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江有水千江月

这日,她母亲特地多做几样菜色,除了祭供之外,主要想请大信来家吃饭!

菜还在神桌上供祖先呢,她母亲即叫贞观去请人客--

贞观一到外公家,先找着她四妗,说出来意,她四妗笑道:

“你们要请他啊!那很好!菜一定很丰盛吧?!”

“还不错!”

“四妗也去,怎样?”

“好哇!”

贞观拖了伊的臂膀,笑说道:“连四舅也去才好,我去与阿嬷说--”

“莫!莫!”

她四妗笑起来;“四妗跟你说笑的--看把我有袖仔拉得没袖子--”

贞观放手笑道:

“我可是真的!到底怎样呢?”

她四妗道:

“等下回好了,今儿我那里有闲,你还是先去找大信,他人在伸手仔?quot;

”伸手仔“的门,通常是开着不关,贞观来到房门前,先在外头站住,然后扬声道:

”谁人在里面?“

口尚未合,大信的人,已经立到她面前来;他扬着双眉,大嘴巴笑吟吟的,象一个在跟自己姊妹捉迷藏的八岁男生:

”啊哈!小姐居然来了!我以为你不敢来!“

”我为什么不敢来?“

”从我到的那天起,这里每间房,你都走过,就只这伸手仔没踏进一步来,象是立愿,发誓过!“

贞观笑道。

”你莫胡说!我如今母命在身,来请军师的!“

”军师有那么好请吗?“

”还要排什么大礼啊?!“

”至少得入内坐一下啊!“

”可是--“

大信看她犹豫,也不难她!

”那--总得我把手上这项收了吧?!“

贞观看他手中拿的一方橡皮,一只小雕刻刀!

”这是做什么?“

”刻印“

贞观讶然道:

”刻的什么,能不能看?“

大信笑道:

”你要看,总得入内去吧?还是真要我把道具全部搬出屋外来?“

他这一说,贞观只得笑着跟他进伸手仔。

桌上乱得很,什么用具都有;大信返身取了印色,复以图印沾上,又找出纸张铺好。

贞观亦不敢闲坐,伸手将那纸头帮他挪正,谁知这一出手,两人的手小碰了一下,贞观连忙又缩回来。

大信终于将字印盖出来,贞观这一看,差些要失声叫出:

那白纸上方一抹朱红印记,正中浑然天成的是”贞观女史“四个隶书字体--

”啊!这么好……可是,怎么你就会了呢?!“

大信笑道:

”我也不知道,好象是一夜之间,突然变会的……你要不要拜师傅?“

贞观笑道:

”你先说是怎么会的?“

”说起来没什么,是初三那年,我丢了我父亲一颗印章,为了刻一个还父亲,就这样把自己逼会了!“

”……“

啊!世上原来是因为有大信这样的人,所以才叫其他的人,甘心情愿去做什么,--

大信又说:

”你也知道,橡皮是轻浮的,新做出的东西更是觉得它肤浅,但是,你再看看,为何这印记看起来这般浑然,厚实,具有金石之势?“

贞观道:

”我不知,你快说!!“

大信笑起来:

”这其中自有诀窍,印章刻好之后,须在泥地上磨过,这也是我摸索得来的!“

贞观都听得呆住了,却见大信将那印记放到她面前,问道:

”咦!你不收起来吗?“

”这--“

”本来刻好后就要送给你。“

贞观听说,将它双手捧起,当她抬眼再看大信时,整个心跟着凄楚起来。

她是明白,从此以后,自己再无退路。

大信一面穿鞋,一面说:

”说到刻印,就会想起个笑话来,我到现在自己想着都爱笑。“

”……“

”我大二那年,班上同学传知我会刻印,一个个全找上来了,不止这样,以后甚至是女朋友的,男朋友的,全都拿了来!“

”生意这样好!“

”没办法,我只得自掏腰包,替他们买材料,那时,学校左门口,正好有间‘博士’书局,我差不多每隔三、两天,就要去买橡皮,久了以后--“

”负了一身债!“

”才不是!久了以后,‘博士’的小姐,还以为我对她不怀好意--哈--“

大信说着,自己抚掌笑起。

贞观跟着笑道:

”这以后,你再去,人家一定不卖你了?quot;

“又没猜对!!这以后,是我不敢再去了,从此,还得辛苦过马路,到别家买!”

二人说笑过去,即到前头来禀明详情,这才往贞观家走来。

一出大街,贞观又闻着那股浓烈气味,大信却被眼前的一幅情景吸引住:

一个小脚阿婆,正在门前烧纸钱,纸钱即将化过的一瞬间,伊手上拿起一小杯水酒,沿着冥纸焚化的金鼎外围,圆圆洒下……

大信见伊嘴上念念有词,便问:

“你知道伊念什么?”

“怎么不知道--”

贞观眨眼笑道:“我母亲和外婆,也是这样念的--沿得圆,才会大赚钱!”

大信赞叹道:

“做中国人,真是兴奋事!她原来连一个极小动作,都带有这样无尽意思;沿得圆,大赚钱--赚钱原本只是个平常不过的心愿--”

“可是有她这一说,就被说活了!”

“甚至是--不能再好,她象说说即过,欲又极认真,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们才能有这种恰到好处!”

“……”

“怎样了?”

“精辟之至!”

“我是说--你怎么不讲了?”

“无从插嘴,已经不能再加减了嘛!”

大信听说,笑起来道:

“在台北时,我一直没有领受中原文化这个层面的美,说来,是要感谢你的!”

贞观笑道:

“也无你说的这么重!我倒是想,照这样研究下去--”

“--总有一天,会找不到路回台北?!”

“才不是;只要你在小镇上多住它一年半年,总有一天会变成民俗专家!”

大信朗笑道:

“我们的民情,习俗,本来就是深缘、耐看的--”

“……”

“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

说着,说着,早到了贞观的家;她二姨在门前探头,母亲则在饭厅摆碗筷,见了大信笑道:

“你果然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好请呢!阿贞观都过去那么久!”

大信看了她一眼,温良笑道:

“哪里会?我从中午起,就开始准备了I”

她母亲笑问道!

“为什么?”

“今儿吃午饭时,我不小心,落下一只箸,阿嬷就与我说--晚上会有人要请我……果然,贞观就来了--”

听他这一说,大家都笑起来。

吃饭时,因为阿仲上成功岭不在家,她母亲几乎把所有的好菜,全挟到大信碗内,贞观看他又是恭谨,又是局促。倒在心里暗笑。

饭后,还是贞观带人客;二人东走,西走,又走到海边来;大信问她道:

“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

“什么日子--”

贞观笑起来:“--不会是你的生日吧?!”

大信扮鬼脸道:

“今天是鬼节--鬼节,多有诗意的日子,试想:角落四周,都有泪眼鬼相对,那些久未晤面的鬼朋友,也好藉此相聚,聊天--”

“--”

还未说完,贞观已经掩了双耳,小步跑开,大信这一看,慌了手脚,连忙追上问道:

“你会害怕?”

贞观哼道:

“这几日看‘聊斋’,感觉四周已经够--试唤即来了,你还要吓我?”

大信听说,故意拉嗓子咳嗽,又壮声道:

“没影迹的事,收回!收回!”

说到这,因看见面前正有只船,停得特别靠岸来,便轻身一跃,跳到船甲板上去。

贞观本来也要跟着跨的,谁知低头见了底下黑茫茫一片水光,那脚竟是长根入土似的,不动了。

“哈!胆小如鼠!”

大信一面笑,一面说她,却还是伸长了手,抓她下来。

月色照在水心,天和地都变得清明、辽阔,大信坐在船尾唱歌,歌唱一遍又一遍,贞观只是半句未听入;她一直在回想,刚才那一下,大信到底抓她的肩膀呢,还是拉她的衣袖……

还兀自猜疑着,只听那人又发问道:

“想象中,我原以为你是坐这船长大的,今日才知是个无胆量的!”

贞观笑道:

“你且慢说我,我坐这船时,你还不知在哪里呢!镇上每年中秋,这些渔船都会满载人,五、六十只齐开过对岸白沙那边赏月,我从三、五岁起即跟着阿妗、舅舅们来,到现在犹得年年如此,你还说呢?!”

大信叫道:

“啊!你们这样会过日子!赏月赏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负那景!可惜--”

“怎样了?”

“其实你不应该说给我听,我入伍在即,今年中秋,竟不能见此好月--”

贞观听说,笑他道:

“风景到处是,在南在北,还不一样那月?”

大信亦笑:

“我知道是那月,可是我想听你的数据;是听了比较心安理得--”

“什么心安理得--”

贞观更是笑了:“干脆说理直气壮!”

两人这一对笑,虽隔的三、二尺远,只觉一切都心领神会了。

大信又说:

“赶快说吧!你是一定有什么根据的!”

贞观想了一想,遂道:

“是有这么一首偈语,我念你听:千山同一月,万户尽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大信喝采道:

“这等好境界,好文字,你是哪里看来的,这样自私也不教别人看一看?!”

贞观故意相难,于是要与他说,不与他说的,只道是:

“是佛书!”

“哪一本?”

“四世因果录!”

大信急得近前走了两步:

“怎么我就不知有这本书了?……可不可以借人?”

贞观歉首道:

“失礼!此书列在不借之内!”

“啊!这怎么办好呢--”

大信失魂道:“要看的书不在身边,浑身都不安了!”

贞观看他那样,信以为真,这才笑起来:

“骗你的啦!要看你就拿去;佛书取之十方,用之十方,岂有个人独占的?!”

大信亦笑道:

“我也是骗你的!我就知道你会借……可是等得回去,还是太慢,不若你现在说了来听?!”

这人这样巧妙说过自己?……贞观想着,于是笑说道:

“印度阿育王,治斋请天下僧道,众人皆已来过,唯独平浮炉尊者,延至日落黄昏之时。王乃问道:如何你来得这样迟?平浮炉回答:我赴了天下人的筵席。阿育王叫奇道:一人如何赴得天下筵席?尊者说:这你就不知了!遂作偈如是--”

有那么一下子,二人俱无声息,当贞观再回头时,才知大信正看着她;他的眼睛清亮、传神,在黑暗中,有若晨星照耀。

“你知道我的感觉吗?”

“怎样的感觉?”

贞观说这话时,已放眼凝看远处的江枫渔火;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而眼前的大信,正是古记事中的君子,他是一个又拙朴,又干练,又聪明,又浑厚的人……

大信重将偈语念过,这才说道:

“千江有水千江月,此句既出佛经,偈语,是出家人说的,我却还觉得:它亦是世间至情至痴者的话;你说呢?!”

贞观没回答,心里其实明白,他又要说的什么。

“要不要举例?”

贞观笑道:

“你要说就说啊!我是最佳听众!”

大信正色道:

“你不觉得,它与李商隐的‘深知身在情长在’相同?”

有若火炬照心,贞观不仅心地光明,且还要呵呵长叹起。

大信于她,该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指腹之誓:同性为姊妹,为兄弟,异性则是男女,夫妻--

“你无同感吗?”

“我是在想--算你是呢?还是算不是?!”

大信忍不住笑起:

“我知道!你是说:前者格局大,甚至天与地,都包罗在内;而后者单指一‘情’字,毕竟场面小……对不对?”

贞观笑道:

“自古至今,情字都是大事,岂有小看它的?不是说--情之一字,维系乾坤-一算了,就算你是吧!”

回来时,二人抄着小路走,经过后寮里的庙前,只见两边空地上,正搭着戏棚演对台戏。

大信问道:

“这庙内供的谁啊?”

贞观笑指着门前对联,说是:

“你念念就知!”

两人同举首来望,只见那联书着:

太乙贤徒,兴师法而灭纣

子牙良将,遵帅令以扶周

“知道是谁了?”

“嗯--”

大信先将手晃摇一下,做出拿混天绫的样子,才又说:

“是哪吒?!”

贞观笑着点头,又在人堆里小望一下,这才说:

“阿公和舅舅,可能也来呢!你要看看吗?还是想回去?”

“好啊!”

看他兴致致的,贞观自己亦跟着站定来看:

东边戏棚上,正做到姜子牙说黄天化;只见子牙作道家打扮,指黄天化说是:

--你昨日下山,今番易服;

我身居相位,不敢稍忘昆仑之德--

另外,西边戏棚则做的情爱故事;

台上站有一生一旦,小旦不知唱了一句什么,大概定情之后,有什么耽忧,那生便念:

免惊枭雄相耽误,我是男子无糊涂!

那旦往下又唱:

--热爱情丝--

名声、地位、

阮不爱执!

生便问伊:爱执什么?

旦唱:

爱执--英雄--你一身。

贞观人在大信身边,站着,看着,心亦跟着曲调飘忽,她这是第一次,当着这么众人之前看他;在挨挨、挤挤的人群堆里,唯有眼前这人于自己亲近--

她看着他专注的神态,思想方才小旦的唱词,忽对天地、造化,起了澈骨澈心的感激!

十一银城儿子做满月的这日。

大清早,贞观才要淘米煮饭,即见着她二妗进来:

“二妗,您这样早?”

她二妗笑道:

“你还煮呢?!众人正等你们过去吃饭--”一面说,一面就拿了她的洗米锅子过一边去。

“咦!油饭不是中午才有吗?”

“你不去,怎么会有油饭?”

她二妗更是笑起来:“哦!你还想时到日到,才去吃现成的啊?那怎么可以?二妗正等你过去帮忙焖油饭呢?quot;

贞观说:

”帮忙是应该!可是我会做什么呢?家里有那么多大厨师,灶下连我站的地方都没有,我只好去吃油饭算了!“

”你还当真啊!赶快去换衣服--“

她二妗一面推她出厨房,一面往她母亲房里走:”你阿舅昨晚弄来十几斤鱼和生蚵,吩咐今早煮了给大家吃;再慢就冷了!“

话未完,她母亲和二姨已先后推门出来,姊妹双双笑道:

”岂止冷了,再慢可能就要刮锅底!“

贞观从进房更衣,到走到外公家门前,前后不过十分钟,谁知她一入饭厅,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男桌上最显目的,除了她大舅外,当然是大信,她大舅是因为贞观自小难得见着的关系,大信则为了他盘据贞观心上。

当她坐定,同时抬起头时,正遇着大信投射过来的注视,贞观不禁心底暗笑一声,这人眼里有话呢!不信等着看,不出多久,他准有什么问题来难人--

饭后,贞观帮着表嫂们洗碗,又拣了好大一盆香菜,延挨半日,看看厨下再无她可替手的了,这才想到离开,却听她三妗叫住她,同时递上只菜刀,说道:

”阿嬷吩咐的,说中午的汤要清淡一些才好,不然大热天,油饭又是油渍渍;想要多吃一碗也不能,你就去后园仔割菜瓜吧!这里有袋子!“

贞观接过用具,一面笑道:

”这么大的袋子,到底要多少才够?quot;

“你管它--”

她三妗回身又去翻炒油饭,豆大的汗珠,自她的额上、鼻尖滴下:“反正大的就割,有多少,煮多少,你大舅说他--足足卅年没吃过菜瓜,连味都未曾闻过!”

贞观拿了刀和袋子,才出厨房不远,就见着大信的人。

“你好象很忙;我问个问题,怎样?”

“好啊!乐意回答!”

大信看一眼她手上的物件,问道:

“我来的第二天清晨,就听见外边街上,有一腔销魂销骨的萧声一路过去,以后差不多每早都要听着,到底那是什么?”

贞观听问,故意避开重点,笑着回说:

“哦!原来你起得这般早?quot;

大信也被她引笑了:

”每次都想到问你,每次见面,却又是说天说地过去;今晨我醒得奇早,准备跑出来一探究竟--“

这心路是贞观曾经有过的,因此她再不能作局外观了:

”结果呢?“

”我追出大街时,他已隐没在深巷里,而那萧音还是清扬如许,那时,真有何处相找寻的怅惘--“

”……“

”你还是不说吗?“

”是阉猪的!“

大概答案太出乎他的意料,以致大信不能相信。

”我知道你不会骗我,可是--“

”可是什么?“

大信见她两眼一转,倒是好笑起来:

”我不是怀疑,我是在想:怎么就这样好听呢?quot;

贞观笑道:

“我第一次听这声音,忘记几岁了,反正是小时候,听大人说是阉猪的,心里居然想:那我长大以后,就做做阉猪的--”

话未完,大信已经朗声笑起;贞观看他笑不可抑的样子,想想实在也好笑,到底掌不住自己笑了起来;大信又问: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念化学?”

贞观转一下眼珠,试猜道:。

“因为--因为--”

大信笑道:

“我高中三年,化学都只拿的六十分,临上大学时,发愤非把它弄个清楚不可--就是这样清纯的理由,啊哈!”

他说完,特别转头看了贞观一下,两人又是心识着心的笑起来。

到了后菜园,只见篱笆内外有三、二小儿在那里嘻笑、追逐;贞观略看了一会,便找着菜瓜棚,开始切割藤蔓;藤丝转绕,牵牵挂挂的瓜果和茎叶;贞观选着肥大的,正待动手,却听大信在身后叫她:

“你知道我此时怎样的心思?”

贞观连头也没回,只应一句:

“想到陶渊明了!”

“不对!”

“不会想到司马光和文彦搏吧?这两人都做到宰相的!”

大信哈哈笑道:

“宰相也有他童稚的幼年啊!就算你答对一半;我在想你小时候什么样子。”

贞观哼他一声,继续割瓜;背后大信又说:

“其实你还是对的,我也想到了陶渊明:田园将芜胡不归?quot;

贞观听说,一时停了手中的事,热切回顾道:

”他那些诗,你喜欢哪句?“

”‘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你呢?“

”所差不远--“

两人正说得热闹,大信忽叫了起来:

”快呀!你快过来看!“

贞观心想:这人有这样的忘情,大概是什么人生难得见着的--她于是放下利刀,兴趣十足的走近大信身旁,这一看:

原来是朵才从花正要结为果实的,过程之中的小丝瓜;它的上半身已变做小黄瓜那般大小了,下半身却还留着未褪退的黄花瓣!

黄花开处结丝瓜,偏偏这个台北人未曾见过;她定睛看着大信,嘴角只是笑吟吟;

”咦,你笑什么?“

贞观连忙掩口:

”我笑我自己知道的!“

大信叹道:

”瓜面花身--生命真是奇妙啊!“

贞观其实是想到”身在情长在“的话;原来身在情在,身不在情还是在……花虽不见,这幼嫩小瓜,即是它来人世一趟的情--

大信笑说道:

”你想什么我知道!“

贞观且不言,返身回原处,拾起刀把,将刀背敲二下,这才道是:

”你知道么?!那更好,我就不用说了!“

回来时,大信帮她提着袋子,直到离厨房卅步远,才停住道:

”好了,我回伸手仔。“

贞观谢了一声,接过丝瓜袋,直提入灶下来;偶一回头,看到那人竟是寸步未移;她于是调皮的挤了挤眼睛,才跨步进去。

厨房这边,油饭正好离灶起锅,贞观交了差,找着一张小椅子坐下,身未坐定呢,她三妗早装了小小一锅油饭,捧到她面前。

”你四妗的侄仔呢?“

”好象是在伸手仔!“

”阿妗手油,你把它端给人客吃!“

贞观接过小锅,却问道:

”不是得送给厝边、四邻吗?“

”唉,顾前难顾后啊!上班的还未回到家,前厅又有人客;是你阿嫂娘家的人送礼来,没办法,你还是先去伸手仔吧!“

贞观站起来,一面找碗筷,一面说:

”等我回来再去送好了!“

她出了厨房,弯弯、折折,才到伸手仔廊下,大信已经蹦跳跳出来;

”咦!你鼻子这样灵?“

”鼻子也灵,油饭也香!“

贞观这次是谨诺有礼的,将它直端进房内桌上,又安好碗、筷,随即返身向外走,嘴上说道:

”请慢吃,我走了!“

”小等!小等!“

大信连声叫住她:”不行啊!这么多,我又不是食客,怎样,你要不要帮我吃一半?“

贞观笑道:

”歉难从命;我还得左右邻居,-一分送!“

”我也去--如何?“

大信说这话时,纯粹为了好玩,等看到贞观面部的表情,这才恍然大悟起来:

这些时,她能够海边、大街,四处陪他走着的,原来只为的他是客;此间淳朴的民风,唯独人客至高无上!然而今天,他若帮上手,则无疑易了客位,等于贞观向父老、众人明过路来:这人是我私友--她和他也许会有这样的一天,但绝对不在这个时候。

两人心里同时都明白到这点,所以当贞观尚开不得口时,大信马上又说:

”你去送好了,我站在这边大门口,一样看得见的。“

贞观那心里,真个又是感激,又是疼借,她微低着头,胡乱点一下,即跨步走出,再也不敢多看大信一眼;她相信在那个时候,只要这么一瞥,她的情意即会象飞湍、瀑布,一泻至底。

厨房里,一盘盘的油饭早分好等着她送,贞观-一接过,按着屋前、厝后,逐户送来。

大信见她每次端着盘子回来,上头竟都盛有半盘面的白米,感觉奇怪:

”你这是哪里来的!“

”是--你不先猜猜看吗?“

”嗯,难道--真是人家回送的?“

贞观笑道:

”极对!!这正是他们的回礼;中国人是有来有往,绝对没有空盘子,由你端回来的,就说这一盘,我拿去时,前屋只有小孩子在,他们不知有此旧俗,只会收了油饭,道谢,我亦转身出来,谁知小孩的母亲在后院晾衣衫,大概听见他们去报,居然赶量了一合米,追出大门口来倒给我--“

话才说完,只见大信合掌道:

”小小的行事中,照样看出来我们是有礼、知礼的民族!礼无分巨细、大小、是民间、市井,识字、不识都知晓怎样叫做礼!“

贞观动心道:

”你这一说,我更是要想起;小时候和银蟾两人沿着大街去送油饭的情形。“

”有没有送错的?“

”才没有!“

”那--“

他尚未说完全,眼底和嘴角已尽是笑意;贞观见此,知道这人又要说笑话了;果然往下即听他说是:”如果接油饭的也是小孩,不知礼俗,你们有无催人家:快去量些白米来倒上--“

话未完,贞观已找来了橡皮筋,弹打了他手臂一下,一面又说:

”我在想:这礼俗是怎样起的,又如何能沿袭到今天,可见它符合了人情!邻居本在六亲之外,然而前辈、先人,他们世居街巷,对闾里中人,自有另一种情亲,于是在家有喜庆时候,忍不住就要分享与人;而受者在替人欢喜之余,所回送的一点米粮,除了中国人的‘礼尚往来’之外,更兼有添加盛事与祝贺之忱!“

”你再说--我英国不去了!“

两人原在厅上一对一答,大信却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贞观知道:他老早请到了伦敦大学的奖学金,是等两年的预官服毕,即要动身前往--

静默的时刻,两人更是不自在起来;贞观想了一想,还是强笑道:

”这也不怎样啊!反正知道了自己的好,也要知得别人的--还是可以出去看看,只要不忘怀,做中国人的特异是什么,则三山、五海,何处不能去?“

她嘴里虽这么说着,然而真正便在她心中的,却也是这一桩:

两年之后,他将去国离家,往后的路还长,谁也无法预料;难料的让它难料,大信的人她还是信得过,然而世事常在信得过之外,另有情委……她大舅不就是个例子?!

就为的这一项,所以至今,她迟迟未和大信明显的好起来;她是不要誓言,不要盟约的,她要的只是心契;如果她好,则不论多久,大信只要想着她的人,他再隔多远的路,都会赶回来--

回来的才是她的。她的她才要;可是有时贞观又会想:

也许男子并不是这么想法,这些或许只是年轻女子的矫情与负气;而女心与男心,毕竟不尽相同……

管它呢!贞观其实最了解她自己:她并不是个真会愁事情的人,再大的事,她常常是前两天心堵、发闷,可是到了第三天,就会将它抛上九霄云外--

大信一时也说不出什么适当话,只道:

”不管这些了!反正还有二年……“

”……“

”--到时我做个答案,看风将答案吹向哪边!“

”好啊--随缘且喜!“

”所以你要到伸手仔,帮我吃油饭:还有一大锅呢!“

贞观走了两步,又停住道:

”咦!午饭时间都到了,哪有自己躲到一边吃的理?quot;

“那--怎么办?”

看他的神情,贞观又是爱笑:

“我把它端回厨房焙一下,你要缴公库,或者纳为私菜都行!”

“也好I”

回到伸手仔,贞观才端了锅子要走,大信却说:

“急什么,坐一下再去!”

说着,一面拿椅子,一面转身去倒茶;贞观不免笑他:

“你别忙了;我快分不清谁人是客?”

话才说完,大信已将茶水倒来,置于桌前;二人对坐无语,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

桌上有个方型小钟,乳白的外壳,上下有金色钢柱;她四妗也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给大信用的;贞观伸手把玩,谁知没两下,就把它背面一个转子弄掉到地上--

转子直滚至大信那一旁,贞观才站起,大信却已经弯身捡了回来;他一面扭钟的螺丝,一面问她:

“你看过元好问的摸鱼儿吧?”

贞观坐回位子,略停才说;

“他的名字好象很噜苏,可是词的名字又是活跳,新鲜--”

“你知道他怎样写下摸鱼儿的?”

贞观摇摇头;大信乃笑道:

“元好问赴试并州,路上碰着一个捕雁的人,捕雁的人说他才捕了一只雄雁,杀了之后,怎知脱网飞走的雌雁,一直绕在附近悲鸣,只是不离开,最后竟然自投到地上而死……元于是向捕雁的人买下它们,合葬于汾水之上--”

晚饭后。

贞观跟着阿嬷回内房,老人方才坐定,贞观即悄声问道:

“阿嬷,以前的事情,你都还记得么?!”

“是啊--”

“那你记得我小时候,生做怎样?”

“我想想--”

老人一面接过银山嫂递给的湿面巾擦脸,一面说:

“你的脸极圆--目睛金闪闪--”

“不是啦……”

贞观附在她耳边道:“我是说:好看抑是歹看?”

老人呵呵笑道:

“憨孙你--爹娘生成、生就的,岂有歹看的?每个儿女都是花!”

“阿嬷-一”

贞观伸手给伊拔头钗,一面撒娇道:“你就说来听,好么?!”

“好!好!我讲--”

老人咪咪笑道:“你倒不是真漂亮,可是,就是得人缘!”

“……”

“以前的人说:会生的生缘。所以聪明女是生缘不生貌。”

“为什么这样讲呢?”

“阿姑--”

银山嫂一旁替老人应道:“上辈的人常说:生缘免生水,生水无缘上曲亏--你没听过吗?”

“……”

她表嫂说完,已捧了盆水去换;贞观坐在床沿,犹想着刚才的话意。

古人怎么这般智慧?这话如何又这般耐寻;原来哪--生成绝色,若是未得投缘,那真是世间最委屈的了。……

真是想不完的意思;前人的言语无心,他们并未先想着要把这句话留下来,但是为什么它就流传到今天呢?是因为代代复代代,都掺有对它之印证!

“贞观--一”

她阿嬷理好头鬃,一面又说:“时间若到,你记得开收音机!”

“咦-一”贞观想起道:“阿嬷你又忘记?!‘七世夫妻’才刚唱完!”

“没忘记!没忘记!!是新换的‘郑元和与李亚仙’!”

她阿嬷已是七十的年纪,可是伊说这话时,那眉眼横飞的兴奋莫名,就象个要赶到庙口看戏的十三岁小女子。

“你还要听歌仔戏?人家大舅都给你买彩色电视了。”

“他就是有钱没处用!买那项做什么?我也不爱看,横直是鸭子听雷!”

说到大舅,贞观倒是想起一事未了,她拉拉外婆的白云对襟衫,又看看无人到来,这才贴近老人耳旁,小声言道:

“阿嬷,你劝大妗跟大舅去台北啊!夫妻总是夫妻,以前是不得已,现在又一人分一地,算什么呢?人家琉璃子阿妗--”

她阿嬷道:

“你以为我没劝伊啊?阿嬷连嘴舌都讲破了,我说:国丰在台北有一堆事业,你们母子、婆媳就跟着去适当,省得他两边跑,琉璃子也是肚肠驶得牛车,极好做堆的人,凡事都有个商量呀!”

“大妗怎么说?”

“伊说千说万,不去就是不去,我也是说不得伊回转!”

“--”

贞观不再言语;她是认真要想着她大妗时,就会觉得一切都难说起来。

她外婆小想又道:

“没关系,反正我来慢慢说伊,倒是你和银蟾--”

话未完,银蟾已经洗了身进来,她凑近前来,拉了老人的手,摇晃问道:

“阿嬷,你说我怎样了?”

“说你是大房的婶婆--什么都要管!”

银蟾听贞观如此说她,倒是笑道:

“你是指刚才的事啊?”

贞观笑道:

“不然还有哪件?”

刚才是银城回房时,摸了儿子的尿布是湿的,就说了他妻子两句,谁知银城嫂是十分钟前才换的尿布--伊半句未辩驳,忙着又去换,倒是银蟾知得详细,就找着银城,说了他一顿--

银蟾笑道:

“不说怎么行?不说我晚上做梦也会找着银城去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蹲了身子去点蚊香,又想起叫贞观道:

“几百天没见到你了,晚上在这边睡好了,我去跟三姑说!”

“你怎样说?”

银蟾瞪起大眼睛道:

“当然说阿嬷留你!”

大信是明日一早即走的,贞观本来就有意今晚留此,可以和他多说两句话--

银蟾一走,她外婆又说:

“阿贞观,你和银赡今年都廿二、三了,现在的人嫁娶晚,照阿嬷看,不如趁现在几年,到外面看看世界,我跟你大舅说过了,叫他在台北的公司,给你们姊妹留两个缺--”

贞观停了一下,才问:

“银桂不去吗?”

“伊是一到年底,对方就要来娶人了,银蝉人还小,等她知要紧一些,再去未慢!”

台北在贞观来说,是个神秘异乡;它是大信自小至大,成长的所在;台北应是好地方,因为它成就了似大信这般恢宏大度的人--

何况,小镇再住下去,媒人迟早要上门来的,银月、银桂,即是一例。

“阿嬷,大舅有无说什么时候要去?”

“你看呢?”

贞观想了一想:

“等过了中秋吧!”

祖、孙正说着,忽听门口有人叫道:

“阿嬷有在吗?”

贞观闻声,探头来看,果然是大信!

“阿嬷在啊!请进来!”

她外婆也说:

“是大信啊!快入内坐!”

大信一直走到床前才止,贞观人早已下来,一面给他搬椅子。

大信坐下说道:

“阿嬷,我是来与您相辞的,我明日就得走了!”

她外婆笑咪咪道:

“这么快啊?不行多住几日吗?等过了中秋也好啊!”

老人家是诚意留客,大信反而被难住了,贞观见他看着自己,只得替他说道:

“阿嬷,他是和阿仲一样,得照着规定的时间去报到;慢了就不行!”

“哦!这样啊--”

老人听明白之后,又说:“那--你什么时候再来呢?”

大信看了她一眼,说道:

“若有放假,就来!”

“这样才好--”

她外婆说着,凑近大信的脸看了一下?quot;咦!你说话有鼻音,鼻孔塞住了?“

”没关系,很快就会好!“

”这怎么行?一定你睡时不关窗,伸手仔的风大,这个瑞孜也不会去看看--“

老人说到这里,叫了贞观道:”你去灶下给大信哥煮一碗面线煮辣椒,煮得辣辣的,吃了就会好!“

贞观领令应声,临走不免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样一个古老偏方,也不知这个化学家信呢不信?

这下她看了个正着;原来大信生有一对牛眼睛,极其温柔,敦厚--

贞观看输人家,很快就走出内房,来到厨间;灶下的一瓢、一锅、一刀、一铲,她此时看来,才明白阿妗、表嫂;甚至多少旧时的女人,她们可以每餐,每顿,一月、十年,终而一生的为一人一家,煮就三餐饭食而不怨,原来心中是怎样情意;是因为情意,才--嘴里没得说,万般不推辞!

辣椒五颗太多,三颗嫌少,添添减减,等端回到房门口,才想起也没先尝一尝--

贞观在忙中喝了一口,哇!!天!这么辣!

一进门,大信便上前来接捧,因为是长辈叫吃的,也就没有其他的客套说词;贞观立一旁,看他三、两下,把个大碗吃了个罄空一尽,竟连半点辣椒子皮都不剩存。

”哇!这么好吃!“

他这一说,贞观和她外婆都笑了起来;这样三个人又多说了一会儿话,才由贞观送他出房门。一出房门,二人立时站住了,大信先问:

”我明天坐六点的车,你几点起来?“

贞观笑道:

”我要睡到七点半--“

大信想想才说:

”好吧!由你--“

”其实--“

大信想想,大概词未尽意,于是又说:”我也怕你送我--“

”……“

他说这话时,贞观咬着唇,开始觉得心酸;停了一会,

这人又说:

”你哪时上台北?“

”还不一定呢--“

”希望你会喜欢台北--“

”--嗯!“

”那--我走了!“

”……好--“

”再--见--“

”……好--再--见!“

他说话时,脚一直没移动,贞观只得抬头来看他,这下,二人的眼睛遇了个正着:

”好吧!你回房间内!阿嬷还在等你--“

”嗯……你自己保重!“

大信点一下头,又看了贞观一眼,随即开步就走;那日,正是处暑交白露,黯黯上弦月,挂在五间房的屋檐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