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经受了过度的急怒紧张忧愤抑郁之后,风和不是整夜的失眠,便是受尽恶梦的惊扰,精神也越来越恍惚。频繁发作的痛风病,总是折磨得她痛不欲生,连日常的工作都难以坚持下去。请假看病便成了她的家常便饭。更要命的是,突然连着两个月没来月经。伴随闭经而来的是,心率不齐、腰膝酸软、腹痛头痛、晕眩盗汗等使身体感到极度不适的症状。风和不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起初只是东怀疑一下,西怀疑一下的,连医院都不敢去,生怕被医生查出个什么怪病来。后来经苏婉推测,可能是闭经。叫她赶紧上医院看一下。她这才没那么紧张了。
这天一早,请好假后,她便上妇幼保健院去,挂了号,走上二楼一看,诊室外面的几排长条塑胶椅上,静静地坐着不少陪护的男士。诊室里面,除开她和另外几个女子以外,其余的没一个不是大腹便便的。一个人占了两个人的位置,处处显着拥挤,处处地抓襟见肘。前后左右,不管走到哪里,都是满满当当的人。又不好硬往里面挤,就只有踮起脚尖东钻一下,西钻一下,看能不能见缝插针。绕来绕去地绕了半天,一抬头,还是隔着厚厚的几层人绕不进去,总在外围的地方团团转。风和也就不再有耐心了,掉头走出诊室去,站在甬道里,怔怔地想了一会儿,欲要离去,又有点不甘。想坐下来等着,前后左右看看,几排椅子里都坐了人。她无处可去,便信步往前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尽头。向左拐弯,是另一条长长的甬道,走了一小段,她蓦地站住了,一动不动,仿佛被人点了穴道,直直地瞪着眼睛,看向前面。
她的确没有看错,前面那个佝背偻腰的女人就是吴国香。只见她一闪身,快步走进了右手第二间诊室。她并没有发现站在另一侧的风和。
风和呆呆地转着眼珠子,四下搜寻几遍,却没见着肖建业。心里不免犯疑:她不是没过危险期,还在卧床不起么?动作何以如此地伶俐?肖建业不是一贯地陪在她左右吗?今天怎么不见到他的踪影?风和疑惑地走上前去,站在门口,探头往里看,这里不似其他诊室那般拥挤,故而她一眼便瞧见了吴国香。
吴国香侧脸对着她,眼睛看着大夫,嘴唇不停地动着,不知道跟医生说些什么。随后她们一起站起来,一前一后地走向挂着布帘的里间。风和赶紧缩回头去,一颗心犹在胸腔里面狂奔乱撞。稍稍镇定一下,她再一次把头伸出去,吴国香和医生还没出来。风和怕被发现,忙快步退回去,眼睛却一刻不离开这边。
不多久,吴国香走出来了,看她怎么都不像生病的人。与之相比,风和更像个病人,尖尖的下巴,眼睛深深地陷进眼眶里去,腮边的两个小酒窝塌下去,苦巴巴地一边撇着一长条,惊疑地睁着愈见愈大的眼睛,正自愣怔不已的时候,忽然肩膀给人轻轻地拍了一下,吓得她差一点魂飞魄散,狂跳的心脏也险险脱口飞出。她忙惊恐地扭转头,却见黎洲的姐姐黎馨正微笑地看着她,“果然是你,我还当是认错人了。”
“嘘——”风和把手指放在嘴边,示意她别出声,然后回过头去。此时,吴国香已经走远。她回身挽起黎馨的手臂,笑着说:“我怎么忘了你是这家医院的医生,竟然舍近求远地去跟人家挤,挤了一身的汗,也没挤到跟前去。岂不冤枉。”
“看你,怎么瘦得这样?差一点叫我认不出来了。生病了吗?”
“嗯。”风和点着头,跟着黎馨走进她的诊室。坐下来,把自己的病状详尽地说了一遍。末了,担心地问:“是不是好不了了?”
黎馨扑哧笑了,说:“你这是闭经,我给你开几帖药,吃了就好了。不过……”黎馨意味深长地看着她道:“最重要的是保持好心情,精神不要太紧张,不要受到刺激。放松些,尽力放松些。饮食正常,休息好,就什么事都没了。”黎馨边叮嘱,边写着药方。
风和似乎没在听她说话,歪着脑袋不知想些什么。突然她举起手在桌子上比划了一下,问道:“三个月的胎儿有这么长吗?”
黎馨忍俊不禁道:“开什么玩笑,足月的婴儿也就那么长。亏你怎么想得出来。等将来你生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了。”
风和若有所思地咬着嘴唇,茫然不知所以。黎馨抬起头来看了她一下,问:“你怎么想到问这个问题?有谁生了这么个怪胎吗?”
风和连忙否认道:“没有啦,只是随便问问。”
黎馨写好药方后,起身领着风和去药房取药。路经刚才吴国香看病的那间诊室时,风和心念一动,指着里面的老医生问:“这位老大夫是看什么病的?”
“你别看她老,她可是我们这里专治不孕症的专家。这个门诊是不孕症专科。”
“什么?你说什么?”风和激动地抓紧黎馨的手臂,语无伦次地说道:“真的是不孕症专科么?真的是吗?”
黎馨惊异地点了点头道:“是啊,怎么了?你先别激动,有话慢慢地说。”
风和抓着她的手,身体哆嗦得十分厉害,连说话都是结巴的,“你能帮我一个忙吗?不不不,你一定要帮这个忙,绝对不可以拒绝。我求你了。”她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抓着黎馨的手汗津津的。黎馨被她吓了一大跳,惊诧地看着她,嗫嚅道:“莫非……,你想找她看病?”
风和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连声地说道:“不不不,不是我,是另外一个人。我看到她找那位医生看病。请你帮我查一下五月十九号的下午,你们医院派救护车把一个大出血的孕妇接进来做流产手术,那个孕妇怀了三个月大的孩子。我想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原因流的产。”
“这个容易。她叫什么名字?”
“糟糕,我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怎么办?”
黎馨拍拍她的手说:“没关系,所有病人的资料都储存在电脑里面,只要进电脑里一查就知道了。”说罢,领着风和踅回诊室,打开桌上的电脑。
风和两眼死死盯着显示屏,反复念着:“五月十九号,五月十九号……”
过度的紧张,使她的声音微微地颤抖。很快地,黎馨便搜寻到五月十九日这一天。她与风和的眼睛一起盯在屏幕上面,一行行地看下来,从头至尾,连着搜寻了几遍,这一天从早到晚竟没一个做流产手术的,更没有派救护车接送过任何病人。
“太难以置信了、太难以置信了……”风和攥紧拳头,在诊室里走来走去,颠来倒去地就说这一句话。随后,她像是无法相信似的又回到显示屏前,眼睛也像长在里面了,“再仔细地看一遍,千万别看错了。”于是两人又从日期看起,从头开始仔仔细细地搜索了几遍,确实没有。
风和忽儿兴奋、激动,忽儿愤怒、鄙视。即使用尽世间所有的语汇,也不足以表达她此刻的心情和感受。她紧紧握着黎馨的手,全身都在摇撼,“太感谢了,太感谢了,真的。谢谢!”风和不停地向她鞠躬,倒把黎馨弄得不知如何是好。
虽然了解了事情的真相,但风和并不感到轻松。只见她眉头锁眉,紧张地思索着接下来该怎么做。
黎馨只当她还在想那个婴儿,便宽慰她说:“别想了,三个月的胎儿能达到那个长度么?真要那样,我保证一定是个怪胎。这是个基本常识。你要还不放心,我现在就带你去找朱医师问问,不就清楚了。”
风和一听,连连点头说:“那是最好不过了。”
于是她们又找到了朱医师。风和连说带比划地把吴国香的相貌描述了一番,朱医师很快便确定她说的人是吴国香。于是便将吴国香的病症大致说了一遍。原来吴国香根本没有怀孕,也不可能怀孕。因为她已经进入更年期,断经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她来这里是想看看能不能缓解一点更年期的不适。朱医师给她看了很长时间的病,每次来都由朱医师本人亲自为她检查,有没有怀孕,朱医师最清楚不过。
风和还是迷惘着,既然她没怀孕,朱医师为什么给她开保胎药呢?不及细想,便已脱口问了出来。
朱医师显然不怎么高兴地说,“我从来没给她开过什么保胎药。这种药又不只我们医院才有,街边药铺子有的是,哪都可以买得到。”
“是是,朱主任说得对。”黎馨这边点头应着,那边已一把拽起风和的胳膊,向朱医师谢了又谢,并请她保守这个秘密。然后拉着风和走了出去。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许多事风和一时还不能想通:从病历,到医生的处方,吴国香无不一应俱全。莫非这些都是她事先伪造好了的?病历和处方也可以伪造吗?肖建业几乎每一次都陪着她,怎么他就没发现呢?风和的眼睛里面仿佛被吹进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看着黎馨,吞吞吐吐道出了心中的迷惑。
“傻丫头,这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事先去街边的药铺子了解些保胎药的名称。如果她曾经生过孩子的话,那就连问都不用问了。然后来这里挂个号,得到病历和处方之后,把自己想写的都写上去。等伪造好了,再拉着那个男的陪她来检查。说是陪,其实男的都不被允许走进病房半步,只能在诊室外面等着。所以,即便他真的天天陪她来检查,也根本无法知道这个女的在诊室里面有没有真的看医生。等挨够了时间,她再溜出来,把事先伪造好的病历和处方交给那个男的,人不知鬼不觉,她正好可以把更年期的停经说成是怀孕的停经。其实,她背着那个男的真正来医院看的是不孕症和更年期综合症。”
黎馨精辟入理的一番解说,令风和茅塞顿开,恍然觉悟,刚才吴国香偷偷摸摸地找朱医生,肯定是瞒着肖建业来的。难怪每次检查胎儿吴国香都要肖建业陪着,而像流产手术这么大的事情,反而避开他,直拖到事后才通知他。因为做手术并不如伪造病历那么简单。更何况她还要谎称自己是大出血后,被医院的救护车送到医院的。这个情节也是无法伪造的。假使她真是被救护车送到医院抢救的话,医院也决不可能把一个刚刚抢救过来,尚未脱离危险期的病人送回家去,然后就放手不管,由着她自己去了。正因为这一切都是由吴国香一手编造出来的,所以也只能由她的嘴巴说出来。吴国香真够狠毒的,她这一计,堪称为“一石三鸟”。既陷害了风和,又可以把不能生育的的责任嫁祸给她,让肖建业憎恨她,且永远地对吴国香感到内疚,永远觉得自己欠着吴国香的。还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她不能生育的事实掩盖过去。或者还不只这些。眼前风和也想不到那么远去。
“真是太可怕了!不知道肖建业得知真相后会有怎样的反应。这回他应该会放过我,不再乱骂,也不再叫人血洗我们全家了吧。”风和愣愣地想出了神,却听黎馨道:“伪造病历在医院算不上是新鲜事,有的人为了长期泡病假,弄份假病历,再开张假假条,一番弄假成真,爱休息多久就休息多久。只是还从没见过这么干的。真是个厉害的女人。你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你跟他们什么关系?”
风和原本不愿意让黎馨了解她与肖建业吴国香之间的纠葛,她担心黎馨会将此事告诉黎洲。刚才为了查明吴国香怀孕的真相,一时顾不了许多。现在,不由地担起心来。于是低眉垂眼,支支吾吾想就此敷衍推搪过去。
黎馨是过来人,心里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原想帮她出出主意的,如今见她为难,也不便追问,就淡淡笑了一下,说:“你是太单纯的人了,又是个书呆子,还是离他们远点的好。有什么事情多跟黎洲商量些。他比你有主意。”
一听到“黎洲”两个字,风和立时警惕起来,她使劲地摇着手说:“不不,千万别告诉他,我担心他会误解我。其实我跟他们也不十分熟识。只是一个朋友托我了解。恰巧又遇见你,就顺便打听一下。”
黎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随即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