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黑得早,还不到下班时间,人们就三三两两地离开了办公室,长长的走廊鸦雀无声。肖建业起身走出办公室,站在门口往隔壁勾一勾头,见赵春艳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肖建业快步走进去把一张小纸片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赵春艳低头看去,字条上写着:明早在家等着,我给你电话。赵春艳抬起头来,莞尔一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然后将字条七撕八扯,搓了搓,扔进纸篓里去。
第二天清早,肖建业把妻子姜丽送上计程车,一直目送车子远去了,这才大踏步上楼回房。一进门,先给赵春艳打电话:“喂,你过来吧!”虽然屋子里除他自己外再没别人,肖建业仍旧习惯于压低声音说话。做贼似的紧张里面和着莫名的兴奋,使他的语声带着微微的颤抖。
赵春艳放下电话,一头扑在穿衣镜上,再三地拢拢头发,掖掖鬓角,然后用小拇指小心勾出白发,一一地剔除,或是别进黑发里面。混淆在一起,就成了现在的灰白。毕竟是快50岁的人了,沧桑迟暮怎么都藏掖不住。
肖建业放下电话后,拿着拖布从里到外兢兢业业地把屋子拖抹一遍,然后拿出一条干净的床单,双手捏着两头一提,再一抖,一幅布覆在了旧单子上,浓浓的樟脑气味摊开了,蹿上来,使他沉醉。他俯下身子,用手将床单一下一下抹平。
“丁冬”,门铃震颤不止。
肖建业脚不点地飞身门边。门一张,随着一股扑面而来的冷风,赵春艳身前脚后一步跨进来。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只是紧紧地搂抱着彼此的身体。肖建业一手搂紧赵春艳,使其整个身子紧贴自己,另一只手掩上门,“喀哒”一声下了锁。
“傻弟弟,坏弟弟,亲亲我,快!”
二人合二为一,嘴对嘴,吮吸咋舔,一个进、一个退地移到床边,一歪身子,跌进床里面,一个串着火苗的世界。
事毕,赵春艳偎在肖建业的膀臂里,闷闷地问:“弟弟跟老婆做爱也这么着么?”
肖建业抽回搂着赵春艳的手臂,坐起身来,缓缓点着烟,闷头吸了几口,眼睛钝钝地看住烟头忽闪忽闪的一点红,说:“她,性冷淡,”说罢又抽了一口,“我们的关系不好,主要的原因,”他顿了一下,滞重地吐着气,仿佛有点难以启口,“就是性生活不和谐。”他其实隐瞒了许多其他方面的因素,却不愿意叫外人洞悉到。只闪了闪厚沉的眼皮,将说不说地卷着尖尖的舌头。赵春艳像是有几分得意地问道:“你老婆那么漂亮,你们怎么会不和谐呢?”她世故地瞪着他,明知故问道。
“这是两回事。”稍停一下,肖建业又眨了眨酸涩的眼皮像是很无奈地说道:“漂亮又优秀的女人也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人家心气高,不见得就买你的账。”肖建业不是那种心直口快善于交际的人,工作之外,大多时候是不吱声,遇到非说不可的时候,也是掐头去尾的。这就给人留下沉稳厚道有内涵的印象。偏偏女人就吃这一套。尤其像赵春艳这一辈的,能遇见个比自己年轻、有学问的男人,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所以肖建业越是说得少,她越是觉得他肚子里面货多。比起对他的崇拜来,自己的这点冒险和对丈夫的不忠都算不了什么了。她微微昂起双层下巴,憧憬地看着他,一张口,下巴的肉便像放在沸水里面煮的鸡蛋,一窜一窜的,声音倒是紧致的,“男人一向是好色的,有哪个男人不喜欢年轻漂亮的,你老婆那么标致,又年轻,怎就把握不住你了?”
此话倒也不假,若拿肖建业的妻子姜丽与赵春艳比,那是没法比的两个世界,一个天生丽质,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还受了大学完好的教育,家境也好。另一个早已青春不在,或许青春在的时候,在这张脸上也看不出多少青春的影子。到了这个年纪,虽然赵春艳也学着那些时髦女人,弄些浓艳的颜色在身上,但看着还是不上等。那个年代过来的人,资质高、运气好,又肯勉励的,还能赶上进大学的末班车。就算没赶上趟,或是奋斗个好单位,再奋斗个一官半职,前途未可限量的也不少。而似赵春艳这般的,就只能是——乡——城——工厂,工厂一倒闭,她也跟着下岗了。比起别的人,她还算幸运的,在家没呆多久,便托了熟人,在首屈一指的省级文化单位找了这份比较正式的临时工作,还能搭上像肖建业这么有文化又前途未可限量的人。家里那个男人怎么也比不上眼前的这个。想到此,她心头便是一热,爬起来一伸手从后面搂住了肖建业的脖子。肖建业让她搂着,还是那样闷闷吸着烟,眼睛凝视着眼皮子底下一点鲜亮的红光,仿佛他的世界里就只有眼前这一点红亮似的。好一会儿,才道:“漂亮的女人哪个男人不想,一般在结婚之前想得更厉害些。”
“那,结婚以后呢?”赵春艳歪着脑袋,天真的表情放在她这样的年龄,或是面貌上,显得不适宜。
肖建业把烟吞进肚子里,又吐出来,好像吐出来的不是烟,而是一口气,“好看的不一定好用,人家也不一定把你放在眼里。”说到这里,肖建业抬起头来,眼睛像是看往大老远处,却又被近在咫尺的墙壁顶撞回来,他不得不重新低下头去,自卑地说道:“漂亮的女人有种优越感,不是那么好伺候的,在性事方面总处于被动的位置,总是要人求着她,做爱跟做施舍似的,好不容易过一回夫妻生活,还要看人家脸色,紧跟着巴结伺候,还不定落得了好。”
“那容貌一般,条件也一般的呢?”赵春艳实际是在向他求证她自己。以她的阅历,对肖建业后面的话早已了然于胸,但她仍然期待地凝视着他。毕竟像她这么一般的女人在男人眼里也是有长处的,这就足够使她振作的。
肖建业眯着眼,恍恍惚惚看在火红的烟头上,眼睛惺忪得仿佛就要瞌着了似的,道:“正相反,容貌及各方面都一般的女人知道自己不行,凭借外貌收服不了男人,为笼住男人的心,会在性事上主动迎合,卖力地伺候,事事都顺服着,也肯在这上面下功夫。男人只要在这上面得到了满足,日子一久,心也就被系住了。对男人来说,女人不是用来摆在家里看的,而是做,做爱,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是性生活,若是性生活和谐了,其他的不和谐都可以忽略,若是性生活不和谐,其他的和谐通通谈不上。性生活是夫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所以不好看也不优秀的女人才是更合适做老婆的。”
肖建业的话刚一说罢,赵春艳便将双手在床上那么一撑,借着床板的力坐起来,对牢肖建业始终向着她的侧面呢喃道:“所以你喜欢跟一个大你许多又不如你的女人上床?”
肖建业不搭话,猛然丢开所剩无几的烟头,回过身,一个翻波跃浪将赵春艳扑倒,狠狠地压上去……
有意夸大的情欲便被吸收进吱吱嘎嘎的床板里去了。
两人正弄得起劲,谁也没有注意到姜丽已经推开虚掩的房门,悄没声地立在卧房中央,直勾勾看着呈列在床上的白花花的两条肉身,眼中喷出的怒火能将整个世界燃成灰烬。
赵春艳的姿势是向上仰的,所以她先看到了姜丽,目光相交,赵春艳惊叫起来,惊怖的声音冲向天花板,又被顶回来,像个千年不散的冤魂,在屋子里打转。
肖建业正在火热间,平白里听到这么惊怖的一声,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顺着赵春艳的视线偏过脸来,“嗡”地一下,眼前一黑,撑着床板的两只手一软,险些栽下去,最终撑住了,“你,你,你不是出差?为……”
话未说尽,就听得“啪啪”的两声脆响,耳光重重落在肖建业的脸上,立刻煽起一片羞愤的红。几乎就在同一时间,两人赤条条跳起来,跌跌撞撞滚下床,混乱中,又抓错了衣裳,便也顾不得,先遮住私处要紧。
“我不在家,就由得你们胡来么?你当我死了是不是?大白天就敢领着这个不三不四的丑八怪睡我的床?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廉耻?你还要不要脸?”姜丽冷笑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赵春艳,不屑地摇着头讥诮道:“真是差劲,就要玩女人,不能找个像样点的么,瞧这一身肥唧唧的肉,啧啧啧啧,恶心死人了,老巫婆,一身的板油,让人搓了多少遍的脏水敢往我床上泼,看我好欺负吗?就你这么个老丑八怪,也配上我的床!告诉你们吧,我早知道你们两个狗男女干的丑事,今天特地放开手让你们胡日个够,就为来个面对面地抓奸,知道么?”姜丽笑得阴阴的,脸微微地扭曲。痛愤之下,还要逞强,还要美丽着骄傲着。
赵春艳垂着头躲到厅里去了,慌慌张张穿了衣服要走,却被姜丽大步抢出,抵住了门。
“想溜?没那么便宜。”
“你想怎么样?”赵春艳怯怯地看着她,只一瞬,目光便移开了。
“你想怎么样!”姜丽学着赵春艳的口气,有意拖长了尾音,用嘲弄的眼光往她身上打量了好几遍,故意做出恍然的神情,道:“呵,对了,既然你这么喜欢偷别人的男人,现在就去叫你老公来,你两个原式原样再来一遍。”姜丽微微抬起秀气的面庞,稍稍有点尖的下巴,挑衅似地戳着赵春艳的神经。窘得她忙转过头去,求助似的望着刚刚走出卧室手还搭在裤子前面拉链上的肖建业。
“看什么看,刚才光着身子,还没看够吗?”姜丽偏过头,蔑视地睨着肖建业,冷笑道:“夫妻这么多年,竟不知道你喜欢跟能当你妈的老女人上床。既然你有这么特殊的嗜好,也不用偷偷摸摸跟做贼似的,索性当着大家的面儿,即兴表演一段三级片,让所有人都来见识见识小牛怎么啃老草。”话音未落,姜丽已奔进卧房,抓起电话。肖建业瞬间一愣后,随即快步撵上去,死死摁住话键,嗔怒地吼道:“你想干什么?”
姜丽道:“你说我想干什么!我要叫所有人来看你们怎么胡弄!”
“这不关你的事!”
“什么?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这不关你的事!”
姜丽气得全身发抖,把握在手里的听筒狠狠掼在肖建业身上,颤声骂道:“我是你法定的老婆,你是我法定的老公,你玩女人玩到家里来,盖我的被子,睡我的床,你敢说这不关我的事?你敢在法院说这种混账话吗?你要敢,咱们现在就上法院去。”肖建业听到“法院”两个字,立刻不言声了,厚厚的眼皮一推,中间便只剩余一条线,不知该往哪里看,但使劲地看着。
姜丽怒视着他,道:“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跟流氓似的耍横!你还要不要脸?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廉耻?”说着又挥起巴掌来要打,却给肖建业一把抓住了。到了这种时候,肖建业不耍横,又能怎样。一直在旁边观战的赵春艳,此时竟也忍耐不住似的帮起腔来:“有话好好说么,打什么人哦。”这话真好比一瓢冷水猛地泼进滚烫的油锅中,一下子就炸开了锅。就见姜丽拼了命摔开肖建业的手,扑上前抓住赵春艳的头发,只听得一声脆响,切实的巴掌已击在赵春艳的脸上。赵春艳想要还手,却给姜丽死死揪住不放,胡乱中伸手揪住了姜丽的头发,姜丽也抓住她的。两个女人扭作一团,你撕我扯拳脚齐上,活生生两个女相扑,打得难分难解。肖建业手忙脚乱拽这个,攀那个,急得直跳脚,“别打了,别打了,放手啊……”两个女人谁也不听他的,都使出了吃奶的狠劲,凭肖建业是个男人也难以扯掰得开来。
肖建业不由得跺起了脚,道:“好,让你们打,打个够,我走。”说罢抬脚就要走。两个女人同时放了手。姜丽抢上前拦住肖建业,道:“想溜么,没那么便宜,不把话说清楚,就别想走。”
肖建业抬手一指赵春艳说道:“好,我不走,你让她走。”话音刚落,赵春艳便低下头,三脚两步冲出卧房,冲出门去。当晚,姜丽自衣橱中搬出一套全新的棉被,就着客厅的长沙发椅躺下。黑漆漆中,玉颊上滔滔地滚下泪水来,落在被头上一摊一摊地漫开……
第二天一早,肖建业前脚进办公楼,姜丽后脚就跟进来,她瞟都不瞟肖建业,板着脸径直闯进局长办公室。
肖建业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低着头,眼睛看在桌子上的一本杂志上面,只是看哪,哪都模糊着。他时不时地翻一翻页码,簌簌的声音仿佛将他从椅子上面掀翻了无数次,使得他整个人从身到心都趴下去了,但他还是抱着一线的希望,毕竟是十来年的夫妻,兴许不像他想的那么糟。他也想抬眼看一下外面的动静,但他的眼睛仿佛种在杂志里了,怎么都抬不起来。
偏姜丽是有心要整得他人仰马翻,有意要炒作得人尽皆知,便无所顾忌一五一十放声把自家老公怎么跟赵春艳偷情,怎么被自己逮着的事全数抖落出来,连细节都没放过。
从古至今,凡是跟偷情沾边的事,是最容易被人广泛传播的。这么一来,肖建业跟赵春艳就仿佛被放在了放大镜下面,剥去衣物赤裸着放大了给人看。最初人们只听得轰然一声,一枚重磅炸弹打进心里,地动山摇地炸开来,这里、那里飞爆的弹片轰炙着人的神经,一波赶一波的振奋刺激。从众人脸上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表情上看,绯闻的背后还有着更深更耐人寻味的含义。这都因为肖建业实在算不得一个寻常人。
憨憨的脸和表情,一副书生相。虽然生在贫寒的农民家庭,却是个天生读书的料,在北京某著名学府得了硕士学位,毕业后回省城工作。他不算是能干的人,也不怎么会应酬,个子不高,谈吐不俗,有时不失几分幽默风趣,给人总体印象是斯文憨实忠厚质朴没什么城府心机,无论什么样的人,都大可放心放手地与他交朋友。就是这么极其普通,放到哪里都不起眼的人,却干出了如此惊天动地的事情,实在令众人无法相信这便是那位平日言恭行谨,且从不骄傲,不分上司还是普通群众,都能很快地跟人打成一片的肖建业。
其实人人都明白,肖建业能很快地得志,与他的才干无关,倒是这些品质帮了他的忙,使他从那些比他能干的人当中,很快地脱颖而出。在上司的眼里,他是表现好、不调皮不说怪话的好下属。有学问,又不说怪话冒犯领导的,是最受领导们欢迎器重的类型。几年下来,肖建业便与那位来头不小的上司建立了非同寻常的私交,使得他得以翻跟斗似的连晋数级,且年年被评为“劳模”、“先进”。眼看再过两个月,便要正式接任台长兼副局长的职位了。刚四十出头的人能有这样的成绩,已经难能可贵,真不知羡煞妒煞多少人。眼下,人人眼里忠厚老实,又最得上司器重,着力培养多年的准“接班人”,节骨眼上却爆出这么一档子“性丑闻”,不轰动才怪。
这事要想压下去,难!不压也难。毕竟肖建业是领导跟前的红人,故再怎么难,局长还是要千方百计尽其所能地护住这棵好苗子。所以表面上虽然不作任何表态,心里早想好怎么装聋作哑地把事情掩护过去。
谁想姜丽却不是那么好惹的女人,也绝不是装腔作势随便闹闹,出口恶气就了事的。她是真正厉害的女人。一个非常漂亮出众,从小学到大学,学业一直遥遥领先,现在还有一份好职位的女人,一向都是骄傲的。现在要她吞下这么一个天大的羞辱,真比叫她去死还难。她要说要做的事情,凭谁也拦不住。且早就拿定主意,要把事情闹大。所以索性一口气休了多年从没休过的长假,每天踩着上班的时间,准点走进局长办公室,拉过一张椅子面对局长肃然坐下。一开口就是那句话“你们打算怎么处理肖建业”?
局长见到她,心里免不得咯噔一下,立刻便倒茶递水,然后一团和气地劝解起来,什么一日夫妻百日恩的话说了几箩筐,一心要把肖建业的前程给劝回来。哪知不管局长说什么,姜丽只是岿然不动。见局长态度暧昧,她便做好了充分持久的准备,每天自备矿泉水、面包点心,态度自若地坐在局长室里,局长走到哪里,她都跟到哪里,连上洗手间都跟着,不远不近地站在洗手间门口等着。
局长从洗手间出来正与她相对,脸一红尴尬地低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去,腼腆得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时间一长,局长的脸也挂不住了。姜丽明摆着豁出去了,不给一个明确的交代,量她绝不会罢手。到了这个时候,人家老婆不答应的事,领导也不能怎么样。最终还是忍痛做出了停止升迁肖建业的处理意见。
赵春艳与肖建业在同一单位上班,两人碰了面,连个话都不敢讲,还是给人指指点点。众人异样的目光让赵春艳感到无地自容,她没有勇气再走进办公室去,横竖不过是个临时工,既然呆不下去,不如溜走为上。不多久,她就辞职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