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肖建业就愣住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个陌生小伙子,一米八多的个子,比他至少高出一个头去,壮实的身板堵着门洞。肖建业以为自己走错了门,待要转身,却听小伙子叫道:“爸,您是咱爸?”说话时,拉着门退到旁边,整个门全部敞开来,外面浩浩荡荡的光亮一下子冲进屋里去,把他留在了门外。仿佛他是一只影子,光明永远照不到他身上来。倘如他真是个影子,当他听到陌生人亲热地叫他“爸”时,就不会脸红,从头顶红到耳根,一直红到头颈的下面。
“爸,您辛苦了,您累了吧。爸,您别光愣着,赶紧进屋歇息呵。”别看是一米八多的小伙子,却一点不难为情,嘴巴跟抹了蜜糖般,一声声唤得别提多甜热了。换作亲儿子,也不过如此罢。尽管如此,肖建业还是不相信这一幕是真的,直到吴国香应声走出来,伸手拉他进屋。他还是不相信,站在当地愣怔着说不出话来。吴国香一手一个,牵着两个男人的手,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把头转向肖建业这边,不胜欢喜地说:“这是咱儿子赵富贵,他在咱西北老家,找不到事做。成天游手好闲,混过了好几年。我怕他学坏,就叫他上咱们这儿来。怎么说这里是沿海开放城市,创业机会多。不比咱们那儿穷旮旯,吃不饱,饿不死的。让他来这里闯荡闯荡,闯出名堂来了,等咱们老了也好有个依靠。就说眼前,你也能添个帮手,我也得着个人陪着。你看有什么差事,给他谋一个。虽然他没啥学历,可这年头,有学历的也不一定管事儿。重要的还是看能力。对吧?”
“是啊,爸,今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赵富贵清清亮亮说着,转到肖建业这边来,牵起他的另一只手。肖建业失神地眨着眼,面前的一切全花了,木着脸,糊里糊涂任由他们母子两个,一边一个地架着,在沙发椅里坐下。吴国香抚着他的手,道:“你不是想要个儿子嘛,可恨你的前妻太无情,竟连亲生儿子都不让你见。今后你就把我的儿子当作你的儿子,我是他亲妈,你就是他亲爸。”
“是啊,爸,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赵富贵也在一旁忙不迭地奉承。肖建业咧着嘴勉强笑了一下,说:“来了,就安心住下。先把环境熟悉一下,再慢慢地找工作。”他的声音仿佛一缕青烟,轻飘飘地浮在空气里面,逐渐淡下去,最终,风流云散。
肖建业强打精神,从楼底下搬来几块砖头,在他和吴国香对面的小书房里支了块木板,铺了床单。硬虽硬点,好歹赵富贵有个睡觉的地方。三餐就在附近的小吃店解决。他们娘俩起得迟,早餐通常都由肖建业买回来。其余时间,出出进进都是三个人。
肖建业常常背着他们母子,偷偷地审视这从天而降的大“儿子”,疑惑得什么似的,心里一乱,头也晕了,竟是老大的不是滋味。吴国香一向说自己从没结过婚,是个老姑娘、老处女。现在突然冒出这么大的儿子。究竟她是离异,还是丧夫?他的前夫现在何处?还有舅妈?这些迷团盘根错节绕缠纠结,勒索得他不能喘息,却又不敢向她问,就连暗示性地提一提也不敢。舅妈的真假还没探明白,又要整天地忙于应付匿名电话、匿名信、绑架等等,已经折腾得他精疲力尽了。现在无端地又从天上掉下个儿子来。他竟连吭一声都不敢。有什么办法,人家一开始就指明他垂涎她家的巨额财产,使手段利用她。为了撇清自己,也是在舅妈的软硬兼施下,他还给舅妈写了不少的保证书,一再地向她表忠心,表心迹。发誓自己看上的绝对不是她们家的财产。即使吴国香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他对她也将永远不离不弃矢志不渝,凭他的实力一样养活得了她。这些信怕是一直留在她们手里,到时候都可以作为证据拿出来。假如世上没有舅妈这个人,那么这些信也必定在吴国香的手里。一旦自己掉头离去,她便可以拿这些保证书来要挟他。弄不好,还会到处地去散发。到时候不但甩不掉她,可真的有他好看了。第一次婚姻令他声名扫地,这一回……
肖建业不敢想下去了。
吴国香说是给肖建业添个帮手,实际是添了张吃饭的口。反是吴国香自己得着个有力的帮手。要说可靠,世上再没比亲生儿子更牢靠的。等肖建业一出门,吴国香就把赵富贵叫到跟前,如此这般地传授一番。赵富贵忙不迭地点头,随后与吴国香出了门。
他们走到熊烈家附近,先找到一座公用电话。吴国香拨好号码,把听筒递给儿子。赵富贵就把吴国香教他的,对熊太太照说了。随后两人又走进熊烈住家的院子。一进门,看到一个做卫生的老妇。吴国香走近前,指了指楼上,附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嘱咐完毕,吴国香便把一只大信封交给她,还给了她五块钱。
老妇将钱收好,紧紧抓着信封上楼去了。找到吴国香告诉她的门牌号码,掀响门铃。熊太太应声开了门,上下打量老妇几眼,疑惑地问:“你找谁?”老妇答道:“这是给你的,是风和要我交给你的。”说罢,扭头离去。
熊太太撑开信封来一看,里面装着一些照片。她将口朝下,哗啦一下,照片全部被倒了出来,像雪片似的撒得一地都是。熊太太怔了一怔,即凑近看去,这一看,竟全是风和与熊烈的合影。她一下从沙发上跳起来,三两下将所有照片拢在一起,重又放回信封里面。趿上鞋,拉开门,冲下楼,拦了部的士,很快便到了。这回,熊太太不去找熊烈,而是直奔风和办公室来,一进门,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挥起手来,一刹那,一掌已经落在风和的脸上。半边脸立刻蓬起,粉红的一条条花瓣不断地向外扩张,衬得其余部分更加苍凉木钝了。熊太太扬手还要打,见风和一动不动地站着,不躲也不避,倒有些怯了,一只手停在空中,挥不出去,又不好收回来,一转眼,看到桌上一篮新鲜玫瑰花,便把气朝着玫瑰花撒过去。她抱起整只篮子,抛到地上,两只脚在上面又是踩,又是跺,猛一顿蹂躏。真可怜了那些花,刚刚还在鲜花怒放,艳贵夺目,一眨眼的工夫,就全变作脏烂不堪的花泥浊水,尽数做了香消艳陨,风流云散的屈死鬼。
这些花是黎洲从上海打电话来,特为风和定购的生日礼物,共是九十九朵玫瑰。风和挨那一巴掌时,并没有流泪。事情来得太过突然,她还没有来得及明白是怎么回事,脑子里面也是一片空白,就那样痴痴呆呆地站着,眼前摇撼着无数的人头,一个女人的许多个脑袋,时儿下时儿上,时儿左时儿右,从这头扑向另一头,从另一头扑向这一头。她看不准面前究竟有多少只脑袋,在扑啊扑的。直到所有的玫瑰花,化为乌有,她才想到她的花没有了,她的泪流下来,流得满脸都是。然后伏在桌子上,嘤嘤地哭起来。
附近的同事闻讯赶过来,想要阻止,一看是熊夫人,便又把头缩回去,一时拿不准该不该劝阻。早有聪明的,跑去通报了熊烈。一向极威严的熊总,此刻却也失去往日一贯保持的成功男士风采。若不是旁边有人适时扶他一下,看他也早踉跄跌倒了。
奔出办公室,远远就听到老婆的叫骂声,“你这个不要脸的女人,明明知道人家有老婆,还要做第三者,勾引别人的老公,破坏别人的家庭。你想傍大款,好,我让你傍、让你傍。”熊烈也顾不得风度不风度,加紧步伐跑过去,到了门前,正看见老婆把一沓照片摔到风和身上,然后纷纷滑落,东一张西一张,撒得遍地都是。熊烈早已气得脸色煞白,浑身发颤。他一步跨进去,伸手揪住他老婆的臂膀,吼道:“丢人现眼,还不给我回家去。”说罢,揪着她就向外走。熊太太却不买他的账,扯着喉咙高声地喊:“你才丢人现眼,跟一个下属不干不净,还敢说我。”
熊烈想是早已气极了,终于不可控制,扬手给了他老婆一巴掌,双眼圆睁,吼道:“立刻叫保安上来,把这个疯女人轰出去。”
熊太太当众挨了这一下,完全气昏了头,她奋力甩脱熊烈的手,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嚎地:“好啊,为了这个小妖精,你竟然打我。你们合伙欺负我,我看你们谁敢抓我?”
熊烈道:“你以为我真的不敢吗?”
到了这地步,熊太太也只是豁出去,“你敢,你什么都敢,包二奶也敢,信不信我到法院告你去?”
熊烈冷笑道:“如果你不怕我告你诽谤的话,你就去吧。”
熊太太一听,忙捡起地上的照片,不停地挥舞着,“我冤枉你了吗?看看,这些全都是你跟她的合影,这都是她破坏别人家庭的证据。这个女人貌似正经,其实是个破坏别人家庭的无耻女人。”
熊烈已是怒不可遏,他扯着嗓子冲着门外大叫:“保安,保安怎么还不上来?快去叫保安。”其实保安就站在门外,可没一个敢进门的。
风和原是伏在桌子上哭的,哭着哭着,冷静些了,又听到说有照片,赶紧擦抹几下泪水,站起身来说:“熊夫人,把照片让我看一下。”
熊太太狐疑地瞪住她,沉吟了一会儿道:“好,就给你看,这么多人在这里,也不怕你毁灭证据。”说着将照片递给她。
风和接过一看,立时松一口气,她指着那些照片说:“熊夫人,你仔细看看,这些照片全是被裁剪过的,原本旁边还有别人,被裁剪后,就只剩下我和熊总两个了。”风和指着照片的上端和周边,说:“你看,这里没剪裁干净,上面有半个脑袋,旁边还有胳膊。这些全都是工作照。这里还有字,是服装秀上的照片。”熊烈也凑近来,边看边说:“旁边这个人是老肖嘛,另一边是韩国经销商。这些照片我也有,就在我的抽屉里。”熊烈立刻叫人回他的办公室,取来照片一一核对,果然都是在上一届时装秀上照的。这可真是怪了,熊夫人怎可能有这些照片?熊烈逼视着她,咬牙冷笑道:“好啊,你竟敢跟踪我。看来这回不上法庭都不行了。”
此时,熊太太已汗流浃背,但仍倔强地昂着头,极力抗辩道:“不是我,我没有跟踪你,这是楼下做卫生的阿婆送到家里来的,她来之前,我接到过一个男人的电话,他说是风和的男朋友,要我在家等着,有个重要的东西要给我。后来,我就收到这些照片了。”
风和耸了耸眉,问道:“给你打电话的男人是哪里的口音?”
“绝对是北方口音,具体是哪一地区,我就听不出来了。语调有些怪。”
风和再不说话,拿起电话,拨通了黎洲的手机,她没有告诉他刚刚发生的事情,只说有个朋友想问他点事情。说罢,将听筒递给熊太太,说:“你听听看,这个人的声音跟打电话给你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熊夫人迟疑地接过电话,随口问了些上海的天气。然后把听筒递还风和,摇着头道:“不是他,绝对不是,不说口音,连声音都不一样。”
风和放回电话,说:“这个人才是我的男朋友。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吧?”
熊太太羞愤地低下头,兀自喃喃道:“到底是谁这么缺德,这不是害我么。”
熊烈冷眼看着她,说:“害你不要紧,看看你把人家风和害成什么样了。你先给她好好地道歉吧,否则人家有权控告你诽谤侵犯人身罪。咱们俩的事情,等回家以后再说。”说罢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掉头走了。
熊太太自知没趣,却也歉疚着,不得不说:“风和,真是对不起哦。你看,我也是被人误导的,这人真是太缺德了,要让我抓到了,非告他不可。我先赔你玫瑰吧。”
风和道:“不用了,花再夺目,早晚都要谢的,没什么要紧。倒是你跟熊总要好好解释一下。熊总向来都是很自律的人,从不跟任何女子过从甚密。像他这样正派的老板真的很少见,今后别再怀疑他了。现在你先回家去吧。这件事情,是由我引起的,是我对不起你们。等熊总气消了,我再向他解释一下。你看这样好吗?”
熊夫人也不好意思多说别的,唯唯连声地走了。
虽然风和不知道给熊太太打电话的那个男子是谁,但她记得拍摄那些照片的人就是肖建业,底片也在他那里。所以她肯定这件事情与吴国香有关。她的用意是要将自己逐出公司去。
想了几天,风和都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地留在公司里了。只要她在这里一天,吴国香就一天不会放过她。而且肯定还会使出更恶毒的招数。到时候自己倒霉不说,还要连累到别人。终于,她决定辞职。也不顾熊烈一再地劝阻,执意离开了公司。她确信,一旦不与肖建业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吴国香也就没理由再骚扰她。而肖建业要想把她还像从前那般地呼来唤去,也没那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