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南的新港下了船,沪妮就真的叫很茫然地不知所措了。码头一派热闹景象,许多大陆人还在潮水一样地涌向这座在这几年间有许多神奇的制富传说的岛屿,这里遍地是黄金,随手就可以撅到一桶。但此刻沪妮的当务之急是赶紧给自己找一个安身的地方。
上了一辆公车,不一会儿沪妮被吐在了海口的街头。站在陌生的街头,沪妮茫然地看着四周的一切。这里没有传说中的繁华,没有漂亮的摩天大楼,但有装修富丽堂皇的酒店和夜
总会等娱乐场所。没有足够宽敞漂亮的街道,但满大街都跑着高档次的小车,其中不乏奔驰,街道上已经很多的出租车,居然还被路人抢着上,几个人拦了出租车,跟司机激烈地还价,谁出的价高谁上。这是个正在建设中的城市,随处可见正在修建中的楼盘,到处都是工地,到处都是机械和灰尘,充满了希望的感觉。当然,城里也没有令人向往的椰风海浪,不过有久违了的碧蓝开阔的天空。周围有许多的人来来往往,似乎可以证实这里确实是售票员所说的,“海口最繁华的地段”。不久,沪妮就会从这些人流中分辨得出那些是本地人,哪些是大陆来撅金的人。
沪妮拎了东西慢慢地走着,还没有安定下来,就感到了这里浮躁的空气,或许这样的烦躁来自她本身也未为可知。
走过一家旅店,比较老的房子,小小的楼身上做了大大的招牌:XX宾馆。但估摸这样的“宾馆”价格一定是低廉的。沪妮走进去,她只是想赶紧地放下沉重的行李,然后痛痛快快地把几天未洗的,满是灰尘和汗水的身体好好的洗一洗,把已经发黑的白色T恤换下来,舒舒服服地睡一觉。
“宾馆”几乎没有大厅,在进门处有一个小小的窗户,里面的人负责登记,就像一个小小的旅馆一样的。这样的陈旧和简陋给人安全感,这里一定是不会很贵的。
里面皮肤黑黑的女子用很生硬的普通话问沪妮要大铺的还是套间,沪妮要套间,她想像不出一大屋子人挤在一起有多可怕。价格出乎意料地贵,沪妮还不明白,那个时候的海南,是个可以叫做挥金如土的地方,物价自然是不便宜的。沪妮踌躇着,还是决定住一天。
交了押金,沪妮跟了那个普通话都说不明白的女孩,上了狭窄的楼梯,穿过狭窄的没有灯的走廊,进了二楼的一间房间。房间小小的,就放了两张床,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没有空调,还好有一把风扇,一台小的黑白电视。房间有一个小小的洗手间,没有浴缸的简易洗手间。
洗澡,洗衣服,把洗好的衣服挂在洗手间里。把风扇打开,沪妮却怎么也不想躺到这张散发着陌生人气味的床上。沪妮决定出去,认识一下她即将生活的地方,看看能不能发生一天就把工作找到的奇迹。
街头,太阳没有一点遮掩地晒在人身上,却比起重庆的热来温和了许多,因为这里有风,沪妮茫然地向前走着,一个男子迎面走来,走到沪妮面前时很大方地问了一句:“小姐,包一晚多少钱?”沪妮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于是恶心加愤怒齐齐地涌了上来,她瞪了他一眼,匆匆地离开。
当她看见满街穿梭的或风骚或扮淑女的,眼睛不停闪烁的女子时,明白了刚才那个男人那样唐突的理由。“在北京嫌官小,在深圳嫌钱赚得少,在四川嫌结婚结得早,在海南嫌身体不好。”那个时候的海南,绝对是男人们是乐园。
买了一份当地的报纸在街边的椰子摊上坐下看起来,上面的招聘广告不多,而且大多是跑业务的。沪妮继续向前走着,没有忘记记住来时的路。
天已经渐渐黑了下来,沪妮往回走去,今天她当然一无所获。在路边看到一个米粉摊,坐下来,要了一碗番茄鸡蛋粉。沪妮的旁边座位上是两个黑瘦的年轻小伙子,穿着很普通,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们大口地吃着碗里的米粉,不断地发出“扑呲、扑呲”的声音。
米粉端上来,很大的一碗,却没有什么味道。沪妮管不了那么多,把没有味道的米粉吃进去一大半,吃饭对她来说,早就不是品味的意义,而是最现实的:填饱肚子了事。
回到住的地方,再冲凉,已经又是一身的汗了。
冲完凉依旧地不想睡觉,把电视打开,却收不到一个好看的节目,就放弃了,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波澜不惊的夜景,几乎没有什么亮点的夜景,心里的失望终于掩饰不住地狂泄而出。这里根本不是传说中想像里的模样,甚至找不到一点亲切的感觉。这里是一个刚刚被开垦的原野,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要轻易退缩。不是有那么多人发迹的传说吗?或许这个刚刚开发的地方,真的蕴藏了许多的机会也未可知。
找到工作是在一个星期以后,沪妮搬离了那家“宾馆”,暂时的在办公室里容身。老板答应她可以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将就”几天。
沪妮的工作是做老板的秘书,工资不高,至少不比在大陆高,但沪妮急需要工作,也就接受了。整个公司就几个人,在龙昆南路的一栋小楼里,一套两室一厅的商品房。老板是个很不得志的香港人,赶着政策来海口投资的。他四十开外,长得黑瘦,却透着小生意人的奸
猾和敏感。
沪妮把自己简单的行李搬进了公司。坐在经理室外面的办公桌上,沪妮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老板已经交代了让几个同事帮她物色房子,她的正常稳定的生活就要开始了。
沪妮冲了凉,躺在沙发上,翻开一本小说看起来。不确定的生活带来的动荡感稍稍地得到了一点安慰,心里开始有些慢慢地放松。
或许,明天同事们就会帮她问到房子,真正的拥有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生活,会重新开始。沪妮想象着未来,已经不敢有太多自己主观愿望的想象。
门那里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沪妮的寒毛立了起来,她紧张地盯紧了那扇防盗门,门上的插销已经被她插上了。门被很没有耐性地推了推,然后被很响地拍打起来,然后一个男人的声音:“梅沪妮!你在里面吗?开门!我拿一点资料!”是老板港味很重的普通话。
沪妮起身,有些不安,但却不能不开了门。
老板进来,径直去了自己的办公室,沪妮坐在沙发上,等待老板办完事出去。
老板手里拿了一点东西出来,沪妮站起来,说:“您走了!”
老板却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点燃一只烟吸起来。沪妮僵立在那里,预感到埋伏的危险。
老板把一口烟喷出来,脸上笑眯眯地,他用手很随意地拍了一下沙发说:“坐啊!站着干什么!”
沪妮踌躇了一下,在沙发的边缘坐了下来,然后又起身说:“我给您倒杯水吧。”端茶倒水,是这种小公司的秘书要做的事,沪妮知道这一点,也可以接受,谁让自己在这里做秘书呢。
老板没有阻拦,笑眯眯地看着沪妮接了一杯水给他端过来。
沪妮把茶杯放在茶几上,就又站在了旁边。她已经地感到,自己就要失去这份工作了。
老板依旧笑眯眯地,用他戴了硕大的镶了绿色宝石的黄金戒指的手再拍拍沙发,说:“坐啊!”
沪妮犹豫了一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她不怕他了,大不了一个走字。
老板的身体凑上前来,一股奇怪的味道扑鼻而来,烟味,酒味,体臭味还有混杂的香水味,让沪妮本能地向后避了避。老板把夹着香烟的手放在了沪妮的腿上,正想要说什么,沪妮呼地一下站了起来,危险已经步步逼近,但沪妮没有冲出去的勇气,已经夜深了,也许外面更加地危险。恐惧像夜色一样袭来,铺天盖地的。
老板的行为被中途打住,不由愣了愣,居然笑了一下说:“你就不要再装了,出来捞世界的女人,还不就是那样一回事,你跟了我,以后就不用这样辛苦地做了,保你吃好穿好,用好还有的钱给你家里寄。我可以给你租一套很好的房,你每个月的收入远远不止现在这个价。”然后他紧盯了沪妮问:“你有什么样的建议?可以提嘛!”老板是个粗人,就像要买一只母鸡一样地坦率和直接,但她还是很讲究地把“条件”说成可“建议”。
沪妮犹豫了一下,这个老板不是个蛮横的人,沪妮耍了一下小小的聪明,说:“我考虑一下,明天再答复你吧。”
老板答应了,脸上有一片迷糊的笑容,令人恶心的样子:“好!你好好想一想!相信你也是个很聪明的人,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的呐!”然后老板把烟摁灭在烟缸里,站起来,在沪妮的脸上摸了一下说:“那我明天等你的好消息!”然后就拎着他的包出去了。
把插销插好,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沪妮明白自己只有一条路好走了。
在公司仅仅呆了一天,沪妮就拎了自己的行李又走在了街头,沪妮咬着自己的牙齿,要自己不要哭,不要哭,没有人在意你的眼泪,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缺少温情的真实的世界,不要奢望太多。是的,不要把这个世界当成了格林童话里的世界,这里极其现实。
街头依旧地喧嚣浮躁,尘土飞扬,赤裸裸的太阳没有一点顾虑地直射着地面。沪妮累了,站在一个十字路口不知该何去何从。把包放下,一屁股坐在了背包上,看着来来往往的高档低档的车流,和这个陌生的城市,眼泪终于执着地向地面奔去,和汗珠一道,用不可抵挡之势滚滚地向地面奔去。
沪妮还不知道,在海南,有多少抱着一腔热情去的大学生因为找不到工作,去卖报,在大学生餐厅打工,或是做椰树壳工艺品,还有多少人在弄到一点本钱以后,找到一点门路以后,开始走私彩电和录象机。有门路的,就倒卖土地批文,或这样那样批文,奇迹般地暴富,然后面对突然拥有的巨额财富急速地自我膨胀,挥金如土。钱来得太容易了,出租车司机,开饭馆的,都高兴客人的出手大方,更不要说夜总会的歌手和小姐。那个时候去海南的老外都感叹,海南的“小姐”,是全世界最贵的“小姐”。
那里是冒险家的乐园,奇迹在每一寸土地里蠢蠢欲动,寻找它冒险的主人。一个蠢蠢欲动的传奇城市。
沪妮在那里却没有容身的地方。
未来的一切,都未为可知。
不能再去找旅馆,太贵了。沪妮走在博爱路上,整段路的房屋都带着西方建筑的样式,但是是古旧的,房屋也已经破旧了,带着班驳的痕迹。这样的地方就是沪妮寻找的地方,古旧的房屋,房租都是便宜的。
挨家地问有没有房屋出租。不久,她看到一个招租的小纸条,上面有电话号码。沪妮把号码抄下来,拎着已经十分沉重的行李,找到一个个公用电话,满怀希望地拨过去,对方告
诉她房子已经租出去了。广告上的日期不是昨天吗,昨天才贴的纸条,今天房子就给租了出去。沪妮悻悻地放下电话,打起精神,继续向前走着。现在已经没有一点退路了。
空气里流动着异乡陌生的气味,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很蓝的天空,不时可以看到的椰子树,都让人感觉到这里真的是一个孤岛,一个离太阳很近的地方,一个靠近天边的地方,一个如火如荼的地方。
不管喜不喜欢这里,留下来是最重要的,谁让自己选择了这里。
中午,沪妮在路边小店随便地吃了一点东西,又开始了漫无目的地寻找。路上,非常地想念重庆,那个算来已经熟悉的城市,那个城市里的小言,一个可以说话的朋友。那段日子,在重庆解放碑居住的那段日子十分地令人怀念,而且感到温暖。
五点过,沪妮几乎想哭,很不情愿地折回去,租下了她已经看过的一间房,在博爱路的一个小胡同里。底层,一进门就是一间很老式的厨房,进去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然后有三面小小的砖墙平房围住了小院子。房东一家住了其中一面,沪妮要租的是旁边一侧中的一间,那间房大概有十六、七个平米,一张大床,一个桌子,一张椅子,这就是所有的家具。墙上已经泛黄,还有斑斑地剥落。水泥地面也已经凹凸不平,但这个空间是独立的。
沪妮如释重负地放下行李,随满嘴通红的女房东去看厕所,女房东长得黝黑瘦小,说一口听不太明白的“普通话”,随时都在咀嚼槟榔,刚开始沪妮以为她的嘴在流血。
沪妮看到了她隔壁两间的房客,四个年轻的女子。她们应该是熟悉的,她们用家乡话大声地交谈着,不时发出狂放的笑声。她们把门敞开着,凑到门边或窗边来化妆,看见沪妮经过,就用猫一样的眼睛,警惕地冷冷地注视着沪妮离开。女孩们屋里是一片的浪籍。院子里晾着她们漂亮的衣服和蕾丝内衣。化好妆,几个女子就花枝招展地说笑着出去,院子里只留了她们混杂的香水味。
沪妮很快地就把自己房间收拾了出来,然后钻进房东自己搭建的冲凉房去冲凉,心里还是浮躁得厉害,只有找到工作了,才可能真正的安定下来。
躺在床上,沪妮让自己慢慢地习惯这张陌生的大床,或许自己会在这里居住很久也未为可知。很疲倦地沪妮很快地睡了过去,她看见空无一人的街道,只有自己在那里等着车,许久,有一辆中巴车过来,上面已经栽满了人,沪妮挤上去,车开走了,沪妮发现自己依旧还站在那里。沪妮走着,顺着阴暗的街道,地面干净得几乎什么都没有,踩上去,一种极不真实的空洞,天际有黑色的大鸟飞过,翅膀震颤着,没有一点声息……
沪妮手里的个人简介已经只剩了一半了,但工作还是没有着落。她已经知道了海南成为经济特区以来,已经有十万大军下海南,还不包括队伍庞大的从事“特殊职业”者。那十万人,怀里大都揣着响当当的文凭,而海南的就业机会其实也不是人们想象的那样乐观的。沪妮只好一再地降低自己的标准。
第五天,沪妮怀揣着重新复印的十份简历,去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她被告知只能做业务
员。每个月都没有保底工资,拉到单才有钱提,沪妮说考虑一下,就出来了,她不想做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工作,如果一个月都没有做到一单,那不是一个月都喝西北风去。
经过一家餐厅,门前用红纸贴着招聘启示,沪妮犹豫了一下,就进去了。
第二天,餐厅门前,沪妮穿了一身大红的旗袍,和另外三个小姐一起,站在了餐厅门前,就像四个鲜红的布偶。
做迎宾小姐,是沪妮的下选,原本沪妮是想要找份带点技术或技能的工作,比如搞策划,做设计,做秘书,做文员,但她没有经验,也没有文凭。迎宾小姐是吃青春饭的,不能为以后找好工作积累经验和业绩。但没办法,生计是头等大事,先找一份工作以后慢慢再说吧。
这间餐厅从早上就开始营业,这里的上午茶是很有名的,所以沪妮每天从早上一直工作到下午六点,然后另外的小姐来换班。
于是,沪妮就每天穿了那身红色的旗袍,像个带着职业微笑的布偶,一次次地开门,关门。然后在没有客人的时候,大家围在一起,马马虎虎地吃饭。
没两天,沪妮就发现了其实这工作也不错,因为它的收入。
如果一份工作不是自己喜欢干的,那它带来的钱的多少是说服人继续的最好理由。
突然暴富的“大款”们还不知道“大款”是怎样花钱的,他们在极力地模仿大款的消费方式,在他们的圈子里流传着上厕所应该给守厕所的多少小费,到宾馆应该给门童多少小费,到饭店应该给服务员多少小费,不给,或者给少了,那他自然就丢份了。所以,他们给小费是很大方的,有时候沪妮一天的小费就抵了半个月的工资。
下了班,那三个女子匆匆地向另一个地方赶着,她们都还有一份工作要做,都是在娱乐城做迎宾或服务生。上晚班的小姐白天也都没有闲着,大多都会去跑业务或做别的。她们都有自己很明确的目的,抓紧时间多赚一点钱,然后回老家,要吗嫁人,要吗自己开一个什么小店。她们有自己的原则,就是不做“小姐”,但是在那个金钱让人神志不清的地方,在那样一个物欲横流的地方,那样的原则谁肯定能坚持到多久。事实上在沪妮去那里工作不过几天以后,就有一个女子辞职了,说是被一个新加坡人包了起来。女孩们带着艳羡的目光送她离开,沪妮感到有些不适应和伤感,这里是物质的,纯粹物质的的世界,这一点让人不得不感到一些沮丧。
沪妮把自己在重庆完成的中篇寄了出去,带着一些不自信和茫然。第一篇中篇发表带给她的踌躇满志已经在这么长的时间里花光了。但沪妮还是希望写作是一条出路,可以把自己从喧闹无聊的底层解救出来,可以把自己从死寂的水底解救出来。有点功利色彩,但真实而且迫切。
沪妮在女伴的介绍下找到了一份夜间的工作,实际上是顶了阿芳的班,在XX娱乐城做了
迎宾小姐。
在餐厅下了班,沪妮就跟了那个叫阿梅的女子匆匆地向娱乐城赶去。中巴车上,沪妮坐在阿梅的旁边,空气里依旧流动着那样浮躁的空气,沪妮知道自己也和这空气一样的浮躁,她控制不了自己,她感到自己就像一粒波涛中的沙砾,随波逐流,不能自制。
换上一条大红的露肩裙子,裙子是仿造早年间欧洲贵族女式晚礼服的样式,穿上人显得高贵美丽,这样的效果让沪妮觉得啼笑皆非。裙子其实已经很脏了,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沪妮和阿梅就在大厅的门口站了,带着职业的笑容,迎接络绎不绝的客人。
晚间的娱乐城热闹非凡,台上不精彩的表演,二、三流歌手的演唱,和不怎么会跳舞的女子穿着三点跳的艳舞。大厅里,走廊里,包房里,满是各地来的小姐,大多青春靓丽。她们已经开始避免一看就像个妓女样的造型,大多淑女般的装扮。她们躲在浓妆的后面,向兜里揣着钞票的客人频频出击。空气里满是漂浮的妖冶的水妖,迷惑着夜里迷路的男人。男人们自然沉溺在脂粉香中不能自拔,像个为所欲为的皇帝般,用钱买来他们最骄傲的享受。这里是个钱操纵一切的世界。沪妮不断地微笑着,点头,重复着两句话:欢迎光临!您慢走,欢迎下次再来!然后心里透着无尽的迷茫和失望。
偶尔的,会有诱惑来临,但沪妮厌恶一个平庸的男子经过自己,也害怕可贵的自由突然地没有了,而自己停驻的地方,是一块臭水沟。到这里来的男人,有一个是好样的吗,沪妮不能认同。换工作,是一件常常考虑的事情,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担心会变得很迟钝麻木。
深夜两点,下班了,站了一天的沪妮已经腰酸背疼。阿梅在车站和沪妮分手,很可爱的样子向沪妮挥手:“再见!”然后看沪妮上了车。
人是需要朋友的,特别是出门在外的人,特别是出门在外又从来没有缺过朋友但朋友又不多的人,就像阿梅,阿芳走了,她得赶紧地有个朋友,能够让她在异乡不会感到太孤单。沪妮了解小梅的感受,她自己也有强烈的倾诉的欲望,非常地想跟小言说点什么,哪怕是一些没有用的废话,只是想和自己熟悉的朋友说点什么。
回到家,隔壁的几个女子还没有回来,沪妮冲完凉,一头倒在床上,睡得不醒人事。
每天都这样忙着上班,下班,再上班,微笑,反复地说:欢迎光临!欢迎下次再来!每天都很忙碌,但每天都不充实。沪妮常常为自己的未来而焦虑,但目前只能这样,没有足够的条件去考虑别的。唯一的安慰是存折里不断增加的款额,让人平添了许多的安全感。
阿梅说她以后会回老家四川开一个美容店。沪妮不知道自己该回哪里,她不知道自己的故乡在哪里,哪个城市可以让她有回家样的亲切感觉,沪妮是个没有故乡的人,没有根的人
。就像一株植物,悲伤的是这株植物没有根茎。一想到这点,沪妮就一点安全感也没有了。
沪妮在考虑要搬家,因为隔壁的一个女子好象是得了病的样子。那个女子已经有些天没有去上班了,每天开了门和窗,整天都是躺在床上,院子里挂满了她的内裤,一次她把内裤挂在了房东晾的衣服的旁边,被房东好骂了一顿,还把自己那条挨了女子内裤的裤子给扔了。房东开始劝说那女子搬家。女子看了窗外,不理她。在她起来上厕所或冲凉的时候,走过沪妮的旁边,沪妮就会闻到一股从她身上散发出的腐臭的味道。
沪妮每天去冲凉的时候都有些心悸,想着女子也曾经把自己不干净的内裤也挂在铁钉上过,还有这本就不干净的小冲凉房,里面每一点地方都留有那女子的痕迹,沪妮就浑身的不自在起来。
有的东西,不由得人不去嫌弃。
沪妮这才明白了为什么海口的街头有那么多的药店和诊所,看来这里是需要这些的。
阿梅没有找到两室一厅的房,和另外两个女子合租了一套四房一厅的房,那两个女子是早就住在里面了的,她们有同伴回了老家,才对外招租的。沪妮和阿梅一人占了一个单间。
仔细收拾好自己的房间,天都要亮了。阿梅大呼小叫了一会,就去睡了。沪妮点燃一只烟,坐在床沿上,看着自己的新家。这里是很新的,洁白的墙壁,还算新的床,然后就什么也没有了,倒也还干净利落。沪妮把自己的东西还那样放在地上的包里,衣服就用了几个衣架挂在了墙上。
把烟蒂摁灭,沪妮勉强自己躺在了床上,闭上眼睛心里不知道这样动荡的生活还有多久才结束,还有多久才能够赚到足够的钱,让自己可以过安定一点的生活,自尊一点的生活。不用站在那里,对人露出卑微的笑容……
遇到秦飞是在十一月,天气慢慢转凉的时候。沪妮已经慢慢地习惯了海南的一切,包括在有的水果上洒盐和辣椒粉,包括看到海南人嘴因为咀嚼槟榔而满嘴的鲜红不再惊讶。一切,已经熟悉了。
秦飞的出现似乎是必然,他常常地去沪妮上班的那家夜总会,每次都要沪妮带他们去包厢,时间久了,就像是熟人了一样。
秦飞来海南要早两年,但这两年就足够使他在海南成为了“大款”。从走私彩电到倒卖批文,到有了自己的房地产开发公司。短短两三年的时间,足以让一个人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一个和平时没有不同的一天,沪妮带着秦飞他们一拨人去到包厢的时候,秦飞突然地问:“到我的公司上班,怎样?”
“做什么?”沪妮浅浅地笑着问。
“做文员,要不,你看你还能做什么?”
“干脆给秦老板做女朋友好了!”秦飞的朋友们像菜市场的鱼贩子一样地大叫。
沪妮低了头离开,心里有些许的隐忍。
两天以后,沪妮在秦飞的房地产公司上班了,做文员。收入比以前少了许多,诱惑沪妮的是工作的“健康”和“阳光”。就像小时候受到棒棒糖的诱惑。一种对“高尚”的向往,句像向日葵对太阳的向往。
然后,是学电脑。
电脑对对它一窍不通的人来说,是神秘的。沪妮因为学会了关机而暗自兴奋了半天。
秦飞对沪妮的追求似乎是必然的,很“健康”的追求。其实他本来是个很健康的人,大学毕业。沪妮很在乎这一点。只是,常在河边走,难免不湿脚。
秦飞说:“做我真正的女朋友吧。”
沪妮有些感动,因为他说他是真心的,因为他说他会娶她,因为他说他会对她负责,给她美好的将来。一个男人要给她他的将来,最有诚意的给予。沪妮觉得累了,想要停下来。
秦飞还是个健康的男子,干净的气味,直白的性格,不阴郁,没有阴影的人生经历,这些,都吸引着沪妮。他是可以让她走进正常的健康生活的男子。
“不行!”沪妮说,因为她接受不了他。虽然他不丑,还很年轻,但她就是接受不了他靠过来的嘴唇,接受不了他靠近的身体,接受不了他陌生的气息和陌生的皮肤的气味。身体里一种奇怪的抵抗。
“我可以等你。”秦飞说。
沪妮没有回答,也许真的可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有的时候,觉得很孤单,想要停下来休息一下。
或许有一天,还要离开。沪妮想,感觉这里并不是她要找的地方。
突然的有一天,公司正在修建的大厦停工了,变成了一栋的“烂尾楼”,这里就更显了“天之角,海之涯”的凄凉。
秦飞走了,确切地说应该是跑了。临走的时候他找过沪妮,要沪妮和他一起走,他手里还有几十万的现金,他说他们还有机会翻身。
沪妮做不到,因为自己始终说服不了自己让他靠近,当然,就更不可能随了他离开。
秦飞走了,沪妮心里的犹豫彻底地没有了。不用再举棋不定了。
沪妮决定离开,像候鸟一样,去到一个温暖的地方。一个容易觅食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