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的荒原-越走越荒凉

1977年冬日的一个晴朗的早上,两个男女知青走进了大金寺背后的那片荒寂无人的沼泽。

男的叫洛阳,刚满十八岁没脱稚气的脸上凝着一层又黑又亮的油汗,嘴唇上蓄了一撮浓黑的胡须,看起来像是粘贴在上面演戏用的狗毛。他望着荒原,没有笑也没有任何表情,由于长期缺氧变得紫黑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故作一丝深沉。女的看看他的脸,又看看荒原,低着头,有些羞涩,也有些胆怯。她头上包着橙红色的头巾,在冬日的阳光下,艳得能看见色彩的颗粒在蹦跳。她有些不自在地抓紧头巾的两只角,又看看他,饱满胸脯随着不安的呼吸微微波动着。她叫青青,一个生来就文静害羞的女孩子。

读过前面故事的,都知道洛阳就是我。

这是我在亚麻书的最后一天了,我兜里就揣着那张硬纸信封装着的大学录取通知书。这是插队两年中我努力的结果,尽管这两年共和国发生了一系列让人悲痛、愤怒、彷徨和狂欢的事件。我们像只船,经过了,努力了,也就往前走了。我们亚麻书的知青都参加了高考,幸运儿只有两个:我与小胖子。

小胖子从回家复习功课,就没回来过了。他的录取通知书是请人带回去的。他去了哈尔滨工业大学,从此便消失了,不知去向。

我考完试,就在谋划今天的行动。我十八岁了,是个成熟的男人了,也该有此心计,哪怕是险恶的用心。我的在心里苦闷了许久的欲望,也该放它出来,让它在这片荒无人迹,只有杂草、灌木和积雪的沼泽地上自由自在地奔跑、演泄。

这是高原冬日里很难得的晴天,难耐的躁动害得我一夜都没睡觉。我大着胆子去了女知青的屋子,平时我很少去那里。本来我是想叫另一个女知青的,她平时就爱和我们疯疯癫癫地打打闹闹。不幸的是,她病倒了。高考录取通知里没她,她就病倒了。我只好叫上了青青。我对她说,沼泽地那边有个很不错的温泉,想不想去洗洗。她什么也没说,带上了毛巾,把红艳艳的头巾裹在头上就跟我走了。

我看了眼青青,她仍然低着头。干净的军棉衣上散发着肥皂的香气,刺着我的鼻孔。我搂紧了她的肩膀,她颤抖了一下,又把我甩开了。

我说:“朝前走吧,这雪踩起来很舒服。”我故意把雪踩得咕哧咕哧响,走进了荒草丛。我回头看她,她还站在那里没动,便朝她挥挥手,说:“喂,过来吧!”

她说:“我想回去了。”

我的心突地沉了下去,又踩着雪回去。我问:“不是说得好好的,让我带你去看那个温泉。”

她低着头,说:“我怕。”

我拉着她的手,哈地笑出了声,说:“怕什么?怕有野狼?就让野狼先把我吞了下去,我这么大个人,够它饱几天了。你还来得及逃命。”

她脸一红,无声地笑了,让我拉着她走进了荒原。她很轻,拉着她就像拉着团羊毛,拈不出多少重量。我朝她笑了笑,心里说:“如果野狼是我呢?你还想逃跑吗?”

我说:“我带你去看温泉,就是想感激你帮我补了那么多的功课。不然,我一个初中生还想考大学?坐在考场里抓天,也抓不下来几个文字。”

她说:“是你的记性太好了,看一遍就记那么多。”

我说:“我始终没记住,你到底有几根头发。”

她说:“你从来就没数过。”

我们越往深处走,沼泽的寒气就越重。雪不深,很硬,踩在上面也印不起脚窝。干褐色的草硬得像是扭来扭去的铁皮,生满了红锈。风一动,便是一片哗哗啦啦的响。我看看四周,没有任何生物,连只鸟都没见到。这片荒原里,大约只有我们两人生物了。也许是孤独者需要相互依存,她把我贴得很紧。我嗅着她身上的肥皂味,心里乱极了,可脸上故作正经,看着远处。

太阳白得刺眼,我们却感觉不出一丝热气。

她望着我的脸,说:“你是在找她。”

我笑了一下,往前走,硬得发脆的雪在我脚下咕咕响着。“她”就是达瓦拉姆,被这片沼泽吞掉一年多了。我来这里也有那种意思,想再见见她,哪怕是空气中漂浮的影子。

她说:“达瓦拉姆真有你说的那么好?”

我说:“好。世界上再也找不出比她更好的女人了。”

她什么也没说了,头低着,有泪珠在眼眶中晃。我也不想再说什么,特别是我在想达瓦拉姆的时候,不愿听到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们钻进一片草丛,又钻进一片草丛。草丛连着草丛,好像没有尽头。草是很浓密的粗杆芦苇,干燥的冬天已使它褪尽了湿淋淋的绿色。到处是一片毫无生气的灰褐色,风一吹,干硬的枝叶便碰撞出一片噪声。太阳什么时候移到了头顶,阳光更烈,我们身上开始冒汗了。我拉着她的手,手心的汗也沾在了一起。我想起了达瓦拉姆第一次拉我的手的感觉。我说,我们找个干爽点的地方坐一会儿,吃点东西。

她低着头,没吭声。

在一片石滩上,我们坐下来。石滩缝隙中有清亮的水,扳开石头,一股股水就往上冒。我们坐在太阳烤干的石头上,从书包里掏出了两个面饼,两个鸡蛋,一块干肉。我舀了一碗清水,端给她。

我说,我同达瓦拉姆到过这里。那时,这里全是水,左面一潭右面一潭,一群群黄鸭在水中游泳,在岸边栖息。那时的风是香的,有青草和花朵的香味。天也很蓝,云朵就掉进了水里。

她问:“温泉在哪儿?”

我咬了一口面饼,说:“朝前走,不会错。”

我们钻进了一片树丛,又一片树丛。走了很久很久,太阳往西靠去,那里有一团很厚的阴云,眼睁睁地快把烧得发白的太阳吞咽下去了,这片荒草丛与灌木丛组合成的荒原仍然没有尽头。我们只记得走过了好几个一模一样的乱石滩,一模一样的灌木丛。阴云把太阳完完整整地吞下去时,我们的心也暗了下去。我们觉得自己完完整整地被这片荒原吞掉了。

青青说:“我们走了这么久,肯定是在原地打转。”

我说:“不会吧。我记得达瓦拉姆带着我就从这里往前走,往前走就走出了这片沼泽地了。”

青青面露恐惧,紧紧地靠着我。她说:“该不会是达瓦拉姆的魂缠住了我们吧?”

我看看四周,静悄悄的,没有风,也没有雾气。阴暗下来的天空给荒原抹了层忧郁的灰色,灌木丛和芦苇丛静止不动地竖在前后左右,像一幅连贯的木刻版画。达瓦拉姆的魂肯定就藏在某个灰色的树丛背后,她盯着我们的眼睛也是一样的忧郁。

青青的头发靠着我的鼻尖,青黑的头发丛中散发着肥皂的清香。我的心跳了跳,喉咙痒痒的像要喷出烟雾。她仰起头时,我在她眼内也看见了同样的焦渴。

我搂紧了她,感觉到了她心的狂跳。她什么也没说,把湿润的嘴唇朝我脸上靠去……

哗啦啦——,草丛中突然飞起一大群鸦雀,哇哇叫着,升上了半空,像一团黑云。

我俩都惊得昂起头来,都感觉到了心的狂跳。

她说:“肯定是达瓦拉姆。”

我却跪了下来,自己扇了两个耳光,心里咒骂自己比牲畜不如,比狗屎还臭。我为自己竟敢当着达瓦拉姆的面,还生发这样的邪念羞愧死了。我扇着自己的耳光,一下比一下重,只想扇出血来。

青青哭了,抱住我的手。她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产生这样的举动。在我的挣扎中,她低下了头,张开口在我的手臂上狠狠地咬了一下。

我摔开她,跳起来,抚着痛得钻心的手臂,恶狠狠地看着她,又看看印着很深牙印的手臂。

青青一副可怜的样子,想哭又不敢哭,说:“对不起。你刚才那样子太吓人了,我只想让你清醒一点。”

我气愤地说:“我早就清醒了。”丢开她,一人朝前走去。

她跟在我的后面,脚步像一头走累了的毛驴。她说:“你听见什么声音了没有?”

我冷笑了一声,想说:“你耳朵真尖,连我肚皮里说的话也听得见。”我没说出来,我也听见了声音。不是我肚皮里说的话,也不是她肚皮里说的话。那声音很雄壮,轰轰隆隆,像无数野牛从荒野上踏地而过。我们都感觉到了地皮在轻微地遥晃。

四周没有风,灌木丛和枯草滩静得仍是一副木刻的模样。地皮很湿很冷,那声音却越来越响。

我搂着她的肩膀,朝声音响起的方向走去。穿过一生满荆棘的灌木丛,地下是冻成硬壳的冰板。我们滑倒了无数次,脸上手上让尖利的刺划出了条条血口。穿出去时,眼前豁然一亮,一股很强的冷风扑面刮来。我们都惊得大叫了一声:“呀!”

眼前是一条宽阔的大江,水从辽远的地方流来,又浩浩荡荡地流向辽远处。水势汹汹,在一个又一个乱石滩上翻滚着,到处是开花的浪头,到处是大声的喝叫:轰轰隆隆……

这就是达瓦拉姆常说的那条江:雅砻江。

我知道,这种时候见到雅砻江,肯定是种天意。也许是达瓦拉姆暗中引诱,她是要我明确地选择:顺江朝上走,只几步便到了那条雅砻江的支流达曲河。河上有座木吊桥,过了桥便是那潭让人进入欲望甜梦的温泉。另一条路,朝下游走,走不多远就上了那条通向西藏拉萨的公路。上了公路,就不会在这片沼泽地上迷失方向,就能轻轻松松地走回家了。

我问青青:“朝上游走还是朝下游走,你愿意朝哪个方向走?”

她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走哪里我就走哪里。”

我选择了下游。我看见在一串汽车的亮光在移动,那是一支进藏的军车队。

早上,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提起我的装书和杂物的木箱,还有一大包托阿嘎转送给阿意朗卡措的衣物、棉被。她的孩子多,家境不怎么好,我穿旧了的衣物她可能有用。我没惊动任何人,悄悄地离开这幢我住了两年多的知青小屋。我不想和谁道别,同队长多吉、藏医土登曼巴、我的两个阿妈、还有王侃、高扬、青青几个暂时还没离开的知青伙伴。这种时候,我的心情比天空中的阴云还沉重,我不愿同他们,同这座任何时候都能嗅到牛粪火温馨气味的小山寨说出道别的“别”字。

天上飘着细如灰粉的雪片,在风中舞动着,一团团打着旋从我眼前扫过去,又扫过来。脸颊便冻成了木头,感觉不出这刺骨的寒冷。寨子里空无一人,浓黑的炊烟从窗缝中泄出来,又让很沉的黑雾压在了地面。到处都是充满牛粪干燥味的雾气,只有地上薄薄一层积雪白得耀眼。我从窄窄的小巷中擦过,贴在墙壁上的干牛粪饼便哗哗哗的往下掉。我没心思去一块一块地捡拾,把雪踏得咕哧咕哧地叫。我看见了墙上的那些壁画,两年多了,经过了日晒、雨淋、风刮,色彩仍然新鲜。墙壁是冷的,画却是热的,像体内有血,皮肉就会发光发热。不知再过几年、几十年,它会怎样?会褪尽色彩?会让另一幅画复盖?会拆除旧墙换一幢新房?这些都与我没有了任何关系。我只留住了这两年内的所有的故事,让它跟随我走向任何地方。

我忘不掉这里,也不在乎这里是否把我忘掉。

阿嘎算准了我会早早地走,等在寨口的那堆麻尼石下。这么冷的天,他还裸露着上半身,把厚厚的皮袍围裹在腰上。他的肌肤油黑光滑。他的胸前与手臂上的肌肉强健地隆起,看起来像个武士。

我站在他身前,叫了声:“阿嘎啦。”

他什么也没说,提起我的箱子。我指着那一大包东西,对他说:“这是给阿意朗卡措的。”

他明白了,把那包东西放在墙角下,拉着我的手,要我跟他转麻尼石堆。

我跟着他,在这堆圣神的石堆下印了三圈脚印。浅浅的雪,浅浅的脚印,那是我遗留在亚麻书寨子的最后的东西。

我们在公路边等了不久,便拦下了一辆运木材的卡车。司机很客气,说远远地看见我,就知道是回城的知青。他说他也有个儿子回城了,当兵去了。他愿把我送到州府达渚城。

我拉着阿嘎的手,想对他说几句道别的话。鼻腔内一酸,眼眶便让咸咸的汁液模糊了。

阿嘎说:“你回去后,要给我寄张你的照片。”

我说:“回到家里,就去照相馆里去照。”

阿嘎说:“我不要你现在的,我要你全家的。”

我说:“好,好,我叫上爸爸、姐姐一起去照。”

阿嘎说:“不,不,我要你和你的老婆,还有你的娃娃一起照的全家照。”

他说得我脸颊一热,泪水便滚落了下来。我点点头,同意了阿嘎的请求。

阿嘎紧紧搂住我不放,他在我耳边一遍一遍地诵着六字真言,诵着我听不懂的经文。我感觉到脖子上一片热呼呼的水湿,那是阿嘎流下的泪水。

三天后的下午,我回到了省城。

还是那些灰色的楼房,灰色的砖墙,灰色的大街,灰色的车辆,灰色的人群。从灰色云团中漏下的阳光,也是那种淡而无味的灰色。我斜着肩膀,挎着书包,手提沉重的木箱,像我过去放学回家一样,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拐进通向我家的那条小巷。还是那种逼窄和潮湿,到处蒸腾着寻不到厕所的行人留下的尿臊味。我往里走,向我见到的每一个行人点头微笑。他们脸上一片木然,我相信他们肯定没认出我是谁。

我不再是那个满地爬着玩玻璃球的小淘气了,不再是那个看见女人就脸红的小小少年了。我感觉自己高过了屋檐,强壮有力的脚步把满地的泥浆踩得水花四溅。我嗅到了豆花水的清香味,知道快到家门了。豆花店就在我家的对面,过去我常在妈妈身上掏五分钱,买一碗加了红油与芝麻的豆花吃得稀稀呼呼响。

豆花店门前卧着条白尾巴的老猫,抬头懒洋洋看了我一眼,又埋头继续做它的梦。

我却推开了我家大院的门。

院内花花草草生得很旺,阳光洒在上面也像是新鲜了许多。我一眼看见坐在那条破藤椅上的父亲,藤椅靠着红砖砌就的花台。父亲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抬头吃惊地看着推门进来的我。他没说话,手在花台上摸了摸,在烟缸上停了下来。

我站在他的对面,放下了木箱和书包。我与他静默地互相瞧着,都想从对方的脸上瞧出点东西。

两年多了,父亲似乎老些了,头项的黑发已经稀疏了,露出了光滑的头皮。鬓上已有了好几根白发,像是随手染上去的白色。眼角有了几根很深的沟痕,瘦削的脸已失去了肌肉的弹性,一张干硬的皮紧绷着突起的颧骨。他皮肤的色彩使我想起耕种过的那些湿润肥沃的土壤。记得他过去的肤色光滑得像是镀了瓷,现在却归于土壤。

父亲也在看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还在花台上摸索,抓住了那盒刚开了封的飞马牌香烟。他的手透露出内心的激动,颤抖着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纸烟来递给我,又从兜里拿出了火柴,划了几根,没划着。

我从父亲手里接过烟,叼在嘴上。在插队的两年内,我从没抽过烟。可现在我想抽,像个真正的大人一样,抽给父亲看。我从父亲手里拿过火柴,划燃后点上烟猛吸一口。一股辛辣味从口腔穿过喉头直达肺部。我咬牙忍着,不让那种火辣辣的滋味儿从嘴里喷吐出来。

父亲看出了我的狼狈,哈地笑了。大约有不少浊痰淤积在喉咙上,那一串串的笑在不停颤动的喉音中,发出一连串很奇怪的声音。

我的眼前幻化出的是,无边无际的荒草丛中突地腾起大群大群的鸦雀。乌哇乌哇——,凄凉的声音在寒冷的雪风中回旋,又随沉甸甸的阴云升高,最后一串一串地撒播在那片让人留恋难忘的荒原上……

——2002年6月28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