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鲜的太阳-越走越荒凉

到了温泉处,天似乎暗黑下来。

温泉上空罩着浓浓的白雾,像一锅滚开的茶水。它的热气使周围一圈都没有积雪。寒冷的空气滋滋响着,雪粉便化作雨点飘落下来。硫磺味更浓,在泉边站一会儿,就有窒息头晕的感觉。

一群黑羽毛鸦雀在冒着热气的泥土上跳跃,寻觅食物。人走近,它们便飞上雾气沉沉的天空,撒一片哀哀怨怨的叫声。雪地似乎更寒冷了。

甲嘎说,如果不想着要去救命,他真想跳进温泉泡一泡。他已好几个月没洗过澡了。

他一说,我们身上都搔痒起来。

顺着细细的泉水,我们到了同样热气蒸腾的土洞前。我们都嗅到了很浓的腥味,混在硫磺味中,闷得人心里不舒服。小藏医呷汝吾须举手拦住我们,说:“你们都等在洞外,我进去看看。”

他进去了好一会儿。我们的手指尖都冻得麻木了,丝丝寒气从脚底升起,脚板针扎似的痛。我们搓手跺脚,又不时朝洞内张望。王侃说:“我们进去吧。再在这里站一会儿,我们都会冻成冰人的。”

我恨了王侃一眼。他懂得我恨他的意思,一个女人生娃娃,是不许陌生男人靠近的。他还想说什么,又全咽进了肚里。

过了一会儿,小藏医出来了。他的眼光很凶,在我们身上晃了一圈,然后停在我的身上。他说:“你,跟我进去。”

王侃问:“我们呢?”

小藏医火了,脸胀得通红,说:“你们怎么连规矩都不懂?站在这里,不许跺脚。出了事,我找你们算帐!”

甲嘎、王侃和高扬都伸了伸舌头,样子可怜极了。

进了洞,才感觉到暖和些了。

灯光与炉火映在潮湿的洞壁上,一片青一片黄一片蓝。火炉是三块石头砌的三石灶,一大锅茶水喷吐着浓浓的茶香。地上扔着几张兽皮,放着碗筷与茶桶。还有一迭书和笔记本,让浓浓的水汽蒸得潮潮的,吐着淡淡的霉味。这个苗二,竟把家安到这里了,就在我们的眼皮底下,我们竟然全不知晓。

小藏医把我拉到一旁,悄悄说,翁姆有些麻烦。他试了几次,那里钻出来的仍是娃娃的小屁股。他从书上读过,那是最不好生产的,叫难产,弄不好会要了母子俩的命。

我说:“我也没有办法。”

他说:“也不要你想办法,只要你帮帮忙。”他说,他从书上看到过,这种胎位如果小心翻转,会转得过来。不过,要看她的运气,要看大慈大悲的菩萨是不是站在她的身旁。他叫我脱下大衣。

我脱下来,交给他。

他说:“等会儿,你帮我压住她的手,不让她到处乱抓。”

暗淡的灯光映照着翁姆那张苍白的脸。流浪了这么久,她漂亮的面容多了些成熟,又黑又瘦,那双眼睛就显得更大更亮,望着暗黑的洞顶,滴滴水珠掉到她的脸上,眼睛也一眨不眨。小藏医把一坨羊毛线塞进她的嘴里,说:“等会儿很痛,你就死死咬住这个。”

她咬住了,有血从牙缝中浸出。

小藏医说:“我从没见过这么硬气的女人,痛得我都感觉到浑身发颤了,她还一声不吭。”

他把我的棉衣叠成方块,垫在她的身子下。他忙了一会儿,叹口气,举起满手的血,坐到地上。她眼睛大大地张着,牙齿咬得更紧,听得见她喉咙里喝喝喝地响。

小藏医说:“你去把门外那三个人的棉衣都借来,垫高点再试试。”

我说:“借来他们的,他们都会冻死在洞外的。”

小藏医火了,说:“你没看见我们这里马上就要死人了!”

我在洞外叫甲嘎他们脱下了棉衣,他们在寒风里,紧抱着手臂,身子不停地抖。我叫他们进洞来,那里要暖和一点。

小藏医恨了我一眼,没说什么了。他垫高了棉衣,又在小心地忙活。翁姆痛得身子、腿和手都在用力的挣扎,我都快压不住了。一股一股的血腥味喷得我喘不过气。我恳求说:“别动别动,我的祖先婆婆,马上就好了。”

一溜泪水从她眼角滚下来,在满是灰尘的脸颊上淌了一条沟痕。

小藏医抬起头,对我说:“好了,你的头可以转过来了。”他的娃娃脸笑得很好看,抽出腰刀在火上烤着。他对翁姆说:“忍着点,马上就好了。”

翁姆忍受不住了,吐出塞在嘴里的毛线团,狠命地大叫一声,嘴里喷出一股浓酽的血来。

“乌哇——,痛呀,痛死我了!”

小藏医轻轻地劝着她,好像在说一些催眠曲,说得翁姆皱着脸,闭上眼睛快睡着了。他趁机小心一拖,一个带血的婴儿裹着浓酽的胎水滑了出来,接着是生命的脐带和泡在血水中的胎盘。小藏医拿起烧黑了的腰刀,迅疾一刀,婴儿与母亲分开了。

“痛呀,痛呀,痛死我了——”她的喊叫声,追着洞外的鸦叫声去了……

“天呀,天呀,我接出来了!”小藏医欣喜地叫着。翁姆紧紧闭上了双眼,涌出了一串晶亮的泪珠,嘴角沾着一溜咬碎的牙齿血。

小藏医捧着血淋淋的婴儿,小心地浸泡在温热的泉水中,在擦洗他嫩嫩的身子时,一串嘹亮的哭声从婴儿口中冲了出来,在洞内回旋着。我们都兴奋起来,围在小藏医身边看着婴儿那张难看的皱脸,又说又笑。小藏医把肉红的婴儿举起来,小小的鸡鸡对着他的脸。他在小鸡鸡上亲了一下,嘿嘿嘿笑得合不拢嘴。他对虚弱无力的翁姆说:“看看,你为我们亚麻书人添了个男子汉。”

翁姆笑了,淡淡红晕在有些苍老的脸上荡过,却是世界上最满足的笑。

小藏医用我的棉衣裹起了婴儿,放在他的母亲身边。他在水中洗干净手上的血,对我们说:“喝点茶,歇口气。天亮后,我们还得用力。她母子住在这里会有危险,我们得把他们抬回寨子去。”

屋外有几声鸟叫,脆脆的很动人。我走出洞去,天空已经敞亮开来,夜里的雪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乌云正在退去。我对洞里人说:“天亮了,是个晴天。”

小藏医走出洞,大口地吸着气,伸伸懒腰,样子舒服极了。他说,找两根棍子做个担架,我们把母子俩抬回去。

扎好担架,一抹橙黄的阳光涂在了雪山顶,看起来很像呼呼燃烧的火苗。阳光把小藏医的眼珠映得亮堂堂的,他望着远处,说:“我们走吧。阳光射下来,眼睛会受不了的。”

小藏医把婴儿揣进他的皮袍怀里,在前面踩路,我们抬起担架跟在后面。生了小孩后翁姆的身子很轻,担起她挺起胸脯,就想起曾经看过的一部电影片子。几个在朝鲜的志愿军战士抬着伤员穿过一片广阔的雪地。我回头看看翁姆,她侧着身子睡着了,脸色红润起来,带着幸福的笑。

小藏医呀呀呀叫嚷起来:“天呀,天呀,娃娃在啃我的胸脯,啃得好痒呀!”

甲嘎说:“你就当回阿妈,把你的乳汁让他吃个饱吧。”

我们都哈哈哈笑起来,担架在肩膀上颠着,翁姆醒了,抬起身子问:“你们笑啥?有啥好笑的?”

小藏医红着脸,说:“没什么。快点走吧!”好像别人会抢走他怀中的孩子似的,快步朝前走去,雪地上留下一串很深的脚印。

我说:“小藏医当父亲,肯定是个很爱孩子的父亲。”

阳光便飘了下来,干柴似的雪原一点就着,呼地腾起熊熊的白色火焰,刺得我们睁不开眼。甲嘎和我有雪地上行走的经验,对王侃和高扬说:“把手绢掏出来,蒙住眼睛。”

王侃没带手绢,小藏医就把自己的围巾递给他,说:“蒙上,眼睛会瞎的。”

王侃说:“你呢?”

小藏医哈哈一笑,瞪大眼睛看看雪地,又看看天空,说:“我们高原人见惯了太阳,不怕阳光刺眼。”他的眼睛还是让阳光刺红了,眼眶上水湿淋淋的。他擦擦眼睛,又往前走,还哼着一首我们听不懂的歌。

甲嘎和翁姆听懂了,随着他的歌声唱起来:

恩深莫过于母亲,

早上用胸前的乳汁哺育你,

晚上用香甜的饮食滋养你,

母亲的恩是报不完了,

哦哟,我的小洛尔布(宝贝)哟!

小藏医哈哈笑着,边走边舞,像只快乐极了的小鹿子。

阳光暖和些了,可以听见脚下的积雪融化的声音。小藏医爬上一个小土包,站在上面,双手托举起孩子,说:“看吧,看吧,这就是太阳,暖暖和和的太阳。”

孩子鲜嫩的肉让阳光抹得金黄,连细小的茸毛都发出迷人的金光。那张有些恐惧的脸躲闪着刺眼的阳光,脸一皱,一股细细的尿从上翘小鸡鸡上撒了出来,雨点似的撒在小藏医的头上。

我们看见了,全都乐得哈哈笑着,笑得喘不过气。

那时,如果我有阿嘎的本事,能预测未来,我会看见二十年以后的事。我会看见保送到华西医科大学读书的小藏医,看见他毕业后成了甘孜一带很有名气的妇产医生。经他的双手接下的新生命数也数不清了。可他永远忘不了自己接下的第一个,而且还是异胎位难产。他说,那天他的胆子真的很大,想不到胡摸乱搞还把难产的胎儿平安地接下来了。今天遇上此事,就太简单了,咔嚓一刀剖腹了事。