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楠:上网久了是不是那种虚幻的感觉就没有了?
紫烟:是,特别是见过许多网友后,慢慢地冷静下来了。也明白了很多人为什么会上网了。很多东西他们在现实中得不到,在网上宣泄自己的感情
向楠:你这人好像特有责任感?
紫烟:我一辈子活在责任里,因为从小到大是别人的榜样,弟弟妹妹都得向大姐学习
向楠:我不觉得婚姻的破裂问题出在你自己身上吗?
紫烟:开始不觉得,就觉得我是一心为他好,他为什么一点都不能理解?
向楠:那会儿人们都觉得你像个工会主席似的吧?
紫烟:我都觉得自己像个工会主席,天天在网上开导别人
向楠:你每天在网上等他吗?
紫烟:对,就从在QQ上给他留言开始。我天天晚上10点一直到夜里在网上等他,就为了告诉他不能放弃
向楠:你知道这件事是什么心情?
紫烟:那天我难过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趴在电脑前痛哭了一场
向楠:如果他真是一个大型企业的话,怎么会这样操作?
紫烟:所以我一听就是鬼话,但我还是把钱汇过去了,我倒要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向楠:你有没有那种特别上当受骗的感觉?
紫烟:倒没有觉得受骗,我就觉得不可理解。他骗我,把这个戏演两年演三年,他图什么?累不累呀?
引子
如果不是上网,我原本没有任何机会认识紫烟,如果真那样,也就不会有这次对她的采访了。我们的认识很富有戏剧性。有一天,我突然收到一份陌生人的邮件,是一所专科医院的简介,并附有该院的地址和电话。因为信箱里天天被广告邮件轰炸,我看也没认真看就给删除了。事后在新浪的一个聊天室,有人过来同我打招呼,问我可曾收到过一份邮件,说是她发给我的,是她听一位网友说我身体不好,她想帮助我。
这个人就是紫烟。
对这样一个热心的女人,我于感动中说了一堆客气的感谢话,但此后就没有什么更多的联系。我上网的时间不多,即使偶尔去聊天室,也极少碰到她,后来知道她总是夜里才上网。
此后没过多久,我们竟然先后来到同一个论坛,第一眼在那个论坛看到她的名字时,竟大喜了一下,觉得网络那么大,世界却这么小,算是缘分吧。因为有了先前的交道,彼此的感情很容易就建立了起来。然后我们像许多网友认识的过程一样,聊天、留电话、见面,成了交情很深的朋友。每次她来北京出差,我们定会约着一起吃顿饭。
在我的印象里,紫烟性格豪放,待人热情,是个做事业的女子,每天风风火火地跑来跑去,我们无法有太多的时间在网上见面,只在每个节日里彼此问候。她永远是在电话里爽朗地大笑,永远留给人朝气蓬勃的感觉,让我常常忘记她其实已经是个中年女人了。就是在她离婚的时候,她也是在电话里大笑着告诉我这件事的,让我连安慰她都找不到理由。
在我做采访时,想到了她,打了电话过去,问她可否愿意讲点网上的事情给我听。她先笑了好一阵,笑完了问我:“啥时候过来?我去车站接你。”
我到达紫烟所在的城市那天,这个夏天里的第一场暴雨突然而降,狂风把临街的大树一棵接一棵地连根拔起,许多高悬的广告招牌,经不起风吹雨打地飘飘然从天坠落。坐在她的车里,我们像划船一样在已经成了河的街道上穿行。看着那些在狂风中摇摇欲坠的物件们,我发出一阵阵地惊呼,她却临危不乱,一边在横七竖八倒了一地的树枝中间左冲右突地前进,一边居然还能镇静地接听她母亲焦急地打过来的电话。我用了周星驰的夸张语气,开玩笑地说:“哇!不用这个样子迎接我吧?就算不愿意讲你的事给我听,也不用让老天爷帮忙给我下马威吧?”她也笑,说:“这算什么呀?你不是来听故事的吗?我的故事比这惊险多了。没见过这点世面,你还算上过网吗?”
讲述
网下人生
认真说起来,我这人前半辈子都挺顺。我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我是在学校大院儿里长大的,从小学、中学到大学一路挺顺利的。毕业后工作分配也很顺,是在我们省里最好的设计院工作。我在设计院搞了10年的设计,是我这个年纪里最早一批评上中级职称的工程师。
我是老大,下边还有一个妹妹。我不但在我家是老大,在我们家所有同辈儿的亲戚里都是老大。所以从小大家就把我当成一个小大人来看,当成一个榜样一样树立着。所有的弟弟妹妹都要跟大姐学,所以我就感觉我一直都在肩负着一种责任。我从小学到中学一直都是班长,就觉得自己有责任不但要管好自己,还要管好别人。其实有时候内心不太想做个好学生,也想有点反叛,可又不敢。我的性格可能有点双重性,外表很顺从,内心很反叛。又或者是因为顺从得太久了而想反叛。
参加工作以后我也差不多年年都是优秀工作者。在一种责任和光环的笼罩下,我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觉得我已经不是在为自己活着了,是为了一种责任活着,太累了。我必须处处严格要求自己,而实际上人都是会有一点惰性的,有时候也不太想对自己那么严格。你知道吗?就连我结婚后,一三五回婆婆家,二四六回我妈妈家都是已经有了严格的规矩,不能变的。那时候还没有电话,我要是偶尔有一天不回去,都要先回家请完假再走。因为在那个规矩里太久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我要是不回去,父母就会非常担心。他们的那种担心搞得我天天背着那种责任,我要按时回家,我要怎么怎么样。可我真的非常想自由一下。于是,我毕业10年后终于忍不住了,跑到了南方沿海城市工作。
我上大学时,完全可以考我父母的学院。在专业选择和分数上对本学院的子弟可以照顾,上完学还可以留校,守着父母。但我就是因为内心的那种叛逆,坚持报考外地的大学。当时想的是,再也不回来了。但是毕业后为了父母,我还是回来了。
我和我丈夫是自由恋爱的。他的家庭和我的一样,爸爸妈妈也都是大学教授,我们又都住在一个大院里。他比我小两岁,毕业后分到我们单位,和我在一个办公室工作。我们每天上下班老是一起走,慢慢年龄大了,要找对象了,周围人都说你们挺般配的。既然大家都说般配,那就恋爱吧。我是因为觉得应该给自己一个婚姻了才嫁给他的。我们结婚那天,婆婆跟我说:“我就把他交给你了。”哎呀!我当时的感觉是,我又背了一个责任。我们结婚8年都没要孩子,就是因为我感觉不能要,要了孩子我又多一重责任。你看,我都被责任给压怕了。所以我一直一直在逃避,实在躲不过了才要的孩子。反正我的感觉就是一直活得不轻松,一直要为别人怎么怎么样。就像有句话说的:你幸福,所以我幸福。我觉得老是在哄别人开心,别人的一个脸色不对了,我就觉得我也不能笑。
大概从我上小学的时候开始,曾经在很多年里我一直喜欢一个比我大10岁的邻居大哥。我和他妹妹特别好,然后就认识了他。我一直受他的影响,连看什么书都由他指点着,一直把他当成一个榜样,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感情上的事情,即使在我长大后也没有说过,只是互相之间都知道有好感。他是我心里的一个偶像,我拿他作为一个标尺来衡量。他特别优秀,他的父母也都是教授。1977年恢复高考时,他家同时考上4个孩子。我知道我跟他是没有可能发展的。当时男大于女10岁在别人眼里都是不可思议的,我父母肯定不会同意。后来很多年里,他一直像个影子挡在我面前,包括在大学里认识那些男孩子,我都始终拿他来做对比,觉得谁都不如他,所以一直一直往后靠,包括他都结了婚有了孩子了,我都不知道如何去了结这个事情。到最后和我丈夫结婚的时候,都是要给自己画上一个句号的心理。他对我的影响太大了,包括我的世界观的形成都跟他有很大的关系。我感觉他一直在带着我往前走,一直在教我怎么做人,怎么做事。忽然间换了现在这个男人,年龄又比我小,思维方式也比较简单,所以突然间觉得没有人跟我交流了,没了精神支柱。我们俩好像就是过日子,没有精神上的交流。他人很好,对我一直挺好。我的脾气有时候不好,他处处挺让着我,我们俩从认识就没红过脸,包括到离婚为止他都没跟我吵过。其实好像跟他也能过,但一直觉得不是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加上对旧环境的厌倦,我最后还是离开了家乡,跟我丈夫一起调到了南方。当时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我们俩在一个办公室,夫妇间做同事有很多不方便。不论你做得多么努力,只要一个人稍微有点错就会牵涉到两个人。不过,办调动的时候,前赶后错的,我们还是又到了一个单位。但感觉很不好,我们俩就商量还是分开。他就先调动在一家很大的公司里。在那里只做了1年,公司就派他到我们家乡这个城市承包了一个分公司。
1996年我生了孩子,回家乡休了半年产假。产假一结束,我爸爸妈妈就陪我和孩子一起回了南方,直到孩子4岁多我们全家才又回来。他一个人在这边。作为父亲来说特别可惜,是一种缺陷。孩子最最可爱的那段时间他没有看着孩子怎么成长,孩子长到那么大了还根本不懂得什么是父爱,只是从电话里和从照片上知道他有个爸爸。他一年中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能够跟孩子在一起。时间长了,对孩子的成长不好,我也挺愧对我父母的,他们一直跟着我在南方,人生地不熟的,为我做出很大很大的牺牲。我咬咬牙干脆还是回到他身边了。
当时他也说,回来吧,回来吧,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怎么都行,日子怎么不能过呀。你就回来吧,工作要不要无所谓。我的离开也下了很大的决心。本来安安稳稳的日子,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包括退休、养老,通通都没有了。
以前在机关工作时,在那个圈子里我可以说是呼风唤雨的,什么事儿都是别人求着我。猛一下回到家里,我变成个家庭妇女了,每天除了带孩子没别的事情。孩子送到幼儿园,早上走晚上才回来,这一个白天就没事儿了。我就炒了一阵子股票,但是我妈妈不喜欢我干这个,觉得这不是什么正经事儿。她老觉得她女儿可以做更体面的事情。
虽然心态上我有些不平衡,但好像也无所谓。我回来就是想能在丈夫的事业上帮他一把,他一个人做也挺难的。而且我们是搞同一个专业,有我帮助他,他可以做得更好些。其实我不懂,恰恰是我的这种想法,最后导致了我们的婚姻破裂。
我已经忘记了,当我回到他身边时,他已经自己独立在外边干了4年了,不像我们俩以前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都是我说了算,现在是他说了算。而且他也确实做了几个比较大的工程,事业上已经开辟出了一块很大的天地,各方面都有了很大的变化,已经完全不是4年前我所熟悉的那个人了。所以当我习惯性地对他指手画脚的时候,他开始不屑于理会,说你不了解情况,不要管那么多了,你就歇着吧;我挣钱养活你,你该炒股票炒股票,该出去玩就出去玩吧。总之就是拒绝我的帮助。但我觉得我是你老婆啊,我还能害了你吗?所以一心想帮他,结果两人就开始有摩擦了。我们当时住在他家里。我们从结婚就没跟公公婆婆一起住过,这次回来住他们家里,我特别不习惯,怎么可能像在自己家那么随便呢?我的性格又是那种有什么事都憋在心里头的,就是再不满意我不会说出来。所以自己心里头挺苦的,也不知道跟谁去说。勉强住了3个月以后,我就要求搬回我妈妈家。但在我们家他反倒又变得不是很习惯了,他也没跟我们家一起住过。两人为这些小事也生出许多摩擦。时间长了我说不如我们找房子自己出来住,于是就找朋友借了现在这套2室1厅的房子。但真等到搬家的时候,我们的矛盾已经基本上不可调和了。
网上历程
找到这个房子搬出来的时候,他开始时不想回来,后来勉强搬回来也不跟我一个房间住。我们同一个屋檐下过起了分居生活,他一个屋我一个屋。我内心非常苦闷,但没人可说。在这种情况下我才开始想上网。
在上网之前我曾经炒过股票,在股票大厅坐了1年。跟那帮婆婆妈妈的人在一起觉得太累,就自己买了电脑在家炒股。原先也听别人说上网聊天挺稀奇的,但没尝试过。如今这种心情,就特别想去上网聊天。白天看完了股票,晚上就去聊天室。我还记得第一次进聊天室时战战兢兢的,跟一个过客说了一句“你好”时,竟然浑身发抖。记得我问那个人为什么不回家,跟家里人交流,他说:“跟家里人有什么好说的呀?”我就想到了我自己也是这种状况。我丈夫回来就进他的屋关上门看电视,我们几乎不怎么说话,你想说话他也不理你。那日子过得挺难受的。这么多年我从来没有被人当做不存在过,好像有透明人的感觉。所以我就在网上问人家:“你们尝没尝过他的眼睛穿过你看到对面,完全当你不存在的那种感觉?”
我一向比较要强,在我们那个圈子里,大家都觉得我什么都优秀,没有人知道我内心深处的感觉是一团糟。我们是大家的楷模,谁都说我们夫妇是郎才女貌,是最般配的一对,所有的朋友都羡慕我们,谁都没有想到我们俩会出问题。所以我不可能跟周围的朋友说我现在出问题了,而且我也没有这种习惯,把自己的苦恼说给别人听。从来都是我帮别人解决问题,别人有什么事来找我,我把别人开导得高高兴兴地走了。所以当时只有上网,找那些不认识的人去倾诉。反正说完了大家转身就走,跟谁都不相干。我经历了很长一段这样的时间,会问人家一些感情上的事情,比如:你们遇到这种问题会怎么处理?我当时就是想不通,就觉得自己挺委屈,一心一意对他那么好,他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冷漠?觉得受不了,没有觉得是自己出问题。这种网上倾诉确实可以排解很多事情。当说了几遍之后,慢慢就开始反省,包括别人也会问我:“你有没有想过你自己出错了?他在你面前没有找到一个男人的感觉。你也没有找到一个女人的感觉。”自己想想,也确实,自己也想做一个小女人,但是觉得他比我小,我得关心他,而且他父母也说过那句话“这个人交给你了”。他可能也觉得,他在别人面前可以有那种男人的东西,可是一回家全都被你管完了。现在想,我们俩可能是颠倒了,互相之间都没找到那种感觉。我在网上聊得次数多了,慢慢也开始反思自己以前的做法了。如果换一种做法是不是就不会是现在的结局?我除了聊天,也上网看了很多婚姻生活方面的文章,包括心理咨询类的文章,意识到我以前的很多做法是不对的。我当时问自己最多的问题是:为什么自己表现得还可以,尽心尽力地去做,他还会感到压抑?他觉得不快乐?答案就是我把事情做得太多了,没有给他留有一个发挥的余地。所以我非常感谢网络,它让我慢慢地从那种不良情绪里走了出来,对于婚姻也开始有了些自己的认识。后来当别人遇到困惑再来跟我诉说的时候,我就会开导别人。我那会儿像个工会主席,很热衷于这种事情,谁来找我诉说这种事情我都会很耐心地去听,也把自己的想法说给别人听。慢慢就发现,当我能够开导别人的时候,说明我已经想明白了。所以我变得越来越开心,也敢于面对离婚了。以前一直还想挽回,一直还在努力,越勉强越糟糕。所以到我们离婚的时候我的心情就很平静。
当然这是我后来的感悟,在我低迷的时候,有一次,一个叫“阿笑”的朋友在网上征聊,我就接了他的话茬儿。他对我讲,他跟他妻子很久没有同过房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是他老婆不喜欢。他问我知道不知道女人不喜欢这个到底是为什么。我从来没有跟人家聊过这方面的事情,也不是很懂就问他妻子为什么不喜欢,他说如果知道就不来网上问了。他说他孩子很大了,但是他妻子一直就不喜欢。我跟他说夫妻生活在一起不一定非要同房,只要两个人有感情,有共同语言也可以。你看,我自己的麻烦还没搞定还开导别人。他又反问我为什么上网,我就把我的困惑告诉了他,当时他给我的感觉就是很会心疼人,我那时候也正是非常需要人安慰。那个人文采很好,能把我想说的话一下都说出来,能顺着我的思路来开导我。在我苦闷的时候能有人来安慰,心里很感激。过去都是我心疼别人,在家里,我丈夫的大小事情也都是我来管的,却从来没有被人心疼过。在聊天室里却有了头一次被人呵护的感觉。当然也没跟他有什么网恋,我一直在教他怎么处理和维护夫妻关系。他说他也在想如何跟妻子搞好关系,现在想开了,他老婆人挺好的,两个人之间没什么大矛盾,反正没有夫妻生活也能过日子嘛。
那可能是我第一次跟网友谈很深的话题。我刚上网时特别谨慎,不会告诉人家自己是哪里的,而且绝对不跟本地的人聊,怕引来麻烦。大家在网上是蒙着面说话的,可以说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感觉网络是个垃圾筒,可以把自己所有的不良情绪都宣泄出来。总会有人接纳你,听你说,还会有人安慰你。你却不知道对面是什么样的人,男的女的都不知道。我印象中那时网上的人都挺高尚的,也没有遇到过什么网络流氓。
后来聊得时间长了,交了好多朋友,也就真的有故事发生了。其实我要讲的那个故事很多人都知道,但是他们只知道故事的开头,没人知道故事的结尾。
那个人叫“一丁”,是在“新浪”聊天室见到的,我也忘记是他先跟我打招呼还是我先跟他打招呼了,反正就那么认识了。刚开始跟他聊也是平平淡淡,是从孩子聊起的。他说他有一个女儿叫冬冬,我说这么巧,我儿子也叫冬冬。他告诉我女儿已经上高中了,说她妈妈已经过世8年了,他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冬冬很听话。我俩就是从孩子“冬冬”聊起的,我就把我的情况也告诉了他,还告诉他我跟他爸爸两个人正在闹矛盾。他劝我不要这样,对孩子不好。
那时我上网时间不长,似乎一下子感觉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地方。
那段时间我们大学同学刚刚举办过毕业20周年聚会,感情上正热乎着,隔三差五地就一帮人聚在一起唱歌吃饭,每次都折腾到夜里一两点。每到这时我就跟他们说上网的事儿,拼命鼓励他们上网。他们都觉得不理解,我就跟他们说网络的好处,他们再在一起吃吃喝喝的时候,我宁愿回家上网。我当时需要的是有人帮我来调整我苦闷压抑的情绪,但在同学之间,说的还是以前的事情,我已经不需要那种话题了。什么你是班长啊,你是最优秀的啊,总之还是以前的眼光,不能帮我解决什么实际问题。而我当下存在的问题,在那种场合是无法说的。他们越说我好,我越觉得很失败。什么都弄不成,家也弄成这个样子。所以只有回到网络上,我才能重新调整我的情绪。
我发现网上很多人都存在像我一样的问题。我一直说天天夜里泡网的人都是不正常的人,正常的早回家睡觉去了。不管在网上表现得如何优秀,肯定是心理有障碍。如果偶尔上来看看还可以,但天天泡在网上的人,肯定有问题。
我就是在那个阶段认识“一丁”的。“一丁”说他是西安人,他和我聊天的口吻特别像个大哥哥,很像我小时候那个邻居大哥,什么话都可以跟他说。更多的时候是他在劝我,还说要来我家跟我老公谈谈。我说没有必要。
聊了大概有几个月吧,“一丁”突然给我发了一封信,说他这段时间不会上网了。他从来没给我写过信,那是第一次给我发信,要我不要找他了,他要走了。这之前就有1个半月左右没见到他,再上网就看到告诉我说他住院开刀了,但也没说什么病。然后突然又接到他一封信,说他要去找他爸爸了。他以前跟我说过,他父亲特欣赏曹操,所以死后就葬在曹操墓附近。现在他说要找他父亲了,肯定是他得了不治之症。你想想,我看了这信是什么感受?我当时就觉得人怎么能说放弃就放弃呢?我急得在网上到处跟人打听哪儿有曹操墓,有人说在许昌,有人说在驻马店,还有人说在亳州。我想,我一定要知道他在哪儿,把他找回来,有病不能说不治就不治了。我那种感觉就好像是对一个很好的朋友的关心。后来我就在QQ上给他留言。说,人不能放弃,一定要尽自己的努力,生活还是美好的,你还有孩子。再说现在科技那么发达,什么治疗手段都有,不能不治。反正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们相互也没有留过电话什么的,我无法联络他。
从给“一丁”在QQ上留了言开始,我每天晚上10点上网一直等他到夜里一两点。我就觉得他应该还会出现。网上好多朋友都知道我在等他,也都知道他生病了,在替他担心。等了有一个多星期吧,那一个星期我真是觉得度日如年,不知道去哪里找他,不知道他是死是活。1个多星期后他突然出现了,对我说:“我不能这样,我还没有一个交待,我来跟你说最后一句话,说完以后就再不出现了。”他一出现,我就觉得好不容易抓住了,你不能再跑了,我不论用什么样的手段都要让你有一个生的希望。他说他对生活惟一的留恋就是放不下我。你说人在那种时候是不是都特傻呀?我相信了他的话。人在那个时候是没有理智的,完全凭着感觉:我要救这个人。其实,当时也不是对他一点怀疑也没有,但即使是假的,我也要把他当真的,万一是真的呢?他对我说:“人到这时候,有些话我想跟你说,我挺喜欢你的。”他说:“我反正也没有几天了,医生给我说的是一个月的时间。”我当时想也没想,脱口就说:“我要去陪着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要让你在最后这1个月里过得安心。”他说不需要,“不想让你见我,我现在完全都脱形了”。我记得那天我一直要求去,但他就是不答应。后来他告诉我他在亳州。亳州在安徽,离我那儿不远。
既然不让我去,那么我就在网上陪着他。那1个月的时间,我们俩几乎天天在网上聊。你想想看,一个你当做是朋友的人,就快要离开这个世界了,你会是什么感受?反正我特别难过,跟他聊天心里特压抑,还得强作笑脸去鼓励他。在那样的心境下,他说什么你都会相信的。不管相信不相信,你都要把这事儿当成真的,这是你的一种责任。当时一个很好的朋友经常在旁边看我聊天。她知道我难过,就一直安慰我。我撑起来再去安慰“一丁”,你要活下去。我们俩就这么一天一天地聊,聊他的过去,聊我的过去。然后再瞻望未来,能活下去怎么怎么好,去山里头找个小屋,过男耕女织的生活。我的目的就是我要留住你,你要想办法治疗。我给他找了很多关于肿瘤这方面的书,甚至还去参加了我们省当时搞的抗肿瘤明星大会,去听人家怎么治疗,然后把资料全部发给他,目的就是告诉他活下去。那些日子,我只要听说哪里有治这种病的,就到网上去查。给你发那份邮件的时候,我正好就在为他查各个医院的资料。
坚持了有1个月,真的是整整1个月。每天晚上陪他聊,有几次甚至是一个通宵。后来他说他不行了,难受,说已经住在医院里。我说医院里怎么可能聊天?他说用笔记本。他说女儿还在上学,他是在另外一个地方住院,不想让女儿知道。他说身边只带了几个人。老实说,我偶尔也会对这件事情有些怀疑。我有个朋友就老是告诉我千万别轻信网上的人,但当时我无法判别是真是假。你们可能旁观者清,知道他说的哪句话里有假,我不能。如果我怀疑他,我的良心会受谴责,我只能把它当成真的,我宁愿陪他到底。
1个月后的一天中午,有人上网来找我,说他叫周什么的,因为“一丁”曾经告诉我这人是他的秘书。看到他来找我,我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果然这个周秘书就说“一丁”已经走了,刚刚火化了。而且走的时候是带着我的照片走的,“一丁”因为在生病后曾经跟我要过照片,我就发给他了。他说他放大到1米多,放在病床前边,说看着我才能活下去。
那天我难过得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趴在电脑前伤心地痛哭了一场,觉得生命里永远失去了一个特好的朋友。后来我在网上还发了一个帖子《朋友,一路走好》。
那段日子我不知道怎么过来的,总之很伤心。
过了有2个多月吧,有一天半夜2点钟,一个朋友突然给我打电话,说:“紫烟,快起来,那个‘一丁’在聊天室。”我突然就觉得见了鬼那种感觉,赶紧爬起来上网,果然他正在聊天室。我的一帮好朋友都在骂他,说:“紫烟为了你快疯了,那段时间你知道她怎么过来的?你现在居然还有脸敢冒出来?”我这帮朋友都认识他。因为在他说快不行的那一个月里,我把他介绍给我的那些朋友,他们都陪他聊过天。现在他突然冒出来,大家就开始谴责他,他说:“我不跟你们说,我要找紫烟。”他们就给我打电话把我叫起来了。他见到我后说:“听我跟你解释。”我们俩就到了QQ上,他跟我说他是出国去治疗了,现在等于完全换了一个人,“你现在见了会不认识我的。”我说:“我本来也没见过你,我不知道你现在换了一个人又是什么样。”他说:“我除了声音没有变,整个人都变了。”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已经有点不太相信了。即便他真的出国了,也没有必要用那个“周秘书”来编造他已经火化的谎言啊。这算怎么回事?但当时就觉得总归人是没有死,我也可以不用再为一个死去的人难过了。
从那以后,他会很长时间冒出来一次,我们也还是会聊天。他问我:“紫烟,我们以前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啊?你说要陪我的。”但是我慢慢地在敷衍他了,觉得他有些话不是很真实了。我倒没有觉得受骗,我就是觉得不可理解。一个人他要骗我,他把这个戏演两年演三年,他图什么?而且他还曾经说要给我钱,说我反正人要死了,女儿也把她送出国了,我要这钱有什么用?谁知道他是不是假装这么说的。我跟“他女儿”也聊过。我不知道是不是他换了身份还是什么,现在想想,估计也是他自己装的了。那会儿那个“女儿”也天天跟我聊,我让她叫我干妈,她完全是小女孩儿的口气,还把自己痛经什么的事也跟我说,说是这些没法跟爸爸讲。还讲她爸爸对她妈怎么怎么好。所以,后来我就觉得奇怪,他这样演戏图什么?
又过了半年多以后,“一丁”跟我说这段时间特别忙,企业在改制,他原来主持的国有公司想全部变成个人的。他说:“紫烟啊,为了以后的生活,我想把你的股份加进去。”我问:“你干吗要加我的股份?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他说:“你听我的话。”我说:“那你让我以什么身份加入?”他说:“你就算一个科员吧。先要有股份,以后的事儿就好说了。”他当时就跟我要钱了,说三万五万不嫌多,三千五千不嫌少。反正意思是只要你出了钱,我跟大家有个交待。我那时已经开始不相信他的话,他再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了。我说我没有钱,企业搞成这个样子,我自己也很缺钱,加上还有孩子上学的费用也很高。我其实是在找借口,总之就是不想给。但是他一直催我,一会儿说还有1周了,一会儿说还有3天了。后来他就干脆把账号留在我的QQ上,说:“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我考虑再三后回复他说:“好吧,我今天去银行汇款了,人家说没有姓名是不行的。你得有真实姓名。汇给谁?汇到哪儿?”他可能没想到我会用这种办法来考察他。他说:“不用吧?别人都是打账号进来的。”我说一定要有,没有的话,银行不给汇。他说:“那你就汇到会计的这个账号上。”又给了我农行的一个卡号。你说如果他真是一个大型企业的话,怎么会这样操作呢?我一听就是鬼话。但我还是把钱汇过去了,我倒要看看是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汇钱之前我看过他的IP,是在陕西韩城。我问他怎么会在韩城,他说韩城有事要做。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他最终落脚的地方。我后来跟一位朋友去过韩城,回来后我在QQ上给他留了一句话:“我去过韩城了,在韩城公安局报了案,把你的账号和名字都留下了。”但其实我根本没这么做,我想你如果不是骗子的话,你肯定会告诉我。留了这句话后,我觉得我就把这件事情了结了。我想用这个方法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他是骗子了。
从此以后,对方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出现过。
这件事情后,我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了一句话:我给了他2500块钱,我拿2500块钱了结了纠缠我两年多的东西,自己给自己一个结束。
后来想想,一个人为了骗钱,能够把戏演得这么久,这么真,也真够累的呀。
我曾经想用这件事告诉别人去规避网络风险,但想想还是算了,每个人有每个人做事的原则。我现在很能理解那些被骗的人,当时,对方说的就是假的你也会把它当成真的。你的善良不可能去怀疑别人。要是在那种情况下怀疑别人,会觉得对不起自己的良心。而且我说过,我这人就是老有一种责任感。自己在做一件善事,钱算什么?能够比得上人的生命宝贵吗?
其实如果不是因为这个人说他生了重病,我不会陪他那么长时间,跟他说那么多话。就是因为他说他要死了,我觉得对待一个就要死的人,让我怎么做都行,只要你能快乐地多活几天。就像好莱坞电影里,一个士兵牺牲前让女护士吻他一下,那个护士毫不犹豫地就吻了他。你说那个吻代表爱情吗?不是,那是一种很高尚的感情,是对一个将死者最后的安慰。
后来我看过别人的帖子,有好多人也遇到过“一丁”这类的人,我才知道网上专门有人演这种戏。不过我想,就算我真的看过那帖子,当事情真落到自己身上时,也还是无法怀疑他,包括他最后说企业改制什么的,我已经明明知道他的话漏洞百出了,但还是会想万一是真的怎么办?不是会辜负他的一片好心吗?总怕伤了别人的心,反正给的钱不多也不少,我把我该做的事情做完了,现在谁也伤害不了我了。伤害是你自己内心的东西,你自己不伤害你自己,任何人都伤害不了你。包括后来网络上谁来跟我借钱,我还是会给,但都是在清醒的状态下给的,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比如有一个小伙子,20多岁,在外面打工。告诉我说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房租都交不上了,姐姐你帮我一把,我过后马上还钱给你。我就真给他了。其实我明知道他不会还我的。后来他还到我这里来过一次,说要回家结婚了,要见我一面。我说:“你结婚见我一面干吗?”但我还是去见他了。出门前我就想过他也许还会跟我借钱的,如果我身上带很多钱,我怕自己会克制不住给他,所以,特意把钱包放在家里,身上只带了20块钱。我跟他说:“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希望你结婚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去网吧了。”
我到今天也毫不怀疑网络上也有很多人间真情,正如同我们生活中一样。最感动的事情就是有一个叫“远山若黛”的网友的去世。那是我第一次在网上参加别人的追悼会。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朋友们专门在“新浪”建了一个聊天室,有一二百人参加了追悼会,把那个聊天室挤得满满的。当时那种气氛给我的感觉特别庄严肃穆。聊天室页面上还设了一个链接,可以看到“远山若黛”的生平、照片、文章、诗词,还专设了一个灵堂,来宾可以留言。我当时边看边眼泪哗哗地流,一直从开始流到结束。真的特别感动。会上还宣布给她设立一个基金,赞助她弟弟上学,还要给她出个人文集。后来我很长时间里在跟踪这件事。当时觉得网络上跟生活中一样还是有真情的,只是比生活中表达得更直接、更彻底。
结局
“一丁”这件事让我对网络的认识清醒很多,而且因为工作的关系我经常出差,见了全国各地数不清的网友。因此,对于网络的神秘感已经完全没有了。知道网友也跟生活中的人一样,有好人,有坏人;每个人都有各种各样的优点或者缺点。只不过他们在网络上展示的是自己最好的一面。我也很能理解人们为什么上网,他们是在生活中无法发泄他的情绪才到网上来发泄。没准他在生活中是个领导也说不定,道貌岸然的,什么也不能说。我知道还有那种专门骂人的聊天室,大家对着骂,看谁骂得难听。我有一个朋友告诉我,她有时实在是憋急了就到那种聊天室去。我理解那是一种情绪发泄,就跟喝酒一样。网络只是让人们多了一种发泄情绪的方式和途径。
尽管如此,我有时还会光顾聊天室,和网友们打个招呼。
采访后记
听了紫烟的网上故事,我有好一阵子心里愤愤不平。因为,在她那个故事里,受骗的不只是她,还有我。
我那时刚上网不久,正对网络不大摸得清头绪,恰好听到了她故事的前半部分———每夜上网陪伴患癌症的网友,直到对方去世。我立刻被这个故事打动,写了一篇鼓吹网络真情的帖子贴在网上,感动了一大批网友。却是做梦也想不到,导演这个故事的人正躲在屏幕后偷着乐———我和紫烟一起被人给涮了。
在网上久了,也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有时真的会让人有难辨真假的感觉。为了少一些纷扰,我一直坚持一个原则:绝不和陌生人说话。但是,那些你已经认识的人,他们又真的如你所以为的那样: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好人吗?比如说,我曾经在网上认识一位先生,他是很多人眼里的老大哥———善良厚道。可是,有一天,我的信箱里却接到一位网友的信,告诉我,正是这位老大哥,2年前以生意不好为借口,向她借过十几万块钱,但是到今天也没有还给她。无论她怎么打他的手机,他也不接,跟她玩起了失踪。她在QQ上向我哭诉了2个钟头后,最后愤然一句:“这个无耻的骗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起诉他?”我骂她简直荒唐,这么大岁数的人了居然光天化日下会被骗,完全没有脑子嘛。她说,谁会想到他是这样的人啊?
是啊,谁会想到!
有时,网络真的是一个陷阱,那些每天在你面前道貌岸然、高谈阔论着的人,也许就正好是一个骗子也说不定。他们又好像守在陷阱边的猎人,说许多甜言蜜语,就只为了等待你自己乖乖地走进他早已经布置好的坑里。
这么一想,后背不禁直冒冷汗。
我们还敢相信网络吗?我们还敢去见网友吗?我在这本书的前言里已经写过:好与坏,生与死,全看个人运气如何了。
采访过紫烟的第三天,我要乘坐早班火车离开那座城市,紫烟开车去车站送我。路上,她的手机两次有人打进来。她说,就是我那天跟你讲到的那个借我钱回去结婚的小伙子。他告诉我他又来我们这里了。
我问:“如果他再跟你借钱,你还会给他吗?”紫烟两手转着方向盘,半天才回答:“我得想一想。”
采访时间:2004年6月16日夜里
采访地点:紫烟家中
受访者:紫烟
性别:女
年龄:43岁
网龄:4年
教育背景:大学本科
职业:曾为政府机关公务员、现为自由职业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