奇地平静,听见的,只是寂籁的声音。

手机已经从桌上移到了床上,不想再看着它了,不想太注意它了。

白炽灯把房间照得很明亮,却也清白的冰冷着。

香烟还在指间燃烧,慢慢地,无奈地想要把寂寥都燃烧掉,却不知道烟雾弥漫的,是更深更远的,挣不掉的寂寥。

走廊上有脚步声匆匆地走过,偶尔还夹杂着轻快的口哨声。不知道是谁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里面正在播放着一部英文版的片子,很大的动静,应该是个战争片,要不就是科幻片。楼下有人大声地叫楼上的人。但是这些声音都是和沪妮无关的,那些只是电影放映时的背景音,和沪妮无关。

改变了一下自己坐的姿势,把烟蒂摁灭在烟灰缸里,然后再掏出一只555,啪的一声,打火机的火头上就跳跃着一小团火焰,很热烈又很温顺地燃烧起来。沪妮把火焰凑过来,慢慢地点燃香烟,慢慢地喷出一口烟雾,看着飘渺的,没有一点表情的烟雾把自己轻松地推向寂寥的深渊。

慢慢地,开始找借口来说服自己,秋平一定是在加班,要不,就是把纸条弄丢了,他其实是想给自己来电话的。

慢慢地把自己的衣服脱掉,心里有一些麻木的疼痛,或许,她真的是不应该对他抱有任何幻想和希望的,毕竟,他们分开那么多年,或许,他不是那个记忆中的秋平,不是那个山顶上伫立的少年,在分开的这么多年里,那个少年的秋平已经成长了,成长成了一个陌生的男子。

去到洗手间,看到镜中的自己,落寞寂寥的脸上,挂了清冷的两行眼泪,不禁惊觉过来,提醒自己不要盲目地陷落。但又被自己说服不了,只好怀了欲罢不能的疼痛,把自己放在了花洒下面,指望那细密的小水注能够多少减轻心里的烦躁。

低头看到小腹上横卧的疤痕,心里的痛才像决堤的洪水一样从眼睛里汹涌而出,不管秋平是怎样的姿态,她还能吗,她还有能力吗。沪妮听见自己喉咙里啜泣的声音,仓促而混乱,里面透着的绝望让她自己都毛骨悚然。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痛惜生命里曾经失去的东西,残缺后对完整的渴望。

秋平始终没有来电话。

沪妮平静地接受,或许这样是最好的,没有开始,没有挣扎,没有痛苦。山顶上的少年,真的长大了,他应该有了自己的生活了,走出了那段已经陈旧的岁月。

经过天桥,有了一些淡淡的惆怅。走下天桥,那丝惆怅还在。

房间的角落里,安静地立着那把暗蓝色的方格伞,像是来路不明的突然入侵物,不知道该怎样处置的好。

夜里,总会想起那个下着细雨的回归夜,夜幕里动人心魄的面容和令人心碎的目光,时间久了,常常地怀疑那是不是梦里的情景。但消失的影像是那样的真实,真实的就像昨天才发生一样。

枕头边静卧的手机,在黑暗中耐心地闪烁着绿色的小亮点,但它始终是像坏了一样,太过安静,太过死寂。

日子就这样继续,波澜不惊,不能自己地随波逐流。

一切归于平静。

当然,沪妮没有想到自己留给秋平的那一长串电话号码里,有一个数字是错误的,也没有想到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人为了找她已经拨打了许多的错误电话。沪妮也不知道她在怅然若失的时候,有一个人也同样地为此而感到惆怅。

城市里没有回应的呼唤。

没有边际的等待。

夏天很快地过去,秋天,冬天,也都在平静中度过。时间就是这样飞快地过去,不考虑人的年轻是怎样的可贵,自顾自地按了自己的心愿飞快地赶路。时间,也是人逃不掉,控制不了的,再伟大的英雄人物,也逃不开时间的纠缠,无奈地任由自己从年少的英姿飒爽,变到老年的垂暮。

沪妮的时间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划过,无声无息地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一个很平常的星期天,沪妮和小言在天虹商场里慢慢地挑选。星期天的商场人是很多的,多得让人感到有些窒息。

小言兴致很高地不厌其烦地比试了许多件衣服,当然收获也是很大的。两个人的手上,已经拎了许多精美的袋子。而小言不停随着商品转动的兴奋的眼睛让沪妮知道,她的朋友还没有打算离开的意思。

“这件,沪妮,这件你穿肯定好看的!”小言摆弄着一套银白色的裙子说。

“小姐你身材气质都这么好,穿上肯定很好看的。”服务员不失时机地劝说。

“那试试吧。”沪妮淡淡地说。

“好累!”小言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翘着腿,很悠闲地四处张望。

在异乡,朋友似乎变得异常地重要。总之沪妮和小言每个星期几乎都要见一次面,空余的时间,寂寞的时间,一定要找对方来填充,不找不行,心里欠着难受。

沪妮在试衣间先看了衣服的价码,六百多,沪妮决定只是试穿一下。因为经济的原因,沪妮的占有欲肯定是没有小言强的,她可以很平静地放弃自己非常喜欢的东西,从小就可以。

穿好衣服出来,很随意地照照镜子,抵挡着小言夸张地赞美。然后进更衣室把衣服换了。

“怎样?不好吗?”小言不解地问把衣服递给服务员的沪妮。

“走了,一般的,不怎么喜欢。”然后沪妮在小言的耳边轻声说:“太贵了。”

“几千?”小言惊讶地问。

“六百多。”沪妮感到自己的底气不足。

小言把眼睛翻到了天上,做出一副打死也不能理解的样子,就像她生来就穿六百多一件的衣服一样。然后回头,让服务员开票。当然,沪妮是不允许自己的朋友给自己付钱的,绝对不能允许。

拎着计划外突然添置的一件“贵”的衣服,心里有占有的喜悦,也有一些自责,这个月的银行卡里,毫无疑问地要少六百多块钱。

“找个老公吧,你又挣不到大钱,找一个人来让你变成有钱人,这绝对是一条捷径,比你读一百个在职MBA都管用。”

“我还想找一个呢,但是也不能什么人都要啊,至少找一个过得去的吧。”

“你眼睛长到天上去了?你也不看看你,都快三十的人了,现在的小姑娘一代一代地冒出来,比你漂亮的多了,还那么挑。我带你看的那几个,绝对配你绰绰有余,你倒好,一竹竿全给打死了。那几个人可都是有房有车的”

“……我就是对他们没有感觉。真的,不是我硬要抵触,就是没感觉,不骗你。”

“或许你该去医院看看?”小言很认真地说。

“看什么?”

“看你是不是性冷感,如果不是,你应该是需要男人的啊,那样你对男人的要求就不会太苛刻。”

“你才性冷感呢!”沪妮有些恼火小言说这些事就像说一只猫一只狗一样地随便。

“生气了?不会吧,越来越小器了。”小言看着沪妮坏坏地笑。

“……这里的东西样式都太规矩了。”小言说。

“那你还买了那么多。”

“总可以淘得出一些东西的嘛。唉,这么大的一个城市,购物都没有特别集中的地方,没有特别密集的商场。……现在重庆变化可大了。”

“是吗?我好久没有去过了。”

“解放碑那一块好多大型商场,修得好漂亮,要逛,怕是几天都把那些商场逛完。……以后我老了,还是得回重庆,天天吃重庆火锅和小吃。”

出了天虹商场,把手里的东西放在车里,一人手里拿了一个冰激凌,往华强北里面走,在有精力的时候,步行可以发现很多意想不到的东西。

一个小乞丐粘了上来,用脏手来拉扯沪妮的胳膊。

“干什么!滚一边去!”小言回头厉声呵斥。

小乞丐也是见过世面的人,琢磨得出人的心思,拉着沪妮的胳膊嘴里发出一些不知所云的声音。沪妮对乞丐的同情心已经所剩无几了,但还是摸出一张零钱,被眼疾手快的小乞丐一把抓了过去,一溜烟跑了,回头露出调皮的笑。

“干嘛给他钱!我最讨厌伸手向别人要东西的人了!要钱自己挣去啊!做鸡的都比他们这种人强一百倍!”

“还不是想让他赶紧走开,粘着人,多烦啊,再说,他好小呢,靠什么挣钱啊。”

“不会去捡垃圾卖报纸啊。”

路旁传来很蹩脚的黄梅戏唱腔,是一对眼瞎的夫妻,丈夫坐着拉二胡,妻子拄着拐杖,她只有一条腿,然后很卖力地唱着《天仙配》。

两个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走过去,放了一张钞票在他们面前的碗里,似乎是要针对刚才对待小乞丐的行为,说明自己其实是有同情心的一样。然后,小言说:“怪可怜的,而且,他们也是在靠劳动吃饭呢。”

沪妮笑笑,为她这个感性的漂亮朋友。

没有目的地向里面走着,看旁边专卖店的衣服。手里的冰激凌舔完了,就抱了两份爆米花,边吃边走。

越是走在人头涌动的街头,越是感到两个人的亲密。

深圳看上去是年轻时尚的,不止是因为它效果图一样漂亮的街景,还因为到处年轻而且精力充沛的年轻人,一到休息日就白开水一样泛滥的“休闲”情怀,自制的“休闲”激情。大的压力之下,找着一点缝隙,难免夸张地发泄一下。

裹杂在这样的一群人里,难免感到空气的躁动。失业,就业,金融危机,偷盗,抢劫,杀人,强奸,都暗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把它浮躁的气味散布出来,所以城市的气味,永远地丰富、光彩、晦暗。

两个女子很自得地走在大街上,为一点小小的事情开怀大笑,再为一点小小的事情大声地争论,然后惺惺相惜对方已经不是特别年轻的美貌,在对方摇晃的湖水中窥到自己的投影。

沪妮常常地感觉,如果没有小言,这座城市就是苍白的。

但现在显然不是,两个女子兴致勃勃地走进一家音响店,想要在琳琅满目的货架上找到可以让自己露出或“金庸”式或“琼瑶”式或“王朔”式的神情的音乐碟。

随着货架慢慢移动,小言在不远地地方散发着香奈尔的味道,还有她嘴里爆米花微弱的脆裂声。

有什么东西在自己脸上摸索,沪妮不自觉地抬头看去,对面,划破时空的注视,来自回归夜的那个孟秋平,来自少年时代的英俊少年。突然地,一切都安静下来,像电影里黑白的背景,生动的,只是对面的男子和呆立的自己。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时空像高速列车一样错乱地穿梭,过去,还有未来,仿佛就被他们这样看进了彼此的眼睛里。

绕了一个大大的圈,又回到了原地,仿佛宿命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