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楠:你写的帖子给人印象挺深的。从里边可以看到很多你自己的经历,挺不容易
诗鸽:没错,我这些年把别人几辈子的事儿都经历过了
向楠:就这样把你送给你叔叔家了?
诗鸽:是。最后决定把我过继给了叔叔家,也就是我的养父
向楠:你后来见到过那个过继手续吗?
诗鸽:我一直到今天还保存着,就装在一个发黄的信封里
向楠:你办公司的钱是银行贷的?
诗鸽:我跟朋友们借了点钱,30来万吧,那时还没有100块一张的呐,30万块钱一大包
向楠:我几乎很难想像你那段时间的状态
诗鸽:你没法想像,远离了城市里的一切灯红酒绿,远离了我过去的所有辉煌,而且还远离了亲人朋友,龟缩在那间破烂的民房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向楠:你知道法院会来执行你的财产吗?
诗鸽:知道,那会儿我走在街上,冷不丁听到警笛响我就打个激灵,以为有人来抓我
向楠:我现在知道了,你原来是因为这件事去的日本
诗鸽:是。这辈子从没想过要出国的我,背着一身的债务,还有沉重的良心债,去了日本
向楠:你还能找到那些朋友?
诗鸽:已经过去快8年了,很多人的电话都变了,我通过朋友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我要还钱
向楠:你对网络还挺有感情的?
诗鸽:我感谢网络,它好像让我找到了一个知音
引子
我那时上网已经有些时日,正混迹于一个网上论坛做版主。有一天,收到一封网友发来的电子邮件,大意是告诉我,论坛里新来了一位网友,写得帖子非常出色,请我关注一下。
于是,我便时不时地对这位叫“诗鸽”的网友关注起来。
他写现代诗,虽然那诗说不上有多么出色,但是诗里洋溢着一种对生活的热情。他也写散文,那散文大多是他的生活经历,很悲怆的风格,但同样亦有一种激情,常令人于扼腕后再振作起来。于是,从他的文章里,大抵了解了他。他是个留学日本回来的男人,有过坎坷,目前做着不大不小的生意。北京的街头有一种螺旋盘管式的自行车停放架,据说全北京只有两个厂家生产,他是其中一家。他似乎还做装修,有时在网上碰到他,他会说正要下线,去签一个很重要的合同。
他给大家的印象是一个对生活充满了热情、天性浪漫、能写会画的人,常给网友们刻印章,我手里至今也还保留着一个他送我的名章。
但也仅限于此。
对于一个网上结识的人,我们能够有多少了解呢?
但是,后来发生的两件事,使我开始认真地对他“关注”起来。一个是“非典”期间,他把自己公司生产的价值几万元的空调执勤岗台,无偿捐赠给了小汤山“非典”中心医院的战士们。他在电话中对我说:“反正我想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呗。”他的行为让当时正龟缩在家里躲避“非典”的我,大大感动了一下;第二件事情,是他有一天来我家里做客,在坐下之前说的第一句话是:“我今天特别高兴,因为当年欠朋友们的一大笔债务今天全部还清了。”我当时看他,他的眼里闪着兴奋的光。但是我想,这么一笔债务的背后一定有许多酸甜苦辣,一句话不能说清。再看他的眼神,就有无限内容在里边铺陈。
于是,后来的一天,我说,跟我讲讲你的故事吧!
讲述
网下人生
上网挺好的,不过也得有度,我确实是疯狂过一阵子。从我的文章里也能看到,我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多了,把别人几辈子的事儿都经历了。
我的出身可以说是比较复杂。我的生父是一级荣誉残废军人,四平战役时把腿给炸断了。他的命挺大,腿炸折了以后被抬到一个破房子里,因为还得接着去打仗,战友们还没有来得及往后方送他去抢救,炮弹砸下的瓦块儿又把他给埋起来了,他的内脏由此也受了伤。后来他的胃被切除了一半,肋骨摘掉好几根,里边放着十几个核桃大的塑料球托着肺。
战争结束后,因为他是残疾人,所以找对象很难,政府就帮他找到了我母亲。我母亲是爱新觉罗家的后裔,如果按传宗来讲,是努儿哈赤的第六代传宗。我家里有家谱,我姥爷清朝时任二品官员,他的职务是章京,按现在的说法就是中央办公厅主任。“文化大革命”时我的家庭受到冲击,我母亲也受到排挤。她在一所中学当音乐老师。因为从小接受的是那种贵族家庭的教育,会弹琴、唱歌。看30年代上海的电影就能想像出来。我母亲的前夫是个国民党军官,大陆解放前跟着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我母亲家兄弟姐妹7个,解放后有一半都跑到台湾和日本、美国去了,就我妈和两个舅舅留在了这里。
我母亲最后就跟我父亲结合了,还带着一个儿子。他们结婚后,又生下3个孩子,如果从带来的那个大哥算起,我是老三,下边还有个妹妹。我父亲跟我母亲之间感情不是很好,总是打架。两个人的出身背景完全不同嘛。
虽然说这些是家长里短的琐事,不过这些跟我后来的经历有关系。
我父亲还有两个姐姐和一个弟弟。我叔叔在战争年代也曾经是个军人,建国后成为北京军区一家军工企业的工程师,在中苏自卫反击战中,他参与研制的火箭筒曾经打穿过敌人的坦克。他结婚后一直没有孩子,至于什么原因,我始终也不知道。
大概是怕影响我叔叔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吧,他们军区领导就上来给我的生父生母做工作。说你们3个儿子能不能过继一个,反正都姓你们家的姓。我母亲舍不得,老大肯定不行,老二也不行,比较合适一点的只有我了,而且在几个孩子里,我是长得最漂亮的一个,我那时才3岁多点。最后决定把我过继给了叔叔家。
养父母的家庭跟我原来亲生父母家相比,是两个天地。我叫养父母为爸爸妈妈,他们都是党员。爸爸是军人、工程师,妈妈在同一家军工企业的资料室里管技术档案,我应该算是一直从糖罐里泡出来的。小时候一点苦都没吃过,从我能记事时,我是每天穿皮鞋、呢子大衣。我们那个大院里每家都是七八个孩子,只有我是独生子女,每天幸福得跟什么似的。
但是这种幸福感在我10岁那年被打破了。
那时我家住的那个大院是在北京丰台区。我10岁那年的冬天,一个星期天上午,住在城里的表哥和表妹来我家串门,表哥也不过12岁,表妹才8岁。我们3个孩子一起玩耍,我忘了因为一点什么事儿和表哥争吵了起来。我妈妈听见了,就走过来对表哥说:“你是哥哥,应该让着弟弟和妹妹,不要吵了。”
表哥听到我妈妈的话,好像不服气,指着我脱口而出:“诗鸽是我家的人,不是你家的,你不是他妈妈,你管不着!”
他的话音刚落,只见我妈妈的脸色变得一阵儿青一阵儿紫的,气得说不出话来了。爸爸看见这样赶紧对表哥说:“时间不早了,你们赶快回家吧。”
表哥和表妹走后,我看到妈妈坐在一旁哭泣。其实,我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妈妈因为这样的事情而伤心流泪。平时我和大院里的孩子一起玩儿的时候,只要一打架,就常常听到小朋友们说我“你是拣来的”,“你亲妈妈不要你了,才把你送到这里来的”。过去每听到这些话,我肯定都会哭着跑回家问我妈:“妈妈,我是别人家的孩子吗?你是我的亲妈妈吗?”
妈妈只是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对我说:“不要听他们胡说。”然后,我知道我妈总是找到他们的家长去说些什么。
这次表哥和表妹走后,我妈又是一个人坐在那儿默默地哭,我爸在一边沉默无语,然后他对我说:“诗鸽你先出去玩一会,我和你妈说点事儿。”我出门的时候,就故意把门留了一个缝儿,悄悄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听见我妈对我爸说:“你看诗鸽这事儿怎么办?孩子已经问过多次了,我看是瞒不下去了。”我爸说:“诗鸽也大点儿了,这孩子很聪明,也懂事了,不行就和他说吧。这事儿迟早也要告诉他,让他自己选择吧。”我妈说:“让他选择?他刚10岁呀,还是个孩子,他还不懂父母的心情,要是他选择回到他亲生父母那里,我们抚养了他7年,我舍不得!”我听见我妈一个劲儿地哭个不止。
我爸安慰她说:“我们抚养了他7年,他和我们是有感情的,我想他不会走。”我妈说:“万一他不认我们,走了怎么办呀?”我爸说:“那就送他回到他亲生父母那里,就算我们做了一件善事吧。”
我那么小个孩子,听见这事真是感觉晴天霹雳,坐在台阶上哭成了泪人,心里又害怕又委屈。而且说实在的,我不愿意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记得特别清楚,我慢慢地推开家门,愣愣地望着坐在屋里的爸爸妈妈。这些年里我懂事了,那天的一幕一直深深刻在我脑海里,闭上眼睛就能回想起来。那天的太阳照在我爸我妈身上,他们的面容特别善良,可是神情又是那么无助。
见我发呆地站在门口,两位老人都吃惊地抬起头望着我。那时,我能感觉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好像凝固住了。好半天才听到我妈痛哭着呼喊我的名字:“诗鸽!”我喊了一声“妈妈!”就哭着跑到我妈面前,一头扎在她怀里,“妈妈我不离开你,我永远也不离开你,你把我留下吧,我再也不惹你们生气了,别把我送走,好吗?妈妈!”
也就是那天,知道了我不是爸爸妈妈亲生的孩子。爸爸给我讲了我的身世和来历。他从箱子最底下取出一个小布包,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里面装着一封发黄的信纸。我看见纸上有我生母和现在的妈妈的签字,还有按的手印。看完后,妈妈让我自己选择。记得我当时就对她说:“你就是我的亲妈妈,我不认他们,我不走,我长大了好好地孝敬你们,别把我送走,我求求你了妈妈!”
虽然没有离开家,但是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我非常伤心。这种事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太残酷了。我们那个大院挨着铁路,我就常常站在铁路边上发呆,也并不是想自杀,也没有想死,就感觉这件事情太复杂了。那个按了生母和养母手印的过继手续,我一直到今天还保存着,就装在那个发黄的信封里。
从那以后,我跟母亲之间总好像有一层什么东西隔着似的,模模糊糊地说不清楚,感情变得很微妙。以前可以随意地开个玩笑或者撒个娇,这时候就特别小心谨慎。好像跟我父亲还可以,就是跟母亲之间有点不一样。我想我母亲那时心态肯定也发生了一些变化,怕我走。我这人早熟,可能跟我的这种身世有特别大的关系。
我15岁时父亲得了肝病,2年半后去世了,他去世时才42岁。他真是一个特别好的人,为人善良、诚实、勤奋,心胸宽广,总是把痛苦留给自己,把快乐给予别人。在父亲的追悼会上,很多军区的首长都来了,那个上千人追悼会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也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知道父亲在军界是一个值得尊重和爱戴的人,是军工战线上难得的技术人才。这么多年里,我为他写下了好多文章。他养了我12年,我跟他的感情很深。我从他身上学会了很多品德,包括做人和做事。后来我接父亲的班进了同一家军工企业,父亲当年的付出,那些老师傅们统统全回报在我的身上了。
我高中毕业就进了工厂当学徒,那时没有高考这一说。
我们那种单位干部子弟很多,有政委的孩子,有处长的孩子。所以,像我这种没了父亲和没有根基的人,照理说是很难提拔的。但是单位两次送我出去上学。第一次学的机械制造,3年后毕业回来当了技术员;第二次又送我去学了经济管理。回到单位分配我到劳资科,管全厂的人事调配。后来又从劳资科调到经销部当经理。按照部队的级别来算,也是个营级干部了。
后来有个朋友在北京友谊艺术团,我就调到北京友谊艺术团去了。为什么答应去文艺单位,这里边有个插曲。
我爱好特别广泛,从上中学起就喜欢表演,声音也特别好。我还喜欢画画,从10岁就开始学画了。参加工作后,除了学习技术,业余时间花在喜欢写写画画。恢复高考那年,我是报考的中央美术学院,结果没考上。第二年又重新考的机械制造。后来,看到北京市工人业余话剧团在招演员,我就又去考话剧表演,结果考上了。2年后,我们那个班一共是38个人,有20个人分别去了全总文工团、北京市文工团、煤矿文工团,包括还有两个人去了人艺。现在已经挺有名的演员王奎荣是我们同班的。还有王志飞。我也考上了全总文工团,我们单位不放我,又给我房子又提职的。但我还是转行去了友谊艺术团。但是没待多长时间有个外企来找我去面试。于是我就去了那家外企。
我又转行那会儿真的很迷茫,不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喜欢艺术的人都浪漫,觉得自己可能什么都行,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外企那会儿挺火,能去外企也算得上是件荣耀的事儿。
我去的那个公司是一家搞化工的集团公司。外企用人相当灵活,只要你有能力就重用你。我到了那里以后,差不多每两个月升一次职,一年多的时间就成了企业管理部经理。从那里我学到了不少东西,知道了一个公司的运作全过程。那时候下海是个挺时髦的事儿,好像稍微觉得有点本事的都下海了。我跟朋友们借了点钱,30来万,全是现金。1992年,30万算得上天文数字了。那会儿还没有100块一张的呐,30万块钱一大包。朋友们都认为我这人可信,做事稳,很能干,说诗鸽要挣不到钱,那别人别挣钱了。
我对化工领域稍微熟悉点儿了,而且化工利润比较大,所以我的公司就开始专门生产洗手液,叫“无磷液体洗衣王”。我的公司在丰台那儿租了300平米厂房,后来公司发展了,又租了100多平米的房子。在农村还租了个闲置的厂房,用来当生产车间。公司干得挺红火的,也就2年多时间就成了集团公司,一共有4个分公司加1个化工厂。
那时有好多企业都买劳保用品,职工每人每月发半条肥皂、一袋洗衣粉什么的。我想我那“洗衣王”一人发我一瓶就得多少万瓶,所以投入比较大。但谁知我那产品有点太超前了,所以市场没有接受。加上国家政策变了,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轨,企业的劳保用品也不发了,一人就发5块钱,结果我那产品没销多少就搁置了。
我的4个公司———商贸公司、新技术开发公司、化工公司、机电公司,再加一个化工厂全都趴下了,里外里欠下了40万块钱债。
我这只大船就这么着在充满惊涛骇浪、暗礁险滩的商海中沉没了。一时间我从一个在当时也算得上很有名气的大公司老板,变成了一个负债累累、身无分文的穷光蛋,背了公司的房租、员工的工资、材料款等等一大笔的欠款。要债的人每天都挤满了我的办公室,我的家也被债主踏破了门槛。听见电话铃响我就心惊肉跳。你没法想像,当时我真是走投无路了,我对债主说:“如果你们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加倍偿还你们的。”可是这话谁信呐?搁你你也不信。
也是祸不单行,事业失败了,而且败得这么惨,我的婚姻也随之解体。“屋漏偏遭连阴雨”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吧。
去办理离婚手续的那天,我对老婆说:“把孩子留给我吧。”她说:“你有什么资格做孩子的父亲?你拿什么抚养孩子?”法官也说,你没有抚养孩子的条件,先把你自己的生存问题解决了吧。
我当时心跟刀割似地疼。我现在是个一无所有的人,是个负债累累的人,是个事业失败的人,是个被人歧视唾骂的人。我虽是个男人,而我却不能支撑一个家,我还算是什么男人?
就这样我在离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家产全部归属她。
我只带走了惟一的一件贵重物品———我最喜爱的照相机,再拿上几件我的衣服,就永远离开了这个家。
家不能待了,甚至连北京也无法待了,我根本没办法面对那些曾经那么信任我、借钱给我的朋友。我想,既然现在无法还钱,又不能给别人一个实实在在的承诺,那么我就干脆先做一回小人得了。我当时的想法是:先躲起来,等到东山再起时,一定加倍地偿还朋友的债务。
我在外企那个公司工作时交下过一个叫王学国的朋友,他的家在大兴农村,我跟他说我这里出了点事儿,得躲几天,他一口答应帮我这个忙。我就这么躲到大兴农村去了。
朋友帮我找的是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土房子,由于很久都没人住过,整个屋子里飘着一股股发霉的味道。屋顶的房柁和苇箔都挂满了蜘蛛网,用黄土和麦秸抹的墙面,一摸就一块一块地往下掉皮,露出碎砖和土坯。砖头铺的地面上已经全被老鼠掏空了,掏出的土在地上堆起了一个一个的小土包。窗户上的塑料布也早被风扯得粉碎了。还好,屋里有电灯和水管。
我的前半生应该说是挺顺的,虽然是那样一个复杂的家庭,可是从小也是蜜罐里泡大、父慈母爱的。到工厂上班后也一直被人宠着,可以说没尝过生活的酸甜苦辣。但是那一年,我觉得我把生活的各种滋味全体会了。
远离了城市里的一切灯红酒绿,远离了我过去的所有辉煌,而且还远离了亲人朋友,龟缩在那间破烂的民房里,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我觉得自己就像那只一到夜晚就在屋里跑来跑去四处打洞的老鼠一样可怜。我的脑海里每天像演电影一样,把从小到大记忆中所有的事情都翻了出来,一幕幕、一件件的特别清晰。
我就从那会儿开始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和朋友,日记是我当时惟一能说心里话的“伙伴”,那些日记到现在我还全留着,什么时候翻出来看看都想掉泪。
自从我消失以后,那些债主包括我的朋友们,有的以为我去广东了,他们知道我原来在广东的业务多,朋友多。有的说诗鸽死了;有的说诗鸽诈骗了200万,让人给捕了;甚至有的说是让黑道上的人给黑了,连下落都没有了。好多年后,当我又出现在北京见到过去的朋友时,人家第一句话都说的是:“你还活着呀?”
谁都说我的性格好,脾气好。其实我骨子里也有一种挺倔强的劲儿。那时,我就想:我得再站起来,先别说我还有几十万的债务得想办法还,我自己也得吃饭。生存第一!
我把手表和戒指卖了1000块钱,又从一个朋友那里要了一个洗涤剂的配方,开始再度创业。
我现在跟谁说谁都不信,你知道我怎么干的吗?我一个人手工生产洗涤灵。我搞了几年化工企业,这里边的事儿全明白。我从收破烂的那里买来一堆做实验用的瓶瓶罐罐,一边看书做实验,一边照着配方生产。又找了一个200公斤的大塑料桶,按照配方的要求添加原料,再用大木棒搅拌,然后分装在一个个小桶里。说句不好听的,就跟电视里那些个生产假冒伪劣的小作坊一个样,然后蹬个三轮车自己往周围的小饭馆里送货。
人到了那份上,能真正体会到没什么尊严的滋味,整天听那些小饭馆里的人训斥我也习以为常了,只要收下我的货说什么都行。
那会儿过得那叫一个苦,没白天没黑夜地干,忙得连饭也经常顾不上吃。回到我那破屋里,煮碗面条,拍根儿黄瓜,要不就啃个白薯、吃两个西红柿就是一顿饭。有一天,我骑着三轮车送货回来已经是晚上9点了,街上也没有路灯,我没看见小路上新挖了一条电缆沟,车一下陷进去了,顿时间,我整个人随之被摔了出去,什么都不知道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我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躺在路边的臭水沟里。我从沟里爬上来,借着月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三轮车从沟里拉了上来,又找回散落在沟里的空桶。车子已经摔得不能骑了,我一步一瘸地艰难着走了大约一个小时才回到我那小破屋。
我真是晃晃悠悠地推开房门的,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就起不来了。到那时才发现我的脸上、鼻子、手上的血早已凝固成了硬壳,脚腕儿肿得有碗口粗,身上还有很多的擦伤和摔伤,有的伤口还在向外溢血。有好半天的工夫,我才扶着墙吃力地站起来。我打开水龙头洗手,手指甲上粘的东西怎么也洗不掉,当我仔细看那手指甲的时候,我惊呆了,10个指头有6个指甲已经翘起,指甲缝里还流着血,指甲中间凹下一个坑儿。我心里明白了:这是贫血、缺钙造成的。
我去村子里的私人诊所,那里的刘大夫给我的诊断是:低血压、低血糖、严重的贫血,心脏也有问题,脚踝骨也严重扭伤。刘大夫立刻把我按在床上输液,说如不马上治疗就会休克。
那10天里,我输了24瓶葡萄糖、10瓶氨基酸,依然不能下床。最后又输了3瓶人血白蛋白,我才能下地走路。
诊所距离我的住处也只有500米,病好后,我离开诊所回家,路上看见一个卖西瓜的地摊,我摸着圆圆的西瓜直发愁,因为我连搬个西瓜的力气都没有。就那500米的距离,我居然停下来休息了7次,等终于回到了我那间土房子,我站在称原料的地秤上,称了一下自己的体重。我1米78的个头,体重却只剩下110斤。
我也算是命大福大,病好后,经过三四个月的苦干,产品销路慢慢地上升了。我是搞机械出身的,后来我使用的生产机器全部是我自己组装的,搅拌机、灌装机什么都有。客户也渐渐地由几家发展到30多家。我改名叫扬帆,就是重新扬起风帆的意思。那名片现在都有。我雇了三四个人出去送货。再后来有车了,开着车送货。半年后,你知道北京大概有多少客户用我的货?300家,像首都宾馆这样的大宾馆定我的货有10家左右。首都机场一共4个大餐厅,用的全都是我的货。一次就拉1吨。
我那时虽然又赚了钱,可是全用到投资设备上去了。我那时又开着车送货,成本过大,利润太低,我支撑不下去了。而且货款都是按月结账,资金周转不过来。我想要是能够再有一笔钱就好了,那怕几万块钱呢,可上那儿去借呀,我欠的债还没有能力偿还呢,谁会借我呀?
那些债主里还有一个把我告到了法院。那时候几万块钱就是个大数。法院立了案到处找我,有个朋友跟我通风报信了。半辈子风平浪静的,哪经过这些事?一听说法院找吓得要命,有时走街上,冷不丁听到警笛响就打个激灵,以为有人来抓我。
当时不知道怎么,我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是有地方能出卖器官就好了。我当时在日记里写道:我不知道中国有没有收购人体脏器的医院,如果有的话我愿意卖掉自己的一个肾,哪怕卖个三万五万的,我的事业就能发展起来了。
我真是觉得走投无路了,再说卖了器官还能帮助别人,这不一举两得的事儿?我挺激动,第二天早晨就直奔了一家大医院,找到外科的一个主任,对他说:“大夫,我想卖掉自己的一个肾,能卖多少钱?”主任用惊奇的目光看着我说:“你穷疯了?你是不是有病?开什么玩笑!”我说:“大夫,我没有疯,我也没有和您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诚恳地说。主任问我:“小伙子,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大夫,我的事业失败了,欠了一大笔的钱,我还要重新干事业,急需这笔钱。有了这笔钱,我就能把事业干起来,就能还债了。”
“我还没有听说过卖肾干事业的呢,你没有一个健康的身体拿什么干事业?听说过没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啊?你还年轻,人生的路还长着呢,你可不能胡思乱想呀!再说了,像这么大的事儿,需要你的亲属签字才行,他们能同意你这样做吗?”
离开医院后我很失望,就回到了久别的生母家———那会儿我的养母已经去世了。我把要卖肾的事情跟我母亲说了,希望征得她的同意。谁知我亲妈听完,“扑通”一声就给我跪下了,哭着说:“孩子你可万万不能这样去做呀!妈妈生你养你不容易呀,咱家就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你可不能胡来呀!”说完立刻打电话把我大哥和妹妹叫回家里,给我开了个家庭会,商量我今后的出路。
我妈那天才得知我欠下了巨额债务,而且还有个债主把我告上了法庭,法院也在到处找我。我妈家的亲戚好多都在国外,她出主意说,我看你干不下去了,干脆到国外先躲一躲吧。
我那会儿有官司在身,哪敢出头露面的?好在我妈妈在改革开放后成了区里的政协委员,她出面很容易地帮我办好了出国手续,让我去日本的姨妈那里。
就这样,1994年那年,我把这个小工厂托付给了和我一起创业的两个外地来的打工仔。这辈子从没想过要出国的我,背着一身的债务,还有沉重的良心债去了日本。离开北京那天,我一路上胆战心惊,唯恐还没上飞机就被人给摁住。
初到日本时,我觉得好像飞出笼子的小鸟,终于自由了,不用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不会再有人天天追债了。可是,新鲜感一过,那笔巨额债务又开始压上了我的心头。每天都有一种良心被折磨的感觉。我的心脏病就是那会儿落下的。我想如果就此躲藏在国外,那么我还算个男人吗?我的后半生将永远不会安宁。我必须要挣钱还债,我要学点东西,将来一定再回到中国去。
日本人大多喜欢中国文化。我跟姨妈说我会篆刻,她说那行啊,我找日本人给你联系。这时我就让国内往来的人给我带石头。市场上买一块石头可能也就十块八块钱的,到那儿我给日本人刻一个章就300。后来又开始画油画,拿了一本全是北京老胡同的摄影画报,我就照着那本画报画一些北京民宅。日本人非常喜欢,一幅千儿八百就买走了。
靠着画画和篆刻我挣了一些钱之后,我就到东京美术学院进修去了,学习装潢设计。
我在日本4年有两个最大的收获,一个是学习了装潢设计专业,后来回国我就是靠着这个再一次在事业上立了起来;还有一个就是结识了我现在的太太———大仓樱子。我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那时她是瑞士东京银行总裁的秘书,而我是一个穷学生;不但离过婚,还负债累累。那时我也没想结婚,哪想过能跟日本人结婚!我对婚姻确实很胆怯,宁可试婚我都不能轻易再结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但跟她认识以后感觉挺好,大概半年就结婚了。结了婚我就回国了,我一个大男人得养活她呀。
刚回北京时住在我妈妈家,邻居们都知道我会画画,说家里要装修让我帮着设计一下。我的设计图全都是手工画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是手工画。他们看完图样很满意,说要不你再给我装修得了。我跟他们一块儿干,整个房屋的水电全是我一人儿弄的。我学的是设计,以前又搞机械出身,还学过电工,所以搞装修的话我得算是强项。
我这活干完了就传开了,当时光在那一个小区里就有十多家找我,还包括要装复式楼的。就这么干着活的过程中,我的装饰公司就成立了。说来也特巧,公司成立后正好遇到我们家一个亲戚,他说我们办公楼有一个多功能间想做一下,你来看一看,提个建议。我看过后,画出设计图,他们老总一看,当时就通过了。这个活是“顺美服装”的,他们的工程预算是15万,惟一的要求就是一个“快”字,20天之内必须把这个工程做完。我跟打仗似地把这个活抢出来的,完工后非常漂亮。他们老板是新加坡人,对我的设计和装修活儿很欣赏,又问我,他们上边那间是不是也能装一下?结果我在“顺美”公司一下子干了1年,他们的主楼全是我给装修的,两个工厂的改造也都是我来做的。这一个工程让我赚了很大一笔钱。
我拿到钱后第一件事你可以猜得到吧?就是还债。
我一个一个地给朋友们打电话,已经过去快8年了,很多人的电话都变了,我通过朋友找到他们,告诉他们我要还钱。其中还有一个朋友是广东的。
见到我终于出现,朋友们都大吃一惊。我对朋友们说:“我实在是对不起弟兄们。当年做了这么一件小人的事儿,我希望你们能理解我。终于有一天我能还你这个钱了。如果还不了你的话,我这黑锅背一辈子,这个骂名也背一辈子。”
最后一个人的钱是2001年8月31日还的。这个日子记得太清楚了,因为这么多年来,我终于可以放下这笔良心债,终于可以对朋友们说出还钱这句话了。而且我履行了自己的承诺,全部是加倍还给朋友的。当年欠的40万块,我还了将近80万。那天回家,我激动得一个晚上没睡着觉。
其实我对我太太也是撒了谎的,结婚后,我一直没敢告诉她我有那么多债务压身。她曾经问过我,但是我没说,我的公司即使在前期那么难的时候,我都没要过她家族里的一分钱。
现在我很轻松,可以平静地过下半生了。
网上历程
我上网纯粹是个偶然,以前我写东西都是手写,手上都磨起了茧子,所以干脆买台电脑慢慢学打字吧。打着打着就开始上网了。发现网上还有聊天室,就进去聊天。那时的感觉———可找着知己了。
说上网,这里还有个原因。虽然我做了这么多年生意,但是我接触人的面挺窄的。我在顺义那里买了房子后离城远了,更是很少出门。我的朋友们都在市内,而且都成了家,我们这个年龄的人都有自己的一摊事儿,哪有工夫坐那瞎聊啊?我又不喝酒,也不喜欢那种热闹的场合。要是一俩人儿一起聊我能聊两天两夜,可要是一大帮人跟那儿聊,10分钟我可能就烦了。
在网上我觉得能够寻找到可以交流的人了,我基本上是以文学艺术或者人生话题为主。情感的话题我不聊,性的话题不聊,政治话题不聊。有时遇到人问我聊什么,我说除了这3个问题聊什么都行。我可以确切地告诉你,自从结婚回国以后,我身边除了太太没有别的女人,所以我不想在这方面浪费感情。
我很珍重自己在网上的形象,虽然人家都说网络是虚拟的。
聊了两三个月后,朋友介绍我去了论坛。在论坛发了大量的帖子,大多数都是写自己的经历,觉得那么多年里经历的一切,终于可以说出来了。在聊天的过程中,我也结识了很多朋友,有人知道我喜欢朗诵,告诉我网上有那种专门可以朗诵的语音室,并且对方告诉我叫“碧聊”。
我发现网络太丰富了,居然还聚集着这么多喜欢从事朗诵的人。那里好多都是北京广播学院的老师,还有各文艺团体的演员、电台的播音员什么的。我觉得终于找到可以让自己的爱好发挥一下的地方了。我把自己写的帖子拿到那儿去朗诵,居然大受欢迎。我从此就在那儿安家落户了。每天忙完了公司里的事儿,晚上9点多等太太睡下了,我就坐到电脑前,尽情地朗诵,也听别人朗诵。慢慢我发现,网上有许多喜欢朗诵的朋友,但是他们不知道应该怎么入门,我就开始利用语音室办培训班。第一期就有80多个人来报名,我是免费的,自己从出版社买来《朗诵语言技巧与实践》和《演讲语言技巧与实践》两本书,给每个人寄去。当然以后再办就要收费了。我的篆刻班也马上要开始了,通过视频给大家讲课。
今年5月份,我自己也申请了一个语音室,叫“吟诵剧场”。除了讲课,我还每个月帮助别的朋友策划个人作品朗诵会,已经这样做过好几场晚会了。
通过网络,我结交了上百个朋友,这在生活中几乎是不可能的。我做过2个论坛的版主,“碧聊”也有3个语音室都给我办过晚会。我的作品都是写我自己的人生经历的,我有过大起大落的经历,很希望对别人有一种启发、激励的作用。我也想通过网络广泛地宣传人与人之间的真情。在五六个朗诵室,一提“北京诗鸽”全认识,有时候即使我不用这个名字,但是只要我开口读,人家一听我的声音就知道。还有一个“阳光”语音室开办了一个“点评沙龙”,每次到场的都有200人左右,每星期六晚上9点到11点我在那儿坐堂点评朗诵呢。
也有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上网?我很简单地告诉他们4个字:充电、放电。充电就是从对方身上能学到点什么,放电就是我能帮你做些什么。现在还是付出的多,但是这种所谓的付出是把自己身上的东西表露出来。大家说诗鸽爱张扬,那是我把它当成我的又一个舞台。朗诵我会,篆刻我会,表演我会,画画我也会,至少在这4个方面我能做一个中级的老师,可以得到别人的认可我也有成就感啊。如果没有网络,我的这些专长也没有地方实现。说句开玩笑的话,谁跟我说上网不好,我跟谁急!
我现在公司做到了中等规模。原先在大兴的那个小工厂,我无偿转给了在我最困难时帮助过我的王学国。而在我出国后帮我照看工厂的那两个打工仔,后来跟着我来到了装饰公司,一直帮我做管理。去年我又成立了一个与日本方面合资的机电公司,“非典”时捐给小汤山医院的岗亭就是这个公司生产的。
结局
人到中年,经历了这些大起大落,我把什么事情都看得很淡了。钱这东西是身外之物,没有不行,太多了,说心里话也不是好事儿。够我和太太两个人花的,够两个人最后入土的费用就可以了,剩下的钱做点慈善事业,我觉得挺好的。
我一直想办个艺术学校。假如我真再挣钱了,一定拿出50、100万的在郊外办个艺术类的学校,像美术、广播事业这类的。网上的语音室就算是我事业之外的事业吧,既能挣钱又能丰富业余生活,还能展示自己的才华,一举多得的好事儿,何乐而不为?
采访后记
如果你也上网,并且也知道语音聊天室的话,那么,你差不多也就会知道诗鸽了。如果不出差,也没有生意场上的应酬的话,他每晚都会准时出现在几乎每个上网聊天的网民都熟悉的“碧聊”上。我曾经跟他开玩笑,说上网好像成了你的事业了,他毫不掩饰地笑答:“它就是我的事业。”
在网上,常常见到如诗鸽一样的网友,比如那些在各类BBS上担任版主的人,那些在各个聊天室担任网管的人,你可以看到他们对于网络的热心,对于网友的热情,那一份沉迷于网络的执著着实令人吃惊。我曾经非常热衷于对这类网友加以批判,觉得他们是将自己的一部分生命浪费在网上了。但是,在我认识了越来越多的网友后,我开始部分程度上理解了他们———当然这并不表明我百分之百地赞同他们的行为。
在外人看来,诗鸽的今天很风光,当一个不大不小的老板,有钱有房有车,很多人终其一生也许都做不到他这份儿上。但是,有谁知道他的内心却背着这样一个沉重的过去,这一份压抑和风光之外的寂寞,就不是外人能够感知的了。而网络终于可以将他的一切得以释放。我想,网络于他,他于网络,互为因果着,算是找到了彼此最好的表达。
本书截稿的时候,中央电视台正在举办第一届朗诵艺术电视大赛。很多著名的朗诵艺术家和主持人,如:陈铎、虹云、方明都悉数登台亮相,许多新秀也一展身手。知道诗鸽是酷爱朗诵的,我因此问他有没有看电视,他说天天在看。
“我真后悔没有报名参加。”他在电话里懊恼地对我说。
采访时间:2004年6月29日上午11:30
采访地点:向楠家中
受访者:诗鸽
性别:男
年龄:45岁
网龄:3年
教育背景:大学本科
职业:私营公司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