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学会长大-看谁在线

向楠:你得算是BBS上的灌水高手了吧?经常看到你在那儿发帖跟帖

浪人:没错,有一阵子经常去灌水

向楠:好像网络上活跃的大多是你们这个年龄的人,你很早就上网聊天了吗?

浪人:我早就知道上网聊天这回事儿,也知道QQ,但是我从前很憎恨这个东西,觉得那是闲极无聊的人才干的事

向楠:是因为失恋才上网的吗?

浪人:在那种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里,再加上失恋的打击,我整个人都发虚。我平生第一次体验了寂寞和空虚的滋味

向楠:对网络的感觉是什么?

浪人:那时在网上聊天感觉像逛街,这里转转,那里看看。很像是在一片昏暗中看到一个个亮起灯光的窗口

向楠:能够感觉到这位大哥在你心目中的位置?

浪人:是的,他去世2年多了,但他的名字直到现在还保留在我手机里。有时下班了走在路上,我会突然想到,没准儿大哥散步的时候会打电话给我的

向楠:听说你住院,大家是不是都特关心你?

浪人:每个人都是热情鼓励我。结果,生了场病,我不但没有垮掉,反而很快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了

向楠:你身边的人都知道你上网吗?

浪人:全都知道,连我女朋友都被我拉上网,成了我的网友了

引子

在见到浪人之前,我从没有在网上跟他聊过一次,但这并不表示我不认识他。他算得上是BBS的灌水高手吧?在我经常去的一个论坛里,有一阵子,几乎天天都能见到他发的帖子。

从他的帖子里,可以看出他是一个心思细腻敏感的人,很有些艺术家的气质:生性浪漫,多愁善感。这大概跟他的职业有关,他是一个建筑设计师。

从帖子里还可以知道他有很多的爱好:酷爱音乐、喜欢包括足球在内的一切运动,还极其热爱旅游,时不时地就背上行囊出走户外,寄情山水去了。

在那个中年人的圈子里,他是所有人的小弟,每个人谈到他时用的称谓无一例外都是“那孩子”。

那孩子说,他的薪水涨啦;那孩子说,他正一个人在外边旅游呐;那孩子说,他又跳槽啦;那孩子说,他生病住院啦,那孩子说,他刚刚到外边看星星去啦;那孩子说,他又升职啦。

因为那孩子才30多岁。

他跟一帮比他岁数大很多的老哥老姐们关系密切,每个人说到他时的口吻都透着亲切,像是说自己家的孩子。在这么多人的口中,我没法不认识他。

一个热爱生活的,看上去积极健康的年轻人,为什么会天天泡网呢?我特别想知道。

2004年春天,一帮来自全国各地的网友,在北京的雁栖湖搞了一次规模盛大的聚会。我因此见到了“那孩子”。

“那孩子”戴一副眼镜,模样文质彬彬。大概是经常跟一帮中年人混在一起,又或者是在单位升了职,当了部门经理的缘故,外貌看着挺老成,不像他的年龄。因为已经对他有太多了解,因此感觉上是一见如故,好像已经认识了他八辈子了。

想到我在进行的采访,和之前对他的所有好奇,我因此避开所有耳目,悄悄地跟他说:“哪天来我家,跟我讲讲你上网的故事吧?”

他一口答应。

讲述

网下人生

我的家庭是“建筑世家”,我的父母亲和哥哥姐姐都从事建筑设计工作,他们都非常有才华。我的家庭教育也很严格,哥哥姐姐从小就被父母教画画,我跟他们年龄相差很多,父母没有教我,因为学艺是个很苦的事情,大概父母还是心疼我吧。我的性格跟哥哥姐姐也不一样。我是那种特讨人喜欢、很乖巧的孩子,性格上开朗,用我们今天表达的方式,就是说属于那种阳光男孩儿。我从小就爱干好事儿,举个例子,我小时候那会儿,家家还都烧煤炉,每次去倒垃圾,见到院里有倒垃圾的老人,我都会抢着上前主动帮人家倒掉。我的嘴用大人的话说也特甜,见人张口就会叫叔叔阿姨,大伯大妈什么的。

我爱好挺广泛的,男孩子那些游戏就不用说啦,肯定是特会玩啦。除了这个,我还喜欢唱歌,不是那种瞎唱着玩的啊,是真接受过专业训练的,我从小就一直在少年宫里唱歌。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未来的专业,我肯定是去搞艺术。其实我在高二时就可以跳级,直接上高三考我们省内大学的艺术系。我曾经在全省中学生声乐比赛中拿过奖,唱的是阎维文和董文华的歌《两地书,母子情》。和我搭档的那个女孩儿最后成了我们省电台的播音员。我的目标是当名歌唱家,但是父母不同意我的选择,大概觉得搞艺术的人生活都比较动荡,他们坚持让我也学建筑。我很乖嘛,就听了父母的。我哥哥比我大6岁,他16岁上大学,20岁就大学毕业了。他也学建筑的,我看到他的工作就是整天画画儿,觉得做个建筑师也不错,挺浪漫的一个行业,跟艺术家也差不多,所以大学时我就学了这个专业。先读了5年本科,毕业后又接着读了3年研究生。

虽然选择这个专业时我并不是特别情愿的,但是我的专业成绩很好。学建筑设计,画画是基本功,我的钢笔画儿画得挺好的,在大学读书时还举办过个人画展。

2000年7月份,我研究生毕业了。本来按照正常的分配和我自己的选择,我应该是分在高校工作。读研究生时,我们有120个学分是教学实践,所以我当过老师,教建筑设计专业。我可以选择留在本校或者到其他学校,总之是按部就班地参加工作分配。我是传统的家庭和传统的教育下培养出来的孩子,虽然从事的职业看起来浪漫,但思想上还是很保守。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要去广东工作,但是在我真正面临毕业分配时,我的生活出了点状况。一个是我的导师在我授学位的头一天突然检查出癌症住进了医院。我的导师是个那样好的人,我们本来相约,在我授学位那天,要一起穿着学位服合影留念,他还说要请我吃饭,祝贺我出师。但是他却突然病倒了,我也就不能再在工作分配上求助于导师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的女朋友当时在广东工作,我们是大学同学,在我考上研究生后,她毕业分回了广东老家。在我临近毕业那段时间,我觉得她好像有一些不太对劲。我很担心因为时间和距离而让我们的爱情褪色,我希望能够和她在一起,将我们的爱情进行到底。这两个原因加在一起,所以毕业后我离开学校,背上行李坐上了去广州的火车。

我从来没有去过广州,那个城市对我太陌生了。但反正无所谓,有爱情的地方就是故乡。我相信,只要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我没有告诉女朋友我的决定,希望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给她一个惊喜。

我在最热的季节里踏上了广州的土地,一走出火车站,我就夹在拥挤的人流中给我的女朋友打了一个电话。我没想到,就是那个电话,宣告了我的爱情终结。她告诉我,她已经另有所爱,她跟我的关系结束了,让我不必再找她了。

我当时完全没有心理准备啊,我是带着对爱情的憧憬和对未来生活的希望去的,那个电话向我宣告了希望的破灭。所以,一下子我整个人就懵了,像兜头浇下一盆冰水,我的痴心和我的热情一块在南国炎热的天气里降到了冰点。

我的生活还没开始呢,就这么结束了?我还学“设计”的呢,没有想到让别人给“设计”了。

别笑话我没出息啊,在那个陌生的城市里,那些陌生街道上,我徘徊游荡了3天,不知何处是我的归宿。广州一到夏天永远是湿漉漉的天气,空气里好像蒙着雾气,而我的心也是湿漉漉的,也被一层雾气笼罩了。我知道,那是我从心里淌出来的泪水。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最爱唱张学友的那首歌《心如刀割》,听过的人都知道,我觉得这首歌简直就是为我写的:

……

你的悠然自得

我却束手无策

我的心痛竟是你的快乐

其实我不想对你恋恋不舍

但什么让我辗转反侧

不觉我说着说着天就亮了

我的唇角尝到一种苦涩

我是真的为你哭了

你是真的随他走了

就在这一刻

全世界伤心角色又多了我一个

……

当时我就是那个伤心的角色。值得庆幸的是,我在广州的同学们在我陷入窘境时帮了我。他们留我住宿,安慰我失落的心,陪我去应聘工作。我的专业和学历都很实用,所以,没用多长时间,也就是第四天吧?我就找到一份设计师的工作,从此开始了我在广州的生活。

除了北京和上海,广州恐怕得算是中国人口最多、城市最拥挤的地方了。走在街上,哪儿哪儿都是人,每个人看上去都那么忙碌。但是,你在那个拥挤的人流中间,却有一种找不到自己的感觉。街上说的广东话我一句听不懂,城市不是你的,高楼大厦里没有你的一个窗户,我那时才强烈地体验到了什么叫做“漂泊”,心和身体都是漂泊的。而且广东人都很现实,挣钱是生活第一要义。我忘了从哪里看过一篇文章,列举生于70年代人的几大尴尬,其中有一大尴尬说的是,“出生在一个讲理想的年代,却不得不生活在一个重现实的年代”。在广州这种地方,这一点我的感受更为强烈。人们每天想的就是用什么手段可以挣到更多的钱。记得有一次我跟同事们吃完饭,回家时一起坐在车里,刚好车上放着音乐,我随口说了一句:“啊!生活像音乐一样美。”他们好惊讶,看我的目光像看外星人。这种文化上的差异,使我不可能跟他们去沟通。在那种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群里,再加上失恋的打击,我觉得整个人都发虚,就是那种没着没落的感觉。我平生第一次体验了寂寞和空虚的滋味。

我平时总是随身带一个速写本,那段日子,我每天都会对着我的速写本拼命地画,像写日记一样,把我的感情和我的生活状态,都画在了里边。

网上历程

我其实在读研究生时就知道网络了,知道网上可以聊天,也知道QQ,因为我们那个研究生楼里有计算机系的学生,大家经常在一起聊这些事情。但对于我来说,网络只是个工具,写论文需要大量资料,我偶尔上网也就是去查资料。其实,我是一个很活跃的年轻人。在大学里也做文艺工作,学生会干部,文艺部长一堆差事,还喜欢踢足球,是学校足球协会的副会长,业余生活很丰富。而且我朋友比较多,天天忙得不得了。我知道身边有好多同学在网上聊天,也知道有人去见网友,但那时我憎恨这个东西,经常调侃取笑他们。我并不是不认同这种生活方式,我只是觉得那都是些寂寞无聊的人才干的事儿,而我的生活很丰富,精神并不空虚,我不需要用这个来填补。

我从不会想到我这样的人还会有什么空虚的时候。但是到了广州后,我一下子好像什么都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爱情没有了,工作环境不适应,连广州的天气我都觉得不舒服,就没有一天是干干爽爽的。北方人初来乍到的,根本不习惯,我整天心烦气躁。

我刚到广州时整天给我父母写信,他们说喜欢看我的亲笔信,特别是我母亲。她说看到我的信有一种睹物思人的亲切感,所以我不管多忙总是坚持亲笔写信给他们。我也给其他的同学和朋友写信,讲自己的生活和专业。其中有一个同学在德国留学,有一天她来电话告诉我说:“你以后别那么麻烦地写信了,有什么事咱们可以在网上说,多直接啊。”她指的就是去网上聊天。

她告诉了我一个聊天室的名字“山西杏花村”,我就起了个网名“太原人”进去了。她那时刚刚出国,非常想家,而我也刚到广州,也是特别想念家乡。所以,我们经常在电话里约好时间,到网上去聊一聊彼此的生活状况。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网络生活。

人们都说网络是虚拟的,但实际上操作网络的人却是真实的。现代人越来越孤独寂寞,虽然物质生活很丰富,人心却越来隔得越远,人和人之间更加有了距离。网络给人们提供了这种交友的可能性,在这里,人们好像反而没有距离,可以说些心里话了。

网络真的很神奇,我们同学俩,一个在德国,一个在中国,隔那么远就能坐进一个聊天室聊天,挺有意思的。聊天室这玩意儿也不知道谁发明的,强烈建议给他个“诺贝尔奖”。

那时在网上聊天感觉像逛街,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举个意象的例子,很像是在一片昏暗中看到一个个亮起灯光的窗口。每个窗口不停地旋转,在旋转的过程中传递出大量的信息。

通常我们在现实生活中,信息的表达是很综合的,每个人都有场,信息是靠场来传送的,就比方咱们俩现在坐在一起,有句话叫做“此时无声胜有声”,我们即使不说话,那种情感、热量方方面面都会表达信息的。但是屏幕不同,隔着屏幕很多东西被隐藏了,很多东西被筛掉了。但同时也因为如此,会给人很多想像的空间,会让你对屏幕后边的人产生好奇。

以前我从来不喜欢和中年人交往的,感觉跟他们没有共同语言,觉得他们这个年龄的人思想保守,不大会接受新生事物。他们懂电脑吗?他们会蹦迪吗?他们听得懂摇滚乐吗?但是,网络改变了我的想法。我渐渐明白真正在学校学到的东西,顶多占5%就算最多了,剩下的是靠社会这所大学来学习的。经历是最重要的,而那些中年人,正是有许多经历的人,你可以不用学他的专业知识,但是你要学他的做人。

我的网络经历其实正好是跟我在广州的漂泊生活同步开始的。我毕业那年虽然已经快30岁了,但是因为一直在学校里,对外边的世界一无所知,人还很幼稚。我那时也觉得自己很失败。孔子说“三十而立”,可是我自己的事业刚刚起步,完全没有立起来,而爱情也远离了我,心理上的挫败感非常强烈。我那会儿特别想问别人在30岁时是不是也像我这样混得一塌糊涂的。所以见到比我大的人,我总是会问同样一个问题,“你30岁的时候在干什么?”我的第一老板给了我很深的教育,他今年47岁了,在他那个公司里,我们大家都按广东人的叫法叫他“阿叔”,你一听这个称呼就知道他是个很平易近人的人。我们单位有个食堂,大家经常会在吃饭时讨论一些话题,比如同性恋啊,家庭观念啊,交友啊,我觉得这个老板改变了我很多观念。记得那时我就问他:“阿叔,你30岁时在干什么?”阿叔回答了一句话:“我30岁那年已经结婚了,女儿3岁了,我还开了这间公司。”就是他这句话让我对中年人的看法彻底改变了。我觉得他们比我多了很多人生经验,够我学一辈子的。所以,在网络上我才主动去接触那些中年人,期望从他们身上学到更多的东西。

我觉得这几年是我成长特别快的几年,因为我很幸运,上帝让我结识了一帮很好的网友,给予了我关爱。感觉中,他们每个人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他们能够给我的经验一股脑儿地全给我。跟他们每个人聊天,我觉得都好像在读一部人生的大书。

我在网上认识的第一个大哥是位驻外使馆的武官。我当时用的网名是“太原人”。他曾在山西当过兵,跟我算半个老乡。他的工作保密性强,所以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真实名字,我也不去问。我是通过查时区表知道了他所在的国家的位置。他对我好到什么程度?他的家在北京,他经常让他夫人给我介绍对象。后来他生了一场大病回了国,我们不在网上聊天了,但是常常发个电子邮件互相问候,一直到今天还保持着联系。

那时我是拨号上网,晚上10点以后电话费会便宜很多,我就常在晚上上网,因此又认识了一位叫“古道夕阳”的大哥。

那时已经是我在广州工作的第二年了,我已经升为设计主管,开始经常下工地,做得很辛苦。认识“古道夕阳”大哥后,他会经常来电话问我,你最近生活怎么样?工作上有些什么问题?是不是很忙?平时有没有什么运动?要注意休息等等,全是些很平常的话题,但是对于我这样一个离家在外的人来说,有个人这么关心你,心理上感觉特别温暖。

古道夕阳在政府部门做事,有一个幸福完美的家庭,妻子女儿都很好。我经常跟他比,问他:“哥,你30岁时在干什么?”他就给我讲他的经历,教给我如何处理人际关系。我们聊了两年多的时间后,因为我们要换工地,我想,到了新的工地上可能不会这么方便上网了。我当时的感觉好像好多朋友一下子要失去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帮同事在一起喝了酒,喝完酒就准备搬家走了。我就到网上去跟这位大哥告别。坐在电脑前流着泪给他打字,说:“哥,我要换工地了,以后可能再也不能上网了,再也不能在网上见到你了。”我这人说起来挺

脆弱的,比较情绪化。一喝酒就爱哭,不得志的时候也爱哭。那天“古道夕阳”大哥听了我的话也很动情,说:“兄弟,没事儿,我可以给你打电话。”他要了我的电话号码,马上就打了过来,那是我们聊了两年多后头一次通电话。

如果说对网络有依恋的话,那段时间可能是最深的时候,我跟好多老哥老姐都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我有什么事都爱跟他们唠叨,比如今天又跟甲方发生矛盾了,比如这个月的工资又没有按时发呀什么的,但其实我在生活中不是很喜欢跟同事们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的。

还有一位大哥是我至今特别怀念的,他的网名叫“老狼”。一想到他我就特别挺难过,他已经去世了。认识他也是因为他是我的老乡,他在我家乡的电影厂工作,长年在外拍片子,没事儿时就来网上聊聊天。他的年龄很大了,儿子都跟我差不多年龄,在深圳工作;还有个女儿在美国定居。我们应该算是忘年交,我对他像对父辈一样尊重,而他则拿我当儿子看待。我们渐渐从网络走入了彼此的生活。“老狼”知道我一个人在广州漂泊,所以常来电话和我聊天,给我解闷儿,告诉我一些生活和工作方面的经验。我还帮他找到了在广州工作的他失散30多年的发小。

后来我回家乡探亲,特意去看望过老狼大哥。他身材很高大,相当精神的一个人,对人也非常善良宽厚。我没想到,那是我们见的第一面,也成了最后一面。就在那次见面几个月后,我正在北京出差,有朋友打电话告诉我,网上有人在找我,后来才知道那是老狼的朋友。那个人告诉我,老狼在北京出差的时候,心脏病突发去世了。我当时听了,愣在电脑前不知道说什么好。那是我30年的生命中第一次经历朋友的离世,那种伤感无法言表,我坐在电脑前一边打字一边眼泪哗哗地流。后来我在网上曾写了篇帖子《珍惜生命》,算做对老狼大哥的缅怀。他去世2年多了,但他的名字,直到现在还保留在我手机里,我总是不愿意删除。有时下班走在路上,我会突然想到,没准大哥散步的时候会打电话给我的。

我在网上还有一个令我受益匪浅的大哥,他的网名叫“老牛”。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军人,后来转业了,自己开了家公司,当了老板。老牛的人品就像他的网名一样,特别朴实厚道。他自己婚姻上很不幸,曾经离过2次婚。知道我失恋后,他把他自己的经验和教训都告诉我,教我恋爱中怎么去关心女孩子。我后来生活里有了什么事情都跟他讲,感觉他像我的亲哥。他妈妈也是一个特别善良的老人,对我也特别好,我每次去他住的那座城市都是住在他家里,不管他在不在家,他妈妈都会特别热情地接待我。

其实,有时候真的见了面,我们可能也没有那么多话要说了。老牛大哥这人不是特别喜欢言谈的人,我们俩住一起,有时能够聊上一夜,但有时可能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默默地坐在一起抽烟,但是他对你的那种关心却是你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得到的。

有一段时间我心情特别低落,2002年的冬天我换了工作,到一家设计公司担任部门经理,手下领导着二三十号人。原本到这个单位是因为有新项目要上马,但等我真正过去后,由于甲方那边出了些问题,所以项目做得不太好。加上我自己的工作也很累,每天都是工作到夜里一两点,心理压力那么大,还要带领那么多人做事,而我的状态没有调整好,跟领导的关系也搞得很僵,经常跟领导发生争执。我把这些都告诉老牛大哥,他每次总是会在电话里劝我,指出我的问题,给我讲一些处事经验。

可能是我情绪太坏了,身体的抵抗力也下降了,到这家公司第二年的11月底,我突然急性阑尾炎发作。进医院后,医生告诉我可能需要手术,让我征求家人意见。我不敢跟父母讲,怕他们担心。我想到了老牛大哥,马上给他打电话。他当机立断告诉我必须手术,一刻都不要耽误。听了他的话,我才在手术单上签了字。

其实阑尾炎手术算不上什么大手术。但是,在我工作和心情都很糟糕的情况下,我就觉得自己特别倒霉。真是人不顺的时候,喝口凉水都塞牙。我住院做手术的事儿在网上传开了,所有我认识的家在广州的网友都来医院看我,外地的网友也有好多人打来电话或者发短信问候,每个人都热情地鼓励我。结果,那场病,我不但没有垮掉,反而很快将自己的状态调整好了。

我那时已经有了女朋友,她过去从不上网,对网络是不认同的,因为所有负面的东西都在她脑中。她觉得网上的人就是专门网恋的,或者就是尔虞我诈,互相欺骗的。但在我住院后,她第一次见到了我的网友们,说什么她都难以置信,网友会有这么好啊!

说到住院我想起了馥萍大姐。我从来没有见过她本人,只知道她是东北人,一听她说话也能感受得到她是东北人那种特爽快的性格。每次她在网上听我发完牢骚,总是告诉我你遇到的事儿根本不算什么,只要你自己心态调整好了,什么都可以解决。她知道我住院后,不知道从哪个网友那里找到我的电话,给我打来电话安慰我。还说等你病好了,带你女朋友来我们东北玩儿吧。我住院那几天,每天她会发好几条短信给我讲笑话。可是,就在我刚刚出院没几天时,老牛大哥给我打来电话,说馥萍大姐去世了。我当时根本不相信,觉得他们是在开玩笑。其实谁会拿这种事儿开玩笑呢,是我自己觉得太突然了,不相信罢了。我到网上去看朋友们发的帖子,才知道这事儿是真的,她是去外地出差遭遇了车祸。我根本没见过她,但那几天就是老觉得有她的影子和音容笑貌在我面前晃,笑眯眯地对我说:“小弟,你和女朋友来东北玩儿吧,我等着你们。”你说一个好好的人,怎么说没就没有了呢?我那天就好像是自己身边特好的一个朋友失去了一样的感觉,哭得一塌糊涂的。论坛里专门为她开设了灵堂后,我也去发了帖子纪念她。

唉,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呐,只是时间有限,我没法把他们一个个地讲出来。以后我会专门写个帖子,讲讲我跟他们的交往。包括我女朋友也特别被我的网友们感动了,我那次出院后,她还催我说:“你一定要去网上发个帖子,感谢那些网友们。”

我身边的人都知道我上网这事儿,连我的女朋友现在也被我拉上了网,成了我的网友啦。

结局

我现在还是会抽空就上网,跟网友们聊聊天,向那帮老哥老姐们汇报汇报我的状况。或者偶尔在论坛上看看帖子,高兴时就灌它两桶水。我手下的员工都知道我在上网,而且也知道我见网友。他们也上网,有时一块儿吃饭时我们也谈这些话题。我觉得有了网络上的经验,我可以引导他们怎么正确对待网络,如何正视这种生活方式。比如有时他们说,今天又见了一个网友,“见光死”了,白白破费我200块。我就要引导他们把心态摆正,你上网是为了干什么?仅仅就是为了网恋吗?你的心态摆正了,干什么事才不会出轨,除非真擦出激情火花,那是挡不住的,人毕竟是感情动物。

我在网上没有什么离奇的故事发生,也没有人在我面临生死关头时救我于危难之中,但是,一点一滴的生活细节,一句很平常的问候,却织成了一张情感的大网,我心甘情愿地坠入了“情”网。

因为这张网,我在异乡的日子不再孤单了。我在这张网中长大了,成熟了。

采访后记

浪人说起话来声调特别低沉,跟他帖子里嘻嘻哈哈的风格完全不是一类。有时,我们聊到伤感的地方,他的喉头一哽咽,声音就更加低沉。

我说:“你好像比你的同龄人看着成熟啊。”他就笑:“你不是说我老气横秋吧?流浪的人容易老,心里装的全是沧桑嘛。要不然就是跟一帮老哥老姐们在一起混的,把我也弄得跟个中年人似的。”

听着像抱怨,但从浪人的经历中,知道他是个喜欢感恩的人。11年前,他上大学期间,来北京参观香山饭店———那是他们这一行里前辈大师贝聿铭的作品。在穿过香山公园时,他因为中暑而虚脱了。醒来后,一位老者正坐在一边照顾他。老者见他醒了很高兴,陪他聊天,还到池塘里捉小鱼给他逗乐。那老者是首都师范大学的退休教师,每天去香山锻炼,因此正好遇上晕倒的浪人。

浪人心里怀着对老者的感激离开了北京。从那以后,每年的那个季节他都要到北京去爬香山,期望能够再见到那位老者。会上网聊天后,每在聊天室见到有叫“香山”的人,他都备觉亲切。

曾经不懂得生活的要义,但是,4年的人在旅途,他说自己学会了长大。而帮助他长大的,除了那个在香山遇到的老者,除了他读研究生时的导师,除了他打工时的第一个老板,还有就是网上结识的一群中年人,他们每个人都把自己所有的人生经验给了他。他说自己有一个账本,里边记录了与他交往的每一个网友的故事。他后来把这些故事发在了网上,题目就叫《我的账本》。细数数,里边的人物竟然有几十个。

“那是一笔永远无法算清的感情账。”浪人用那种格外低沉的声音告诉我。

那次跟浪人分别后不久,恰好在网上看到他发的一个帖子,征求他的意见后,我下载附在我这篇文章的后边,也许可以帮助读者从侧面感受一下浪人,也感受一下网络。

附:

《网络交往———将心比心》

同任何人交流,我从来没有否认过我与网络的情结。那时候,对于一个出门漂泊的人而言,网络成了我倾诉衷肠的朋友,面对她就面对了安慰。有时候,不需要你对她哭诉,只要她在你面前。

置身其间,虚拟构筑的真情总是可以给我安慰。

我寂寞的时候,他们就来跟我玩笑,陪我说话;

我思乡的时候,他们就来告诉我,家其实很近,我们都是兄弟姐妹;

我欢乐的时候,他们就来和我分享那份喜悦。

他们从来没有要求我去为之分担。我就这么自私地体会着他们的无私。

因为有他们的存在,我从没有感觉网络世界与现实世界的不同。也因为有了他们,我知道没有必要太多地去掩饰自己的丑陋,即便这是虚拟的人群。

当面对其他陌生人时,我学会了执著地告诉自己:对面的人和你一样的善良,只要你善

良。

不论这世间是真是假,我是不变的情怀。或许这份幸福,在有的人眼中是那么的虚假。但我就是如此固执地在追求这种哪怕是虚假的善良。

将心比心,虚拟世界其实是很实实在在的。

采访时间:2004年5月25日下午1:00

受访者:浪人

采访地点:向楠家中

性别:男

年龄:32岁

网龄:4年

教育背景:硕士研究生

职业:广州某设计公司部门经理、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