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时光一下子移过去六年,贞观如今十九岁了,已经中学毕业,现今是回乡来准备考试。
嘉义,把她从一个小女孩变成了少女,再怎样,她到底花费六年的时间在这个城市里,然而不知为什么,贞观每次想起来,只觉它飘忽不实,轻淡如烟。
每次回乡,都不想再走,每次临走,又都是泪水流泅,那情景,据她外婆形容的:真象要回到后母身边一样。
这样恋栈家乡的人,怎么能够出外呢?
贞观因为知道自己,就不怎样把考大学当正经,想想嘉义已经够远了,怎堪再提台北,台北在她简直是天边海角了。
直到考前一个月,贞观还是不急不缓,若有若无的,也不知念的什么;当她四妗开口问起:。
“要不要叫大信来做临时老师?”
她竟连连摇头说不要,她四妗还以为她不好意思,倒说了一些安抚她的话;贞观只得分明道:
“不是的,四妗,是我不想再念了……考下来,你就会知道,大信若来,我反正也一样,他却会因自己插手,添加一层,直以为自己没教好,以后不敢来我们这里,那不是冤屈吗?”
她四妗因为她考虑得有理,请大信来教的话就不再说了。
虽说同是肖牛,大信因出生的月份,正逢着秋季入学,向来早贞观一年;人家现在已是全国最高学府的学生呢!
……花城新贵……听她四妗说,人家还不用考呢,是由建中直接保送的,第一志愿--化学系,说还立了大志,以后要替中国再拿一个诺贝尔奖,说班上的女生喜欢做实验与他一组,说……
真正要说,大信的一些事是只能了,不能尽;贞观反正零零碎碎,自她四妗那里听来。
她四妗后来又生个小弟,比银祥还胖壮;贞观一次返家,一次觉得婴儿长得快,大概每隔开三、二月才能见着的关系,甚至错觉囝仔是用灌风筒弄大的。
时她四妗说完大信的事,便舞动怀中儿子的手,说是:
“我们阿银禧以后长大了,也要和大信哥哥一样会读书才好啊!欧--欧--”
银禧一被逗,便咯咯笑起来,然后歪摇着身,前后左右,欲寻地方去藏脸。
贞观每每见此,再回想阿妗从前哭子的情景,心内这才明白:人、事的创伤,原来都可以平愈、好起来的!不然漫漫八、九十年,人生该怎么过呢?
五舅和银山、银城都已先后成家。银川、银安几个,或者念大学,或者当兵在外,再不似从前常见面。
姊妹们有的渔会,有的水厂、农会的,各各要上班早起;除了晚饭、睡前略略言谈,从前那种稠腻、浓黏的亲情、情亲,竟是难得能再。
这些年在外,她饮食无定处,病痛无人知,想起家里种种,愈是思念不能忍;还记得回来那日,天下着微微雨,她三妗撑着伞,陪她母亲在车站等她;她母亲穿着绿豆色的船领洋装,贞观尚未看清伊的脸,倒先见着母亲熟悉的身影;当时,她第一个袭上心来的念头是:我再不要离开布袋镇了。
回来以后,因为外公家先到,就在三妗房里,直说话到黄昏;一时,房间内外,进、出的脚履不停,贞观的眼眶只是红不褪。
没多久,姊妹们一个个前后下班回来,银月、银桂各各拉起她的手,还说不出话时,银蟾落后一步的,倒先发声道:
“你……可是回来了。--”
她放了银月二人,上前去拉银蟾的手,嘴才要张,那声带竟然是坏了一样。
她这才发觉,银蟾说错了话、实际上,自己何曾离开过这个家?
此刻此时,她重回家园,再见亲人,并不觉得彼此曾经相分离--_
她并未离家!她感觉得到:昨天,她们大伙儿仍然在一起,还在巷口分手,说过一声再见,今天,就又碰面了!
这六年,竟然无踪无影无痕迹;去嘉义读书的那个阿贞观只是镇上一个读书女学生罢了!
真正的她,还在这个家,这块地,她的心魂一直延挨赖在此处没跟去。
一辈子不离乡的人,是多么幸福啊!贞观同时明白过另一桩事来:
国小时,她看过学校附近那些住户、农夫,当他们死时,往往要儿孙们只在自家田里,挖出一角来埋葬即可……
代代复年年,原来他们是连死都不肯离开自己的土地-下。
………
一本西洋史摊在面前半天了,贞观犹是神魂悠悠想不完,想到那些埋在自己田地的农夫,考大学的心更是淡了。
这些天,她在后院“伸手仔”读书,家中上下,无一人咳嗽;连昨儿银禧哭闹,四妗还说他:
“阿姊在读册,要哭你去外面哭!”
这“伸手仔”比三妗的房间还凉,一向是她外公夏日歇中觉的好所在,这下为了她,老人家连床铺都让出来。
有这样正经的盼望,贞观详细想来,真是考也不好。不考也不好。
这伸手仔…….为什么叫这样趣味的名呢?原来是它的屋檐较一般大厝低矮,若有身量高大的男人,往往伸手可及,因此沿袭下来就这么叫了。
贞观小时候,大概三岁吧!就曾被她三舅只手托上屋檐过;她好玩的坐定,只是不下来,等三舅一溜眼,居然爬到马背脊梁正中央,任人家唤也不听,哄也不下,她三舅六尺身躯,堂堂一个红脸汉,在下面急得胆汁往上冲,后来还是三妗叫人拿木梯来,由五舅上去将她拿下。
类似这样惊险的成长经验,在贞观来说,还不少呢,听说她五岁时,她五舅也是十七、八岁的半大人,有一次自作聪明喂她吃饭,因为鱼有刺,肉有骨,眼前恰好一碗鱼丸汤,便只是捞鱼丸喂她。
她乳牙、黄口的,知道什么细嚼慢咽,反正饭来张口……后来是饭匙举到嘴前,她再张不开口,便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原来鱼丸她没咬,全都和饭含在嘴里,到嘴满时,只有哭了。
一时地上蹦跳跳的,全部是鱼丸弹个不停,五舅一一捡起来,数了一数,又令她张开嘴来检视,一面说她:看不出啊.阿贞观的嘴这么小,怎么一口含了六、七粒鱼九?……
正好她阿嬷走过,骂他道:你要将伊害死啊?哽死贞观,你自己又未娶妻,看你怎样生一个女儿赔你姊夫?
贞观是从小即和母舅们亲,见了她父亲,则象小鬼见阎王,她父亲在盐场上班,小学时,她每天上学,须先经过盐场,盐场办公室斜后门,有个日本人留下来的防空壕,壕上长满大紫大红的圆仔花。银蟾每每走过,就要拉她进去偷摘,因为这花她阿嬷爱。
有那么一次,二人手上正拔花呢,转头见她父亲和副场长出来--
大人其实也无说她怎样,可是从此以后,不论银蟾如何说,她都不肯再踩进盐场一脚,尤其怕惧她父亲。
现在想起来,当时她是羞愧,觉得在别人面前失她父亲的脸面,以后她父亲来探她外婆时,贞观便躲着少见他,自己请愿的给三舅磨一下午的墨,甚至跟着去看鱼坳,或者钓鱼。
看鱼坳其实就是赶鹭鸶;五月芒种,六月火烧埔,那种
屯天气,也是打狗不出门的,偏偏白鹭鸶就拣这个时出来打劫,趁着黄昏、日落之前,来吃你结结实实一顿饱;当它在空中打圆转,突然斜直线抛坠下来时,它是早已选定了那畦鱼坳的鱼儿肥。
因此,看守的人必须抢快一步,拿起竹梆子来敲打,嘴内还得一唷一唷唷唷--的作出声响,它才会惊起回头,再腾空而上,然后恨恨离去。
另外一种吓鹭鸶的方式是放鞭炮,可是炮药落入坳塘里,对鱼们不好,因此大部份人家,还是用竹梆子较多;那梆子是选上好竹竿,愈大围愈是上品,将它锯下约三尺长,然后横身剖开约三分之一,里面的竹节悉数挖空,当手持后端用力振动时,挖空竹节的那一段即蟋噱作响………这种寻常、平淡的声音,在鹭鸶们听来,却是摇魂铃、丧胆钟。
鹭鸶其实是一种很剽悍的鸟,看它们敢入门踏户的,来吃鱼的架势,就足以证明了,可是却又这样没理由的惊怕竹梆子,也许,真如她外公说的:恶人无胆!
说到钓鱼,贞观同时就要想起蚯蚓来,她因为最怕这项软东西,所以迄今未练成钓鱼绝技,因为饵都是蚯蚓撕成一截截的;贞观小时候为了想帮四舅钓鱼,自己便找到鱼坳边捞小虾,谁知脚踩不稳,落入坳底里;大人说:当四舅抱了个乌黝黝,浑身黑泥的女孩回来时,家下谁也认不得阿贞观,倒是烧水给她洗身时,在二、三个小衣裳口袋里,各各跳出一尾虱目来………
比起这些来,磨墨的事,只能算它平白、无奇了,可是因为事情是为着三舅的人做的,这磨墨洗砚,也因此变成大事。
世上有肩能挑、手会提,孔武有力的人,世间更不乏吟诗题句之辈,可是贞观就不曾见过手举千斤,肩挑重担,同时又能吟诗做对的全才。
而她的三舅,却是这样的两者皆备。
自小,贞观只知三舅是人猿泰山,一人抵十人,大凡家中捕鱼,镇上庙会,所有别人做不来的,都得找他;拿不起的他拿,挑不动的他挑。
直到入学后,粗识几个大字,一日,她走经过宫口,发现嘉应庙廊廓石柱上,赫然有三舅名姓!
近前观看,何其壮阔、威显的一副门联,竟是三舅自撰自书:
嘉德泽以被苍生,虎尾溪前瞻庙貌
应天时而昭圣迹,鲲身海上显神光
弟子蔡中村敬撰
嘉应庙正门对着布袋港,绵绵港湾,上街虎尾溪,下接安平鹿耳门,这西南沿岸,一向统称鲲身……
十岁的她,站在斑彩绚绚的门神绘像前,两目金闪闪,只是观不完,看不尽……
转头回望,不远处的海水似摇着止,如在自家脚底,刹那间,三舅的字,一个个在她脑中,从指认,辨别,而后变得会心,解意起来。
也就在她转身望海的一个回头里,贞观因此感觉:自己这一身,不仅只是父母生养,且还相属于这一片大海呢!她是虎尾溪女侠,鲲身海儿女,有如武侠天地里的大师妹,身后一口光灿好剑,背负它,披星戴月江湖行。
自十岁起,贞观整整看它三年的武艺春秋,去家这些年,虽说再无往日的心清,然而,当年熟知的习武禁忌,她到现在还是感动难忘,记心记肝。
武者,戒之在斗,唯对忠臣、孝子、节妇、烈士,纵使冒死,亦应倾力相扶持。
短短甘七个字,贞观此刻重新在嘴边念过,仍然觉得它好,而且只有更好了!
当初使她瞑无瞑,日无日的入迷的,也许就是这么磅礴气象的一句话吧!
说起这些,不免要绕回到大信来:
那年他初一升初二,跟着自己母亲来看阿姑,这里众人为了留小人客,尽行搬出银城他们那些武侠、漫画;大信就是躺在这间伸手仔的床铺上,看“仇断大别山”,三番忘了吃饭,两次不知熄灯一
她眼前床头上,斜斜钩挂的这件圆顶罗纹白云纱蚊帐,就是个活证--
当年,大信彻夜看书,不知怎样,竟将它前后烧出两个破洞来:第一个孔,是她四妗用同色纱帐布补的,加上针黹好,几乎看不出它什么破绽,第二个孔却是银安和她合缀的;原来大信欲去报备时,银安觉得是小事,不必正经去说,就悄悄寻了针线,自己替大信缝起来,正巧她从伸手仔门前走过,便被银安叫进去:
“阿贞观做做好心,来帮我们补这个!”
贞观一看,原来银安不知哪里找来的一块青色纱帐布,虽说质纹相同,到底不同色,剪得歪斜斜、凸刺刺的,又是粗针重线,竟是缝麻袋一样:
“你不补还看不出呢!补了才叫人看清,蚊帐原来破一孔!”
她是说完才开始后悔,因为乍看时,银安的手艺实在叫人好笑,可是想回来,大信是客,应该避免人家难堪……
因为有负咎,所以织补得格外尽心;当她弄好以后,竟然看也不敢看他一眼的走开--
然而那一晚,她翻来覆去,只是难入眠,几次开眼看窗,天边还是黯黑一片,小困一会,又起身看钟,真是苦睡不到天亮;
天亮了,见着大信,可以向他道歉,赔失礼……
贞观此时想回来,才懂得外公、祖父,那一辈份的人。何以说。被人负,吃得下,睡得着;负了人,不能吃,不能困。
原来呢,是因为事过之后,还有良心会来理论。
然而隔天她再看到大信,他还是浑然无识的样子,自己倒不好开口了。
当时她是不知,现在呢,贞观终于明白:何以大信的人看来这样真?他本来就是个真性情的人;
胡乱思想,贞观倒是因此趴着睡着,其实也无真睡,闭起双眼就是。
当她再睁眼时,人一下跃身向前,嘴里同时尖叫出声,原来座灯不知何时倒向蚊帐,正烧炙出一团熏气……
贞观跳着脚去抢蚊帐,手被烫着时,才想到:应该先拔插头……
四
蚊帐还是被烧破了!贞观后来拿她外婆小镜台的红缎圆布补,拇指般大的红贡缎,是老人家事先铰好放着,若有头晕、患疼,将它摊药膏,贴双边发鬓。
这一来大人有证为据,直以为她是认真功课呢!除了心上欢喜,不免也要劝她身体重要,以后再来时,总不忘用旧日历纸包四、五钱切片的高丽参带来。
如此半个月下来,贞观因为常有忘记的时候,正经也没含它多少。参片她用个小玻璃罐装,一直到罐仔已满,送参的事仍未停止。
贞观想道:再这样积下去,有一天真可以开参行,做店卖药了。
才想到开参行,只见银城新婚的妻子走进来,贞观不消细看,也知道又是送参的。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随着她人的出现,贞观同时闻到了一股奇香。
“阿嫂,人参给阿嬷吃吧!我这里还这么多!”
新娘子笑道:
“我不敢拿回去,阿姑还是收下来好,不然老人家不放心,又要走一趟;若说前次的还剩存,更是要生气了?quot;
贞观说不过人家,只得收了;一面又问:
”另外这一包是……?“
”阿姑猜猜看!“,
贞观吸吸鼻子,一时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是新娘子酒了香水?“
”乱讲!“
贞观只觉这香已浸渍了整个伸手仔,应该是很熟的一个名称,照说不必再想,即可脱口叫出的!
新娘子见她难住了,竟欲伸手去解开结。
贞观将伊拉住道:
”不用看,这香味明明我知晓,是从小闻到大的!“
她同时在心里盘算着几个名字:沈香,不像,檀香,不尽是,麝香,也都不全是……
她难道会有藏香不成?
姑嫂两人相视而笑,贞观最后只得说:
”到底是什么?简直急死人!“
新娘子只有揭谜底了,贞观见她将打叠好的一个红色小包裹,按着顺序解开,里面是-一
暗香色的一堆粉末,用水红玻璃纸包着。
贞观不能认、失声叹道--
”这是什么?“[
新娘子笑道:
”是槐根末,混着各样香料,包--“
不等伊说完,贞观已接下道:
”包馨香用的!原来端午节到了!“
大概连她的外祖母都不能清楚说出:这项风俗习惯在民间已经沿袭多久了,贞观甚至想:极可能高祖太爷公几百年前自闽南移迁来时,就这样了。
她是从六岁懂事起,每年到五月节吃粽子前一天,即四处先去打听:那处左邻右舍,亲戚同族,谁家有新娶过门的媳妇,探知道了,便飞着两只小脚.跑去跟人?quot;讨馨香”;新娘子会捧着漆盒出来,笑嘻嘻的把一只只缝成猴仔,老虎,茄子,金瓜,阉鸡等形状的馨香,按人等分。
小时候.为了比谁讨的馨香较多,贞观常常是一家讨完又去一家,身上结彩得叮叮咚咚,有钮扣挂得没钮扣,一直到国小四年级,因为男生会笑她们,才不敢挂了,但还是照旧找新娘讨馨香,只差的藏放在书包或口袋里……
五、六年集下来,那一堆的端阳香袋,后来竞也是丢的丢,散的散,不知弄到哪个角落了;如今贞观只还留着一只黄老虎,一只紫茄仔:老虎才龙眼般大,用黄色府绸布扎做的,背面和脚的四处,各以墨笔划出斑纹;尤其双眼如点漆,还是只聪明老虎呢!
这样一只聪明老虎,还差些给银城他们偷去;是连男生看了都会爱,它通身上下的那种活意,也就只有看过了才能说。
茄仔则是紫贡缎缝的;光说选这布料的心思,就好断定做的人有多灵巧。茄仔因为本身皮发亮光,普通紫颜色的布,还不能全像,不够传神,再看顶上的绿带,简亘就是菜田园里新摘的……
她特别珍惜的这一紫一黄,一向就收在母亲那只楠本箱笼里,这香味真的是从小闻到大的-一
贞观这一转思,遂又问新娘道:
“啊嫂准备自己做馨香吗?要缝多少个呢?”
新娘子在过门后的第一个端午节,要亲自做好馨香,分送邻居小孩的礼俗,到她祖母的那个时代,似乎还很认真的执守着。往后到她母亲、姨妗那一辈,勉强还能撑住。然而这几年来,不知是年轻新娘子的女红、手艺差了,还是真的没空闲,竟然逐年改了;不是娘家的母姊、兄嫂做好送来,就是新娘自己花点钱,请几个针线好的阿婆代做--
因此,当贞观听新表嫂说准备亲手做二百个馨香时,整个人一下感觉新鲜、惊奇起来。
从前,她每听阿嬷、婶婆、甚至自己母亲自夸当年自已初做新娘,所缝扎的馨香,有多工整,美妙时,居然出过这样的应话:
“怎么就不分一个给我?”
大人们笑她:“阿贞观,那时你在哪里呢?”
她道是:“我就算不在,你们不会选一个好看的留着吗?”
大人虽笑她说的孩子话,过后却也觉得这话有理,于是彼此互询的说:“对呀!怎么就没想到要留一个?做纪念也好呀!”
“想来她这个表嫂胆敢自己做,定是身怀绝艺……
”阿嫂---“
贞观不禁心头热起来:”现在先跟你订,我可是要好几个!“
新娘子笑道:
”你好意思讨?馨香是要分给囡仔、囝仔的!“
贞观赖道:
”我才不管!布呢?布呢?阿嫂,我陪你去布店剪!“
新娘子说:
”早都铰好了,在房里,现在才裁布,哪里赶得及?“
贞观看着眼前的新娘,忽然错觉自己又回到从前童稚时光:当她跑到人家屋前,这样抬头看新娘,亦是如此道:
”有什么样款呢?有没有猴仔?有没有阉鸡?“
”有!有!“
却听她表嫂连连回答:”鼠、牛、虎、兔……十二生全部有!“
端午节那天,每到日头正中晒时,家家户户,便水缸、面盆的,-一自井中汲满水,这水便叫做:午时水。
传说中:午时水历久不坏,可治泻症、肚疼等病痛。另以午时水放入菖蒲、榕叶,再拿来洗面,浴身,肌肤将会鲜洁、光嫩,杂陈不生……
贞观这日一早起,先就听到谁人清理水缸的响声;勺瓢在陶土缸底,努力要取尽最后点滴的那种搜刮声。
照说是刺耳穿膜的,然而她却不这样感觉。
是因为这响声老早和过往的生命相连,长在一起了,以致今日血肉难分。
再加上她迄今不减那种孩童般对年节、时日的喜悦心情,在贞观听来,那刮声甚至要觉得它入耳动心。
灶下且不断有蒸粽仔的气息传出,昨晚她阿妗表嫂们也不知包粽仔包到几点?
贞观一路汲鞋寻味而来,愈走近厨房,愈明白腹饥难忍原来什么滋味。
快到水缸旁,她才想起刚才的刮声:水缸自然是空的……
正要转换地方,银月却在一旁笑道:
”洗脸的水给你留在那边的桶里!“
贞观找着了水,一边洗面,一边听银月说:
”银城在笑你,说是这么大人了,还跟阿嫂讨馨香!“
贞观正掬水扑面,因说一句:
”哦!他不要啊?那为什么从前他都抢快在前面,把老虎先讨走,害我只讨到猴仔和金瓜?“
只顾说话,冷不防吃进一口水,不仅呛着鼻子,还喷壶似的,从鼻孔洒出来。
银月向前来相一拍她的后背,正要递毛巾给她时,忽听新娘子走近说道:”五叔公祖人来,在厅上坐,阿公叫大家去见礼!“
贞观拭干了脸,心想:这五叔公祖是谁呢?台南那个做医生的五叔公,难道还有父亲吗?
不对!
五叔公与外公是亲兄弟,而外曾祖老早去世,照片和神位一直供在前厅佛桌上……
这个五叔公祖,到底是哪门的亲戚?,
然而,她很快的想通过来--
什么五叔公祖,多么长串的称呼,还不就是五叔公嘛?!
只因妇人家的谦卑,后退,向来少与丈失作同辈份称呼;
新娘子可是按礼行事,她却这样不谙事体,大惊小怪的--
新娘子听说肖鼠的,只才大自己一岁,就要分担这么大一个家,真叫人从心底敬重。
嫁来这些时,看她的百般行径,贞观倒是想起这么一句诗来:”其妇执妇道,-一如礼经“。
做女儿的,也许就是以此上报父母吧!因为看着新娘的人,都会对她的爹娘、家致称赞。--
大概她们人多,一下子又同时出现,加.上久未晤面,五叔公居然不大认得她们,到是对贞观略略有印象:
”喔!就是水红怀了十二个月才生的那个女儿?“
其余几乎是唔、唔两声过去,又继续讲他的来意;
贞观一些人陪坐半日,总算听明白,五叔公是来讨产业
当初外家阿祖留的二十五甲渔垠,由三兄弟各得八甲,五叔公因娶的台南女子,就在那里开业,剩的一甲本来兄弟各持三分地,无叔公反正人在他乡,这鱼坳一向由外公与三叔公不分你我,互相照看,如今五叔公年岁愈大,事情到反见得短了;贞观听他末句这样说道:
”--我又不登祖业,祖宅,这边房厝,一向是大房、三房居住,台南那边,我还是自己买的,这多出来的一甲归我们,也是应该!“
这样不和不悌的言语.岂是下一辈儿孙听得的?难怪贞观外婆一面叫人去请三叔公夫妇.一面遣她们未开。--
贞观乐得躲回灶下来吃粽子。
银城从前笑过她是”粽肚“;从五月初四,第一吊蒸熟离火的粽仔起,到粽昧完全在这个屋内消失殆尽,七、八日里,她有本事三餐只吃粽仔而不腻。
吃完粽仔,一张油嘴,贞观这才舔着舌牙,回伸手仔来,到是安安静静看了它几叶书。
然而,当她无意之中眼尾掠过表壳,心里一下又多出一份牵挂.因为想到午时水来了。
贞观咚咚赶到后院古井边,只见新良和银山妻子,还有银月姊妹众人,正分工合作,或者汲,或者提的--
贞观小嚷道:
”我呢?我呢?就少我一份啊?银蟾要来,也不叫一声!“
两个表嫂笑道:
”你读册要紧,我们一下手脚就好了!“银瞻却说:
”只怕你不提呢!你爱提还不好办?哪!这个拿去!“
说着即把桶仔递给她--
贞观接过铅桶,心里只喜孜孜,好一股莫名的兴奋;已经多早晚没摸着这项了!
她走近井边沿,徐徐将绳仔放下,再探头看那桶仔已到了井尽头,便一个手势,略略歪那么一下,只见铅桶倾斜着身,水就在同时灌注入里面去……
等贞观手心已感觉到水在桶内装着的份量,便缓缓的一尺、半尺,逐次收回牵绳;当铅桶复在井面出现时,贞观看着清亮如斯的水心,只差要失声喊出:
啊!午时水,午时水!
如此这般,汲了又提,提了又倒,反复几遍后,诸多水缸、容器都已盛满。
贞观再帮着新娘去洗菖蒲时,忽地想起一事,便说声:
”我去前厅一下就来!“
她其实是记起;头先看到五叔公时,他右额头上好象有那么一个发红小疮;
这下该趁早叫阿公留他,等洗了这午时水再走,不然回台南去,五婆婆不一定还给他留着--
厅里出奇的静;贞观心底暗叫不好,五位公一定不在了!
果然她才到横窗前,只听着三叔公的声音道:
哎!这个阿彦也一把年纪了,怎么这种横柴举入灶的话,还说得出嘴,他也不想想?当初家里卖多少鱼坳,给他去日本读医学院的!”
她外公没说话,到是三叔公又说:
“其实亲骨肉有什么计较的?他需要那甲地,可以给他,可是为了地,说出这样冰冷的话,他心中还有什么兄弟亲情?”
“唉--”
长长叹息的一声,贞观听出来是她外公的口气:
“这世上如今要找亲兄弟,再找也只有我们三个了,也只有我们做兄长的让他一些--唉,一回相见一回老,能得几回做兄弟?”
五
贞观是每晚十点熄灯,睡到五更天,听见后院第一声鸡啼,就又揉眼起来;如此煞有其事,倒也过了半个余月。
怎知昨晚贪看“小鹿斑比”的漫画,直起过十二点还不睡;因此今晨鸡唱时,她人在床铺,竟像坏了的机器,动弹不得。:
直挨到鸡唱三巡,贞观强睁眼来看,已经五点钟了,再不起,天就亮了!
她抓了面巾,只得出来捧水洗脸;平日起身时,天上都还看得到星辰和月光。
今儿可是真晚了,东边天际已是鱼肚子那种白,虽说还有月娘和星宿,然而比衬之下,竟只是白雾雾的一张剪纸。
灶下那边微微有灯火和水声,银城的新娘自然已经起来洗米煮饭。
贞观绕到后院,只见后门开着;连外公、阿舅等人,都已巡鱼坳,看海去了。
她蓦然想起;多少年前所见,鱼坳在清晨新雾搭罩下的那幅情景。
贞观闪出后门就走,她还要再去看呢!
“阿姑--”
新娘不知几时来到,伊追至门边,叫贞观道:“粥已经煮好了,阿姑吃一碗再去!”
贞观停步笑说道:
“阿嫂帮我盛一碗给它凉着,我转一下,随时就回来。”
沿着后门的小路直走,是一家煮仙草卖的大批发商。一个夏夭,他们可以卖出三、四千桶仙草。贞观每次走经过,远远就要闻到那股热烘烘,煮仙草的气息。
一过仙草人家的前门,即踏上了往后港湾的小路;那户人家把烧过的粗糠、稻仔壳,堆在门外巷口,积得小山一样--
两个黑衣老阿婆正在清洗尿桶,一面说话不止。
贞观本来人已走经过她们了,然而她忽地心生奇想,又倒转回来;且先听听这大清早的晨间新闻:
“说是半夜拿了他爹娘一百多个龙银,不知要去哪里呢?!”
“真真乌鱼斩头!乌鱼斩块!才十七岁,这样粗心胆大!”
“是啊!毛箭未发,就已经酒啦,婊啦,你还记得去年冬吗?和王家那个女儿,双双在猪栏的稻草堆里,被冬防巡逻的人发现。”
“夭寿仔,夭寿仔!”
“如今又粘着施家的,也是有身了;唉,古人说的不错:和好人做堆,有布堪缠,和坏人做堆,有子可生……”
“夭寿仔,夭寿死囝仔,路旁尸,盖畚箕仔,卷草席,教坏囡仔大小,死无人哭!”
…………
贞观怏怏的走开;原以为有什么传奇大事呢,听了半天,却是自己三叔公家的。
三叔公有两个儿子,二老一向偏疼小儿子,小媳妇,谁知那个小表妗,好争、抗上,说是入门不久,即吵着分家。
搬出去这些年,别的消息没有,到是不时听见她为儿女之事气恼。
她生的三女一男,那个宝贝平惠,从小不听话,惹事端,小表妗为他,这些年真的气出一身病来--
好好的一片心情,一下全被搅散了;贞观觉得无趣,只好循着小路回来。
伸手仔的桌上并无盛着等凉的粥;贞观待要找到饭厅,倒碰见银蟾自里面吃饱出来。
“免找了,粥老早冷了,阿嫂叫我先吃!”
贞观笑她道:
“天落红雨了,你今日才这样早起!”
银蟾笑道:
“没办法,天未光,狗未吠,就被吵醒了;平惠不知拿了家里什么,小阿婶追着他要打,母子两人从叔公家又闹过。这在来--”
话未说完,前厝忽地传来怒骂声,贞观听出正是小表妗的声嗓:
“我这条命,若不给你收去,你也是不甘愿,夭寿的,外海没盖仔,你不会去跳啊!”
众人合声劝道:
“差已差了,错也错尽;你现在就是将他打死,也无用啊!”
小表妗哭起来表白道:
“我也不是没管教;我是:打死心不舍,打疼他不惧!”
闹了半天,平惠终于被他父亲押回去,她外婆却独留小表妗下来:
“你到我房里坐一下,姆婆有话与你讲。”
贞观跟在一旁牵她阿嬷,三人进到内房,她阿嬷又叫她道:
“你去灶下看有什么吃的弄来,半夜闹到天明,你阿妗大概还未吃呢!”
小表妗眼眶一红:
“姆婆,我哪里还吃得下?”
当贞观从厨房捧来食物,再回转房内时,只见她小表妗坐在床沿,正怨叹自身的遭遇:
“前世我不知做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今生出了这个讨债物来算帐!”
贞观静默替伊盛了粥,又端到面前来;只听她阿嬷劝道:
“阿绸,古早人说: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话未完,小表妗直漓漓的两行泪,倏的挂下来。
贞观想:
伊大概是又羞又愧,虽然阿嬷的本意不是说伊,然而明摆在眼前的,小表妗自己不就是个活生生的恶妻吗?她支使男人分家财,散门户,抛父母,丢兄弟;不仅自废为人媳晨昏之礼,又隔间人家骨肉恩义。
为什么说-一恶妻逆子,无法可治?
一个人再怎样精明,历练,出将入相,管得社稷大事,若遇上恶妻逆子,亦不能如何了,因为伊们与自身相关,这难就难在割舍不下,难在无法将伊们与自己真正分开--
她阿嬷见状说道:
“姆婆不是有意说你,你也是巧性的人,姆婆今天劝人劝到底,干脆坏话讲个尽--”
小表妗哭道:
“姆婆,说好的不买--我知道啊--”
“这就对--”
她阿嬷牵起小表妗的手,说是:“阿绸,人有两条管,想去再想回转;你到底还是明白人!想看看,平惠小时候,你是怎么养他的?”
“……”
小表妗无话。
老人家又说:
“养大一个儿子,要费多少心情,气力?怀胎那十月不说了,单是生下来到他长成,中间这一、二十年,没事便罢,若有什么头烧肺热,中暑风寒,那种操心、剥腹,你也是过来的-一”
“……”
“今天,若是平惠大了,带着妻儿到外面去住,少与你通风问讯的,阿绸,你心里怎样呢?”
“-一”
小表妗突然放声大哭起来;她阿嬷拍拍伊的肩头,劝道:
“真实去外地谋生,找出路,还能说是不得已,如今同在庄上,而且双亲健在,你们这样,就讲不过去了--”
小表妗愈哭愈伤心;贞观只得找来手巾给伊拭泪。好一会过去,伊才停泪叹道;
“姆婆,我差我错了--”
说着,又有些哽着。她阿嬷劝道;
“知不对,才是真伶俐;你也不要再想了,在这边吃了中饭,再去找你婆婆坐坐,伊还是疼你们--”
小表妗低头道;
“姆婆,你带我过去与我娘赔不是……我打算回去后整理物件,找个时辰搬回未--”
她阿嬷喜得眯眼笑道;
“阿绸,姆婆真是欢喜,你真是知前知后;从前,我还做媳妇时,平惠的太祖讲过一句话--孝道有亏,纵有子亦不能出贵;孝子贤孙,亦是从自身求得--你从此对那边两位老人好,天不亏人的!”
小表妗想想又问:
“可是,姆婆,平惠呢?我真不知怎样管他才好?人家说-一宠猪举灶,宠子不孝--我并没有逞宠他,如今,气得我一身病--一”
“气子气无影--”
她阿嬷笑道:“父啊母啊,说气儿孙,都是假的,气久嘛;只要你好了,儿子自然就好,古话说;会做媳妇的都生贵子--一是要享儿孙福的,哪里还有受气的?”
距离考试日期,就只剩三、五天了,贞观的人看来还是旧模样,既不象要紧事,却也不能说她不在心,真实如何,连她自己也难说--。
这些时,家中上下,待她是款款无尽,知道她爱吃烧酒螺,天天从鱼坳摸个一畚箕、二筐箩的回来;那螺蛳因为是用吸的,贞观这两天已吃得两腮皆酸--
螺仔拿回来,先以清水洗过,再寻块石头做砧,然后以柴刀背,逐一将螺尾尖剁掉,好了将它炒蒜瓣,豆油,啊,那种滋味,实在不会说--
姊妹们知道她有私房菜,下班后就爱挤到“伸手仔”吃晚饭,久了以后,“伸手仔”成了吃私菜的所在;新娘子甚至将后园刚结的丝瓜摘来,给他们煮汤。
这日黄昏,“伸手仔”里,长椅、短凳排满着,众人手上一碗善蕃薯粥,待要说开始,先看见银城进来;
“好啊!有什么好吃物,全躲到这边来了?!”
众姊妹挤出一张椅仔来让坐,银城却只是笑道;
“别人娶的妻子都会顾丈夫,她这个人怎么只知道巴结你们?”
银蟾应道:
“你没听过‘小姑仔王’吗?”
银城更是笑呵呵:
“没有啊,你说来听听--”
银蟾道;
“从来女儿要嫁出门时,做母亲的,都这样吩咐--入山听鸟音,入厝看人面;做媳妇,要知进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挟菜,千万不可自己先动筷仔--所以啊,阿嫂哪里管顾得到你?”
银城故作认真状:
“既然如此,你们做你们的王,我等见着丈母娘再与伊理论!”
银月听说,便怪银蟾道:
“你看你--”
一面又说银城:
“你听她呢!阿嫂对你还不够好啊?贪心不足,你还要怎样?”
银城还未开口,银蟾先笑道:
“这项你放心,他只是嘴边讲讲罢了;人家--嫌虽嫌,心肝生相连-一”
“谁的心肝生相连?”
众人闻声,抬头来看,却是住后巷路的一个妇人,正在门口探头。
“阿藤嫂,来坐啊!”
“免啦--”
妇人客气一番,只招手叫银月:a你出来一下,我有话与你讲!“
银月只得出门外去,两人细语半天,等妇人离开后,才又回来坐好。
贞观早就注意到:银城的脸色有些异样,此时,听他出声问道:
”什么事情?“
银月停了一会,才说是:”伊讲--后巷路的阿启伯……偷摘我们的菜瓜--“
银城变脸道;!
”坏瓜多籽,坏人多言语;你们莫听伊学嘴学舌--“
才说完,新娘子正好进来,银城见着,转向妻子说道:
”以后你注意一些,将后门随时关好,莫给这些妇人进来;她们爱说长说短,尽讲些有孔无笋的话;家里这么多女孩子,会给她教坏--“
新娘子静默无一言,众姊妹却齐声驳道:
”伊要进来,哪里都行进来;阿嫂关门,伊照样可以叫门啊--“
”叫门也不要给她开?quot;
众人道:
“哪里有这样不通人情的?!再说,我们也不是没主意的人,什么不好学,得去学伊……你呀,莫要乱说我们!”
“……”
姊妹们虽然嘴里抗议,心内还是了解,银城是为着大家好;因为阿藤嫂的行径不足相学,而且要引以为诫。
饭后,众人各自有事离去,留下贞观静坐桌前呆想;她今日的这番感慨,实是前未曾有的。
阿启伯摘瓜,乃她亲眼所见;今早,她突发奇想,陪着外公去巡鱼坳,回来时,祖孙二人,都在门口停住了,因为后门虚掩,阿启伯拿着菜刀,正在棚下割着--
摘瓜的人,并未发觉他们,因为祖孙二个都闪到门背后。贞观当时是真愣住了,因为在那种状况下,是前进呢?抑是后退?她不能很快作选择--
然而这种迟疑也只有几秒钟,她一下就被外公拉到门后,正是屏息静气时,老人家又带了她拐出小巷口,走到前街来。
贞观人到了大路上,心下才逐渐明白:外公躲那人的心。竟比那摘瓜的人所做的遮遮掩掩更甚!
贞观自以为懂得了外公包容的心意:他怕阿启伯当下撞见自己的那种难堪。
可是,除此之外,他应该还有另一层深意,是她尚未懂过来的;因为老人家说过;他们那一辈份的人,乃是--穷死不做贼,屈死不告状。
祖、孙二人,从前门回家以后,阿启伯早已走了;贞观临回“伸手仔”时,外公停脚问她道:
“你还在想那件事?”
“嗯,阿公--”
“莫再想了!也没有什么想不通;他其实没错,你应可以想过来。”
“……”
“还有--记住!以后不可与任何人提起--”
“我知道--阿公。”
当时她的头点得毫无主张;但是此刻,贞观重想后巷妇人告密的嘴脸,与外公告诫自己时的神情,她忽地懂得在世为人的另一层意思来--
贞观坐正身子,将桌前与书本并排的日记抽出,她要把这些都留记下来。
贪当然不好,而贫的本身没有错;外公的不以阿启伯为不是,除了哀矜之外,是他知道他没有--家中十口,有菜就没饭,有饭就没菜;晒盐的人靠天吃饭,落雨时,心也跟着浸在苦水里……
她是应该记下,往后不论自己做了母亲,祖母,她都要照这样,把它说给世世代代的儿孙去听,让他们知道:先人的处世与行事是怎样宽阔余裕!--
也就在同时,贞观想起“史记”周本纪里的一行文字:“守以敦笃,奉以忠信,奕世载德,不忝前人。”六
这一夜里,说也奇怪,贞观尽梦见她父亲;他穿的洋服、西裤,一如平时的模样,不同的是他的人无声无息,不讲半句话。
贞观正要开口喊他,猛然一下,人被撞醒了。她倾身坐起,看到身边的银蟾,倒才想起来:
昨晚临睡,银蟾忽出主意,想要变个不同平日的点心来吃,于是找着灶下几条蕃薯,悉数弄成细签,将它煮成清汤。
那汤无掺半粒米,且是山里人家新挖上市的、其清甜,纯美……银蟾给他端来一碗还不够,贞观连连吃了两大碗。
两人因吃到大半夜,银蟾干脆不回房了;贞观为了这些时难得见着她的人,到也怀念从前的同榻而眠,二人便真挤着睡了。
姊妹之中,独独银蟾的睡相是出名的,她们私下都喊她金龟仔。是说睡到半夜,会象金龟打磨一样,来个大转换;头移到下处,两只脚变成在枕头边了。
贞观看一看闹钟,分针已指着五点半,今大连鸡叫都未听见。
明天就要考试了,要睡今儿就睡他个日上三竿吧!
当她理好枕头,翻身欲躺时,倏而有那么一记声音,又沉重又飘忽的绕过耳边,一路迤逦而去--
贞观差些爬起来,冲至门前,开了门闩追出去看个真实、究竟--
然而,她直坐着床沿不动;人还是浑睡状态,心却是醒的。那声音在清冷的黎明里,有若冰凉、轻快的两把利刀,对着人心尖处划过去-一
心破了,心成为两半;是谁吹这样的萧声?
她伸手去推银蟾:
“你起来听--这声音这样好--”
银蟾今儿到是两下手即醒;她惺忪着双眼,坐起来应道:
“是阉猪的呀!看你大惊小怪--”
说完,随即躺下再睡;贞观一想,果然是自己好笑,这声音可不是从小惯听的!怎么如今变得新奇起来?_
这一明澈,贞观是再无睡意,正准备下床开灯的同时,房门突然呼呼大响:
“谁人?”
从她懂事起,家中,这边,还不曾有人敲门落此重势-一
“是我--贞观-一”
“来了-一”
贞观系好衣裙,赶到门边开门,她三妗的人一下闪身进来;
“三妗-一”
刚才,她还来不及开灯,此时,在黎明初晓的“伸手仔”里,门、窗所能引进的一点晨光中,贞观看见她这个平素“未打扮,不见公婆”,扮相最是齐整的三妗,竟然头不梳,脸未洗。
“三-一”
“即刻换身素色衣衫,你三舅在外面等你,手脚轻快点.车要开了-一”
整串话,贞观无一句听懂,亦只得忙乱中换了件白衫,她三妗已经出去将面巾弄湿回来,给她擦脸。
“不用问了,我也不会讲--”
贞观这才看到她的红眼眶;
“赶紧啊!到门口就知道了:你阿舅一路会与你讲;我和银月她们随后就来!”
贞观从后落一直走到前后,见的都是一家忙乱的情形。
是怎样天大地大的事呢?
大门口停了七、八辆车。有盐场的,有分局的,或大或小;二妗、四舅一些人纷纷坐上,车亦先后开出--
与贞观同车的,是她三舅;舅甥二个静坐了一程路。竟然无发一言……
贞观知道:自己这样迟迟未敢开口的,是她不愿将答案求证出来。她的手试着轻放膝上,努力使自己一如平常。
当她的手滑过裙袋,指头抵触着里面的做凸。她于是伸手进去将之掏出--
是条纯白起红点的手巾,在刚才的匆忙中,她三妗甚至不忘记塞给她这项……
在这一刻时,她摸着了手巾,也知得自己的命运。--
贞观忍不住将它捂口,咽咽哭起。
“贞观--”
“……”
不是她不应;她根本应不出声。
“今早三点多,义竹乡起火灾,你父亲还兼义消,你是知道的--”
豆大的泪珠,自贞观的眼里滚落:
“阿爸现在……人呢?--”
她清理良久,才迸出来第一声问话,怎知嘴唇颤得厉害,往下根本不成声音;
“……”
三舅没有问答,他是有意不将真相全说给她知道;而她是再也忍不住不问;;
“阿舅,我们欲去哪里?”
“嘉义医院--”
“阿爸一-到底怎样?”
“说是救火车翻落田里……详细,阿舅亦不知--”
就在此时,前座的司机忽然回头看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眼里,她看出一个双亲健在的人,对一个孤女的怜悯之情--
贞观的眼泪又扑籁落下;……
早知道这样,她不应该去嘉义读书,她就和银蟾在布中念,不也一样?
早知有今日,她更不必住到外公家--
他们父女一场,就只这么草草几年,她这一生喊爸爸的日子,竟是那样短暂易数-一
身旁的三舅,已是四十出头的人了,他还有勇健健的一个父亲。
就连阿嬷六、七十的岁数,伊在新坳里娘家,还有个满头银丝,健步如飞的高堂老父-一她的外曾祖……父亲健在的人,是多么福分,多么命好!而今尔后,她要羡慕她们这样的人,要愧叹自己的不如……
省立嘉义医院里面,是一片哭喊声;三舅拉着她,病房一间找过一间,内科、儿科、外科……直转到后角落来--
贞观在转弯角才看到早她一步的二姨、二妗;当她奔上前来,她父亲平躺台上的情景,一下落入眼里:
“爸-一”
象是断气前的那么一声,贞观整个人,一下飞过众人,趴倒跪到台前来。
此时,她几乎不能相认自己的母亲,伊象全身骨骼都被抽走,以致肢体蜷缩成一堆:而她的两个弟弟,跟在一旁,嚎声若牛-一她相信父亲若能醒来,见此情景,一定不会这样丢着她们就去的-一
姊妹几个不知何时到来,静在一边,陪她落泪,当她们欲搀起她时,贞观不肯。
她二姨近前小声说道:
“你母亲已经昏过去三次了,你再招她伤心?还不过去帮着劝-一”
贞观才站起,人尚未挨近前去,先听见一片慌乱;是自己母亲昏厥在大妗身上……
车队缓缓的移着。
招魂的人,一路在前,喃喃念咒;夜风将他大红滚黑,复镶五色丝线的奇异道服,鼓播得扬摆不停。
在贞观车前的,是她的两个弟弟;他们手捧父亲的神主牌位,头一直低着。
贞观和她外祖母坐在后队的三轮车里,风不断将她脸上的泪水吹干,然而目眶似乎供之不竭的,随即又流湿下来--
就这样让它纷纷泅淋垂吧!
想到做父亲的,一生不曾享福过,养她这么大,尚未受过她一点半滴;人家阿姨、母亲,若有一项半样好吃糕饼食物,就惦记记的带回来给她们的父亲,吃得外公尽在镶牙,满嘴补得不是金,就是银………
同样生为人子,自己就这样不会做女儿。别的事项,也还有个情商,补救的,唯有这个,她是再无相报的时日了。
古书上说起新丧考妣的孝子,总说他们流泪流到眼里出血,贞观则是此时方得了解,她就是泪淌成河,泪变为血,也流不完这丧父的悲思。
椎心泣血,原以为古人用字夸张,如今才得知,他们犹是说不清,还这样的留有余地--
泪眼模糊里,贞观望着招魂香摇晃而过的黑暗旷野,忽然心生奇想:她相信父亲的魂魄,自然跟在大队人马后面,欲与她们一起回家;
“天恩啊,你要返来啊!跟着大家回返来啊!”
“天恩啊,回转来,返咱们的厝来!”
车前车后的人,都同口合声,跟着她阿嬷这样叫唤着。
“爸-一回来啊--爸--”
贞观自己叫一次,哭一声,眼泪把她襟前的一片全沾湿了--
车路这样颠簸,她母亲坐在后面车上,不知晕吐了没有?
沿途本麻黄的黑影,夹着路灯圈晕,给人一种闪烁不定的错觉,身随车摇,如此一步一前,故乡就、不远处,那黑暗中夹杂一片灯海的光明所在……
回去了,故乡还是明皓皓的水色与景致,而从此的她,却是--茕茕孤露,长为无父之人,无父何怙-一整句尚未想完,贞观已经泪如涌泉,不能自己。
车队驶过外公的家,直开到贞观家门口才停;早有银山嫂等人,先过这边来,煮下一些汤水,吃食……她母亲虽说劳顿不成人形,贞观看她还是勉强招呼众人食用。
而多数的人,也只是各各洗了头面、手脚算数,看着饭食,同样的噎咽难下。
一直到露重夜深,舅父们才先后离去,女眷们大多数都留下来;嘴上说的,这边睡可以和贞观母亲做伴,事实上是要看住伊的人,只怕一时会有什么想不开,去寻短见。
贞观和银月姊妹忙着从被橱里,翻出各式铺盖、枕头,-一安置在每间房里,床位不够的,临时就在地下打铺。
顿时地下,床上,横的、直的,躺满人身;有翻来覆去,不能睡的;有无法入眠,干脆倾身坐起说话、守更的;更有见景伤情,感叹自己遭遇,哭得比谁都甚的。
尤其她孀居的大妗、二姨,那眼泪更是一粒一两,落襟有声。
一直到天透微光,四周围仍不断有交谈的翳嗡声传出。贞观一夜没睡,那双目,别说能阖,连眨动都感觉生涩疼痛。
当破晓辰分的第一声鸡叫响起时,贞观忽地惊想起:
今日,不就是众生赶考的日期……原先说好,是父亲带她去的,如今少了父亲,自己一下变成塌天陷地的人,能有什么心思?
自己竟花费六年,来准备这样一场不能到赴的考试;苍天啊苍天!
贞观费力的闭起眼,两滴眼泪还是流下来-一
她希望自己早些睡过去,但愿这一切,从头到尾部是假的,都是谁哄骗了她,拿她开了玩笑。
就连刚才的泪,亦是梦中流滴,只要她这么阖眼歇困一下,等得天明再起,她还会是从前的阿贞观,那个有父亲可称唤的骄傲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